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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根艺术与农民生活

2011-11-21方李莉

艺术评论 2011年9期
关键词:草根剪纸农民工

方李莉

草根艺术不是农民艺术

农民工组合旭日阳刚,因为在租来的简易房里,打着赤膊,叼着烟,唱着《春天里》,而一炮走红。他们引发了学术界的许多讨论,也引起了人们对于草根艺术的极大关注。

草根艺术是一个外来语,它首先是与社会底层有关,其次是与互联网有关,是社会底层的人通过互联网进入社会中心舞台的一种艺术。它一方面是互联网的产物,一方面也是城市化的产物。因此,虽然旭日阳刚是农民工,但他们被广泛定义为草根艺术而不是农民艺术,他们表演的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艺术,而是生活在城市的底层人的艺术。两者最大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自己成熟的社会形态、独特的历史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说,草根艺术显然是一个新事物,许多的草根艺术家甚至还无法进行独立创作,只能是做模仿秀。

就拿旭日阳刚来说,他们的成名曲《春天里》是由歌手汪峰所创作,也正是涉及到版权问题,汪峰后来向他们发出了“禁唱令”。这是像旭日阳刚这样的草根艺术工作者们必然会遇到的尴尬问题,这也是城市农民工艺术家和乡村农民艺术家之间的最大区别。乡村农民世世代代传唱着的信天游、秦腔、梆子戏、黄梅剧等等是一个群体共同的声音,是可供民众共同享用的珍贵的历史遗产,草根艺术不能归入到农民艺术中。

草根的走红

实际上,创作《春天里》的初衷只是一个文艺青年的顾影自怜,与我们所了解的农民工生活并没有多大关联。但摒弃了灯光效果和惯常的歌唱家的风姿,旭日阳刚用他们略带嘶哑的嗓子,却唱出了歌唱者们共有的希望与悲伤。“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等歌词,无意中表达出了当下农民工所要面对的共同景象。他们把青春献给了城市,但他们的晚年在哪里?当他们不再能出卖劳动力的时候,城市还能接纳他们吗?如果不能接纳,再次回到农村,又如何去面对那已不再熟悉的生活?正是因为如此的联想,让人们从心里与两位农民工的演唱发生了共鸣,许多人热泪盈眶。谁都知道,这两位农民歌手能在网络上一夜走红,靠的绝对不是他们唱歌的技巧,而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立着的巨大的农民群体,这是一个很少有机会发言,并难以在大庭广众下露脸的群体。另一方面,互联网这个新时代的媒体,给予了他们这样的机会,让草根有机会与精英并列,让两个普通的农民成了文化英雄,成了可以挑战权威、权利的象征性的符号,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日常生活中,相信许多城市居民会觉得自己与农民工不是一个生活圈子里的人,更不是同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人。但当他们聆听这首歌时,许多人突然感受到我们的精神世界其实并不遥远,我们何尝不是在面对着人生的困境与无助呢!歌声融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壁垒,也许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人类历史的进程总是因为承载文化的媒介的改变而改变,正如人类因为发明了文字,才开始进入城市与国家的文明社会,如果没有文字的发明,人类可能至今生活在原始的野蛮部落里。而互联网的出现带给人类的是何种巨大的改变,尽管目前尚无定论,但我们已经看到它给文化表达带来的民主化。在媒体上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艺术,不再仅仅是精英的权利和机会,而是更广泛的大众的权利和机会,其中就包括农民工这样的群体。

谁来关心农民工在城市的精神生活状态

有人会问:进了城的农民工还算不算农民,他们为什么不在城市传唱他们传统的农民歌谣,而是演绎城市的流行歌曲?答案很简单:时代变了,生存环境变了,他们的生活境遇也变了,传统的农民歌谣不再能表达他们的生理和心理体验。也就是说,这两位农民工所唱的并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歌,而是借别人的歌来表达自己的心声,他们还没有能力自主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个别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农民工群体在城市的生存状态的问题。

言为心声,艺术是生活的情感表达,任何一个群体都需要有自己的艺术以及艺术表达的方式与场合。农民们在乡间也是多才多艺的表演家、画家、雕塑家,只是他们的表演场所,不在剧院、舞厅,他们展示作品的场所不在美术馆、画廊。在田间,在集市,在家里,在他们生活和生产的劳动空间里,在他们的节日和各种习俗的仪式中,他们尽情展示着丰富多彩的乡村文化、乡村艺术,在那里他们不仅仅是农民,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艺术的表演者和创作者。只是进了城的农民,成了只是每天干活劳作的人,成了没有文化和艺术细胞的人,他们的业余生活成了空白,而空白的业余生活会造成苍白的灵魂。

几年前,陕西有位研究员在考察了当地农民生活后,这样写道:“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不当农民只能当民工,民工白天忙在工地上,晚上睡在工棚里,不少人每天劳动超过8小时,也无双休日和节假日。即使这样,他们也不可能除了干活就是睡觉。我曾向一工头询问民工们的业余生活,他介绍说,民工们业余时间要么在地摊上买份小报,弄本金庸、琼瑶什么的翻翻,要么就是挖坑(一种赌博游戏),有时也在街边上花一元钱唱首卡拉OK。陕北的后生再憋再闷,也不会在塔吊下唱信天游,在工地上扭秧歌舞。进了城的乡下人知道自己很土,很怕城里人烦他们。”

可以说,离了乡的农民虽然生活在城市,其精神世界却始终融入不了城市,城里的生活很精彩,城里的生活也很无奈。农民工无法领略皮尔卡丹穿在身上的妙处何在,更不知道坐上凯迪拉克之后是什么感受。虽说他们常年离乡离土,身在都市,但却很难融入到都市的文化之中。城市里有艺术,但城市的艺术在高档的音乐厅里,在庄严的美术馆里,那是精英们出入的地方。现在旭日阳刚找到了他们表现艺术的地方,那或许是地下通道,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地唱歌,偶尔还能得到旁人给予的一点小费,或许是在互联网上,他们竟也能一夜走红。

但他们的走红能代表农民工真正走进了艺术,并取得了与精英们共同享受艺术的权利吗?还是他们的走红仍然只是代表了农民工的符号被追逐、被消费、被炒作,当这一符号被炒热,被带来了足够的利益和荣耀以后,农民工的概念将被淡化,甚至消失,他们又归于寂静,成为一群无声的人?

通过草根艺术的窗口来持续地关注农民工乃至农民们的精神生活是非常重要之事。我们的社会正在经历诚信缺失、道德滑坡的恐慌,这难道与人们的精神生活空虚没有密切关系吗?中国曾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人口和进城打工的农民占了社会人口结构的大部分,如果我们忽视了他们的精神生活,让其心灵处于荒漠的状态,整个国家就会出现许多危机,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严重。因此,我们必须要关注这一群体以及他们的精神生活状态,试着去了解,农民们的传统生活是什么样的?他们曾经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传统文化和艺术中生存的?现在他们又为什么失去了这些传统?

农民们的传统文化和艺术

中国自古是一个发达的农业大国,千百年来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有一套自成体系的社会形态以及以血缘、地缘组成的乡土文化。这种乡土文化是以儒家为主体的多元性世俗文化,它重德、重礼、重义、重教,是一种社会性很强的人文主义,更是一种积极、理性、世俗、实用的处世哲学和伦理规范。这些传统文化的教义之所以能够深入农民的生活,成为人们必备的生活指南,主要是通过生活中的各种民俗庆典活动,各种民间艺术的精心制作,各种地方性戏剧的表演来传播的。如每年春节的家祭,不仅是一种祖先崇拜的迷信活动,也是利用家族祖先的业绩和家史家风对后代进行家庭传统教育的一种活动。还有每年春节、清明及冬至举行的家族祭祖大礼,在祠堂中间挂着的家谱上,记录着家族流源、世系及重要人物的事迹,要求族人记住自己家族的历史,并张贴族规,对族人的行为规范提出严格的要求。如遵纪守法、各务本业、清白做人等,其中的内容大同小异,基本都是宣扬儒家文化中的仁、义、礼、智、信、忠、孝、诚、恕等价值观。另外,民间剪纸、民间歌曲、民间戏剧除了娱乐和民俗方面的内容外,其所表现和宣扬的也无非都是这样一些价值观。通过这样的教育和传播手段,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精华便逐步深入于国人心中,成为民众所具有的珍贵的精神财富。即使那些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农民,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儒家文化或道家文化,但他们从小就知道要“尊老爱幼”要“孝敬父母”,做人要讲“天理良心”,“人穷志不短”,要“童叟无欺”、“将心比心”等。长期以来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通过这些民间的教育渠道渗入民众生活,流为民俗,上升到民族意识的高度,成为中华民族认同的一个标志。

现代化的发展解构了中国乡土文化的原有结构,但按人类学的观点,社会的变迁往往是从城市和精英开始的,而在广大农村的农民生活中,社会变迁的流速是相对缓慢的。所以尽管城市中乡土文化和乡土艺术都已逐渐消失,但在中国的广大农村,还保存着许多传统的乡土文化和乡土艺术。不过,“文革”中的“破四旧”,以及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传统的中国乡村文化也遭到重创。所以国家提出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要保护,就说明其已经在消失,更何况还安上了“遗产”两个字。

农民艺术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几年前为了完成国家课题,我曾在西部的陕北地区做考察。我所考察的安塞县是中外著名的剪纸之乡、腰鼓之乡和民歌之乡,但当我住进当地一位剪纸能手家的窑洞时,发现她家的墙和窗户上竟然看不到一张剪纸画,倒是四处贴满了明星照。她觉得自己的剪纸“丑死了,一点也不好看。”而她之所以还在剪纸,是因为城里人和外国人喜欢。我问她,其他人在平常或年节期间贴剪纸吗?她笑着说,现在哪有人家还时兴那东西,不过以前村里什么画都买不到,剪点剪纸画贴在窗户和墙上,花花绿绿的,还挺好看。以前过年时家家都贴剪纸,即使是孤身老汉也要向村里的巧媳妇索取几张剪纸贴在窗上,谁家不讲究布置,谁家就会被人瞧不起,谁家不贴窗花,就会被众人骂为“瞎眼窗”,是不吉利的。看来现代文化的入侵已迅速改变了当地人的审美观念,就连这么偏僻的村庄也不例外。

这位剪纸能手还告诉我,这村里虽然很穷,但几乎每家都有电视机。有了电视机,许多连西安都没有去过的人看到了整个世界,看到了繁华城市中的生活和他们贫困的乡村生活有多大的差距,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寒酸和落后。于是,曾经被认为“可好看”的剪纸画被迷人的明星照取代了,曾经被他们迷恋的山歌——信天游,也被现代流行歌曲代替了。

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农民们不再喜欢自己的传统艺术,当然他们仍然会从事一些传统的艺术,因为城里人、外国人愿掏钱买。传统农民的艺术是不卖钱的,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不是艺术而是生活,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当这些生活品和文化品成了可以卖钱的艺术时,它们就不再和农民有血缘般的关系了,因为它们不再是农民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商品的一部分。因为他们不再热爱和欣赏这些艺术,他们失去了这些艺术。

有关他们的业余生活,我们看到的是,不仅进了城的农民工找不到精神支柱,那些留在乡村的农民们的精神生活也是一片荒芜。进步的时代给农村带来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劳动时间的缩短。闲下来的时候,男男女女赌博,天气好时,便去镇上逛逛,那里有舞厅、发廊、游戏厅、录像厅,逢上集市庙会,一些草台班子,甚至公然上演脱衣舞,还有一些县乡搞起了“六合彩”。

艺术不仅是一种娱乐,还应该是一个精神世界,一种文化的表达权利。当人们失去了这样的精神世界,就会失去生活的价值与目标。其实不单单是农民,整个社会都在面临这一问题。那些毒奶粉、毒大米,还有许多的假冒伪劣商品等等,都是来自人们心灵的荒芜和精神所受的毒害。而农民作为中国人数最多的大众群体,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关心就显得尤为重要。

我考察西部农村之时,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还刚刚启动,不知这样的工程是否已经重新唤起了农民们对自己艺术的热爱?

旭日阳刚们能在城市中建立起新的农民工艺术吗

在城市的农民工们失去了他们的传统艺术,成为了艺术的边缘人。也许互联网,还有新生代农民工文化程度的提高能改变这一现状,让他们取得新的话语权,在城市的空间中寻找到一块能表达自己的艺术,能宣泄自己内心的一席之地。两位农民工歌手的走红,提醒了我们要关注生活在城市里和生活在乡村里的农民们的生活,不仅仅是他们的物质生活,也包括他们的精神生活。

我在网上看到,现在有不少的人,自愿为农民工免费写歌,但即使是这样,如果自己不是农民工,没有农民工的生活体验,写出来的仍然不是农民工自己的歌。

其实,以后或许不再会有农民工,他们会在城市里安扎下来,成为现代城市居民的一部分,他们的表演艺术成为城市居民与他们共同分享的精神体验,他们以往的农民生活会成为他们美好记忆的一部分。其实,不仅是农民工,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能有表达自己理想和希望的艺术,我们的民族需要丰满的精神世界,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相爱,需要在心灵植满绿洲。一个心灵荒芜的民族是可怕和没有前途的,愿艺术能拯救我们,带领我们走出心灵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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