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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

2011-11-21曲湘春

北方作家 2011年3期
关键词:表嫂豆芽房东

曲湘春

房东

曲湘春

我和爱人在城里打工五年了,仍然没有住房。托表嫂的福,使我们这对居无定所的无房户,搬进了“新居”。

我和房东几乎是同时搬进新居的。房东新落成的四间砖瓦房,远离闹市,地处城郊。房子的前面有一条小溪,后面是一片狭长的林带,将房子环保其中,构成一条自然形成的边界。这里夏有流水,秋铺落叶,院子前后是整齐的篱笆,使小院显得清静幽雅。在住房紧张的县城,能找到这样的住房,真是一大幸事。

我的房东叫季贵,表嫂是季贵的堂二嫂,在他打地基时表嫂就给我们说好了,不然这么好的房子,早被别人租去了。

房东是菜农,隔三差五给我们摘一些带着露水的鲜菜,有时装了满满一筐,连招呼也不打,进屋就往我们厨房里倒。见房东如此热情,我们时常买一些大米、白面,送给房东做为回报。房东小我两岁,我叫他弟,他称我哥,互相称兄道弟有来有往,关系处得很融洽。我见了表嫂就说:“托您的福,找到这么好的房东……”表嫂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诡谲地瞥了一眼我的女房东,诙谐地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别看我是你表嫂,也不如你们近乎……”没等表嫂说完,女房东急忙插上一嘴:“算你说对了……”

“咯咯咯……”一阵哄笑,把树上的麻雀惊飞了一群。

和房东为邻的是房东的父亲。我发现他到儿子这里,总是闷闷不乐,从他那张忧郁的脸上,似乎对儿子住上新房给他带来了什么不快。开始我有些不解,后来才知道,当初房东盖房子时,遭到父亲的反对。父亲反对儿子空手借钱盖房,儿子不听,他骂儿子是“搜驴拉硬屎”……尽管房子盖成了,愁得父亲经常当着儿子唉声叹气。

“借这么多钱,可怎么还哪……”父亲愁,儿子可不愁。儿子是个乐天派,有时伺弄菜地,还哼着歌。每当父亲向他叹气,他就说:“愁啥,愁能当钱哪……”自从搬进新居,房东小两口没皱过眉,没叹过气,整天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他们把干活当成一种快乐。这小两口,吃完晚饭就熄灯,感情就像新结婚似的,晚上我经常听见他们屋里传出一阵阵嬉闹声。看见他们那么亲热,我们夫妻怎么亲热也觉得不及房东他们小两口有味。夏天实行夏令时,我们下班早,老早就吃完了晚饭。房东吃晚饭时,嫌屋里热,两口子敞着怀露着背,以至于使我不敢抬头正视女房东那丰腴的颈项和露出乳房轮廓的高耸胸脯。那天晚上房东吃的是高粮米饭,菜是辣椒酱就大葱,外加烀熟的土豆和香菜,嗬,这顿饭吃得他们两口子满脸是汗,辣得他们直哈哧嘴,两人一口接一口地大口咀嚼,吃得那个香啊,就甭提了。

房东是个地道的瓦匠。一到春天,他帮着东家盖完房,接着又帮西家砌院墙。关系好的吃顿饭,没什么深交的,凭赏得几个工钱。一条街上住着都是“邻”,他从来不和乡亲们计较工钱,嘴里常说:“有能耐,上外边挣去。”清明节一过,他找几个要好的木匠和瓦匠,组成一个施工队。这几年农民富了,盖房子的从春到秋三季不断。在季贵这伙人里,季贵既是头,又是把式。临近冬天,他就还上一半外债。东北农村有个“猫冬”的习惯,农民们打完场,送完粮,把炕烧得热烘烘的,守着老婆孩子在屋里避寒。季贵可不管什么寒不寒的,头场雪一过,他就领着老婆上山打柴。夫妻二人,日出拿着刀斧而走,日落担着柴而归。等到大雪封山时,家里的柴垛像小山似的。附近山上到处是柴,现砍现烧都来得及,有人问他,砍这么多柴干什么?他说天冷烧着暖和,说完把手抄进棉袄袖,俨然一副怕冷的样子。

季贵有一台半新不旧的加重自行车,柴打足了,他起早贪黑地往乡下跑,不几天,绿豆买回几麻袋,泥盆买回十几个。季贵家是豆芽世家,从他祖父开始就做豆芽生意。做为卖豆芽的第三代子孙,季贵把豆芽生得达到空前未有的水平。他生的豆芽,早晨推到市场,不到中午就被人抢光了。生豆芽要勤换水,并且要掌握好水的温度。十几盆豆芽,每浇一次,就得烧一锅水,天长日久,要用很多柴,现在人们才知道季贵打柴的用意。

经过一年的拼命劳碌,房东那张黑红的圆脸变成棱角分明的刀条形。他的眼里总是布满血丝,整个冬天,他昼夜不停地生豆芽,每一宿也没睡上一个囫囵觉。夜里我听不到他们小两口亲亲热热的说笑声,累得房东夫妻躺下就睡着了,鼾声像雷一般传到我这个失眠者的耳畔。

房东太累了。

房东的父亲怕儿子干活过于劳累,伤了身子,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换着样地送给儿子。

儿子一看父亲送好吃的,便炒两个菜,请父亲喝酒。父亲总是说:“我吃过了,吃过了……”如果儿子继续恭请,父亲便把眼睛一瞪,脸色一沉:“你这孩子,我到这还能装假,你快趁热吃吧……”说完把送来的好吃的,往儿子面前一推,直到儿子亲口吃了,他才放心。这时他一边抽着烟袋,一边用眼睛偷瞄儿媳,如果看见儿媳和儿子争着吃他送来的好吃的,他便用眼睛剜几下儿媳,故意把烟袋锅儿往鞋底一磕,以示不满。老头太偏心,儿子和儿媳谁吃不一样,没有儿媳,你哪有孙子。

难怪老头偏向儿子,季贵太勤快了。

冬天,房东的院子从来不积雪,不管下多大的雪,他都把雪打扫得直到露出地皮为止。看见房东每天都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天晚上我见外边下了大雪,第二天我天蒙蒙亮就起来扫雪,我出门一看,院子里的雪已被房东打扫完了。房东不但能起早,也能贪黑。秋天他白天施工给人盖房子,地里的庄稼都是利用月色收割的……

对我们这对号称“白领”的打工之家,房东既不羡慕,也不忌妒。一天,电视机里播送一套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我爱人去请女房东过来看电视,却被女房东谢绝了,她说“一看电视就眼皮打架。”其实她是怕看电视耽误睡觉。每天她都是拂晓起床,家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季贵平时爱哼个歌子,买一台减价的半导体收音机,想学几首唱一唱。他那台收音机总出毛病,一坏了,他就拿着螺丝刀进行调整。有时即使能调出声音,也不那么好听,似一把钝锯条在锯东西,发出一种吱吱的尖叫,难听极了。我爱人一听见这种声音,便打开收录机,放大了音量,想用洪亮的歌声,淹没那台破收音机的声音。这时季贵一听到歌声,便停止了调整。他太爱听歌了,连收音机也不关,任凭它在那吱吱尖叫,随着我家收录机放出的音乐节奏,扭起他那柔韧而粗壮的腰,轻轻地踏起舞步……

看他那个高兴,我逗他,“买一台吧。”

“我听不惯那个,太震耳朵。”

我瞪了一眼爱人,没好气地说:“你真是的,放那么大音量干嘛?”我心里说:“有台收录机值得你这样得意?过两年,人家要买彩电,冰箱呢。”

“头一年苦,第二年变,三年买上大彩电……”这是季贵平素经常唱的自编歌曲。第三年,房东家里,洗衣机、收录机、冰箱、彩电全买了。我爱人心胸小,看见房东买了“背投”大彩电,竟忌妒起房东,催我借钱买一台。我何尝不想买啊?这几年东西总涨价,就靠我们打工挣的那点钱,借了钱拿什么还?她一催我,我便发火,“就这21吋的旧彩电,对付看吧,你跟人家能比吗?人家拿着一把大铲,就顶我们两人一年的工资,再加上丰收卖的粮,平时卖的菜,一年的收入相当于我们两人打工二年……”也难怪我爱人忌妒房东,我家的电视机不如人家,收录机也不如人家。我家的收录机是单卡的,房东家的收录机是双卡带音箱的。相比之下,我们的收录机就像当初季贵那台破收音机一样,显得太破了。以前我听人说:“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听说季贵富了,有些偏亲旧故,说不出名的亲戚,接连不断地涌上门。这些慕名而来者,变着法儿请季贵。什么小孩满月,老太太寿辰,七姑家的儿子订婚,八姨家的女儿改嫁……不去不好,去了就得拿礼钱。我听他老婆总唠叨:光红白喜事的礼钱,一年就得四五千元。以前季贵不喝酒,这两年嘴里总喷酒气,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不喝酒也像说醉话:“不就是钱嘛,老子有……”

一天女房东穿得整整齐齐,说弟弟办喜事回娘家。三天后,女房东回来,季贵向她要钱,女房东支吾说,钱花没了,想骗他。他见老婆不说实话,指着老婆大声质问:“我看你太不像话了,同样是弟弟结婚,你为什么给你弟弟一千元,给我弟弟八百?你这不是偏心眼吗?”

俩人说着,厮打起来,我急忙过去拉开他们。从此我常听见他们夫妻拌嘴。日子穷时,他们过得和和气气的,如今有了钱,怎么打起架来?

女房东的弟弟完婚后,托人到处找房。当姐姐的见弟弟找不到房子,想把房子租给弟弟,可是有我们住在这,她不好意思开口。那几天女房东对我们很冷淡,脸绷着,似挂了一层冰。居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见了女房东未曾说话先带笑,笑里带着乞求,带着谄媚,很怕房东让我们搬家,如果那样,让我们上哪去住啊。

一天我听见房东的内弟,怂恿季贵:“你们可真是,有房子不让亲戚住,把他们撵走得了……”看他那个仗义,好像房子是他的。可是季贵不听他的,这个家季贵说了算。

不久女房东的妹妹订婚了,女房东背着丈夫,偷偷给妹妹二百元钱。不几天就被季贵发现了,他骂老婆“吃里扒外顾着娘家”。

“我看你才吃里扒外呢……”女房东指责丈夫私自给小姑的孩子打了一把金锁,价值一千元不止。季贵被老婆抓住了口实,恼羞成怒,打了老婆两记耳光。这一打不要紧,她像疯了一般,以死相逼。当天晚上,季贵老婆一赌气喝了敌敌畏,幸好被我爱人发现。我爱人在一家医院打工,她是护士,亲自打车送到医院抢救。脱险之后,女房东含着热泪,握住我爱人的手。看她热泪盈眶的样子,好像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把要说的话,用热泪都表达了……

女房东出院不久,她那没房子的弟弟仍然不甘心,又挑拨我们房东。“是亲三分向”,何况是女房东的胞弟,我们只有认可了,没等房东开口,我们主动提出搬家。女房东不高兴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是不是嫌我们照顾不周啊?如果有什么不周,请你们提出来……”女房东这一问,我着了急:“这……这可叫我怎么说呢?你们对我们很好……”

“既然这样,你们就别走了,只要你们愿意,在我这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爱人见女房东这么知情达理,感动得眼泪在眼窝直打漩儿。“这可叫我们感谢了……”我爱人话没说完,眼泪便溢了出来。

“要感谢的该是你们。不是你们,我的命早没了。”女房东一边说着,一边感激涕零地拉住我爱人的手。见她们泪水晶莹抱在一起,我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

女房东的弟弟,一看我们久住不走了,见了我们竟投以白眼。对他,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夫妻在城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如果我们把房子让给他,只有住露天地了。

嗨,这住房真难啊!

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我做梦也没想到,公司董事长奖赏我一套两居室的无偿住房,乐得我就像一个失态的孩子,高举着新房的钥匙,喊了一声”房子万岁!”

我们搬走不久,听说房东夫妻大打一场,把辛辛苦苦挣钱买的冰箱、彩电全砸了。他们这是何苦呢?

编 辑 段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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