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骨
2011-11-21许松涛
●许松涛
沙粒在平滑的坡面上滚动,它陶醉了,这个远望如一面无边柔软绸缎子的沙漠,被黄昏的夕晖渲染得深沉,瑰丽,凝重,大气磅礴。我是站在鸣沙山的脚下看见这神奇的一幕的,远处,一面轻纱起于青萍之末似的,渐次从遥远的地平线揭起一条画轴,这幅画渐渐立起,展开,风潮如烟般飘渺而来——是风,是一股神秘的风,就这样悄然地来往于广袤的天地,一溜烟尘回旋离去,在那旷无人迹的荒野,在那干燥暴晒的开阔地带,一泻千里地奔涌,纵横……
这背后的力量是风,是我所看不见的有着巨大神力的风,她随心所欲,起止无痕,在无垠的北疆,在空旷的开阔带,长驱直入,神秘莫测,游移不定,飘忽无踪,它那迫近的轰鸣 声,是沙粒滚动的长鸣,汇成千军万马的追 逐,汇成江河湖海的律动,汇成举世惊叹的烟 云,在每一粒沙里跃动,为每一粒沙呐喊,然 后汇成江河的音乐、天地的和韵,我听懂了, 你听懂了吗?在千万粒沙纺织的一面巨幅绸缎 上,风就这样轻巧地撕去一面,裁走一块,然 后把这些纵横驰骋挥洒自如的感觉,扔在一缕 飞扬的晚霞里,一帧空明的晨曦里,一眼细小 的泉路上。
风,在行走的路上,没有依托,也无羁 绊。
这是汉唐的风,是明清的风,还是史前的 风呢?在人类还不能站立的时候,风是怎样从宇宙间起源,或者在地球上跃起?当人们对日神与月神顶礼膜拜时,当人类以民族与地缘来组织社会与家园时,没有人想象得出,风,它来了,早于生命之前,甚至,它参与了我们关于生命的起源与组合的设计,它在视线的范围里隐了去,像隐身人一样,却无时无刻不是君临在我们的头顶。
树叶一片片从枝头飘零了,雪花纷纷扬扬地旋舞,浪片一座座大山似地劈头盖脸席卷而来,还有这眼前的沙帐漫天扬起的沙幕,导演这一个个雄奇的场景,跟着风走,我已经行进了许多年,这些年,我不知不觉,人裹挟在风里,这是个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而不知道风有时也是精彩篇章的一部分,它从自然界里经过时,也卷起了人类精神深处的风暴。你,也许总是感觉到,自己是这风中一棵摇晃不已的小树,在探路的时刻,每一步的掘进有多么艰难。
很多时候,我脑海浮现这样的情景——一支没有终点的驼队,就这样行走在一面荒芜人烟的绝境里,他们与行走,与日出日落,与这个世界永远被凝固在那个漫长前行的瞬间,这个瞬间没有谁能改写他们的信念,他们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宁可有人畜的减少,宁可有疾病、饥饿、寒冷与死亡。宁可什么也不可得到,但必须像风一样无休无止地行走。而真的风,在什么地方宿营?在什么地方重新上路?它的帐篷和星星又在哪儿呢?
一个剔不去的印象残存下来了:一个月白风清的春夜,一股风突然窜入阳台。架子上的衣空空荡荡,大有欲飞之势,可是无法挣脱,在架体上扭动不已,这些衣服里的身体无一例外地被掏空了,风,钻来钻去,一次次顶撞在衣的前后左右,嘎吱嘎吱像狗一样哀鸣——这个春天的夜晚,顿然消失了诗意,这个月色迷离的夜晚,陡地暗然无光,风让我看见了衣服里的空虚和骨头的软硬,即使你的骨头很细很细,也可能是很硬很硬的,也有与此相反的情形,当然,到底什么样的骨头都是人的骨头, 生理学家也许清楚的是生理而不是关乎人类精 神的成长,对什么是风骨也许知之甚少,所谓 “风骨”,我惊叹古人何以能把这两个毫无关 连的词注入新的血性,注入人类的心灵史,留 给子孙辨认,消化——这是多么良苦的用心, 多么痛定思痛的抉择!
也许,我永远无力摸到风的骨头,作为一 种硬度,风藏住了它,许多人都想摸到,而真 正触到指尖的一定是少数中的少数,风,历 史,难道就不能合而为一?我相信自然与社会 从来是福祸相依的,共存共亡的。我断定,没 有人超越风,如没有人能超越历史的制约。当 下的细节,就这样把一切画面,一切成败,固 定了下来。
从深掘出的一堆堆白骨里,风带走的是尘 土,露出的是骨骼……不用掩埋。这再次令我 回蓦那沙漠深处的旷野,那些沙中的生物,它 们在奔跑,栖息,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