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实抱虚的艺术高蹈:孙福林书印的文学幻象
2011-11-21李建东
李建东
李建东: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
在艺术天空下,书画是相通的。中国画及中国书法作为特立标异的造型艺术,与表演艺术的虚拟性、假定性固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却因造型的恒定特征,以静制动,以静掣动,自有其无限的想象空间与艺术张力。自号“三艺斋主”的孙福林,乘桴浮于书、画、印三艺之海,幼时涂鸦,至今已三十余春秋。曾经黑发壮士双鬓已染秋霜,岁月催人,而书、印日见老到。孙福林之书法、初学于王铎,后习于王羲之,悟其遒劲峭拔之神韵,得其形态超然之笔意。行锋有度,刚柔兼济;结体自然妙化,笔势飘逸奇出;字形拙中寓巧,气韵浑然天成。其金石篆刻也大雅小俗,自成一家。尤其钤于书、画之上的闲章刻印,飞白飘红,神思灵动;其书、其文、黑白世界,枫红数点,可慰于目,可读于口,可感于怀,可畅于心;如微醺、如诗吟;花开花落何由之,纤毫一点在文心。
品书入诗
“雅琴飞白雪,高论横青云”。此行草斗方的绝妙处在于,既可连读,也可断为“雅琴飞白,高论横青”。飞白,为行草之笔法,时断时续,似有似无,形止意连;而青色亦为黛色,此处一“横”,乃以笔代口,且蕴翰墨世界自“高论”之意。扶琴吟诗,操刀锲文,自古奉为博雅之举;而相遇相知,流觞笔谈,天下纵横,且不失“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苦中寓乐,忙中偷闲之清风雅趣。如连读为“白雪”、“青云”,亦能将“雅琴”之“雅”,高论之“高”,与领飞“白雪”,横断“青云”的意蕴,联结之,升华之,自有一番奇思妙想。再看另一联句条幅曰:“池塘垂钓弄清影,砚畔笔耕写春秋”。上联为下联的铺垫,为虚;下联是上联的归结,为实。同样,上联之“清影”,写穿“笔耕”之孜孜朝揣暮想,形影相吊,从一侧面凸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而下联之“春秋”,又为“垂钓”设一小景,无论寒暑易节,但问劳作小憩。其间之清寒、悲苦,又与谐谑雅趣相生相伴。拙诗一阕,以献福林行草之书胆文心,可矣?谁说书家清癯子,吾谓披星戴月时。牵来一纶相思线,垂钓无痕唯曼姿。
诗言志、书生情,古今一也。“凡写字,先看文字,宜用何法。如经学文字,必当真书,诗赋之类,行草不妨。”[1]虽不尽绝对,却颇有一番道理。行草自有其绝妙处,体现了中国书法的真精神。“张旭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怀素则“忽然绝叫三五声,满璧纵横千万字”。情极入理,理谐生情,情理相克相生,方能升腾诗意,给人以无穷遐思。再品上引孙福林两帧书法。“雅琴”之“雅”,部首“牙”之上部,一横一竖,再横再竖,几乎不用任何雕饰,方正拙补,循规入矩,才为真雅士。下边“高论”两字,之“高”确为其高,之“论”,有“言”有“仑”,笔锋纤细,刚凿有力,东西南北,各有所向。精彩之处是最后两笔,以繁体两划一短一长的斜竖收束,左竖持中,右竖无限延长,皴笔而渐没,若“论”之尾声,唇枪舌剑,余论缈缈。再看联句中“砚畔”之“畔”,皆细笔淡写轻描,特别是右“半”字末横,左托“田”,右分斜竖,既处边缘,又藏机锋玄妙,为下文“笔耕”张目。“耕”字尤好,右“耒”横竖撇捺,皆变重墨,横平竖直,如耒犁田;而右“井”,应为“田”意,则反意为行来如风,运田似雨,轻淡旷远,曲笔而下。显示了笔耕之悠哉、快哉。真乃:朗月清风为书品,湍飞逸兴豪气生。生花撇捺皆入梦,如意横竖都关情。
观印切文
传统之印,以篆书为主。因其最富空间感,且有装饰与排叠。其实真草隶篆,皆可入印。如行草治印,王铎最好。古朴丑拙,阴文构白,辞句随意,长短由之,亦不失与书画齐美。其他如印文之阴阳疏淡、边框之粗细单双、际边之断续圆缺、印泥之色重色轻……。总之,治印、布印于书画之中颇讲拟古,如清“西泠八家”之一的篆刻大家奚冈在他的“冬花庵”一印的印跋中说:“印之宗汉也,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2]秦汉印风尚法而不失超迈,严实而富于变化,正直而不失于流转,端厚而更见博大。印文结体散逸却又侧天成,颇具生拙之美;笔画圆转流利,灵动舒展;章法避讳满实,字字之间顾盼生姿,情态舒放自然,错落有致,呈现出秀雅古朴、含蓄蕴藉、天真烂漫的意趣。观福林治印,深得其旨。其印,圆方得体,不拘一格;且文字冼练清幽,在布排上亦颇为考究,有左右结构、上下结构,也有右一左二结构、先降后升结构、圆轮结构等等,不一而足。更能勾人联想的则是,他能恰到好处地将阴阳二文合为一体,疏密有致,明暗相映;在字体上,大小肥瘦、圆浑枯涩,也别又情趣地联为一璧。如散文神思,形散而意不散。真乃:方寸之中见世界,点红背后有清音。
福林是治印高手,也是布印高手。一般认为,布印分上下,闲章压其中。福林布印则不尽然,有时整幅一印,有时整幅多印;或省略上款,或单印独领。而最擅于中印排列,错列有序,甚尔有时竟逢字必印。如此高密度布印,被人称为“险印”,却又险而不险,惊而不险。看似有印却无印,书印各得其所间。其中奥秘,迄今难以圆解。但他又确是布印高手。常规布印,也称补白,以空散处、右上处、字余处为宜,而福林布印,则多在致密处、左下处,甚至直接钤于字上。此超常布印,实为鲜见。为此高密度布印,却不喧宾夺主,令人纳罕。非注意者,即关注于书法;注意者,方倾目于钤章,琳琅满目,自成一格。福林布印,与其书法璧合珠联:红泥黑金两相宜,毫锋刀笔各千秋。闲印不闲,却见雅俗内蕴,书艺真功。印文遴选,或重抒怀、或偏志趣,或择典铭,或励志,或弄谐谑,或扬才情……,偏重不一。
好的书家,不一定是好的治印家,却应是好的选印家。福林书家,印家自兼一身,当对印文格外重视。将其印文随意拈来,即可略见一斑。譬如“隐居精学”、“冷暖自知”、“大象无形”、“一苇可航”、“五车书万里路”、“绕屋梅花三十树”。后三方颇有文学话语蕴藉。“一苇可航”之“苇”,既可指一叶扁舟,亦可谓一支弱管,“纤笔谁与似,三千毛瑟兵”;“五车书万里路”,显然是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别称,却因竹书五车,而使品家延长思绪,发思古之幽情,动酬今之壮志;“绕屋梅花三十树”,原来自想,“三千树”岂不更佳、更有气派、更朗朗上口?岂不知,“三千树”多似多矣,则以俗矣!哪有手载三千树梅花的?而“三十树”,方稀疏浓淡,清瘦暗香,别又诗情,亦含雅趣。
三色清秋洗春心
书印为艺术,诗文为文学。其实文学艺术是相通的。苏东坡论好诗是无形之画,而好画又是无声之诗,说明文学与艺术的上佳至境,均是互溶互通:文学中有艺术,艺术中蕴文学矣!还是这个苏东坡,知音欧阳修言之:“苏子美尝言:明窗几净,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然能得此乐者甚稀,其不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其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有余”[3]古人历来对书法看得很重,它既一种身心素质培练的对象,也是人生行为的一种秩序,在各种线条的蹶崛奇变中,达到一种对于纷繁世界的重新把握,乃使杂多归于单一、狂躁归于平静。可见,书法确为陶冶情操、升华雅兴的一门艺术,不仅为品鉴者,也为艺术家本身。有人将之称为造型艺术,也有人称之为平面艺术,但它又以文字为原材料,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又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它与包括文学在内的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其审美意象的形象层,实际上是一种“召唤结构”。即“一方面有大量的艺术省略,另一方面又充满了启示性暗示。在艺术接受中,艺术接受者受文体形象暗示的有力启发,进行了形象世界的重构”。[4]正因为“形式内在于感性,意义内在于形式”[5],所以,不论书法家,还是品鉴者,都能从创作或鉴赏中领略一种新的意义生成。书法背景的红白黑三色,恰好组成一个以此为衍生的新的物理世界与心理世界。
孙福林的书艺、印艺,正是在这样一个无声,而又充满各种声响的世界中,用心去聆听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春天的声者。在阅读孙福林书艺时,蓦然有一个新的发现,就是他很喜欢“三”这个数字。且不论他的斋号曰“三艺”,就是他在书艺世界行走时,亦常常钟情于“三”,即便没有“三”处,也有意将形符衍变为“三”。比如上引斗方“高论横青云”中的“云”,取繁体,而下部分简写之“云”,则以三点代替,由“雨”看“云”,更能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紧接着落款,“福林书之”的“之”,也用三联点隔行直竖,颇富装饰效果。这种奇特的落款,几乎成为孙福林的一种风格。在一般人看来,可有可无的“之”,便奇寓者孙福林的一个审美理想:在“三”这个最为稳定的结构中,论他酷爱的书艺,有红、白、黑三色;论他置身的大自然,有天、地、人三物;论他周边的环境,有他、妻、友三人——他爱自己、爱与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更爱在每个人生历程中,与自己休戚与共的亲朋挚友。画家严彪曾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致力学书的他与福林同出师门。正为吃住发愁的师兄无奈找到也仅侧身于工棚的孙福林,没想到福林不仅接待了他,而且当天给他接风,十几个工人作陪。[6]因此,他倾心于“三”,爱“三”、写“三”。也许个中缘由,他的“三”写得尤其好看。有趣的是,他从没有循规蹈矩地写过“三”。诚如上述,他对“三”恰有三种写法。其一,如“云”、如“之”,三点斜竖,变体如“三”;其二,如“三艺斋”之实写“三”,则用三种完全不同的三捺为“三”,中间不加连续,颇为耐看;其三,如题款“三月”“三日”之“三”,皆以细软三横线表现,就是“王维”的“王”,也以细软三横线中填一短竖来表现。这种写法,在线条纵横、浓淡不一的书艺行走中,既鹤立鸡群,又浑然一体;突兀而奇特,柔美而清爽;怡眼也养心。
孙福林大写意的书法艺术,愈来愈被世人注意。他笔下的“天地”,上似碧云蓝天,下如沃土良田;而“法心不二”,又将参差四字,坐实于“二”,上横为细密落款,下横则为立挺云间的粗硬之“一”,“二”字结构的寓意仍是“一心向法”。在大象无形之中,探索着形、象、意之间的最佳构成、最佳境界;在幻象中,去追求一种能够用文学语言表达的艺术之真。这就是率性本真的孙福林,是向青海玉树地震灾区捐赠书画七十余幅的孙福林,只有在将你心、我心、诗心、艺心相沟通、相拥怀的情景下,才能达到真正的似凡、似仙、亦真、亦幻的人生至境。
注释:
[1] 张绅:《法书通释》,唐长日、唐长兴编《书法篆刻教程》,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65页。
[2] 唐长日、唐长兴编:《书法篆刻教程》,广西美术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
[3] 同[2],第164页。
[4] 程钧:《美学教程》,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7页。
[5] [法]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30页。
[6] 严彪:《序孙福林书法集》,《孙福林书法集》,香港嘉禾商务出版社2008年,序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