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村庄

●罗小成

月亮高高地悬在天际，两岸的高楼凸现出闪烁的点点灯火，全是月亮的陪衬。水中也有一轮月亮，比起天上的月亮来，多了几分隐匿的意味。

河堤上人影晃动，月光洒在人身上，仿佛水注入一个空灵的容器。人的各种声音也落进河的水波里，悠悠的，朦朦的，流向远方，人面对水这个参照物，显得有些空渺，不过，水边倘若没有人，水又多少有些寂寞。

河水流动，时光流动，一缕缕灵动的思绪也在流动。我已好几年没有去过河滩了。河滩，顾名思义，肯定是有一条河的，而我记忆最深的是界溪河。这条河，源远流长，我在界溪小学读书的时候，一到夏天，河滩便成了我和伙伴们最好的去处。我们有说有笑毫无拘束地沿着河岸行走，清清的河水扭动着灵动的身姿，舒展而坦荡地陪伴着我们。面对流淌的河水，我无数次地问：河水啊！你一定要到大海去吗？在河滩上，我们打水战，捉鱼虾，摸河螺，甚至不顾大人的反对，经常偷偷地去游泳，让洁白的肌肤与河水相拥相吻。现在的界溪河主段已躲藏在界溪水库的水底下，静悄悄地哺乳界溪水库。

一直以来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某个地方，你看到你看到的一切，这一切就会留在你的脑海里，即使是经过时光的淘洗，总有些东西是淘洗不掉的。我知道界溪河已经距我越来越远，我再也熟悉不过的河流没有了，消失 了。就像一个人的离去，一切都成了往昔。不 过，心中有它，应该说是最好的纪念。这条河 的消失，没有给家乡人们带来不安，人们经常 会提起它，偶尔闲谈的时候，人们的目光还闪 着惊喜，它为家乡百姓默默奉献造福。河流， 河滩，有了阳光，便生长了物种和记忆。

碰上村庄一位老人，他是我的前辈，已经 七十多岁了。小时候，他经常与我开玩笑、讲 故事，现在的他皱纹已爬满了脸庞，背已经驼 了，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见到我，他很高 兴，亲热地和我打招呼。看着他的背影，我 想，有一天，他也会和这河流一样，没有了， 消失了。但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只要认 为自己活着是开心的，快乐的，就不枉此行。

我们的生活与这一条河，一棵树，一朵花 都是息息相关的。它给我们带来温馨，带来欢 乐。了解他们，最起码可以从一个侧面去了解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一种什么情形。

现在，我消化着与河流有关的一些名词： 水稻、大豆、苦菜花、野菊花、百里香、泥湖 草……它是最后的，它曾被河流哺育过。这一 切，不曾抹掉。

我对村庄的回忆往往从老屋开始，然后是 村口的香樟，后山的小树林，村庄头顶蓝得叫 人没有思想的天空，最后是村庄的阳光，它们 在我的记忆中很有秩序地排列和出现。

老屋，屋里的桌子、椅子、板凳等都是很有灵性的。我在老家的老房子里生活的时候，院前的那棵红枣树长得蓊蓊郁郁的，有几家鸟儿都在上边筑起了一蓬一蓬的巢。还有一群燕子，它们在高高的屋檐下叼垒起了一串小葫芦的灰白色的泥巢。我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那些羽毛黑白相间的鹊鸟和紫黑色的燕子也在树下和檐下翩翩地飞进飞出。中午，我们在院子里休息时，那些鹊鸟和燕子们却在树上和屋檐下叽叽喳喳地说话。那棵又粗又高的红枣树，树皮光滑而溢着靛青，叶子又浓又绿，洋溢着一团神采飞扬的朝气，根本没有一点老树的样子。屋里的桌子、椅子、板凳也结实而油亮，一涡一涡的木纹像铸成的阵阵波澜，仿佛往泥地上一插，便能冒出一簇的绿叶来。老屋的房子在炊烟缭绕下，每一行熏黑的瓦片都亮亮的，微微上挑的屋脊，远远看上去，老屋像一只就要掠翅飞翔的黑鹰。我喜欢大雨来临时，屋檐下挂起一根根的银柱，满含动感的水声就像互间的琴键，弹奏着天地之间吻别的情歌。老屋的左侧是牛栏和羊圈，风从左侧吹来，散发着牛羊的气息；风从右侧吹来，传来菜园中荠菜和薄荷的花香；后山是一片树林，涛声阵阵，长青的红豆杉和榨树绿意葱茏。

我熟悉村庄里的每一道沟沟坎坎，每一块田地，每一个院落。我熟悉村里人家的每一条狗，每头牛，甚至熟知一只公鸡母鸡是谁家的。我甚至熟悉每一家瓦沟头的瓦当，知道谁家的瓦当被风吹掉或者被猫绊掉了向下扣的、有着很好看图案的那一片，知道谁家瓦顶上有瓦花，谁家的瓦顶上有一丛仙人掌，谁家的李子结果实多而拖到屋瓦上。我知道每一家的土墙上有几个洞，洞里有几窝麻雀。我清楚谁家的屋梁上的燕子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嘴巴边长出小黄芽。

乡村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息，祖父的气息是田野稻浪的醇厚，水田翻浆的愉悦而沉重的犁铧破开泥水的声音，孩子们的气息是小小的豆荚在膨胀长大，是庭院里的指甲花开 出歪歪的一朵两朵，是新春家什上贴着的歪歪 扭扭的五谷丰登的春联，老妪们的气息，那是 燃烧过的草木灰的芳香，是冬天没有太阳的黄 昏和醇厚的黑夜里金红的火堆气息，是温情 的，衰弱的，在时光里老去的瓷器和丝绸的气 息。而少女们，她们的气息，是熏风艳阳里， 满树的桃花，满树的梨花，藤上的蔷薇，池塘 的荷花，各居一角，弥溢着香气，清凌着芬 芳。

暮色里父亲赶着牛缓缓而归。我站在香 樟下翘盼母亲回家。母亲背着一大捆薯藤， 瘦弱的身躯显得十分疲惫。让我端到河里洗 净，回家煮薯饭。那时粮食不够红薯代替了 一半的主粮。每顿不离红薯，又缺油少菜， 久吃实难以下咽，我心里盼望着有朝一日能 吃上净米饭。

夜色将村庄完全浸透，母亲把疲惫收起， 点燃了火红的灶膛。母亲安详的脸映着火红的 颜色，一盘薯粉烫蛋让一个少年至今口齿留 香。我曾沿着河流岸上漫步，哗哗的流水拨动 着心弦。村里人都爱早睡早起，只有河水依旧 一路歌唱。是啊！河流只为流淌，流淌才是它 的生命，只有流淌才能繁衍生息，才能风光无 限。

我喜欢秋天收割后的田野，它就像产后的 母亲，赋予了生活的大爱和大美。简朴生活是 一种成熟，一种意境，一条谜一样的河流冲破 了多次的拦截，坚固的堤坝终究没有禁锢住它 渴望大海的梦想，河水送来了所有的欢笑，而 又把所有的欢笑带走。水是最柔软的液体，但 它并不屈服最坚硬的物质，水滴石穿，当我们 坚硬的牙齿完全脱落的时候，我们柔软的舌头 却完好存在。月升日落，花开花谢，河水推着 河水走远，一代人又繁衍一代人。

村庄的一缕云朵，一滴露珠，一场斜雨， 都是一颗归乡的灵魂，都是一滴水或一条河流 蹒跚回乡，都蕴藏着一缕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