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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人生的价值在于“鸣”

2011-11-22陈洁

杂文选刊 2011年3期

陈洁

张鸣家里有学者家都会有的东西:顶天立地霸占一整堵墙的大书架、复印的港台版书、凌乱的书桌书稿等,但他家还有几样一般学者家不多见的东西:梭镖、跑步机、围棋盘边上的大瓶可乐。

我手里拿着他的《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一书,敲开了门。

天生一个倔强的人

张鸣小时候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到处迁徙,天高地阔,管束又少,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张鸣是野生的、放养的,小时候蓄着的一股子蛮荒之气,一直留到今天,从骨头缝里“嘶嘶”地往外漏。

“文革”前夕,一家人回到农场。刚开始上小学、学文化,文化就“革命”了。张鸣当时九岁,一个孩子,刚开始会看书,就没书可看了。他感到了饥渴,到处找书看,倒是因祸得福,反而看了不少书。

两年后的1968年,父母双双被关起来了。张鸣和大他四岁的哥哥两人在家,独自生活,活得很艰难。不仅是两个半大的男孩要管柴米油盐,而且作为“地富反坏右”贱民,会被别的孩子追着打。对于制度性挨打,哥哥的态度是受着、忍着、躲着,可张鸣不,这孩子性子倔,脾气大,想法还老跟别人不一样,天生就离经叛道。

张鸣八年级的时候发生了林彪事件。对他个人来说,这是一次奇迹般觉醒的契机,国家形势有所缓和,学校突然开始抓教育了。张鸣平生第一次参加了考试,感觉很新鲜,也很开心。成绩好的人是向往考试的,可惜这也是张鸣求学阶段惟一的一次考试。国家很快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而且在这一松一紧的过程中,有些重要的变化发生了。

气氛宽松的时候,张鸣跟着说了些话,这些言论到了气氛紧张时,就成了大问题。1974年,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四师对张鸣的错误言论进行全师通报,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被整得很惨,不堪回首的批判和批斗,家里也受到了牵连。

学农机时对历史来了兴趣

知青大规模返城之后,兵团出现了空缺,一个兽医的位置被张鸣填上了。不久,中国迎来了1977年高考。张鸣自然去参加了,但他的政治问题还没解决,不让录取。第二年他再考,分数高出录取线很多,但是在“限制录取”之列。张鸣别无选择地进入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却调剂到了农机专业。

大学四年,张鸣成了乖孩子、好学生。张鸣的课上得很辛苦,每天从早到晚八节课,一堂都不落下,晚上写作业、上图书馆,从不惹是生非,成绩一直在年级排名靠前,最后的平均分是89分。

就是从那时候起,张鸣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他每天到图书馆去读《资治通鉴》,一直看到闭馆。后来连图书管理员都被感动了,破例允许他借回宿舍去看。他大学期间读完了全套二十大本的《资治通鉴》。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历史将成为他终身从事的专业,而且还会“遗传”给他的宝贝女儿。

上学与上班的交替

张鸣总结自己,“上学的时候都乖,上班的时候都叛逆”。之所以走到哪里都是刺头,都叛逆,是因为他酷爱自由,也非常在乎尊严。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是被侵犯尊严,被强迫干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以及不人道行为。偏偏他追求的价值——自由和尊严——恰恰是时代最稀缺的,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另类。放眼当今世界,有钱人不尊重穷人,上级不尊重下级,只要能支配你,就能随便凌辱你,家长对孩子的爱,也是侵犯和凌辱式的。

在工作岗位上,张鸣与同事的相处时有摩擦。他是大学生,同事都是工农兵学员,彼此看不起,价值观也不同。1985年,张鸣考取了人大党史专业的研究生。不是他喜欢的专业,但是当时他在做党史教员,别无選择。

从表面上看,从北大荒到北京来读研究生,并没有真正改变张鸣的命运,他放弃了作家梦,正经想当学者了。但当时整个国家的文化环境并不能让张鸣振奋和激动。

他的目光再次瞄准了外面的世界,准备考博士。但是单位不准考,这事便搁浅了。张鸣一日日熬着,直到1994年单位领导换届,趁着工作交接的混乱之际,张鸣的报名被批准了,这时候的张鸣,已经年近四十,考试的冲劲远非昔日可比,为了保险,他还是报考的人大。

人生终于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读博期间张鸣算是正式进了学界,他开始给《读书》写文章。有那么七八年的时间,他每年都在《读书》上发表两三篇文章,考虑到那个年头《读书》杂志在思想、学术和文化界的地位,张鸣的成绩是惊人的。

博士毕业后便留校工作了,开始在党史系,2002年并入国际关系学院,成了政治学系。有那么几年,他很安分,自己写文章发表,评教授也很顺利。他照例还是很牛气,述职那天,背着一编织袋的文章进去,往桌上一倒,杂志期刊“哗啦啦”地流得满桌子都是,他很耍酷地一句话没说,倒完就出去了。成果多,没的说,他就上了。当然,据说也是他运气好,捡了个便宜。因为两派人都要晋升自己的人,互相掐上了,反倒让张渔翁得利了。后来,他当了政治学系的主任。

在市场里获得认可

系主任到底还是跟院长干上了,后来因为萧延中没评上教授,张鸣为之鸣不平,矛头直指院长。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大教授“离职风波”。

我问:“你想过后果吗?”他说:“是,大不了被开除,当自由撰稿人,生活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而且,他算着被开除的可能性其实很小。

张鸣关注的,不仅是在市场里生存的问题,还有更高的意义。在一个纷繁的时代里,当然会充斥很多声音,但至少,张鸣是其中之一,他没有缺席,没有沉默。这些年来,他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一直不停地“鸣”,批评教育行政化、批评本科教学评估。他说,有发言权的知识分子,要敢于批评,要启发民智,有没有用先不管,这是责任,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鸣自称做历史研究的方法上是很传统的。他必然先看材料,看得足够多了,再写,从不观点在先,为观点找材料。他只是不接受学术八股的形式,也不能容忍学术缺思想,没生命关怀。他坚持学术和生活要有交融,不能做死了。这些果然都是很传统的观点。

在学问方面,张鸣有他的骄傲。他说自己的学问肯定不如民国的学者,但他对人的透视不输于他们,自己那些大起大落的经历是他们没有的。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倒霉,现在发现还是幸运的,毕竟出来了,赶上了时代的市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勤奋。现在学界的很多人不用心做学问了,做出一点成绩后就坐享其成了。张鸣不,他一直很勤奋。

他说,现在的世界多没劲呀,大家都那么功利,那么物质,好玩的人越来越少了。他这么叹息时,围棋很寂寞地散落着。我想,这个“鸣”个不停的、找不到棋友的、有盔甲般胳膊肘的人,是可爱的。

【原载2010年第11期《博览群书》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