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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入菜花无处寻

2011-11-21张天夫

散文百家 2011年1期
关键词:孔子

●张天夫

飞入菜花无处寻

●张天夫

被窗户封闭久了,听蝉一声声长鸣,大脑昏沉沉的,想出去走走,找一种能让心沉淀的东西。

来到河南鹿邑曲仁里,循着青牛哞哞的叫声,敲开了老子的庄门。老子穿一身米黄色布袍,白发披肩,银眉垂目,两眼深陷,积电火之光。我们在麦席上盘膝而坐,中间一瓦碟干枣,横一卷松烟墨书写的《道德经》。“先生何谓道?”老子长眉一扬,声如古钟:“道乃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绝。生于无,行于有。这种东西在物形以上,看不见,摸不着,恍恍惚惚,周行而不殆,可为天下母。道能生一,一又生二……乃至万物。”老子侃侃而谈,枣树下的青牛闭目入神。我望着窗外飘过来的白云,想寻宇宙的根,只见屋檐前的茅草无风自动。

辞别老子,来到鲁国曲阜。孔子身着素衣,头顶蓝色扎帕,胡须如漆。正在宅中井边汲水。我趋步向前,深深一揖。孔子放下手中瓦缶,“贤契迟来,今不如昔久矣!我将乘筏浮海而去。”孔子不像李聃,眼珠子嵌在九天之上,他琢磨的是地上的事,说话也没老子超逸,眉宇间总堆团疑云,怀天下不能,弃天下不安,朝朝想的是如何用中庸克己复礼。孔子用温婉的山东话絮絮滔滔宣讲他的修正之道和仁恕之本。子路闯过来,立在檐下大呼:“先生!天下会听我们的吗?周敬王被郑、晋两国一闹,又跑出宫去了。”孔子有些尴尬,眼神和傍晚欲雨的天色重叠在一起。不久前,南宫敬叔曾驾牛车,陪孔子上周都洛阳向老子问过礼,午餐间,孔子异常兴奋,表明自己的志向,要彻底、全面、不折扣地恢复周礼,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老子感到他有点外露。临别,叮嘱他推行礼要逢明君则辅,遇上非明君要“蓬累而行”,顺水而走,适可而止。我看到了孔子的单纯和可爱。子路送我出杏坛,在柏树下拱了拱手:“先生别在意,老师是当世圣人,只是言论过于高贵,谁也买不起啊!”

我踽踽独行,临近汉水,碰上了吴国军队。吴王替伍子胥报杀父之仇,打败楚昭王,凯旋归来,孙武正威风凛凛地坐在兵车上,两只眼睛刺过来,犹似一对张开的剑。问取胜之道,孙武狡黠一笑:“兵者,诡道也。无道,无形。”随着笑声铁甲锃锃作响。在宋国荒郊,有幸见到墨翟,背着半个月的窝窝头,蹬一双草鞋,满脚血疱,从鲁国来,在人烟稀少的路上奔跑了五日五夜,他要用墨家“兼爱”、“非攻”的学说,去说服楚王放弃攻宋。过黄河渡口,老远看见一个黑衣黑帽,热不卸冠,后背捆着一包竹简的人,认出是韩非子,问他去哪儿?非子毫不掩饰,告诉我要游说秦王嬴政,去孔子君子之仁,行君王之仁,以禁法统一天下。说话时满口血腥气……

在齐鲁、在吴楚,我闯入了一片星空,这片星空里每颗星座移动一下,都可以给当地制造一起八级地震。诸子们吵吵闹闹,用争相辉映的光芒,在中华文明的源头创立了一部动力学——天下如何有为。老子一个劲地宣扬他的“无为”说,也就是要点化当政者如何大有为的聪明之学。时势造思想,但时势一旦造出太多的思想,思想会造出更多的乱世,乃至让天下招架不住。到了汉武帝,出了个广川人董仲舒,他深谙此道,鼓动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下似乎多了几分清静,结果并没有因减少几件罩衣而去了燥热。儒家把历史推入了正道,将知识分子捆绑在车轮上,沿着修身、正心、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轨道一路呼啸,车轮后面抛出来的是汉末,两晋、南北朝近六百年混乱不堪的滚滚黑烟。

走进先秦的光芒,心未沉下去,反而浮上来,添了几份躁动。

山水总是无为的,还是去荡荡扁舟吧!

首先想到秦皇岛。那里海风宽广,沙鸥翔集,心可以解开。走近海滩,迎面立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镌刻着毛泽东的手迹《浪淘沙·北戴河》,“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上阕没念完,胸中已是风起云涌。举目四顾,凸在海中的礁石上,迎风立着魏武帝。长袖漫卷,苍发乱舞,对着渤海歌吟“东临碣石,以观苍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官渡大战后,曹操身入大漠,北征乌桓,戎马归来,北方一统已成定势。途经碣石,洪波涌到脚下为武帝喝彩,魏武帝正英雄气长,岂能不与苍海长歌互答。一时海风动容,将武帝鞭梢一摆,直指半壁江南……虽说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但魏武帝到底还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忘不了煮酒论英雄。浩瀚的渤海湾,鼓励你直挂云帆济沧海,却不能叫人轻松。

成都多竹,多草庐,是一个可以草堂高卧的地方。来到锦官城外,刚刚靠近丞相祠堂,望一眼森森的柏树,心骤然提起来,想软也软不下去。走过回廊,读壁上岳飞狂草的《出师表》,“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早与杜工部的诗一道泪流满面了。伫立在诸葛丞相的坐像前,玩味那把羽毛扇,叹服他的才智,也叹息他的悲哀,毕生用超凡的智慧和贤能,实践一个千古的错误——光复汉室,拯救不该救治的躯体。有史家说,诸葛亮是历史上唯一没有人指摘缺点的人。他全部心力被最大的忠心役使着,致使千古只能感动、叹惋,而不忍心再挑半个字去责难。来趟成都,没捕捉到悠闲,迎面而来的是满眼满腹的庄严和感动。

我不敢轻意去泰山了,山顶上有秦始皇的祭天碑,那是始皇的第二块玉玺,镇住齐鲁的一角;也不想去幽州,眺望黄金台会想到陈子昂,跟着独怆然而涕下。九州的江山似乎难以寻到自然的山水,山山岭岭都叠满英雄和志士的脚印,不奇怪古今游记为何随便翻一卷都是一唱三叹。

我思索着,寻觅着,不觉怏怏睡去。一觉醒来,睡过了秦汉、两晋,到了南北朝梁普通七年(公元526年)梁武帝时代。在都城健康街上闲逛,街邻议论,从南天竺泛海来了个两眼凸鼓,一嘴络腮胡,丰神秀骨的印度僧人菩提达摩,与梁武帝几句合不来,踩着根芦苇飘过长江,去了北魏少林寺……窃想,也许西方有让人放得下的东西,于是,一路追踪到少室山五乳峰山腰,寻到古树荫蔽的山洞,看见一个宽厚的背影面壁而坐,静如苍石,高深莫测,正壁观婆罗门,肩头两只小鸟叽叽喳喳。达摩闭在洞中一坐就是九年,身影印入石壁。天人合一,静则生慧,坐出了一股禅风。这股风从达摩洞旋出来,经南朝四百八十寺敲下江南雨慢慢滋润后,唐贞观年间,吹进了岭南韶州曹溪,再经六祖慧能心指拨弄,禅越发活泛起来,洒洒张开花瓣,扬扬吐出馨香,开出了一个人性解放的盛世,大唐几乎成了禅宗的天下。

禅与天籁不远不近,和人世不即不离。东方的季风因禅风的勃起,而改变了风力风向;她把华夏从下面轻轻托住,历史和人心开始更换一种新的飞翔的姿势。唐代文人首先敏锐地嗅到这股外来的新鲜空气,卸掉身上厚重的棉袄,开始了轻松自由的翱翔。文人们一反常态,士子每日三省吾身繁琐的儒家修身哲学,融进禅明心见性的修持方法而更加通达;士大夫终生立功、立德、立言的苦命追求,融进禅虚则至大的境界而更加博大;读书人在故纸堆中寻寻觅觅的狭小心志,融进禅顿悟的智性而更加灵秀。禅是永远的处子,挑逗人永远爱慕而又永远不能靠近。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长安城,穿着黄衫儿,站在渭水边,手里牵着李白、白居易、王维、孟浩然……这群文人、诗人,不慎触动禅机,一夜间心上长出了翅膀。他们再不走青砖般的方步,张嘴不吐陈词滥调,来往于清风明月之上,穿梭于自我心灵之间,喝酒、吟诗、交友、伴君,处处自我观照,全凭率心而为。唐代文人,再不像魏晋竹林中的贤士们,为避世乱,将佛家这把伞匆忙中纷纷举在头上,一个个解冠卸带,袒胸赤足,或饮于西肆,或啸于东皋,弄出一股佯狂般的“玄风”,并掩饰他们高贵而虚伪的人格。这是禅宗刚踏入东方,在无序中,被士大夫和读书人仓皇拿来而扮演出的行状。独有陶潜吟着归去来兮,隐在柴桑自家田园,一边悠然见南山,一边植杖而耘籽,把役使的心灵从形体中挣脱出来,给武陵山中想象出一处桃花源式的田园,作出世之梦,比起清谈家们的空洞无物,陶渊明给中国人的梦境中添了一个桨声不断的武陵打鱼人。难怪有人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一人而已。晋空有高谈之人,只陶渊明独得玄机。但还是不如长安街头酒家眠的李太白,腰佩道家“无为”的长剑,手举佛家“性本空”的酒杯,站在朱雀门目空一切地放歌“天生我材必有用”,把整个大唐的人性张扬到云海之间和千古之外。尤其是破天荒的一声长啸“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让凝固了千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安贫乐道的禀性,第一次冲破权力的罗网一飞冲天,自古用青铜和黄金浇铸的皇权,被一颗老大不泯的童心彻底蔑视了一次。

跨入北宋,禅风渐入佳境,禅灵感的火花又催生出了苏东坡。苏东坡乘扁舟泛过赤壁,嘴里衔着长江,吐一轮明月,不知东方之既白;他双脚踩在宦海,能治民则用心,不治民则纵情,身上的紫服任凭人时穿时脱,视如清风来去;他佳人佳茗共品,万物皆乐,万物皆忘,不耽于一物,不溺于一心,浑身聪明气都被禅俘虏了去。北宋一百六十多年,皆笑师门难堪,无人教得了苏东坡,只有“天真”可作东坡师,唯有大虚大无的禅能引渡得来“天真”。苏东坡是禅用灵感孵化的天下第一最天真的人。

禅无形的手,把若干负荷沉重的心从黄尘中招了回来,飞回人本性的巢穴。

一不留意,文学又嗅到了禅的馨香。“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一串一串的禅味、禅境,使之月也朦胧、人也朦胧,大漠清烟、长安落日,朝你走来再不是那么简单的空旷高远、壮观瑰丽,而是一缕清烟看淡苍穹,半轮红日静对古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化作一幅幅似有似无,心旷景邈的图画。千江有水千江月,禅与文学彼此再也剥离不出来,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永远粘连在一起,形影相随,交相辉映。世界宗教,在东方神州的土地上,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从心灵到文学完成了从内容到形式的征服。禅自传入东土后,慢慢就在印度本土式微,而只有在中华大地,禅化作两只蝴蝶,一只留在丛林中继续轻歌曼舞,一只留在诗人们的嘴边欣欣展翅。王维淡淡一吟“人闲桂花落”,月下春山即刻一片空寂;苏东坡轻轻一吐“一樽还酹江月”,大河上下顿时从容。禅,这只灵雀,稍不小心,让它在心上偷偷啄一下,心就化作紫燕扑扑地飞进了灵性的巢;在诗的眼睛上悄悄叮一下,诗眼就随朝日睁开,放射出融融的曦光。

禅诗,是唐以后用文学的形式刊刻的一部中国式的佛教经典。

禅诗,是聪明的中国人用诗翻译的西方佛经。

禅诗,把无数个“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故乡,和搁在贵权们、豪杰们肩头的山水放下来还给了自然。

禅,是乘西风飘过来的种子,散落在东方儒、道丛生的土地上,很快适应了这里的季风和土壤,化育成本土的物种,长成一棵与儒、道并列的大树。孔子无意间向旁边轻风般的达摩禅师瞟了眼,似乎也感觉出面前一股春气袭人,低眉向自己身上一扫,厚重的棉袄是不是也该松一下了,一生学而不倦,孜孜以求,有时反而不如达摩凝思一坐,思接穹庐。千秋独尊的儒家,学不厌精的孔子,觉得禅有“心法”可学。老子把目光从天边拉回来,扭头朝蒲团上的达摩传人六祖慧能审视了一会,感叹此子目不识丁,悟道之心竟与我老聃“无为”之意相通,想起当年孔子曾两次上门问礼,突然觉得黄老今日也应该向宗外之人参参学。三棵大树邻壑而居,清风徐来,相濡摩擦,开始频繁走动。

至南北宋之间,在南方的大山里,涌出了朱熹、二程、陆渊等六大儒生,他们钻进儒家经典里出不来,在深山里迷了路。一日,在山间小道邂逅从石门夹山走过来的几位高僧,这群出家人,不修边幅,长袖飘舞,来去无痕,用不立文字的天地感应之妙,和立了文字的《碧岩录》、《大慧语录》两本线装书,把儒生们一步步导引出深山。再用“顿悟”的智慧,及“心外无物”的法则,把儒子们的心引到笼子边,纵飞到“吾心即宇宙”的无穷空间。朱熹一手放两只风筝:一只儒家的风筝,贴紧浮云时隐时现;一只佛家的风筝,背倚青天若有若无。儒学来到中世纪,在禅学中结识了新的注释家,给修身正心注进了心为万法的新意;禅宗跨近中世纪,在理学家中物色到替代人,获得了格物穷理,心可载物的能量;而中国哲学也在中世纪暂停了一下,绕一个弯,于难以继续讲下去的时候找到了灵性,产生了用另一种目光看世界的法眼。

禅,靠近赤道晒成黝黑的肤色,从海上从戈壁艰难地走进神州内陆,在日出的东方化缘到新的基因和血型,更换了皮肤,成长为纯色的黄种人。

上溯三千年,跑遍东西方,有人问我,禅为何物?每当此时,我总是遥对明月,漫看流水,好似禅就在无言之中。弟子们曾问赵州和尚“何谓禅”?和尚每问必答:“喝茶去!”德山和尚更横蛮些,弟子如问“何谓禅?”总是棍棒劈头盖脸而来。大师们其实自己也有讲不明白的苦,只好以尊者压人。时间久了就绕着圈子积出了若干公案,让一代代的沙弥往下猜。公案成了我国最早的谜语。谜语,有谜底可以揭开,而公案永远没有谜底。还是唐朝夹山和尚善会,和宋代和尚圆悟算得上第一等聪明的僧衲,禅是什么?不要沙弥们小心翼翼看师傅的眼色,两位大德在万千汉字中拈出一个人人识得个个会写的“茶”字,告诉全世界的俗人,禅就是“茶”。把古今一个无以捉摸的东西,用普普通通一片草,泡出简简单单一碗水而澄清透明。越是复杂的问题越是简单,这是夹山和尚的聪明;用茶这片平平常常的草,创立了中华禅的代表夹山禅,比西方的禅更接近平民,这是夹山哲学的智慧。后来,夹山和尚又借墨组成了“茶禅一味”一句话,用最简短最精彩的修辞手法,给禅做了形象美容。从此,禅可观可亲了。低山浅水的夹山,凭这句话,可立足天下。

其实,禅还是说不明白的好,点破了就掉了味。看不见,摸不着,让它永远道不出所以然才是真正的禅,永远的禅。道,是人的魂!禅,是心的魂!

禅,化作翻翻飞舞的黄蝶,被杨万里从大宋的田野上追过来,一眨眼,飞入菜花无处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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