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年
2011-11-21尉克冰
●尉克冰
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而是正月初三。
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每年的正月初三是姑爷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街头里巷人流如织,饭馆酒店棚棚爆满。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或者烟酒穿梭在街道里,朝着岳父岳母家的方向。
母亲有两位姑爷,每到正月初三,她会喜上眉梢,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她一不喜欢让姑爷到饭店请客,认为在家吃饭有过年的气氛;二不喜欢让姑爷行跪拜礼,说这是旧规矩,孝不孝顺不在乎这个形式。可我知道,在我们当地,过年时,很多户人家直到现在还十分在乎女婿的跪拜礼,就像在乎一定要张贴对联一样。然而越是如此,两位姑爷就对我的父母越是敬重孝顺。
母亲总是在初二的晚上,就把她买的最好的糖果瓜子摆出来,把菜和肉一遍遍洗干净,把饺子馅儿剁好,把迎接我们到来的一切工作准备好。她那双平日里干涩粗硬的手会因为不停地洗涮,被泡得通红而柔软。
又是大年初三了。一家人都盼着这一天。一进门,儿子和小外甥女就跳到母亲怀里,爸妈脸上的皱纹顿时卷曲成花朵。不多久,一道道美味佳肴跃上了餐桌,那是爸妈的杰作。在这中间,只要我和妹妹一进厨房帮忙,就会被母亲强推出来。吃饭时,母亲就更忙了,给外孙剥虾,给姑爷夹菜,给女儿添汤。忙来忙去,我们都快吃完了,她自己的饭还没动。
多少年来,母亲就是这样忙个不停。家里家外,处处留下她旋转着的身影,想到这些,我就不忍抬头看母亲,不忍看她日渐松弛的眼 袋,不忍看她爬满皱纹的额头,不忍看她染上 霜雪的两鬓。这一天,她的脸上始终挂满笑 容,她因为拥有我们而幸福着,快乐着。
人老了,是渴望儿女陪伴的,尤其在过节 的时候。当春联贴起来,鞭炮响起来的时候, 老人从内心盼望着能够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 乐。可母亲要从年三十盼到正月初三,才能有 这样的享受。这日子是在母亲一天天地细数中 到来的,是在母亲默默地巴望中到来的。
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不知是哪年哪月哪辈留下的风俗,女儿出 嫁后,不能在娘家过除夕和初一,连父母的面 也不能见,说是不吉利。迷信观念认定,已逝 的老祖宗年底从天上回家享受供奉,如果看到 家里有“外人”,就不愿进家;在初一(或初 二)晚上,老祖宗重新回到天上,女儿才能回 家。这个规矩在旧社会特别是农村是很严格 的,违反了就是大不敬。新社会里,人们虽然 不大信鬼神了,可在我们当地,谁也不愿成为 “始作俑者”,落得冲撞祖先的罪名。
因此,我想母亲内心最深处,可能依然埋 藏着些许没有儿子的遗憾,尤其是过节的时 候。
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了,家里越来越热闹; 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家里越来越清冷。
29年前,妹妹出生了。当这个小生命呱呱 坠地的时候,全家人没有太多的喜悦,尤其是 奶奶和父亲。作为长子的父亲,一直希望母亲 能为他生个儿子。在一丝叹息中,父亲低头离开了产房,回家为母亲煮鸡蛋。可是,在失望和困意双重纠缠下的父亲居然歪在床上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鸡蛋早就被煮开了花。产后虚弱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流着泪。三天后,同一病房里,一个男婴诞生了,他是家里的二小子。为了圆儿女双全的美梦,两家决定将孩子交换抚养。可到正式要换的时候,母亲的目光不肯从妹妹身上挪走一寸,看着孩子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母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松手……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偶尔提起这件事。看得出,她的态度是庆幸。而令她庆幸的不止此事,还有我们的婚事。我们当地有些没有儿子的人家,为了传宗接代,会招女婿上门。在我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姥姥三番五次叮嘱母亲,一定要留一个女儿在家里。母亲只是笑着,最终也没有遵从姥姥的意见,放飞了我们。姥姥杵着拐杖,拧眉叹气说,傻闺女,不听娘的话,到时候你就后悔喽,过年时人家家里都热热闹闹的,就你们跟前没个人儿陪。
姥姥的话一半对一半错。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她的双眼,可以捕捉到我们的幸福。两个优秀的女儿也逐渐成为父母的骄傲。每当有人在母亲面前夸奖我们的时候,母亲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尤其是搞业余创作的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作家”,时有文章发表在各地的报刊上。每次发表了文章,我都会拿到母亲面前“炫耀”,那种炫耀成了让母亲感到欣慰的精神食粮。
母亲让我们都飞向不同的巢穴。老巢里,只剩下身子骨儿越来越单薄的父母。而我也越来越在母亲那细长伛偻的身影里读到孤独与坚韧。
过年那天,女儿不能回家的风俗像一条无形的巨大绳索,将我和妹妹拦在了母亲门外。绳索的一头是孤独,另一头是思念。每当年三十和初一,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婆团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觥筹交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里弥散 着浓浓的年味,在人们的听觉和嗅觉里此起 彼伏,一直连绵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太行山。 这是万家团圆的日子,火红的日子。而母亲 和父亲却守着两盘饺子,默默无语。餐桌上 没有酒,也没有菜,除了饺子还是饺子,并 不是家里没有,也不是他们舍不得吃,只是 过节的时候缺少了我们,他们就缺少了兴味 和乐趣,一切都变得同平素一样简朴。于 是,我就在电话那头劝他们多做好吃的,劝 他们到亲戚朋友家里玩牌,劝他们去看电 影……我也劝过我自己,冲破那绳索,去陪 他们吃上一顿饭,可是却没有成功。因为拦 住我的,不仅是那无形的绳索,还有人们不 理解的目光。这条由来已久的绳索,拦住的 也不仅仅是我和妹妹,是农村里世世代代、 千千万万个像我们一样过年时无法回娘家的 姐妹们。
在中国最盛大的节日里,父母的孤独成为 我挥之不去的疼痛,他们孱弱的身影、单调的 生活,不断浮现在我的头脑里。可是,他们却 不承认,总将内心深处的落寞隐藏起来,怕我 们担忧。每当我打去电话的时候,他们总是说 只要我们过得好,他们就很开心。而我能做的 就是经常回家看看,多陪陪他们。因为我发 现,家里只要有了我们,即使平常的日子也像 是过年。
一个母亲,从孕育了儿女那天起,她的命 运就紧紧与孩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母亲如同 一棵大树,儿女便是树上的花朵。无论身下的 土地是肥沃的,还是贫瘠的,深扎地下的根须 总是把最充沛的营养提供给花朵,花儿才能开 得更加丰盈饱满。母亲是不变的圆心,儿女是 圆心周围的弧线。无论半径有多长,也走不出 圆心的视线,只要有我们围绕在身边,幸福就 会在母亲的时光里流转。
母亲的年不是正月初一,也不仅仅是正月 初三,而是有我们陪伴的每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