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罪从有

□刘诚龙

疑罪从有

□刘诚龙

大宋朝廷有点乱，党争厉害，学争厉害。不是你弹劾我，就是我弹劾你，不是你搞倒我，就是我搞倒你。理学大师朱熹整垮了唐仲友那一方，唐仲友那一边反过来整朱熹，监察御史沈继祖弹劾朱熹，给朱大师戴上了“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私故人财”等十大罪状，硬是把朱熹从理学与道德之神坛拉了下来。最让朱熹狼狈的是，沈继祖在整朱熹的材料中，抖搂了朱大师的不堪丑闻，说朱大师“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而最具杀伤力的是其中有句云：“家妇不夫而孕。”如果说朱大师与尼姑关系算是风流韵事的话，那么他与媳妇不明不白，那就是突破人伦底线，不堪人类了。

“家妇不夫而孕”，说的是朱熹儿子亡故，他媳妇肚子被弄大了。这是一句有根有据的话，这也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其有根有据，那是说他媳妇肚子肯定鼓起来了；说其没头没脑，是这句话不缺宾语却缺主语：是谁把他媳妇的肚子弄大的？

朱熹儿子死了，朱熹儿媳肚子大了，按常理推断，有好几种可能，一：是不是遗腹子？二：是不是朱熹家仆人造的祸？三：有没有可能是朱熹媳妇另有相好，擦了枪走了火？四：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是，朱熹媳妇肚子里生了肿瘤，疑似有孕；五：朱熹扒了灰，做了孽。沈继祖弹劾朱大师之时，朱熹媳妇可能还只挺着大肚子，未曾将儿子生下来，按中国最原始的亲子鉴定，生个孙子像不像爷爷，都没法印证，更不要说搞DNA医学鉴定了。然则，不管是什么情况，对于朱熹而言，他都是百口莫辩，这种事情，越是解释越是解释不清的，除了遗腹子和生有肿瘤外，哪一样都是朱熹家丑，家丑不可外扬。据说沈继祖弹劾朱熹这些罪状与丑闻之后，朱熹没给自己辩诬，只是向朝廷做了检讨，“深省昨非，细寻今是”，灰溜溜地挂了冠，辞了职，走人了。

沈继祖这话说得实在是妙，他的意思当然不是或指，而是定指，直接指向朱熹把媳妇肚子弄大的。可是，你说沈继祖说了是朱熹把他媳妇肚子弄大了吗？沈继祖可没这么说，你说沈继祖没说朱熹把他媳妇肚子弄大吗？谁都可从这话里心领神会。朱熹媳妇怀孕，多种可能在沈继祖妙笔之下变成了一种可能：朱熹媳妇的肚子是朱熹弄大的。什么叫做春秋之笔？这就是了。

朱熹媳妇肚子是被朱熹弄大的，物证自然是朱熹媳妇肚子确实是大了起来，其他证据有吗？没有，既无朱熹本人画押，也没朱熹媳妇口供，其他刑侦等旁证都没有，这物证只是孤证，孤证在法律上不算证据的，然则，大家都是相信朱熹是有这档子事的。

朱熹媳妇肚子鼓大，这个证明朱熹灭天理存人欲的证据，其实不是最大的证据，最大的证据是什么？可能就是朱熹搞理学吧。这种证据，在法律上没有名称，且容我生造一个词语吧：心证。

这个心证，最容易出现在历史人物上。因为对这人物很反感，所以对待这个人物，我们常常信奉两个凡是：凡是这个人物有反面材料，我们都相信；凡是这个人物有正面事实，我们都不相信。

朱熹搞的这个理学实在不待人见，如果是存天理限人欲，可让我们接受，天理需保存，人欲需限制，人欲不限制，那实在容易导致道德崩溃，人伦丧亡；但是人欲是不可消灭的，人欲是社会原动力，也是一种基本人权，如果人的所有欲望都必须消灭，那不如直接将人消灭算了。朱熹搞这种反人类的理学，实在是把人都得罪光了，大家对朱熹特别反感，不是别人造成的，是朱熹自作孽。

因为大家对朱熹特反感，所以只要朱熹有反面材料，不管这反面，是编的还是造的，不管是捕风还是捉影，自然大家都特别相信了。当朱熹理学成为主流理论的时候，其对立面的任何真的假的反面事实，都可以打击，因为那是政治正确；同样当反朱熹理学成为主流理论之后，只要是反朱熹的，也不管是真是假，也都可以打击，因为那也是政治正确。比如赵匡义的斧声烛影，比如康熙爷传位于四子，史家落笔都类似“家妇不夫而孕”这种春秋笔法，都影影绰绰，都似无还有。多数人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对法律与对历史，以前都是一种态度，疑罪从有。现在大家的法律观念渐渐树立起来了，没有切实证据，就不认其有罪，而对历史呢，只要有点影子，多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许多人搞古代史，常常疑案当真；对当代史，也常常搞些似是而非的材料进去。法律是嚼字根，历史是嚼舌根，法律是疑罪从无，历史是疑罪从有。只要把历史搞混淆，有人相信那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