秋色深深

黑龙江

林柏松

1

高秋，常见于无数波澜起伏的陈述里，而它自身，仍是以其高远和辽阔的俊朗姿态，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我想起了那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秋天来了，万物变得迟缓而自足。然而，那些黄的，红的，绿的，紫的，黑的，灰的……好像并不受旨于天籁，吵闹着，漫山遍野地流淌，少了平日里的一些窃窃私语，让人不忍心再回头多看一眼……

2

真正的秋之气息，最早是在一滴露水中生成的。盛夏早就收拢了鲜艳的口唇，那些蓊郁的树木，凋零了多余的手势，晃动在苍茫的岁月里。叶子，飘得到处都是，每棵树都在忙着将什么藏好，呈现出如此的沧桑！叶子一片一片地飘落时，在金黄的舞蹈中，犹如一群蝴蝶正穿过一个梦。它们重返家园，以枯烂与时光对抗！这大概正符合大自然的意志罢。但也有例外，你看枝干上的那片叶子，怀抱冷意，像秋天的最后一颗牙齿，死死咬住秋不放……

3

一位老者，独立在一棵枫树下，他也好像是生着根的人，冷静地红着……那整片的树林，到了秋深的时节，更成了村庄和田野的悠悠扬扬的抒情。它摇响岁月，弄得农家人的日子汗流满面哗啦啦响。连耕牛打马，鸡叫狗咬，甚至连防不胜防的泼妇骂街和打情骂俏，也都不时地竖起耳朵听一听这奇妙的交响。树，天黑了，它就是灯，照亮回乡和回家的路；树，天黑了，它就是星，招引那些飞翔的和游荡的魂……

4

这个季节，阳光灿烂得有些苍凉，仿佛阳光已用尽了内心的温暖。一些村庄，和田野互映，散散落落，默默无语，它们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这些景色杂糅着水墨和工笔，有如意蕴凝重、境界深远的经典油画，或是一幅幅巨大的白描。偶尔飘出几缕炊烟，与外乡人打着似曾相识的招呼。河边的小草穿上黄马褂，单单薄薄，风中的心事颤颤悠悠。一株秋后的小白菜，在田垄边上绿得那么单纯而又无所顾忌。到了夜晚，仿佛依偎在月亮的臂弯里，正舒展她的爱情……

5

秋天的夜色，有些不着边际。刚刚被送走的落日，像一个临终的眼神，旋即又被沉默的群山和树木覆盖。像树木一样的农家人，秋夜里像树木一样站着做梦，他们的梦就更加枝繁叶茂……一些成片的草，列着队，开始了又一次不慌不忙的撤退。农家人大概前生就是一棵树或是一根草，他们活得和它们是那么相像！这个季节，好多事物，有的消逝了，有的还留在原处。但它们都有过不同寻常的搏斗与挣扎，它们的根始终在黑暗的天空中行走。

6

秋色深深。风，在无声地摇曳，星，在淡淡的云间颤抖。岁月的罗盘，始终绽放着一树永开不败的怀想。秋天，如同一个天才的金匠，辛劳而出色地打造出成千上万枚纯金饰物，堆满大地的梦乡。天是空的，地是实的。土地有一种不事喧哗、默默奉献的本色，有良家女子般朴素温存的质地。自古及今，无论厚土或是薄地，都生长着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使人类得以生存、繁衍和发展……

7

我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孩子，进城几十年就变得目光短浅了，望不到那远处的秋天。但我知道这个时候，老家的一挂挂玉米棒子和一串串红辣椒，正爬上低矮的屋檐。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我亲眼看见我的爷爷总有忙不完的事。整整一个秋天，爷爷总爱在一块掉了牙的磨石上蹭岁月的锈。镰，那把饱经风霜的老骨头，让爷爷越磨越瘦，像故乡的下弦月。多少年了，只缺不圆……而爷爷就握着这把镰，把身子一弯，就搂住了大片的田野，搂住了深浅不一的日子……

8

我家曾拥有过一头牛，它是我们乡下最憨厚的石头。它是有力气和有泪水的石头，是能负重和能行走的石头，是与泥土和草叶无比亲近的石头……苦的滋味，疼的滋味，牛比人尝得多，只是很少有谁肯亲亲这块石头。牛是无言的，但它的骨子里却埋藏着大地的声音啊！我是人间烟火呛大的一个俗子，嗅不到未来的味道，但我能闻到童年的桌上，一碗玉米粥散发的清香！

9

当我写下立秋，处暑已开始计划对万物发动总攻。山寒水瘦，水矮下去了，被淹没的石头现了出来。当白露经过天空，云让开一条宽阔的大道。当我写下秋分，藏在落叶下的寒露，正细声细脚顺着裤管往上爬，爬到肚脐眼儿，我没管它。爬到喉咙口儿，我轻轻地咳了两声，正想把它吐出来，霜降就已经爬到我的头顶了……

10

我想把秋风留住，让它吹一个人的孤独，那种吹落泪水时感觉的疼。我也握住一把镰刀，就好像握住了风的尾巴和秋天所有的内容。在深秋，我只想劈开一条道路，从土地进入人们所说的天堂。从而让我铭记父亲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爱，像月光一样：无私、深远，一直埋进心底……可是，秋风的锯齿太深，太尖利，眼看就要锯断凋零的骨头了。面对秋天，农家人那青铜色的脸，有些古典，更有些悲凉……而我的词语穷尽最后一滴血，也是苍白的。坚持那两个字，已经被霜降打蔫。我想躲开秋天的沉重，这些静寂里的喧闹，但又躲不开。故乡小河的泪水，越淌越细，仿佛最后的惆怅。几块石头，搬着好大的几块寂寞！在干涸的时光中，一行大雁搭在天空上，疲惫里，掉下的是仓皇的叫声……

11

这个时候的田野，就像一张老羊皮，被秋风抽干后，挂在故乡的老墙上。它风雨中的影子留下了苍老的记忆，留下了时间的呼啸与尖叫……人，一旦陷入灵魂的沼泽，便抽不出一丝绿意。从原野苍白茫然的面孔上，足以浮现出一个时代。浓淡之间的转换过程中，时间的碎片在原野上爬行。我像秋风，从石头里起身，带着粮食、泥土和铁的味道。万束阳光，砉然关闭，许多事物只好回到果实的核里定居。秋天就是秋天，只有记忆的通道十分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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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只野兔，在黑暗的丛林里穿行。时光左右摇摆，像脚下的荒草，随风随雨，随霜随露，随一些行进或逝去的日子。在时间的旷野上，我的目光渐渐迟钝。匍匐前进的事情里，更美的风景，像梦想一样，在心灵的天空上抹一层更深的微笑。我慢慢走着，身旁的风景和词语那么陌生，在我的梦境之中，一只鸟儿又重新加入到飞翔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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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鸟儿虽然带着伤，但它并不肤浅。它捧着自己的鲜血和羽毛，继续在天空跋涉。它的眼里有很深的河水，它乐于飞遍千山万岭。野果被它啄响，泉水被它带远。一路丢下的，尽是花朵的香气。风大雪重的日子不远了，它一脸微笑，忘了翅膀上的暮色，忘了爪上的沧桑……在我抬头瞩望之际，那只鸟儿匆匆飞过，天空还留下一声一声的鸣叫……

14

现在，秋色着实有点深了。深得透过霜，一层薄薄的皮肤，就摸得着冬的骨头了。霜那么厚，不知道一棵小草的梦停了没有？反正，一颗心不能停，一颗心还得赶路。我的老家在松嫩平原上，那是一片生长思想的原野。那里没有大山，只有一些土冈和丘陵。到了落雪的季节，雪将抹平一切事物的差异，填满寒冷的裂缝……那时，寒冷拥抱着寒冷，就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