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朵花(外一篇)
2011-11-21赵淑萍
赵淑萍
少了一朵花(外一篇)
赵淑萍
有一所小学,有一个花匠,学校的老师、学生都叫他花朵老师。从没听谁叫过他花匠。这个叫法,大概是套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的叫法吧。
早晨,小学生走进校园,花朵老师的身影已在花圃、花坛里了。小学生会像叫其他老师那样,叫花朵老师早。中午或下午,会叫花朵老师好。
花朵老师到底有多大年纪了?小学生都不知道,反正跟他们的爷爷、外公差不多年纪吧。头发花白了,皱纹出来了。许多年,都是那个模样,好像他在那个年纪固定住了,等着小学生成长呢。向花朵老师问好的反应是,他微笑着连连点头,似乎小学生在他的眼里也是花朵。区别是,花朵不动,小孩在动。
校园里,到处是花朵。花朵组成美丽的图案。那么多花,数也数不过来,就花朵老师一个人管理。浇水呀,松土呀,修剪呀。坐在教室里,会闻到花香。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花朵,开也开不败。特别是春天,开得最繁荣,像比赛。按语文老师的说法,花朵开得劝也劝不住。
有人要是打听那所小学在哪儿?被问的人会说:你沿着花香走就是了。越走越浓,学校就快到了,花开最多的地方就是。
有一天,花朵老师来到校长办公室,一脸严肃,说:校长,少了一朵花。
校长以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一听,说:那么多花朵,你怎么知道少了一朵?
花朵老师说:这还用问吗?你是校长,你得出面查。
年轻的校长正忙,说:好吧,我查一查。
第一节课结束,花朵老师又来了,说:校长,是谁摘了那朵花?
校长说:我手头这件事忙完了,就去查。
花朵老师开始背校规,那是与爱护花草有关的条款。
校长说:你都能背出来?好,我这就查。
校长就把追查摘一朵花的事情布置到各个班级。老师反馈,没发现有学生摘过花朵。
花朵老师说:这不可能。少了一个学生,老师知道;少了一朵花,我知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失职。
再次查,查到了一个班级,一个学生,她的抽屉里有一朵花儿。可是,老师料不到摘花朵的是这个学生。她的学习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
花朵老师赶来见这个女学生。这个学生低着头,桌上放着那一朵红花,已枯萎了。
花朵老师说:你为什么摘花?
这个学生说:我看见花朵开得那么好看,我喜欢就……
花朵老师说:花一离开花枝,就会死去,你给我背一背校规里的那段话。
这个学生一字不差背诵出来了。
花朵老师说:你会背,还要摘?!明知故犯。
那天以后,这个学生害怕遇见花朵老师,害怕看见花朵,可是,校园里,到处都有花。她坐在教室里,闻到花香,就觉得花朵们在埋怨:你把我们中的一朵摘走了,你摘走的那朵花,再也发不出花香了。
后来,这个小学生毕业了,上初中念高中。她高考填的第一志愿是师范学院。她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她要求到这所小学当老师。
这就是少了一朵花的故事。我就是当年摘那朵花的小学生。现在,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同学们,你们跟我当年的年龄差不多。
你们现在看见的花朵老师是我小学时花朵老师的儿子。我刚来校报到时,碰见现在的这个花朵老师,我还以为我的花朵老师返老还童了呢。
凑 巧
这次我回小周村,跟往常有点不一样。我是要告诉父母,我找了个对象。风声传得真快,第二天傍晚,三婶和大表舅突然来了,说是要瞧瞧我对象的照片。
我知道三婶,我和她的三个儿子小时候一起玩耍,他们都护着我。可是,这个大表舅,像突然冒出来那样。村里人谁能不和谁照个面?只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大表舅。他大大咧咧的,人没进院子,声音率先闯了进来。想想也是,小周村的人,往上辈或上上辈追溯,拐七弯八,都沾亲带故呢。
我就叫了他大表舅。他说打你拖鼻涕时候起我就看着你长大呢。
我说我没看见过你。
他说你长大了,当了城里人,你的眼睛就往高处看了。比起城市,村庄都矮,眼光哪放得下来?
我娘走过来说:她大表舅,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了。
他说:土地被征用了,我是城市的农民,没土地的农民。
母亲在院子里洒了水,在梨树下,摆了桌,放了椅,切了瓜——大梨树下话当年。开头说我一下子就长成了大姑娘,话题怎么转我也没察觉,三婶和大表舅说到生产队里种麦子、摘棉花,地里男男女女一起难免说些荤话,难免女追男,女的佯装生气地打,难免男的摸一把女的,占个小便宜。
我只是不响。月亮已升起来。院子里清凉、湿润。再远处,是虫叫蛙鸣。想必是被征了的地还没破土动工,一地的杂草,原来地里的虫蛙,齐聚在那里,那里成了它们的乐园。
突然,三婶说:她大表舅,我想起一件事,现在你可别掖着藏着了。
他说:我还能有什么事?
她说:现在叫你有事你也没那个能耐了。三十年前,我和我家的搭了手扶拖拉机去城里,当时,小周村还没纳入城里的地盘。那是个礼拜天,逛了商店,进一个饭馆,我发现你先一脚进了饭馆,并排走着一个女人,不是我们村的女人,我好像在镇里见过那个女人,背影很熟。我就拉着我家那个离开,到别的饭馆去了。
他抢过话头,说:你看走眼了吧?
三婶说:现在我离了老花眼镜就不行,那时我的眼力好着呢。我和老公回村后就没声张,一直替你保着密。你说要不要感谢我?
他急了,说:没那么巧……也不会有那种巧事,光天化日下,能有哪回事?
三婶说:现在你的记性差了吧?都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过去的事记得清,现在的事忘得快,远处的东西看得清,近处的东西看着模糊,你就忘得那么快?那种事怎么会忘?要不要我提醒你那天她穿什么花色的衣服?
他坐不住了,站起来,说:要是凑巧,可能也是我和她在城里凑巧碰见了,碰见了,到了午饭的时辰,我请她吃饭也不算为过吧?别往歪处想。
三婶说:我们碰见你是巧,你碰见她也是巧?那么个天地,能巧上加巧?他大表舅,后来,我们一直注意你。这么多年下来,我看你和老婆也平平稳稳过下来了,你能过下来,没什么事,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表舅说:她三婶,你可不要去对她说,破坏我们夫妻关系。
三婶笑了,说:这个故事,就在这个院子里丢着,不带出院门了。话到这份上,你有事也没事了。
大表舅说:她三婶,你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难得跟你照个面,当着小辈面,你瞎编个什么?好了,我得回去了,到了这个时候,我要睡觉了。
三婶说:愿你做个好梦,当年你可有精神呢。
母亲来挽留大表舅乘乘凉,说:你看,你把她大表舅给说走了。
大表舅朝我丢了一句话:吃喜酒可别忘了我,要出力,喊一声。
三婶的笑一声响似一声,笑得大表舅的背影像被笑浪冲着那样消失在夜色里。
我就想,三婶不应该揭老底。村里有老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三婶对我娘说:我诈他,还真诈出实事来了。
我说:三婶,你在城里没碰见过他和那个女人?
三婶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不过,是在镇上,那个女人是你大表舅的相好。现在我家那个已不在世了。当年,我和他确实在镇里碰见过她。他俩的关系,村里许多人都知道,就是他老婆闷在鼓里,弄不好,他和那个女人真的相约去过城里。那时,小周村的人去一趟城里,真像去见大世面一样,很当一回事呐。有的人在村里活了一辈子也没进城一趟。
我说:现在城和村已连成一片了。
我娘说:不用割稻、收榨菜、摘棉花了,都各顾各了,各忙各了。忙什么也不知道了。过去种地,现在“种钱”,到城里去“种钱”,村里剩的是老头老太。
三婶说:再下去,这院子也会立起高楼,你大表舅也只能想想那个女人了,再没见有过来往,那女人是不是还活着,也没人提起。你大表舅记性出奇的好,能忘掉?
我说:三婶,那女人过去在镇上靠什么过活?
三婶说:不就是在你大表舅这里进些莱,在镇上摆个摊。那时,只能偷偷摸摸进菜,一般都是后半夜。你大表舅把屁股大的一块自留地经营得很旺盛呢。不过,你大表舅手很紧,批发的菜钱,都交给老婆。据说,下馆子也是那个女人掏钱。
我娘说:你大表舅这个铁公鸡,出力他愿意,也肯出力,要出钱,他就含糊了。
三婶说:刚才,他还自告奋勇地要求出力呢。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三婶的小儿子曾经去一户人家的菜地偷过西红柿,那家的男人当天来我家告了一状,说真不像话,女孩子也偷东西了。我娘赔了不是,为此把我关了一天,让我学刺绣,绣一个西红柿,绣出来的根本像个大地瓜。我突然想起,那个人,好像就是大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