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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称梦

2011-11-21姚化勤

散文百家 2011年10期
关键词:职称

●姚化勤

门终于开了,却探出张严峻得结冰的面孔。一个鼻梁上架着玻璃片的“连鬓鬍”,审贼似的打量我几眼,冷冷地问:“你是谁?找谁呢?深夜喊门,什么急事儿?”

我嗫嚅着,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就慌慌地去掏提包里的“自我简介”。一定看出了我的尴尬和来意,不知是揶揄还是同情,他缓了缓口气:“哦,想晋职称呀?该退休了吧?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不过,你走错了地方,材料该送到职称评审办公室。”话音未落,“砰”地关了门。

旋即,又启开一条门缝:“记住了,办公室设在……”

将我瞧扁了。

仿佛当众挨了一掌重重的耳光。我顿觉头“轰”地胀大了许多,又疼又羞又无奈,不等他说完,便折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下了楼梯。

睡不着。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省城的夜很是无赖,慵懒的路灯探进窗来,向我眨起嘲笑的眼睛。

笑我的轻薄吗?知天命的人了,应该参破红尘,从容淡定了,偏偏不肯认命,还浮浪青年似的,经不住诱惑,远远地跑来,鬼鬼祟祟,做起见不得人的勾当。

笑我的愚昧吗?经历了多少世事,仍然对社会懵懵懂懂。也知道,受大环境的污染,昔日圣洁的学术领域,也难找到一方净土了。大凡评职称者,必须向评委们表示点“心意”,否则,不可能榜上有名。也曾托朋友提前活动,但却不清楚活动的价码逐年递增。以至于准备的“心意”太少,让人拿不出手来。等补救时晚了——朋友公差外出,而评审的日期渐近,只得探听好评委们的住址,自己找上门去,结果,饱尝了“闭门羹”的滋味。怪得了谁呢?须知君子取财有道,评委们毕竟不是庸官俗吏,岂肯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坏了名声?

笑我的卑贱吗?幽灵似的昼伏夜出,且腆着老脸,毕恭毕敬,伫在他人的门前,一副奴颜媚骨、猥猥琐琐的行贿者的模样。大小算个读书人吧?尊严呢?人格呢?操守呢?蓦地想起诗圣“独耻事干谒”的名句,一滴泪——浑浊的、耻辱的泪,悄悄地涌出了眼眶。

凌晨3时,好容易有了丝睡意,哪知刚一眨眼,却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我的额头怎么黥上了“娼妓”的字样?端起镜子仔细瞧瞧,可不是吗?挽着插花的发髻,涂着猩红的口唇,满头的首饰流光溢彩,妖里妖气:真真切切,我变成了出卖贞操的妓女。只是人老珠黄,早被岁月掠去了诱客的本钱。

恍惚中,觉得自己极想买顶华贵的帽子——类似于戏剧中诰命夫人的桂冠——因为从古至今,冠冕都是人的身份的象征,是走向上流社会的通行证。可囊中羞涩,我不得不登门卖“色”,来到了一位据说是风流才子的府第,搔首弄姿。没料到,惊动了府里的仆人,跑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斥:“哪来的婊子?没看出是读书人家吗?简直辱人门庭!滚!”说着,一口痰“呸”地朝我啐来。我一躲闪,醒了。原来,做了场噩梦。

醒了我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你是谁?找谁呢?

想起来了,我原本是个热血男儿,在豫东偏僻的乡村长大,父母遗传我一条草根的生命,黄土地则赋予了我庄稼汉的质朴和野性。因为见怕了小草们遭受的蹂躏,早年,我格外地自尊和自重,努力学习,渴望着有一天能改变任人践踏的命运。

可惜,正当我发愤读书,一心圆梦的时候,文化革命开始了。一夜间,我由“三好学生”、预备团员,成了走“白专”道路的黑典型。记得“校革委主任”曾约我谈话,说是只要和地主出身的班主任划清界限,揭发他培养复辟苗子、企图变天的“罪行”,我仍然是革命小将,甚至可以当“校革委”的学生代表。

我一口回绝了。

知道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不甘受辱,我断然退学返乡,扛起了锄头。像田间的一株麦穗,含着真诚的果实,锋芒直露,身上洋溢一股凛然的“汉子气”。

但是,回家不久我开始变了。那年头,家乡也并非避风的港湾啊!更不全是母亲温暖的怀抱。什么“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观念、旧习惯)、“割尾巴”(割掉私有制遗留的东西),搞得村村寨寨同样充满了火药味。父亲因为放一部家谱,不知被谁告了秘,差点儿被批斗。

我沉默了,第一次学会了忍气吞声。

一棵小草,终究抗不住漫天的风暴,无可逃避,无可选择,唯有顺从。而顺从得久了,我学生时的棱角被一一磨掉,由方而圆,圆得仅剩下容忍和适应。

可当时我还坚守着做人的底线,一如诗人笔下雨巷里的姑娘,怀抱着丁香结,在泥泞的小道上苦闷彷徨,却不曾堕落,不曾拿贞操作交易。

我是晚年失节。行将退休了,反而做起“老不正经”的事情。直接的诱因又非常的简单。

说起来,命运待我不算很薄,“文革”结束,高考恢复后,我侥幸考上了一所高校。毕业时恰逢“文凭热”,不费吹灰之力,便端上了“铁饭碗”,后来又调进一家新闻单位,时有文字,见诸报端。大概正由于此的缘故吧?尴尬随之而生了。那天竟应邀参加了当地名流们的活动。主持人介绍与会者的身份时,一下子送给我两个头衔:高级记者、主任编辑——分别是正高、副高职称。的确,年逾半百了,早该功成名就,恐怕“高级”前面再冠以“资深”二字,才和我的年龄相符呢。可毕竟只是个“中级”呀,总不能假名骗人吧?我脸上火辣辣的,赶紧站起来纠正。这下引起了众人的注目,刹那间聚焦了各种各样的眼神:疑惑?不屑?嘲讽?直盯得我顿觉矮了几分。

事后,一位在场的哥们狠狠地尅了我一通:缺心眼呀你?自取其辱!那种场合咋能较真呢?没见台上坐的xx吗?草包一个,都享受“拔尖人才”的待遇了。你哪方面不比他强?还没捞个像样的职称呢!看明白了,现在是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有职有钱才是“爷”;别太“傻冒”了,再守身如玉,也没谁给你立贞节牌坊!

我的心流泪了。其实,我哪有什么“玉”的纯洁,面对着职称带来的实惠和荣耀,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只是总觉得自己的“硬件”不够,又抹不下脸来钻窟窿打洞,所以才……既然某些“草包”大模大样地坐上了专家的席位,既然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果真能达到目的,既然循规蹈矩一直得不到晋级的机会:一句话,既然世道变了,逼良为娼,咱何不也随波逐流,放浪个名利双收呢?

于是,我沦落了。学着评职称过来人的样子,开始了龌龊的行动。先当贼,偷来网上两篇文章的观点,加进新的例证,炮制出了所谓的论文;然后掏腰包买下核心期刊的版面发表出来,补齐了参评的“硬件”。再行骗。填写评审表时,肆意夸大自己的业绩,以欺蒙评委们的眼睛。诸事具备了,最后才跑来省城活动。现在却遇上了麻烦。听说评委们的手里都攥着串拜谒者的名单呢!参评者僧多粥少,要按比例通过,不事先做好他们的工作,结果肯定不容乐观了。

下一步怎么办?

想给朋友打个电话,不行!天还未亮,他一定还在梦里。再睡一会吧,我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朦朦胧胧中,我接到了一本高级职称的证书,那个激动兴奋啊!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可是,翻开内页仔细一瞧,我又愣住了,原来,神圣的印章上,竟然吻有娼妓的口红!

恶心,一种拿苍蝇当肉吃的恶心。“哇……”呕吐声里,我又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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