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家如何捕捉蟑螂
2011-11-21浦歌
浦 歌
小汤听见敲门声时,正坐在嘎吱响的床上发愣。他盯着脏玻璃外面四五百米远处的火车站,黄昏的光线已经黯淡,火车站像年久的黑白相片浮现在远处,孤零零地靠着田野,更远处是田野尽头的树林组成的雾腾腾的天边。窗外一大片广场似的平地通往车站,没有铺水泥,这里那里长起一簇簇深色的草。
他不理会敲门声,松了松领口,把包打开,看了看放在塑料袋里的洗漱用品,另一个袋子里的裤头,一本《浮生六记》夹在中间。靠边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银白色保温杯,这是主编前些天把额外的纪念品给了他,他出于炫耀拿了它。他很少用水杯,尤其是,这保温杯晾上水,过了两个小时还烫嘴。他现在拿出它,把它放在这个小旅馆房间唯一的凳子上。它依然显出它华贵的气派,跟这个房间似乎格格不入,他再次小心地把它装起来。这时,敲门声又响起来。
旅馆房间墙壁似乎只有一张木工板相隔,隔壁几个年轻人的喧哗声像在耳边,夹杂着“日你妈”“龟孙子”等等粗话,这种声音往往令他畏惧,他不知道敲门声跟这些年轻人有无关系,出于隐隐的恐慌,他打开窗下的电视,一个小小的凸面电视,电视灰色油腻的脏壳上还落着两堆烟灰,屏幕先是哧啦响的雨点,然后是一阵带状的猛跳,最后慢慢平稳下来,是县城的满是文字的广告,播音员不停地念着不同的联系号码。
他本来可以住在县城中心地带稍好些的宾馆里,但县城唯一一趟去省城的车在凌晨四点一刻才开,他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害怕会错过火车,于是选了正对着车站的这个小旅馆。一办了手续,他就有些后悔:窄得只能通过一人的楼梯;薄薄的门一推,整个房间都有些颤巍巍震动;汗水浸脏的床铺有团状的污迹;没有被罩的蓝色破被褥;有浮土的地板;邻居震天的嚎叫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音响,放着“抱一抱,抱一抱”那种狂热、喜庆热闹的歌曲。
敲门声再次凶猛地响起时,他硬着头皮去开——门很松动,他害怕插销会自己跳出来——他看到一个陌生的似乎有些奇怪的和善老人。
刚才,一到县城,还没有找旅店,传呼就响过一次,他知道也许是她打来的,他没理会。她叔叔一放下他,就开动摩托驶走了,没有表情地看他一眼就离开了。他站在县城中心的大街上,那一刻,他只想立刻返回省城,回到他租住的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还有他打工的单位,他同事们熟悉的面孔会抚慰他,只要他们互相开开玩笑,他就会把发生的事情忘掉,他知道现在终于有一件事情结束了。
这两年里,每次他的父母催迫他找对象时,他都说他有对象,他指的就是她。他们要他赶紧订婚,最好马上就结婚,那时往往是春节期间,他们一起在沟壑中那与世隔绝、昏暗的小土屋里,他的父亲坐在炕沿,跷着二郎腿,说:“你的对象都处了两年了,再等下去事情只会黄了。”他的母亲赶紧配合说:“花儿就要趁开得艳时摘,非等蔫儿了才动手,俺娃憨得……”等父母得知她已经毕业回家之后,他们就催逼他赶紧去把婚事敲定。
事实上直到那时,他依然没有表明他的态度,很长时间,他和她都是在她上完晚自习之后,在她学校的后花园里坐一会儿,他算是一个刚进入社会的打工仔,一个在某杂志社工作、一个月只有六百元工资的聘用人员,等她试图找个正式单位留在省城时,他就开始退缩起来,他知道他无能为力,她委婉地说她也找她的姨姨想办法,很快,她说她只好回老家了,等待她的是教初中的教师生涯。
事实上结果更差,她因为没有县城的关系,被分到山里教初中,同时回乡教书的有十个人,只有两个人去了山里,她是在山里教书的唯一一个女大学生。
有几个月,她不断写来情绪低落的信件,常常会描写到山里荒凉的景色,长在教室附近一直延伸到山脊的松树,还提到她简陋宿舍里乱窜的老鼠。他不断写信安慰她,他坐在省城郊区阴冷的租住单间里,室内只有一张床,别无他物,他只好垫上书写,有时就垫着《浮生六记》,好长时间,他都在仔细阅读它,他喜欢里面那种诗意的婚姻生活,他向往那样的生活。
有一天,他终于向她吐露他的爱意,等待了很久之后,她从山里回信说:“我母亲不同意,你可以给她写信。”他给她母亲写了一封感人的书信,并说他要亲自登门拜访,很快,他收到一封鼓囊囊的信,她母亲有些歪歪扭扭、小学生般的字体说:“求求你,你最好别来,来了也没用,你如果一定要来,我也只能把你当做小莲的普通朋友对待。……我和他爹好不容易找了关系,小莲马上就要被调回县城了,她在这里能更好地照料我们……”
他下了长途汽车,很长时间没有找到她,他看到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子朝他笑,那就是她,她变了,油光光的长头发变得滞涩发黄,被剪短,并收拢成一个小小的马尾巴翘在脑后,面色苍白,甚至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不少。但更让他惊奇的是她竟然认真地说:“你变了,跟照片完全不同了。”他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他听从同事的建议,平生第一次穿了新买的西装,还有闪烁紫色浮光的领带,他刮了下巴上的寒毛般的胡子,理了发,一路上他都在习惯这样的打扮,觉得手背上老有耷拉下来的西服袖筒,或者总觉得领口下面空空荡荡,让他担忧。等他们过了一两个小时,走在通往她家的村庄土路上时,他们才渐渐习惯彼此。
现在,小汤突然面对旅馆这个陌生的老头,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高个子、身板硬朗的老人,看上去心不在焉。小汤堵在门口,问老人有什么事。
“先让我进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老人说。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笑的时候盯着地板,好像地板上有什么秘密似的。小汤将信将疑地松开胳膊,放老人进来了。老人转身仔细帮他插上门,说:“我告你,小伙子,这里很乱,随手都得关门。”
老人瞅着他,慢悠悠走几步,坐在他身边。小汤不断揣测老人的身份,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你知道吧,这里啥事都会有,花花世界嘛,乱得很哩!”老人用一副精于世故、好像有天大的秘密要交代的表情说,“你想不想半夜有人来打扰你?”
“当然不想。”小汤说。他想尽快把老头打发走,然后再仔细舔自己的伤口,
“那就得求求我,我能办到没人打扰你。”
“求你?”
“很简单,开门见山说吧,你给我二十块钱,我告给他们别打扰你就可以了。”老人的笑容现在看来像一个早已做好的面塑一样,让小汤厌恶和紧张。
“他们是谁?”小汤好奇地问。
“这你还不知道?坏人嘛。”
“我是记者,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小汤掏出有些拱背的简陋工作证,他没有心思跟这样奇怪的事情周旋,若是平常,他也许会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他现在只想尽快摆脱这个老人。
“这没用。”老人把他的工作证拿在手中,翻开仔细看,然后轻蔑地把工作证放在床上。
“你们不怕被媒体曝光吗?”
“不懂。”老人冷静地看着他,换了一副试图威胁他的表情。
小汤知道遇到了奇怪的麻烦,但是他无法感到好笑。小汤解释了什么是被媒体曝光,会有怎样的后果。老人重新拿起他的工作证,说:
“我问问我们老大,过一会儿给你答复。”
小汤重新上了插销,他担心老头不还他的工作证,他也不知道老头是否还会回来。他其实还不是真正的记者,还没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注册登记的记者证,等他出去采访时,单位只是给他们这些聘用工开证明,在许多人眼里他的工作证就是废纸一张。他认识她的时候,他刚刚成为所谓的实习记者,每个月只有二百元,半年后他开始署名为本刊记者,正等他和几个同事要为得到记者证而努力时,单位的上级部门要求清理聘用工和借调人员,每天他们都担心自己被清理掉。她要去他们单位看看,他带她走过一楼的大厅,她异常羡慕和惊喜地四处打量,她要看黑板上的粉笔字,他尴尬和巧妙地把她拉走了,那上面正好写着限期整改通知,要求下属各部门尽快清退非正式职工。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清清嗓子,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拿起他的笔,圈点一个废稿,然后微笑着仰头看他,露出少有的妩媚,她的长头发一直拂在他的椅背上。她觉得这就像他的家一样,她还坐在那张浅绿色的沙发上,她也许还没有坐过沙发,但她并没有显出自己是第一次坐,他们从沙发的角度看到楼房后面的宿舍楼,那是正式工能分到的单位宿舍,他们看到一些种植着绿色植物的花盆,晾晒出来的一些内衣,或者某个穿着睡衣的人出现在阳台,说出一句话,这句话扩了音似的突兀出来,但依然无法听清,于是她伸伸舌头。
等他不再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才发现旅社的窗外已经昏暗了,有不明方向的红色灯光从窗户里照进来,他才发觉房间根本就没有窗帘。他不想打开灯,那样他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窗外人们的视野里,没有任何安全感。不过电视荧屏发出的光足够他看清周围的东西,他不停地换台,发现只有两个县台,一个省台,一个中央二台,都有雪花闪烁在人脸和景物上,还有一个影影绰绰的台,只有线条和不断变形的轮廓。他把它固定在中央二台。遥控有些失灵,需要使劲用手指去捏,他的手指有些发抖,当天早些时候,他还在她家的时候,他的手指就有些莫名地发抖。不过那一切已经过去了。
老人果然回来了,老人敲门时小汤甚至有些高兴起来,好像事情并没有完全失控一样,老人依旧把房门插上,并把工作证还给了他。
“我们商量了一下,小伙子。”老人说。
小汤心中窃喜地盯着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为自己的工作证起到效果而兴奋。不过老人继续说:“你只需要拿出十块钱就可以了。这算是照顾你。”
“一分也不给!”小汤有些恼羞成怒,好像老头的话瞬间点燃了胸中的愤怒。他突然而至的恼怒令老头一愣。老头低下头,两只手插在自己的短发中哧啦哧啦摩挲一阵,抬起头,说:
“我看你还是给了比较好,这是我作为过来人奉劝你。”
小汤扭头看电视,不再理会老头,他在想象中挥动拳头暴打老头可恶的笑脸,然后,他故意沉浸在电视节目中。
画面上是一个老年妇女正用塑料袋将柜子里的各种餐具包起来,紧紧地系上口,这时,画外音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为了防止蟑螂,马大妈只好把所有餐具都包裹起来,买来各种蟑螂药放在角落,企图把蟑螂杀死,可是蟑螂总不能除尽,原来,蟑螂的尸体尖鞘里也有虫卵,窝里的蟑螂尸体依然会产生大量的小蟑螂……接下来,马大姐可发愁了,这该怎么办呢?”电视里的马大姐愁眉苦脸,故意对着镜头甩甩胳膊,表示无奈……
小汤仔细看右下角的字,是“蟑螂‘杀手’李庆南”,原来是要介绍如何捕杀蟑螂。
小汤用眼睛余光看到荧光一闪一闪映在老头脸上,老头似乎并没有催逼他的意思,于是他有意忽略老头,老头也似乎已经投入到电视的情景之中,他们就这样看着电视。通过沉默的方式向对方施压。
小汤在农村老家从来没有见过蟑螂,他第一次知道蟑螂还是那天在办公室时她告诉他的。那天,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他的办公室里除了他的黄色木桌之外,靠窗还有三个庄严的黑色办公桌呈品字型摆放,那里往日坐着三个领导:两个副主编,一个副社长。不过当天是星期六,他们一般不会来。但是他们就居住在窗对面的宿舍楼上,他们从窗玻璃上也许就可以看到办公室的情景,他们有时也会到办公室拿个什么东西,小汤担心他们会看到自己跟一个姑娘在他们的办公室里,他们的目光或许会说:
“小汤还不知道怎样把姑娘骗到手了呢。他也许吹嘘了自己的能耐,他其实不过是个聘用工。”
而她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她让他觉得她为他自豪,她甚至根本不考虑她所在的是个领导办公室,她的概念里还没有领导,而他有,那个副社长常常用谴责的神态拿起自己的空杯子,望着他。他会想起他忘了给副社长倒水,他会在副社长有些轻视的眼神下把水倒好,他也害怕由副社长首先提议把他清除。他知道副社长对他不感冒。
他无法体会到在她学校花园里的那种轻松,只好把目光停落在办公室不同的位置上,有一句没一句回答她的问题。就在那时,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虫子正在爬过副社长油光光的黑桌子,它爬得非常小心,两个长长的触须轻轻晃动着,似乎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在某个瞬间,它还会警惕地闪电般走上一截,快到他几乎捕捉不到它的踪迹,但它一停下来,他就再次看到它和它摇晃的触须。它的壳是那种油亮的深黄色,他很少注意到有这样的虫子。他看着它顺着桌面的边沿走了下来,他看不到了,接着它又出现在桌子侧面的黑色平面板上,直到接近地面时,它才犹豫起来,动了动触须,接着它终于走了下来,出现在方格水泥地面上,它似乎正要向竖立的几个高高的铁皮柜子进发。
“呀!蟑螂!”她也看到了,略有些惊异地说。他终于知道了那就是常常在耳边被谈论的蟑螂。“我们餐厅有时也能看到,很恶心的。”
他羞愧于这种虫子出现在自己所呆的地方,不过她并没有惊慌的神色,倒是跟他一起冷静地看着它慢慢在柜子下面爬行,似乎它并没有下定决心:是钻入下面的缝隙,还是到柜面上去游逛。
那正是她常常谈到毕业分配的时候,不过那天她还给他提到一个追她的男生:
“他要约我去看电影,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没去。”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她也许要他更诚心的表态,但他不敢。等他再次寻找蟑螂的踪迹时,它已经不见了。
电视屏幕里的主人公已经换作一个洋洋得意的中年男人,他有精明的小城镇居民的那种眼神,上唇有一溜胡须。他用南方话介绍自己的小小发明。
“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塑料瓶,把它剪开,最后要这样严丝合缝地套在一起,待会你就知道它的妙处……蟑螂喜欢缝隙,它只要钻进来,它就出不去了。怎样诱惑它进来呢,你看这是一小块海绵,把它沾湿即可,这味道蟑螂就爱闻,再在塑料瓶的侧面钻一些小窟窿,可以把海绵的味道散发出来……”中年男人耐心地解释他的发明,电视还列出一二三四的条目介绍制作步骤。
他听见老头清了清嗓子,似乎要说话,但没有说。小汤觉得他们互相成为了对方的难题,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奇怪的遭遇,老头也从未遇过他这样麻烦和棘手的人。他们似乎都准备硬撑到底。小汤正渐渐失去耐心,他决定把老头打发走,他扭头看老头,老头依然精力集中地看着电视,似乎已经完全被电视吸引住了。
很长时间,自从他和她分别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跟一个人如此近地坐在一起,这种感觉让他五味杂陈。他和她在后花园里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就是这样坐在花池边沿,他知道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也许同样明白这一点。
那天,她一吃完晚饭就出来,跟他走进宿舍楼后面的后花园。她特意洗了头发,又厚又密地披在身后。她的脸色在蓬松的几乎根根分明的发丝里显得粉白,那也许还有月色的功劳,她的五官都轻巧地布局在脸面上,像一幅古代线描。她让他看过她同学的留言,他们有很多人称她为古典美人。他还注意到那个追她的男生,给她写了五页信,说他不论以后到了哪里,都不会忘了她。不过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女生,她从来没有那种撒娇的举止,他总是带着敬意跟她说话。她不断地提到她的家人,她的父母,他们为了她付出了怎样的辛劳,他们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她的父亲怎样卖西瓜,怎样会挑瓜,怎样是个种庄稼的巧手。而他也偶尔说起自己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木匠,办过村里第一个制袜厂,学过武术,通过自学懂得了中医。他不断接受从她那里流露出来的欣喜,他没有说出自己父亲居住在远离村庄的沟壑里,常年穿着褴褛的中山装,他们还需要到村子里挑水。那时,他一直以为她在心里明白他爱她。可是在她毕业后写的第一封信里,她写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你从来都不说你的想法。”
他知道所谓的想法就是他是否爱她。
他们坐在那里,直到感到水泥边沿有些潮湿时,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他需要紧紧抓住这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抓住,等他想说点什么时,发现在这一刻很难找到合适的话题。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甚至他都觉得她要跟他告别了,不过她没有。他看到眼前一朵小小的野花半开着花苞,高高举在他膝盖附近,他不知道这是一朵什么花,他对花没有研究。但是他突然决定把他摘下来,他摘下似乎闪烁着些微黄色的小花,从她的肩膀上递过去,用那种半搂的姿势。他怀着微醉的大胆和甜蜜的慌乱,将胳膊绕到她的另一面,她回头一笑,在粉白的月光下似乎都能看到她红了一次脸,不过她以他想象不到的那种有些谐谑的笑嘲讽他,好像他搂抱的是另外一个姑娘,这让他觉得她一直在期待他这样的举动。他顺着她右边的胳膊下去,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并不小,但比较软,正是这双手经常下地帮她的父母干活,她在她的散文里写到,她做过各种各样的农活,她觉得自己的父母太苦,常常发现他们的头发里添加的白发。
随后他们找到了分手别离的感觉,他第一次牵着她的手在她的校园里走动,穿过图书馆,穿过竖立着篮球框的体育场和更大的有草坪的足球场,还有一个个他不知道用途的灰色建筑,他们到了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甚至一些过于黑暗的地方。他们再次找到许多话,或者找到凝重的跟黑暗很合拍的感觉,他们还在柳树下面徘徊,直到最后,他们已经无法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她提出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从她的脸上没有找到过于伤心的表情,她甚至还甜美地一笑,好像他们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一样。
回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丢失了一个重要的举动,他甚至都没有吻过自己的女友,他知道有一首歌,它的名字就叫《吻别》,他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他的嘴唇,他为自己如此重大的失误而懊悔。那将是他最美好的一个回忆。不过很快,他高兴起来,因为他的同事问他为什么回这么晚时(他们有时也偷偷睡在单位沙发上),他跟他们说他的女朋友要毕业了。他第一次宣布他有个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两天后就要回家了,他们再次说他肯定是跟女朋友吻别去了,并开玩笑说他是采花大盗,他笑着,不肯定也不否定。
第二天中午,他再次冲向她的学校,原本她已经告诉他他们这就算分别了,她将跟几个老乡一起走,她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但他冲向她的学校,心中希望自己的唯一的庄严一吻可以把所有的遗憾和感伤丢弃给时间。见面后,她一直带着诧异的表情看他。
“有什么事吗?”
“到后面去说吧。”他指的是后花园。
她跟随着他,但是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坐下来的打算。“我正忙着呢!你直接说事吧。”
他坐着,突然慌乱和尴尬起来,他觉得他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拉起她的手,但是他鼓起勇气,“再坐几分钟。”他说,走过去拉她的手。
她笑了,巧妙地抽出她的手,“你昨天太过分了。”她说,“你变坏了,我都不认识你了。”
中午,太阳几乎晒着整个后花园,他的汗水冒出来。
“你到底有事没事,我还着急着呢。”
“就说几句话。”他沮丧地说。
“有话就说吧,我听着呢。”她有些歉意地笑着,但她显然再也不肯坐在他身边。
太阳晒着他,有一刻,他觉得太阳几乎要把他晒爆了。他原先试图用最大的决心来说他爱她,无视他被清退的前景,并在脑中不断想象自己吻她的不同动作,但他发现像爆裂的气球一样瘫软地耷拉在水泥边沿上。
他想起这些场景和画面,甚至都忘了自己是在一个黑暗的小旅馆里,跟一个陌生的、试图敲诈他的老头坐在一起。现在,小汤听见老头再次清清嗓子,并动了动身子,单薄的床再次发出惊人的嘎吱声。小汤带着回忆里的慌乱紧张地回头看老头,发现老头蹙着眉头,依然在看,干涩的眼睛里有荧光在闪耀。
“这里有蟑螂没有?”小汤无话找话地问,好像他这样问老头,老头就会把他当做一个友好的陌生人而不再纠缠他。
老头不回答,似乎还沉浸在电视里,画面里那个马大妈又出现了,她正把瓶子状的捕捉蟑螂的自制器皿放在角落里。下一个画面,是一个墙上的时钟,时钟的时针像有人在拨似的飞快地走了两圈,这时画外音响起来:“两个小时后,马大妈走过去瞧,果然发现有两三只蟑螂已经被诱捕进塑料瓶子里,马大妈将把蟑螂倒到火里烧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干净地清理蟑螂,不然蟑螂还会繁殖起来……”
“我们这里没有蟑螂。”老头用手掌摸摸脸说,“饭店或者住户才有。”
小汤原先以为老头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现在发现老头变得比刚才亲近了许多。
“蟑螂很恶心。”小汤喃喃地说,想起来这是她说的一句话。
老头没有说话,有些古怪和善地看了他一眼。
电视再次变成广告,小汤觉得老头随时都会站起来离去,老头也许在心中盘算和思量了很久,看看是否冒险在他这样的记者身上下手。他觉得老头已经准备退却了。但他们都没有动静,他们依然还在看广告。
小汤出于无聊,开始转头看,这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远处的火车站有两个大大的窗户映出昏黄的光,那也许是候车室。偶尔有摩托引擎的声音闪电一样划过窗前的广场,震动着窗户上的玻璃。他想起了那个传呼,他现在似乎乐意打开来看,他迅速从腰间摸出来,用那个发抖的手指摁上面的键,发现并不是她发来的信息。
传呼上面写着:“柳县办公用品商厦欢迎您,我们竭诚为您服务,电话号码:3489322。”
此刻,他似乎觉得老头像一个沉默不语的朋友一样陪伴在身旁,给了他这个刚刚经历了挫折的人从未有过的抚慰,不然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个夜晚。她父亲冷漠的、从不想搭理任何人的表情时时出现在他眼前,她母亲几乎饶舌的拒绝也让他难过,还有她不知所措的神态,这一切都让他伤心,让他急切地想离开这偏僻的县城。
可是,老头看来并没有饶过他,老头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边盯着他看。小汤赶紧仰头看着老头皱巴巴的脸,老头的脸上到处都有刻痕,小汤注意到,刚才他从上面感受到的和善笑意,迅速消失在这些皱纹里,变作吓人的带有一些厌烦和粗暴的凶相。老头有条不紊地抬脚走过去一步,弯腰关了电视,电视猛地闪出一个亮光,亮光受到惊吓似的迅速凝缩为一个小小的光点,然后完全黑下来,只有一个小红点在右下角害羞地闪烁着。这时,小汤觉得自己的头皮发紧起来,就像他第一次把胳膊放在她肩膀上的那一刻一样。他听见隔壁那些嘈杂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一些,不时换成一种诡秘的叽叽咕咕耳语般的声音,然后突然会爆发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音响依然高亢地回旋在旅馆里,只是换了歌曲,现在是一个声音在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呀头——”他看到老头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一个更黑的轮廓勾勒了老头有些佝偻的形象。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隐隐看见老头眼睛里的些微亮光,这亮光现在盯着他,老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小伙子,想好了没有?!我们的耐心可是有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