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望力群先生
2011-11-21王稚纯
王稚纯
乡言有:做甚的谋甚。此言大意为:你原本是什么行当的,那么,你平时所思考的问题多是与你所做行当相关的事情。言简意赅,一点不假,我深有体会。从事老干部工作有些年头了,平日里接触老干部们多,头脑里想得多的一些问题自然是老同志们的事情。
去年年初在定工作计划时,就冒出一个想法,考虑到近年来单位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老作家、编辑逐渐增多,且他们多是国内、省内的写作名家,各自成绩斐然。工作上虽已退休,思想上却退而不休,仍然终日笔耕不辍,文章愈是老到弥坚。如他们将自己与文学结缘几十年的感悟、体验记录下来,对那些青年文学爱好者定是会大有裨益的。感觉思路还对头,便拟了个题目“笔耕缘话”,试着发动老同志们写一些各自与文学结缘的小故事,往这个题目下装,文章如较多,或可结集成册。于是,起草稿,打报告,上言领导,很快得到领导的赞同。
这题目的四个字由谁来写呢?得找一老同志。就又想到本协会中年龄最大目前已届99岁高龄的一位老会员,他曾在1936年鲁迅先生病逝时最快赶到病榻前为先生画遗容速写;他曾参加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那次座谈会,并在会后合影时与毛泽东、朱德等同志在一排就坐;他曾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山西省文联(那时作家协会称文协,是文联的一个下属协会)副主任,他就是我国著名的版画家,我省灵石县人——力群先生。
力群先生虽以版画著称于我国美术界,其实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与文学结缘,他那时创作的小说、散文多发表在胡风先生主编的《七月》杂志上,茅盾先生给他写信称他的作品为“大文”,并向他约邀稿件。
有如此历史背景,征得领导同意,“笔耕缘话”四字,就定由力群先生题写,有分量,也有意义。
八一建军节这天,北京的气温在35度以上,暑热难耐。我们一行三人带着作协党组的嘱托慰问,拜访了力群先生。
上午9时50分,我们按着路人的指点寻到了位于京城北端翠华山脚下的一幢三层小楼前。楼前有一小庭院,小院门上还贴着稍显褪了色的门联“又是一年春花开,辞别旧岁乐满怀”,横批是“祖国万岁”。我们认出了那朴拙、敦厚的字体,定是力群先生所写。
穿过种满花草藤树的院中小径,力群先生的三儿郝强、金叶倩夫妇在一楼客厅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暌违已久,聊谈往事,都很高兴。寒暄毕,我们将来意告知夫妇俩。郝强说:“我爸爸在楼上呢。”我们忙说:“那我们上去吧?”郝强说:“不用,他每天都要下楼走走呢。”我们说着话,金叶倩已上了楼,想是告知楼下有客人来了。不一会就听见楼梯处有响声,知是老先生在下楼,我们急忙起身欲上楼相扶。郝强又说:“不用,他每天都要自己上下,也是一种活动,一种锻炼。”我们几乎惊呆了,99岁高龄,不需搀扶,独自上下楼梯。我有些后悔,刚才应坚持我们去上楼,而不应让老人下楼了。这时,只见力群先生,白衣白裤,上罩一浅色缎质坎肩,手拄拐杖,已往楼下走来。在窗外射入的夏日阳光中,真如一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般的老寿星自云端飘然而下。霎时,使我错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宫仙境一般美妙。
下得楼来,力群先生将手杖搁置一旁,换扶一铝制手推车,慢慢走到客厅沙发边,缓缓躺坐下,随手拿起一块蓝花毛巾被,搭在身上,又拿起芭蕉扇,轻轻扇着与我们交谈起来。由于老人家重听,我们是用写字板交谈的。我将我们三人的姓名、单位写在写字板上,递给老人家看,他看后,知我们是家乡作协来的,显然很高兴,他非常关心作协的熟人和文学创作情况,我们一一做了回答。他吩咐三媳金叶倩说:“把我的那本《野姑娘的故事》送他们每人一本吧。”这本书是力群先生创作的小说合集,收有一部中篇、五部短篇。我们手捧先生大作,都感到意外的惊喜,得寸进尺,还想请先生在书上签名,以作珍藏留念。老人家听说后就欲起身,我们忙说就坐在沙发上写吧。老人家却执意站起,走到旁边一方桌前,缓缓落座,为我们三人在赠书的扉页签下了大名。
签完名后,将先生搀回沙发稍事休息。这当儿我们三人围坐在先生周围合影留念。之后,我说了此行的来意,并拿出我们的计划报告,双手递给老人家,老人家认真看后,对我们说:“用什么笔写呀?用毛笔?用钢笔?”我们考虑用毛笔写,铺摊大,也麻烦。就说还是用碳素笔写吧。先生说:“那好呀。”于是又起身挪坐到方桌边。我们忙拿出来时就准备好的大折叠签名簿,在桌面展开,我拿另一张小白纸写了“笔耕缘话”四字,请先生题写。先生又问:“横写?竖写?”我们说,您随意吧。只见先生正襟危坐、摘下眼镜,极其认真地写下了我们渴望得到的题词。先生写字时,手不抖,也不颤,字体依然是那么苍劲古朴。接下来却不料在题写落款日期时出现了错笔。这可怎么办?就因这一笔让先生重写?肯定费神耗力。不重写?确是美中不足,稍有遗憾。
老人家题字时,金叶倩一直陪侍在旁,拿笔递纸忙个不停,这时她也发现写错了日期,连忙提醒,只见老人家略一停顿,在错笔处稍一勾连,妙就妙在恰到好处,这一笔看似简单的勾连,准确地修正了日期,且几乎不露痕迹。我们几人同时发出了会意的笑声,连声说,好,好。可这时老人家还在凝神看着题字,思绪还在写字的状况中。我们纳闷了,字已写完了,也改好了,本应搁置手中笔,精神上也有所放松啊,怎么老人家还没从状态中走出来呀?这时只见老人家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轻轻地在刮着刚才日期勾连处稍显露出的一点笔锋,其实,那一点笔锋,不经意是看不出的,但老人家却执意要刮掉。水果刀刀头是圆形的,也钝,刮不掉。老人家又拿起桌旁的一把木刻刀,再轻轻地刮。我们平息静气,肃然起敬。锋利的木刻刀将那一点笔锋刮掉了,可没想到签名册原本大红的表面纸也刮掉了,露出了白色的底纸,整体画面受到了些微影响。我们在旁暗暗叹息。只听老人家吩咐金叶倩道:“去拿印泥。”“这底色就是红的,钤上章也不明显。”金叶倩说。老人家似没听到,无语。金叶倩上楼拿下来印泥盒,打开盒盖放到桌上。老人家用木刻刀尖挑起一点印泥,小心翼翼地点在露出的白纸处,再轻轻地抹开,红色的印泥覆盖了白色的底纸,与签名册的原色似浑然一体。这时,老人家才缓慢地放下木刻刀,朝我们欣然一笑。我们都大笑起来了,连声说,妙,妙,难为您老人家了,谢谢您。
于细微之处见精神。这就是力群老毕生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也是他对艺术力求完美的精神理念。
愉快的时间总显得很是短暂。不觉得已时近中午,我们相扰老人家近两个小时了,老人家却并不显一丝疲惫。
呵,难忘的一天,难忘的力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