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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与含蓄的美学——卡夫卡与菲利斯,鲁迅与许广平的婚恋

2011-11-21阿贝尔

山西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许广平卡夫卡鲁迅

阿贝尔

黑夜与含蓄的美学
——卡夫卡与菲利斯,鲁迅与许广平的婚恋

阿贝尔

卡夫卡和鲁迅是我崇拜的两位作家。崇拜,也包含了避让,因为他们的生活都是在悬崖峭壁上的生活。且都是在内心的悬崖峭壁。即便是有平坦的路途,也仅仅是人生中的几个暴风眼。

卡夫卡表现出的是极端的个人主义,但这个个人主义不是以满足个人欲望定义的,而是代整个人类受过——文学的过,男女婚恋的过。卡夫卡是太过清醒,克服不了时刻滋生的自我反省对个我存在的摧毁,克服不了对未来结果的预见给予自己的摇撼。他的思想好像从来不曾停下来过,好比一匹有信仰的战马,要命的是这匹战马不是凭着疯狂或者亢奋什么的,而是凭着与生俱来的执著。可以这样形容卡夫卡,世界在他面前是一篓苹果,有好有坏,他专门选了坏的拈,拈到的自然全是坏的,于是便有了一个坏的世界观。当然,就长久、绝对而言,坏的世界观是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理,就像最终朽掉是关于这一篓苹果的真理一样。这一篓苹果里包括了卡夫卡自己的婚恋。

鲁迅只有在绝望和对黑暗的感触上是个人主义的。这个个人主义包含了个人洞见和个人叙述。就本质而言,鲁迅是社会的,且是中国社会的,他是从中国这片土壤里生长出的一棵树,只是这棵树长到一定高度后看到了这片土地油浸的苦难和没有出路的绝境。鲁迅也太过清醒,但他的清醒仅仅是关于中国这个群族、关于中国这片土壤的。卡夫卡不同,卡夫卡的清醒关系到的是极端的自我,不只是他自己,更是人类的每一分子。落实到婚恋,落实到他们各自与自己恋人的通信,也存在这个差异。

卡夫卡生于1883年,鲁迅生于1881年,相差两岁。菲利斯生于1887年,许广平生于1898年,两人相差11岁。卡夫卡和鲁迅都死于肺病,只是鲁迅死在五十五岁,卡夫卡死在四十一岁。菲利斯和许广平都算得上是长寿,菲利斯死在72岁,许广平死在70岁。菲利斯育有二子,但不是跟卡夫卡;许广平跟鲁迅育有一子。

卡夫卡与菲利斯的第一封信写于1912年9月20日,是卡夫卡写给菲利斯的,用的是保险公司的信笺。之前的8月13日,卡夫卡在朋友布洛德的家里见过菲利斯一面,说过话,菲利斯还半开玩笑地答应过卡夫卡来年一起去巴勒斯坦。

“那晚您看上去那么清新,脸颊带着一抹粉红,同时您又是那样的不可动摇……那晚,我一下子就爱上您了吗?……不可思议的是,在看到您的第一眼时,我竟然无动于衷。”卡夫卡在信中回忆,没有转弯抹角,“脸颊”和“粉红”两个词直接暗示到身体。其实,卡夫卡在当晚已经有所表示——与布洛德的父亲一同送菲利斯去旅馆,路上幻想菲利斯不顾旁边的老布洛德先生,悄悄对他说:“跟我去柏林,放下一切,跟我走!”

在日记中,卡夫卡也写到8月13日的相遇:“她正在用餐。我根本不想弄清楚她是谁,只是觉得她很一般。她那瘦骨嶙峋的脸毫无表情,恰恰显露出她的空虚。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穿着一件宽松的衬衣。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位家庭妇女,但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样……她的鼻梁塌陷,金色的头发不太弯曲,丝毫也不引人注目,她的下巴好像很有力量。”

从第一封信,包括日记里的描述,我们可以隐约看出三点:一、卡夫卡的矛盾;二、卡夫卡写信、写日记的文学性;三、卡夫卡不回避身体。特别是第一点,从某种意义讲是它决定了卡夫卡的人生。卡夫卡的矛盾——在婚恋上的矛盾,对待菲利斯的矛盾——像一部不断加速运转的绞肉机,最终毁了自己。文学既充当了绞肉机的柴油,又充当了绞肉机的机油。

鲁迅与许广平的第一封信写于1925年3月11日(卡夫卡去世后的第281天),是许广平写给鲁迅的。“一个小学生谨慎的问询,烟雾弥漫的理想啊,灰尘覆盖的前程啊,黑夜吞食的寂寞和无助啊,坎坷的道路啊,暗淡的人生啊。真让人苦闷,这苦闷比爱人还来得亲密,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在苦药中加点糖分?”许广平在信中向鲁迅请教。是请教,但“爱人”、“亲密”、“加点糖”三处似乎又有什么透露。

当日,鲁迅回信,称“广平兄”。回信一是一二是二,回答了许广平在来信中提到的“学风”、“学校”、“立地成佛”、“加点糖”几个问题,并就自己的经验谈到人生长途中遇到“歧路”和“穷途”的处置办法,以及对“社会的战斗”的态度,均不失一个先生的风范。在巨石一般的人生是非的夹缝和拐角,我们并不见有爱情的胚芽萌生。倒是发现了与卡夫卡相同的写信的文学性,比如:“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若是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得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忍也咬它一口。”相同的文学性却有着不同的手法,卡夫卡是写实的表现主义,鲁迅是幽默(抒情)的象征主义。透过语言散发出的气质也不同。

鲁迅的第二封回信写于一周之后的3月18日。开篇即说:“这回我要先讲‘兄’字的讲义了。”作了讲义,还不忘“画蛇添足”:“总之,我这‘兄’字的意思,不过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并不如许叔重先生所说,真含有‘老哥’的意义。”

在这个“此地无银”的背后,我隐约听见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老哥”的叫唤。在这封信里还谈到“黑暗与虚无”:“你好像常在看我的作品,但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其实这或许是年龄和经历的关系,也许未必一定的正确,因为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在这里,“黑暗与虚无”成了鲁迅为俘获许广平布下的“陷阱”。

“你如果也要发牢骚,请来帮我们,倘曰‘马前卒’,则吾岂敢,因为我实无马,坐在人力车上,已经是阔气的时候了。”这段话是鲁迅在3月31日对许广平来信中“愿作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的回应,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种默许甚至邀请。

得了默允,许广平看见了一丝亮光。时间已经是四月初,北方的田垄零零星星开出迎春花,暗喻了两个人正在萌芽的心事。在接下来写给鲁迅的信中,许广平“透露”了自己的生活:“我每日自上午至下午三四时上课,一下课便跑到哈德门之东去作‘人之患’,直至晚九时返校,再在小饭厅息,至午夜始睡……现在先生既不马而车,那么我就做那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跟在车后推着走,尽我一点小气力罢。”

菲利斯身边有个密友叫格蕾特,在菲利斯与卡夫卡之间扮演着联络员和减震器的角色,并一度与卡夫卡有染。无独有偶,许广平也有个密友叫许羡苏,经常出入鲁迅住的西三条胡同,带出一些秘密的消息,惹得许广平嫉妒。许羡苏是周建人在绍兴女师教书时的学生,也是鲁迅的学生许钦文的四妹,一度寓居在八道湾周氏兄弟的院子里。许羡苏做一手地道的绍兴菜,自然很讨鲁迅母亲的欢喜。曹聚仁在给鲁迅写传记时肯定地说,许羡苏是鲁迅的情人。在鲁迅的日记里“许羡苏”三个字出现的频率的确很高,在1912年至1923年的12年间,有关许羡苏的记载就有250多次。1924年至1932年,两人书信往来的次数依然很多。

许羡苏是一个谜,或者是一个误会。格蕾特是一个角色。尼古拉斯·默里在他的《卡夫卡传》里举证,格蕾特和卡夫卡是在1913年10月底见面的。1940年4月21日,格蕾特写信给巴勒斯坦的朋友沃尔夫冈·朔肯,说她曾在1914年生下过卡夫卡的孩子,孩子7岁时在慕尼黑夭折。1916年8月31日,卡夫卡在写给菲利斯的信中提到格蕾特给他带去了一些麻烦。不过,目前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两个人的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

1925年6月25日,农历端午,鲁迅在家中请许羡苏、许广平、俞芬、俞芳、王顺亲五个女生吃饭。许广平事先与俞芬、王顺亲串通,把鲁迅灌醉了。鲁迅醉后用拳头打了俞芬,再借酒醉按住许广平的脑壳。情形颇为放荡,许羡苏看不惯,生气跑了。事后许羡苏对许广平说:“这样灌酒会酒精中毒的,再说先生可喝多少酒,太师母订有诫条。”6月28日,许广平写信给鲁迅“诚恐惶恐的赔罪”。次日晚,鲁迅回信给许广平:“广平兄……刚才得28日函,必须写几句回答,就是小鬼何以屡次诚惶诚恐怕的赔罪不已,大约也许听了‘某籍’小姐的什么谣言了吧?辟谣之举,是不可以已的:第一,酒精中毒是能有,但我并不中毒。即使中毒,也是自己的行为,与别人无干,且夫不佞年届半百,位居讲师,难道还会连喝酒多少的主见也没有,至于被小娃所激吗!?这是决不会的。”

鲁迅对许羡苏许小姐的态度是明确的,否则她不会接受许广平,但许羡苏对许广平生嫉妒肯定是有的。这里也涉及到传统和开化、保守和自由的思想观念。

1912年9月28日,卡夫卡收到菲利斯的第一封回信。尔后,到10月23日,再不曾收到。尽管这样,卡夫卡还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罕见的激情——夹杂着不安与焦虑,要给菲利斯写信。今天再看信的内容,已经不像是情书了,更像是一个有着灵魂和身体双重孤独的人的独语。9月、10月的称呼还是“仁慈的小姐”,到11月便换成了“亲爱的菲利斯小姐”。更有甚者,来年春天短篇小说《判决》在《写作艺术年鉴》发表时,他要题献给“菲利斯·B小姐”,只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侵犯了您的权利”。很多时候,卡夫卡都还沉迷于8月13日相遇的细节,比如他们经过一扇旋转门时他踩到了她的脚——他的脚底好像一直都粘着她的脚的绵软。卡夫卡在信中告诉菲利斯,他如何一边给秘书口述一边爱抚揣在口袋里的她的来信。卡夫卡11月13日写给菲利斯的信是在11月17日以短笺的形式随同一束玫瑰花托人送去的。11月18日是菲利斯的生日。在11月15日的信中,卡夫卡称菲利斯是“最亲爱的”,同时在信的结束一段说出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话:“恰恰是我不能为你的生日(它同你母亲的生日在同一天,你是这样直接延续着她的生命吗?)表示任何祝愿,尽管我迫不及待地想对你祝愿,但它们会同时与我作对,所以我不能说出口,我说得出口的也许只有自私自利。”不过他又热辣地补偿了:“为了使我(而这是必须做到的)能绝对闭嘴,不说出任何祝愿,请允许我,仅仅在感觉上,仅此一次,吻你亲爱的嘴。”我相信,这是含蓄的鲁迅永远也说不出口的。

因为不是势利的求爱而仅是独语,卡夫卡自然不可能顾及什么,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一味地自述。这种自述完全是他个人的语言化。

“我的生活在根本上无论现在或过去,都是由写作的尝试组成,而这些尝试大多是不成功的。”卡夫卡在11月1日的写给菲利斯的信里说,“倘若我不写作,我便等于是瘫在地上,只有作为垃圾被清扫的份儿。”还有很多很多,都是对自己的不光彩的暴露,在他人看来,都是要隐瞒的。在这封长信里,唯一有点温度的句子是:“现在对您的思念丰富了我的生活,醒着时几乎不曾有一刻钟我不曾想过您。在许多个一刻钟里,我别的什么都不干。”然而,接下来的一个“但是”,很快就把温度消耗了:“即便这件事也与我的写作有所关联,只有写作的波浪在左右着我……我的生活只由写作的好与坏来决定,在一无所获的时刻我当然没有勇气面对你。”

这样的自白式的自述对菲利斯是个考验。菲利斯一定想知道,在这样一位作家的心里和生活中她能占据一个怎样的空间。

到1913年3月第二次见面,卡夫卡和菲利斯的关系进展缓慢。书信散发的热量远不足以让两个人挥汗。卡夫卡把通信由最初的故作激情和勇敢变成了自我嫌恶的对痛苦的展示。他对真实的忠诚帮了他的倒忙。埃利阿斯·加奈蒂在他的《卡夫卡的另一场审判》一书中对《致菲利斯的信》有过精妙分析,他认为第一阶段卡夫卡更为强烈的目的是“在她(菲利斯)的决断、健康和他自己的优柔寡断、虚弱之间建立一个联系、沟通的渠道”。加奈蒂认为,无论对卡夫卡的写作,还是他与菲利斯的关系,这都是“一段美好的时期”。卡夫卡后来回忆起,自己也很认可这三个月。

1925年4月16日许广平在写给鲁迅的信里,起句便是:“‘尊府’居然探检过了!”这是有记载的许广平第一次进入西三条胡同。《鲁迅日记》1925年4月12日有记:“下午小峰、衣萍来,许广平、林卓凤来。”李小峰和章衣萍是来聊《语丝》的,见到有女生来访,便知趣地告辞了。在16日的这封信里,许广平对“尊府”有过如下描述:“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坠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晨夕之间,时或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盖必大有一种趣味,其味如何,乃一一从缕缕的烟草烟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从这些描述可以觉察到学生对先生涌动的情愫。

这一次,鲁迅没有答应许广平到他那里来帮忙,赵瑜在他的《小闲事》一书中有过这样的分析:“许广平的年纪轻,才华也不错,说不定,这一份隐约成长起来的暧昧花朵,会被另外的年轻人看中,浇些水,便掳了去。”

没马上走到一起,信件还在往来,称呼已经换了,鲁迅在许广平名字的前面加上了“小鬼”二字。这是一种亲密的表示,也是一种身份的转换。

鲁许之恋是典型的以文会友。1925年4月22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回信中,就《语丝》改名《莽原》的第一期做了一个说明。第二期,许广平投了篇稿,但没有署名。自己的得意门生,又有一个多月的通信,文风自然已能踩实,干脆在回信里直说了:“来信收到了。今天又收到一封文稿,拜读过了,后三段是好的,首一段累赘一点,所以看纸面如何,也许将这一段删去。但第二期上已经来不及登,因为不知‘小鬼’何意,竟不署作者名字。所以,请你捏造一个,并且通知我,并且必须于下星期三上午以前通知,并且回信中准说‘请先生随便写上一个可也’之类的油滑话。”

1925年5月9日,女师大贴出公告开除了许广平等六名两天前反对杨荫榆校长的学生。晚上许广平躲在宿舍看刚出版的第三期《莽原》,上面有她文章,笔名“非心”。我能想象当时的情景,许广平的心境,一个爱上自己老师的女子,又孤独又落寞,但孤独和落寞里包藏了理想与爱情之火。宿舍的灯光,宿舍的气味,这个女子的焦虑和忐忑,都是栩栩如生的。几经思考,这个女子开始执笔给她爱的人写信,写到最后,差不多是乞讨的语气:“给我喝一杯冰激凌吧。”

1925年5月27日《京报》刊登了鲁迅手拟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宣言上有周作人、马幼渔、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等“语丝派”同仁的签名。许广平看到报纸,当晚给鲁迅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在信里对鲁迅说了两则爱惜身体的做法:1,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至此,纯洁、空泛的以文会友有了一个具体到身体的落实。但这个身体的落实还只是心神的飞扬或者目光的试探,到1926年3月6日“夜为害马剪去鬃毛”还有整整十个月时间,以文会友还得继续。

第三期《莽原》要发许广平的稿子,稿子没有署名,却罗列了“非心”、“归真”、“寒潭”、“君平”、“小鬼”、“西瓜皮”等一大堆,“请先生随便写上一个可也”。这是一种依赖心,也是一种托付,关系到两个人的爱。果然,鲁迅在回信中评价了许广平的假名,并调笑道:“你这许多名字中,既然‘非心’总算还未用过,我就以‘编辑’兼‘先生’之威权,给你写上这一个罢。假如于心不甘,赶紧发信抗议,还来得及,但如到星期二夜为止并无痛哭流涕之抗议,即以默认论,虽驷马也难于追回了。”

许广平最喜欢的两个“西瓜皮”和“小鬼”未获通过。“西瓜皮”是同一宿舍的同学为许广平取的绰号,现存的解释都有些望文生义,我猜测它来自“许广平”三个字的谐音,它们有完全相同的声母,说快了它们几乎有相同的发音。

1925年6月30日,许广平在回信里竟然剪了报纸上罗素的文章寄给了鲁迅,取名《罗素的话》。这之前,她就把鲁迅在第一封回信里的两个回答抄下来,取名《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鲁迅看了,默然而笑,他实在有些无奈。在两天后的回信里,鲁迅剪下一块《京报》上的广告,题名《京报的话》,署名“鲁迅”,故意气许广平。在剪报的空白处,他用小楷细细地注解:“‘愚兄’呀,我还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鲁迅剪的是分类广告,是招聘、招生外加租屋、卖药丸的。许广平一看傻了眼,以为鲁迅有深意,无论在灯下怎样冥想也不得要领,直到翻看了鲁迅写在旁边的短信才知道鲁迅的意思。鲁迅在剪报上写的最后一句是“你一定要我用教鞭吗??!!”

收信的当天,许广平便回了信。开句便是:“嫩棣棣:你的信太令我发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书特书的‘七,十六’。小孩子是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过完节,又过年,这一天的差误,想是扯错了月份牌罢,好在是寄信给愚兄,若是和外国交涉,那可得小心些,这是为兄应该警告的……”最后,在列举过种种广告项目后,说“是知嫩棣棣之恶作剧,未免淘气之甚矣。”

最早版本的《两地书》便缺1925年5月8日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小闲事》一书的作者赵瑜分析,是鲁迅故意拿掉了这封信,信里一定有羞于让外人知道的亲昵话。倒是许广平在5月8日的回信里引用了鲁迅来信里的短语:“因征稿而‘感激涕零’,更加上‘不胜……之至’,哈哈,原来老爷们的涕泗滂沱较小姐们的‘潸然泪下’更甚万倍的。既承认‘即有此泪,也就是不进化’,‘……哭……则一切无用’了,为什么又要‘涕零’呢?难道‘涕零’是伤风之一种,与‘泪’、‘哭’无关的吗?”从这些短语可以发现,四十四岁的鲁迅企图用复句的绳子将许广平从除名的水潭中救起来。

鲁许之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不是正正堂堂的草木的生长,而是一种环绕文学和思想的攀援,一种春天野林里的藤蔓植物的姿态。当然,这也是一种必然的依附,就像所有的婚恋最终走向身体。这种依附可以让爱情生辉,也可以压扁爱情,使之变得畸形。

相比卡夫卡和菲利斯,鲁迅和许广平的婚恋是盲目的、世俗的,缺失自我的,因而也是顺其自然的、快乐而健康的。

1912年11月23日卡夫卡在给菲利斯的信中写道:“最亲爱的,噢,我的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啊!夜已深,我把我的小故事摆在了一边。”卡夫卡说的小故事就是著名的《变形记》。在写小说的深夜的间隙给恋人写信,一边写一边思念,该是多么浪漫和美丽的经历。“亲爱的,让我们从这一张比较好的纸开始,过一种比较好的生活吧。”在这个深夜,卡夫卡向菲利斯发出了难得的接近世俗价值的声音。遗憾的是,到卡夫卡1924年死,“比较美好的生活”几乎都不曾光顾他的人生。

在次日(11月24日)午饭后的信中,卡夫卡为了证明“夜间工作到处(包括中国)都是男人的事”,为菲利斯抄录了我国清代诗人袁枚的短诗《寒夜》。卡夫卡告诉菲利斯,他不打算再在晚上给她写信了,希望菲利斯把夜里写作的权利让给他,让他保留产生对夜间工作的自豪感的可能。

寒夜读书忘却眠,

锦衾香尽炉无烟。

美人含怒夺灯去,

问郎知是几更天?

卡夫卡说“这是一首值得回味的诗……”

1998年读到卡夫卡的这则日记,我产生了灵感,写了短篇小说《与一盏灯斗争的三个美人》。

差不多两个月后的1913年1月21日深夜至22日凌晨,卡夫卡在写给菲利斯的信中再次谈到袁才子的这首诗,并用亲切的设问语气问菲利斯:“你是否发现,诗中谈到的是那位学者的女友,而不是发妻,尽管这个学者肯定是个中年人,尽管论学识和年龄似乎都不适宜结交一个女友。但这位诗人就是毫不顾忌地追求最终境界,置这种不现实于不顾……”还有一扒拉分析,都是非常细腻、感性的。卡夫卡也很同情诗中的这位女友,认为她夺灯并不过分。我想,在做这一通分析的时候,卡夫卡想得最多的是菲利斯,甚至幻觉到菲利斯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应该也想到有朝一日菲利斯真是要夜夜坐在他的身边,只是他感觉到的多半还是温馨,还不是后来无数次提到的“跟她在一起也活不下去”。

单单1912年12月,卡夫卡就给菲利斯写了五十四封信。通过这些信,菲利斯对卡夫卡的生活方式、他的一切为了写作的价值观、他的素食主义以及一年四季开着窗睡觉的习惯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卡夫卡当然希望菲利斯做他文学上的知音,将来除了有两性身体的结合,也能有文学上的结合。然而,事实上事与愿违,卡夫卡寄去的《观察》留给菲利斯的印象并不深。菲利斯表现出的冷淡让卡夫卡很不安,也是两人关系间最早出现的裂隙。

由此可以看出文学在卡夫卡生命中所占的份额,它应该是决定卡夫卡本质和成色的东西。爱卡夫卡,就要爱他的文学;冷淡卡夫卡的文学,就是冷淡卡夫卡这个人本身。这里没有一点夸大,越到后来越是这样,文学就是他的一切。在鲁迅和许广平之间,不存在这一点,因为许广平从一开始就崇拜并追随鲁迅,鲁迅自己也从来不拿文学当成他的全部。菲利斯很快就知道了,在卡夫卡那里她只能排第二,她永远都不可能取代写作成为第一,她一直想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这很可能就是卡夫卡与菲利斯爱情悲剧的根源。当然,主根还是扎在卡夫卡天生的腐殖土一般的焦虑里。

菲利斯在信中告诉卡夫卡,她希望在他写作时坐在他身旁,卡夫卡诚实而绝情地说:“因为写作意味着无限地表露自己;在人与人的交往中,极度地自我表露和献身精神会使人感觉失去自己,因此,只要人们的头脑还算清醒,便总会在它们面前退缩……当更深的井已经干枯时,从生命的表层涌流而出的作品没有任何价值,一旦一种更诚实的感情加入,这个层次就会动摇奔溃。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在写作时越孤独越好,为什么写作时越安静越好,为什么写作时夜越深越好……”

卡夫卡明确的拒绝让菲利斯想到很多。卡夫卡就是写作,她的存在既然有损于写作,便也有损于卡夫卡。事实证明,这个判断还真是成立,且不说顾及菲利斯作为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的感受。

较为完整地去读卡夫卡1913年初春写给菲利斯的信(很多),在过去了九十六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字的行间被压抑的暗流。它是汹涌的,又是被压制的,有一些疯狂,却找不到出口。不是一个具体的事件造成的结果,甚至不是价值观的扰乱,它呈现的是卡夫卡灵魂的真实状态。表现在与菲利斯的关系上,是他一边要“亲爱的、最亲爱的、我可怜的最亲爱的”呼唤,一边又要诚实而无情地把自己的矛盾、痛苦、绝望交给对方,一点不去考虑会给对方带去什么。回望这对恋人的经历,更像是一种宿命,犹如一个灵魂与肉体始终在搏斗的生命体,偶然也有片刻宁静的搂抱与交合,但剩下的全是搏斗,连睡眠也变成了在梦中的搏斗。

1913年3月2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第二次见面了。前一天,卡夫卡乘火车来到柏林,住在柯尼西格拉彻街的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两个人一起去了格鲁纳森林散步,坐在一棵倒伏的树干上谈天。还参观了亨利希·冯·克莱斯特的墓地。这是一些分分秒秒的时间,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很多的细节都可以从天气开始联想,然后是柏林的背景,是春天的味道,天光和野花,溪水和沉默,卡夫卡的眼帘散发出的是他身体的普遍的气质,压抑着他的目光。卡夫卡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随便”的人,不过到了菲利斯面前,他一定是分裂的,柏拉图的那一部分精神之恋飞扬,身体的性却是非常的拘谨和压抑。

回到布拉格,卡夫卡写信告诉菲利斯“我在柏林同你多么亲近啊!只有你才能带给我活力”,也只是一种内心的感受,还不曾波及到身体。

1913年5月11日,卡夫卡第二次去柏林见了菲利斯。卡夫卡有了向菲利斯求婚的打算,并写信告诉菲利斯准备给她的父亲写一封信。就是在这个时候,愚蠢的卡夫卡给菲利斯讲了他过去的恋爱,并开始对菲利斯公开了自己的健康状况。卡夫卡给菲利斯寄去了他早在1912年9月写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抱怨说他越来越封闭,部分原因也在于他“糟糕的身体状况”,直到最后“当我几乎要到达生命终点时”才遇到了她。

更为愚蠢(或诚实)的是,卡夫卡在写给菲利斯父亲的信中坦言了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并向菲利斯解释:“大约十年来,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的身体不大健康;幸福的感觉是和健康相伴而生的,大多数人常有的快乐都源自这种幸福感,最重要的一点是自然不造作——我缺少这种幸福感——它使我不能自然地交谈,自然地吃饭,自然地睡觉,因此我不能自然地做任何事。”

6月10日到16日,卡夫卡草拟了给菲利斯的求婚信。在这封信里,他提出一个“罪恶的”问题:“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并替菲利斯逐条列出拒绝的理由。第一条理由是他的无知(“所知甚少,甚至不如一个小学生”)、无能(“事实上,我甚至不会交谈……我拥有的只是某种才能,在正常状态下,它们化身为文学,藏在不可企及的深处,然而在我们目前的工作和身体状况下,我不能致力于发挥这些才能……只要我致力于发挥这些才能,它们必将毫无疑问地在瞬间内使我脱离内心的痛苦”)。第二条理由是,他不能忍受和她在一起生活。卡夫卡还盘存了结婚会带来的好处和损失:“我会失去(在极大程度上)这种可怕的孤独,并获得你,我最爱的人”,而菲利斯则会失去她“十分满意”的生活——柏林、办公室、女友们、生活中的小喜悦、以及“嫁给一个正派、快乐、健康的男人,为他生几个漂亮健康的孩子”的可能性。在这些不可估量的损失背后,菲利斯得到的将是“一个体弱多病、沉默寡言、神情沮丧、举止呆板、几乎不可救药的人”。

菲利斯很久之后才回信,没有直接回答卡夫卡的问题,而是指出卡夫卡对自己的控告“太苛刻了”。

卡夫卡一边继续编排菲利斯拒绝他的理由——职位不稳定,准备递交辞呈,一边又期待着菲利斯对他的“罪恶的”提问能回答“同意”。

卡夫卡的恋爱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天才的征兆,而鲁迅的恋爱则像我们所经历的是庸人的情感历程,它更像是孩子间的游戏,处处都在考验双方的智商和情商。鲁迅和许广平看见了未来,知道不能大步流星地直奔而去,得走完必须走的过场,这些过场不像越野比赛的路径都是预先设计好的,而是有很多偶然的突发的细节;这些细节汇成了河水,把两个人的小舟载向了婚姻的殿堂。卡夫卡不是这样,当他凭着一个犹太天才的直觉准确地洞见未来时,他发现未来并不是自己所要,且立即被吓着了,因为他看见的不是常人在恋爱中预见和理解的未来,而是一个他直接关系到的真实的糟糕的结果。卡夫卡该是多么的矛盾和痛苦,他是人,期盼有人的婚恋;但他仅仅是半人,剩下的是半个神或者幽灵魔鬼,他不得不承受神或幽灵魔鬼的捣蛋。

1925年5月30日,鲁迅在回信中告诉许广平自己与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笔战了,并希望“待‘闹潮’略有结束,你这一匹‘害群之马’,多来发一点议论罢”。这样的口气,算是亲昵到家了。“师生恋”在两个当事人心里明确了,在外人眼里日渐也明确——从北京回上海的周建人,不知道自己的大哥到底喜欢许羡苏还是许广平,问孙伏园,孙伏园告诉他,鲁迅最爱“长的那个”,因为“他是爱才的,而她(许广平)最有才气”。

“害群之马”是继“小鬼”之后鲁迅赠与许广平的第二个昵称。如果说叫“小鬼”还有那么一点高高在上,那么称“害群之马”便有暧昧的怜爱了。

在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中,恋爱本身所占的份额——哪怕是像卡夫卡与菲利斯那样的痛苦的份额——并不大,或许是时代与师生关系的缘故。

菲利斯好像从来都不困惑,从未向卡夫卡请教过许广平遇到的那些问题,这是非常有悖于她的作为哲学的国籍背景的状况的。

1925年5月17日,许广平写了封短信给鲁迅,第一句话就是“满腹的怀疑,早已无从诉起”。信里所要表达的,大致是失落和孤独,有一句是这样的:“这一回给我的教训,就是群众之不足恃,聪明人之太多,而公理之终不敌强权。”这是现实行为给予许广平的一种负回报——她参与闹事,被学校除名,上课的老师不再点她的名,同宿舍的女生也避开她。不过也好,这样的感伤、失落,赢得了鲁迅的怜香惜玉,联名上书《京报》不说,还直接促成了即将发生的“私奔”。在5月27日致鲁迅的信中,许广平不无感伤地写道:“不少杨党的小姐,见之似乎十分惬意(指点名册上许广平的名字被涂掉一事)。三年间的同学感情,是可以一笔勾销的,翻脸便不相识,何堪提起!”名字已经被墨团抹去,只好给亲爱的人写信话凄凉。

写信之前已经读过鲁迅的前一封来信,自然读到过这一段话:“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有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招招得胜。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吗?我要反抗,试他一试。”这几句话让许广平觉得有一股火焰在内心里燃烧了起来,体温也升腾,于是有了后面的激情:“读吾师‘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吗……’的几句,使血性易于起伏的青年如小鬼者,顿时在冰冷的煤炉里加上煤炭,红红地燃烧起来。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说的吗?恐怕自身也当同样的设想罢。”鲁迅收信后即复:“现在老实说一句罢,‘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吗……’这些话,确是‘为对小鬼而说的’。”

在鲁迅5月30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还有这样一段话:“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大约我的意见,小鬼很有几点不大了然,这是年龄、经历、环境等等不同之故,不足为奇。例如我是诅咒‘人间苦’而不嫌恶‘死’的,因为‘苦’可以设法减轻而‘死’是必然的事,……又如来信说,凡有死的同我有关的,同时我就憎恨与我无关的……,而我正相反,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也在《过客》中说过,都与小鬼的不同。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所以,我忽而爱人,忽而憎人。”

呵呵,这样的恋爱几乎是被思想与义愤占用的,哪里还找得到恋爱本身的元素:身体的意识和渴望、灵魂的飞翔与迷乱、欲望的净化与激发……也许只有偶尔的静夜念想,或者梦中欲火中烧的时候,才能将对方还原成身体与性的恋人。

谁说这样的爱情更有意义?恋爱本身的魔力在一种神秘的化学反应,这种反应有两个极端,一个极端在身体,一个极端在精神,两者互相吸引,也互相排斥。思想、经济、艺术都不在其中;即便是充斥其中,也只该是为爱搭起的藤架或者云梯。可惜我在这个文本里举证的两对人,都不是很会享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倒让我想起沈从文,他与他的三三,多么地会享受,至少他自己会享受。还有胡适,与曹佩声,有西子湖为证。

更有甚者,许广平在6月1日的回信中谈到了坊间的传言:“自然,先生的见解比我高,所以多‘不同’,然而即使要捣乱,也还是设法多住些时好。褥子下明晃晃的钢刀,用以克敌防身是妙的,倘用以……似乎……小鬼不乐闻了!”省略号代表的是自杀。鲁迅当天直接回答许广平:“短刀我的确有,但这不过为夜间防贼之用,而偶见者少见多怪,遂有流言,皆不足信。”

恋爱包裹在时代的布幕里,就像恋爱者的身体藏在袍子下面。多年之后,我们看见的全是灰色,其实它们也是肉色的,也是彩色的。什么时候他们能揭了布幕,捧起贝壳里粉嫩的颤动的肉团,像我们今天的八〇后九〇后,喊出他们的渴望?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他们的身体只能在不开灯的时候使用,夜晚或者含蓄是他们唯一的美学。

1913年9月,卡夫卡收到了菲利斯那封“珍贵的、自毁式的”信,在信中菲利斯同意嫁给卡夫卡。“珍贵”代表了少一半卡夫卡,“自毁式的”代表了多一半卡夫卡。在这之前的三个多月里,卡夫卡一边期待,甚至设计了婚居,一边又因对婚姻充满恐惧而拒绝,他害怕结婚把他变成“一个疯子”,并对菲利斯说:“你不晓得……文学在某些人的头脑中造成了怎样的浩劫!”不可理解的是,他给菲利斯的父亲写了一封信。不是请求他把女儿嫁给自己,而是坦诚、坚定地表明了自己并不适合结婚的态度。他强调“我的整个生命都指向文学”,且朝着这个方向“坚持不懈地走了三十年,一旦放弃我就无法活下去”。在这封信的草稿上,卡夫卡写下那句著名的宣言:“我仅仅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我不可能、也不想成为其他的人。”信是寄给菲利斯转的,菲利斯自然不会第一时间转给她的父亲。信中的言论在菲利斯看来不过是老调重弹。

在依然频繁的通信中,卡夫卡照旧一面表达着对菲利斯的爱与渴望,一面罗列着自己不想结婚的理由。在9月14日的信中,他向菲利斯解释说,他反对结婚的理由不是害怕承当责任,而是“我像动物一样匍匐在地上……既不受人哄骗,也不听人劝告”,并坦白地说:“我们应该分手。”在维罗纳的圣阿纳斯塔西娅教堂里,卡夫卡给菲利斯写了一张明信片:“我生命的各个角落都是空虚和徒劳……仿佛一块巨石的正中心晃动着一颗细小的灵魂。”然后去到一家电影院,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地哭了一场。

他究竟要什么?上帝造下这样一个人是否就是要他代人类受过?

多么可怕,卡夫卡居然讲出这样的话:“一想到蜜月旅行,我就满心恐惧……每一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都会让我厌恶,每当我想让自己恶心,我只需要去想像把手臂放在一个女人的腰上。”

有人由此怀疑卡夫卡是同性恋。虽然我们也能找出一些卡夫卡带有同性恋倾向的例子,但他的确不是,因为当他在恋爱中受到折磨时,通常的做法是从别的女人那里寻找解脱。

1913年10月19日,卡夫卡打破六个礼拜的沉默给菲利斯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在德山札诺那天”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段恋爱走到了尽头,即使她不打算拒绝,他也会放逐自己。就结局看,这不是预见,而是决断,只是这个放逐不如法庭的审判来得干脆,而是拖延了4年之久,几乎耗尽了他的生命。

这时候格蕾特出现了。格蕾特是一座卡夫卡企图在与菲利斯的战争间隙喘口气的小岛。他们在一家咖啡馆见过几次面,还一起参观了工艺美术博物馆。格蕾特比卡夫卡想像中的“老处女”要好,是“一个苗条、年轻、与众不同的姑娘”。

11月18周六,卡夫卡去了柏林,依旧下榻在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卡夫卡写信通知了菲利斯,但菲利斯既没有到车站接也没有在旅馆等。当天是菲利斯的26岁生日。要是别的一对恋人,欢愉的情景是可以想见的。两个人次日上午终于见面,一起去动物园走了走,中午菲利斯去参加了一个葬礼。下午卡夫卡都没有再等到菲利斯出现,也不曾接到菲利斯的电话。四点钟他去了火车站。离开柏林时他觉得已被人排斥,十分耻辱,“仿佛自己是一个无权留在那里的人”。第一次到柏林参观墓地,这一次又碰到葬礼,会是一个怎样的征兆?

菲利斯的冷漠把卡夫卡推给了格蕾特,但是不是就推进了格蕾特的怀抱,至今都是个谜。1913年岁末,卡夫卡以惊人的坦诚告诉菲利斯他在里伐时爱上了格尔蒂·瓦斯纳——“一个姑娘,一个孩子,18岁左右……还没有发育成熟,而且有病在身,但却很不寻常。”菲利斯没有理睬他,整整两个月,都是卡夫卡在唱这出婚恋的独角戏。2月初菲利斯打破沉默,给卡夫卡寄了一张明信片。同第一次收到菲利斯的回信一样,卡夫卡高兴得差点晕过去,手里拿着的苹果也掉到了地上。

1914年2月27日周五,卡夫卡请了一天假,坐火车去了柏林。次日早上他直接去了菲利斯的办公室。菲利斯下楼来看他,午餐时带他去了附近一个小饭馆。饭后一起回到公司,他参观了她的办公室。下班后两人散步两个小时。晚上菲利斯撇下卡夫卡参加了一个应酬舞会。次日上午两个人在动物园度过了三个小时,然后去了一家咖啡馆。下午菲利斯在家忙家务,没有去车站送卡夫卡。

这次见面加深了一些身体上的印象。卡夫卡不喜欢菲利斯的牙齿,她所有的牙齿都补过。在卡夫卡眼里,这些补过的牙齿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对他文学的不恭。

卡夫卡害怕结婚的理由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对文学的关注使我不能结婚,因为我觉得结婚会危及到写作。”卡夫卡的身体里有两个引擎,一个主宰文学,一个主宰菲利斯,他的全部痛苦、煎熬和困惑都是缘于两个引擎的排斥。

1914年4月12日周六,卡夫卡与菲利斯在柏林宣布订婚。

与卡夫卡不同,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像是行驶在水面,遭遇的只是一些外在的风波;这些风波产生的向心力,只会帮助他们走到一起。卡夫卡和菲利斯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吃水很深,很多地方都没在水下,受制于海底地形与海洋生物的牵制。这些人性中最深沉、最黑暗和最不可知的东西,修改了卡夫卡与时间的正常的关系。鲁迅与许广平更像是两片飘落水面的树叶,只是并非一般的树叶,而是独特的自己可以从叶子背面长出根须的树叶。根须让他们相连,让他们成为一个家,漂泊是他们的常态。

鲁迅研究学者倪墨炎考证,鲁迅与许广平的正式确立恋爱关系的时间是1925年8月8日至14日这一周里。这一周,许广平因为学潮而遭开除学籍,不得不躲进鲁迅所住的西三条胡同的南屋里。《小闲事》的著者赵瑜则认为,在醉酒的那个端午节之后不久,鲁迅和许广平就确立了恋爱关系。证据是“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十六日下午七点二十五分八秒半”。

鲁迅和许广平行驶在水面,便有戏水的情节。针对“教鞭”一说,许广平回应鲁迅:“你若是非要用教鞭打我,那么,我有办法,就是‘师古’,学习我的哥哥,和先生围着桌子乱转,若是先生要伸长手将鞭子打下来时,我就蹲下。”鲁迅的老辣表现得更为淋漓:“我这回的‘教鞭’,系特别定做,是一木棒,端有一绳,略仿马鞭格式,为专打‘害群之马’之用。即使蹲在桌后,绳子也会弯过去,虽师法‘哥哥’,亦属完全无效,岂不懿乎!”

两个人这般地没大没小,已算是调情,且有了性的意味。

1926年9月4日鲁迅到了厦门大学。12日晚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到:“海水浴倒很近便,但我多年没有浮(凫——阿注)水了;又想,倘使害马在这里,恐怕一定不赞成我这种举动,所以没有去洗;以后也不去洗罢,学校角洗浴处的。”12日的信还没寄出,便收到了许广平的信(两封)。有一封是6月8日许广平在船上写的。鲁迅回信说:“这几天,我是每日去看的,昨天还未见你的信,因想起报载英国鬼子在广州胡闹,人口船或者要受影响,所以心中很不安,现在放心了。”看到落水未遂事件,鲁迅也担心,在信中安慰道:“小船的倾侧,真太危险,幸而终于‘马’已登陆,使我得以放心。”

这一天,许广平乘的船恰巧经过厦门,她在日记中有记:“下午四时,船经厦门云,我注意看看,不过茫茫的水天一色,厦门在哪里?!室迩人遐!!!……信也实在难写,这样说也不方便,那样说也不妥当,我佩服兰生,他有勇气直说。”

作为东方女性的许广平习惯了把感情埋在心间,表现出的却是“无心”的含蓄——从8月31日上船到9月6日下午下船,写给鲁迅的满满十页信,不过是买小汗巾、黑皮鞋之类的日常小事,做得好像只是想让恋人温习自己的旅程一样。

1926年9月19日晚,五个学生请鲁迅吃饭。饭后回到住处,留声机依旧啊啊啊在响。鲁迅提笔给许广平写信:“在国学院里的,顾颉刚是胡适之的信徒,另外还有两三个,似乎是顾荐的,和他大同小异,而更浅薄,一到这里,孙伏园便要算可以谈谈的了。我真想不到天下何其浅薄者之多。他们语言无味,夜间还唱留声机,什么梅兰芳之类。”

鲁迅不喜欢京剧,继而不喜欢梅兰芳。在厦门,鲁迅喜欢上街卖点心吃,顺路去邮政所看看有无许广平的信,再就是早早入睡,让涛声伴着留声机的声音渐渐远去。不说寂寞,但最是寂寞。四十五岁的人性欲早已下降,思念制造不出个人的火灾,仅仅是绷在晾衣竿上的一根铁丝,寂寞自然有它的地盘。先是在信中给许广平数台阶——“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接着又是报流水账——“我在这里,不便则有之,身体却好,此地并无人力车,只好坐船或步行,现在已经炼得走扶梯百余级,毫不费力了。眠食也都好,每晚吃金鸡纳霜一粒,别的药一概未吃”。

千万别给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那是婚姻的真谛,至于爱情还是要一把火。

我是希望鲁迅与许广平燃起大火的,即便不如沈从文与张兆和清纯的山柴火,也可以是卡夫卡与菲利斯那样的来自地狱的原油火。然而没有,只有寂寞中的轻度想念,只有缠绕讲义和功课的虚幻的藤蔓。倒是年轻的许广平要敢爱一点,在信的末尾落上了“你的害马,九月十八日晚”一句。自称“你的”,至少表明一种所属。这种所属已经在想像中越过精神抵达身体。

读《两地书》厦门部分,两个人不太像是在热恋,倒像是老夫老妻。信里讲些是是非非,讲些“不敢劝戒酒,但祈自爱节饮”之类。还讲尿尿,像是两个彼此谙熟身体的人。连这样的保证(“听讲的学生倒多起来了,大概有许多是别科的。女生共五人。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直到离开厦门,和HM相见”),现在看来,也像是夫妻间的调料。

就鲁迅的才气,是可以写出惊世骇俗的情书的。为什么没有?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也算是惊世骇俗了,但这个惊世骇俗大半停留在社会学的层面,并没有深入到两个当事人的骨髓和灵魂。可以这样讲,鲁迅希望从许广平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个贤妻、一个知音、一个助手,而许广平亦然,需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兄长的角色。在与女人的关系上,鲁迅显然不如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比如胡适之,比如他的弟弟周作人,更不必说徐志摩了。他或许属于冷血,或许属于自卑,属于骨子里对女人的偏见。遇到许广平,他也只是有所升温,达不到燃烧。通信里看不到多少激情,哪怕是压抑的隐蔽的激情,倒是有无数的鸡毛蒜皮,吃了几根香蕉啊,上了几堂课啊,与某某起纠纷啊,撒了几泡尿啊,换了一个厨子啊,骂顾颉刚啊……就是不谈爱情,更不要指望能像卡夫卡那样去解剖自我与爱情的冲突了。说白了,并无多少精神含量,不过是庸常的日子表面撒了一片闪亮的石英。读过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三人间的通信,这样的感觉尤为强烈。

1926年9月到1927年1月的鲁迅和许广平,更像是被一场白雨困在路边草屋里的两个人。天气决定他们的命运,他们只有等雨住。他们不是泥身,完全可以不怕淋湿跑到雨中,但他们没有滋生那般的激情。他们只有望天、着急,然后抱怨“这鬼天”、这“背时雨”。天晴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在草屋里计划如何走到一起。

雨雪天气不是阻碍卡夫卡和菲利斯走进婚姻殿堂的决定因素。卡夫卡和菲利斯有很多机会走到一起,卡夫卡甚至找到了他们要住的房子,还考虑到了住房的实用性。但卡夫卡身体里还有一个卡夫卡在拒绝、在逃避,这个既非肉体又非灵魂的卡夫卡有一种预感:一旦跟菲利斯结婚就完蛋了。菲利斯也有两个,但她与卡夫卡恰恰相反,诚实的菲利斯听从了虚伪的菲利斯,要违心地把自己奉献给对方。

1914年4月21日,卡夫卡与菲利斯的订婚启示登载在《柏林日报》上。之后,卡夫卡对结婚的恐惧有过短暂的缓冲。他告诉菲利斯,“我们俩外在性格的确完全相反,因此我们要彼此忍耐”,又写信给菲利斯的妈妈说,尽管她“可能发现了我的某些缺点……但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她把菲利斯交给了“一个肯定同您一样爱她的人”。

除了语言,也有了行动,卡夫卡在布拉格看了一些公寓,在市郊找到了一座漂亮的房子,还在温赛斯拉斯广场尽头和博物馆后面看了一套公寓。

6月1日举行了正式订婚仪式。卡夫卡一家人都去了柏林。在订婚当晚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当我与菲利斯发生身体接触时,我的父亲做出了怎样的反应啊?”

订婚究竟是什么?在柏林卡夫卡也许是昏聩,但一回到布拉格就清醒了。“(我)从头到脚都被捆绑起来,像个犯人一样。如果他们用真正的锁链把我绑在墙角,再往我的面前安排几个警察,情况就不可能再糟了。这是我的订婚仪式,每个人都想把我带进现实生活……”

在这些用锁链捆绑卡夫卡的人当中,也有卡夫卡自己。

不可思议又非常的情有可原的是,在这当中,卡夫卡和格蕾特继续保持着某种感情。5月,卡夫卡写信给格蕾特,说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而今他越来越愿意同格蕾特谈论感情和文学上的问题,只把心思告诉格蕾特一个人。在写给格蕾特的一封信中,卡夫卡这样描述了自己的焦虑:“它们是巨大的、瘦骨嶙峋的幽灵,无名无姓……当一个人写作的时候,它们都是善良的精灵;不写作时,它们都是恶魔,紧紧压在他的身上,他只能高举一只手显示自己的存在。”

1914年7月11日,卡夫卡再一次去了柏林。迎接他的是由菲利斯、菲利斯的妹妹埃尔娜以及格蕾特三位小姐组成的控诉小组。紧随其后的是担任卡夫卡的辩护律师的厄尼斯特·卫斯。他这是没有料到的。卡夫卡把这次见面叫做“旅馆里的审判庭”。他后来在日记里对菲利斯有过这样的描述:“她用手摸摸头发,擦擦鼻子,然后又打了个呵欠。突然,她站了起来,说出了经过深思熟虑、憋了好久的充满敌意的话。”

卡夫卡没有为自己辩护,他沉默地坐在四个人面前。格蕾特当着卡夫卡的面,把卡夫卡写给她的信拿给菲利斯看。信上对菲利斯保留意见的部分都用红笔做了勾画。菲利斯宣读了划了红线的内容。卡夫卡忍不住了——也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毫无逻辑的字眼”。

审判结束后,卡夫卡去了菲利斯的家。菲利斯的母亲正在落泪,她父亲“穿着衬衣坐在那里”发呆。

卡夫卡回到“像一个锅炉厂”的旅馆,看见一只臭虫,想到的是:“捏死它是一个艰难的选择”。臭虫在他眼里自然是他的姗姗而来的婚姻。傍晚他去了“菩提树大街的一条长椅上”枯坐,“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夜晚”。第二天与菲利斯的妹妹埃尔娜一起在布鲁克街上的望景楼吃了顿午饭,埃尔娜眼泪汪汪,试图说服他振作起来。

10月底,卡夫卡暂停了《审判》的写作,给菲利斯写了最长的一封信,告诉她,三个月来他一直沉默,是因为找不到写信的理由,也因为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的“审判”暴露出“信件以及所有写出的文字都是无用的”。写这封信打断了卡夫卡的创作计划,把他再一次拖进了混乱的泥淖。他感觉自己走进了“最后一道界线”,很可能会停下来,“待上很多年,然后又很可能重新开始另一个故事”。他说的是他写的小说,听起来也像是人生。

像是搁浅的船等到了涨水,在两人的关系冷了半年之后,1915年2月2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又一次见面了,地点在布拉格—柏林铁路沿线的捷克边境城市博登巴赫。从地点的选择可以看出,两个人都做出了让步,俨然谨慎的外交官。在短暂的见面中,卡夫卡不忘为菲利斯朗读他新作的片段——或许为亲爱的人朗读自己的作品,是卡夫卡赴约的唯一快乐。

返回布拉格,卡夫卡旧病复发,在日记中说:“我觉得我们俩结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但在那决定性的时刻,我既不能告诉她,也不敢告诉自己。”

6月,卡夫卡和菲利斯在卡罗维发利有过一次见面。

由于失眠症的困扰,卡夫卡在7月20日到30日离开布拉格,独自去了波西米亚的一个疗养院。回到布拉格,又与菲利斯闹起别扭——菲利斯打算过布拉格和他一起生活,他却坚持说他在布拉格待不下去,且他们不能在一起。他还告诉菲利斯,在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常常感到自己身受“各个方面的折磨,但目前所受的痛苦还不是最强烈的;最强烈的痛苦是时间的流逝,这使我越发可怜无力,未来的前景也越发黯淡”。

9月初卡夫卡在新换的一个笔记本上写道:“一颗心,一颗不够健全的心怎么能承担如此多的不满和如此多的欲望的纠葛呢?”

12月卡夫卡在这个笔记本上再一次抱怨了自己的无能、多病和愚蠢,并写信给菲利斯说:“我不想让一个处在这种状态的男人去伤害你,你一定不要看到我这副样子……我的情绪如此低落,就连来自天堂的天使的声音也不会让我振作起来……”

1916年1月18日,卡夫卡在写给菲利斯信中说,假如在战争结束后迁居柏林,那时他必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失眠和头痛毁掉的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进某个洞里,好好地自我反省一番……从洞里爬出来之前,我对你没有任何权利”。

这年5月,卡夫卡出差去了玛丽亚温泉市,在那里找到了一点安慰。他在7月2日的日记中写道:“尽管我头疼、失眠、头发花白,但我和姑娘们是怎样地纠缠不清啊!我来数一数吧,从夏天以来至少有六个……我控制不住,和她们在一起,我心里充满内疚。”

在写这则日记的第二天,即7月3日,卡夫卡和菲利斯在玛丽亚温泉市附近的巴尔莫拉尔的奥斯鲍纳旅馆见面了,他们分居两个房间——之间有一道相通的门。从7月3日到13日,他们共度了十个昼夜。菲利斯走后,卡夫卡又住了七天。

关于这次共度的质量,我们可以从卡夫卡的日记和写给他人的信中窥见一斑。在寄给奥特拉的一张明信片中他写道:“事情比我能想像的要好好多,可能也比菲利斯想像的好。”但卡夫卡的日记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张开你的双臂接受我,你的怀抱那么深,让我进入那怀抱中去;如果你现在拒绝我,那就以后吧。”不可捉摸的是,这对恋人给菲利斯的妈妈合写了一封信。卡夫卡写的是,遇到了菲利斯,“发现之前我们处理问题的方式是错误的……很多都改变了,但是我和菲利斯的爱以及这份爱对未来的承诺没有变”;菲利斯则写道:“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理解弗朗兹的话。”完完全全——他们是要告诉妈妈订婚再次生效。

卡夫卡也告诉布洛德,经过几个“令人恐怖的白昼和黑夜”之后,菲利斯与他的交流多了起来,“我们结成了一种我以前从不了解的人际关系,在我们互相通信的最美好的时期,我们几乎结成了这种关系”。他又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真正了解她……当她在大房间里朝我走来,接受订婚之吻时,我不禁战栗了……我害怕在婚礼之前同菲利斯单独待在一起,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这对恋人开始热切地制定计划,准备战争一结束就结婚,在柏林郊区租一套经济实惠的公寓,经济上AA制。

从玛丽亚温泉市回到布拉格,卡夫卡开始鼓励菲利斯到柏林的“犹太人之家”做义工,还给她寄去了布洛德写的一篇关于“犹太人之家”的文章。不久菲利斯真的去了“犹太人之家”,卡夫卡很高兴,提出要为她支付一切开销,感觉自己也参与进去了。这期间,菲利斯提出了婚后是否要孩子的问题。卡夫卡的回答是:“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这是最令我绝望的。”尽管如此,因为这份共同的工作,卡夫卡这个时期还是比较容易与自己达成和解,多少能感觉到一点安心自在。

1916年11月10日,卡夫卡去慕尼黑参加了高尔茨书店沙龙的文学朗诵会。他读的是自己的小说《在流放地》的一部分。菲利斯到场聆听。在这次朗诵会上,他与里尔克见了一生中唯一一面。卡夫卡的朗诵不成功,情绪不好,与菲利斯的相处也不够融洽,两个人还在一家“糟透了的点心店”里吵了一架。

1917年7月,菲利斯来到布拉格,与卡夫卡第二次正式订婚。这对未婚夫妻去了布达佩斯,又去了阿拉德看望菲利斯的妹妹。在这对恋人第二次拍的订婚照上,我是怎么也看出恋人的趣味。至少从身体看不出,除非趣味都隐藏在身体里面。菲利斯坐着,穿一件白衬衫,男性化的脸上表情僵硬;卡夫卡站在侧后,西装领带,表情麻木,倒像是菲利斯的儿子。这张订婚照呈现的是这对恋人不般配的真实状况,不舍弃仅仅是因为有一条从两个人灵魂长出的纠结的根。

或许是命定,或许是为了避免更为深重、更为细节化的灾难,就在这对恋人跌跌撞撞走向婚姻终点的时候,卡夫卡个人的灾难敲响了他的生命晚钟——卡夫卡咳血了。三个星期之后,他写信告诉妹妹奥特拉:“大约三周前,我在一天晚上咳血了。凌晨四点左右,我醒来,觉得嘴里的唾液多得奇怪,我就吐了出来,然后点灯一看,是一摊血。”准确地说,是1917年8月10日凌晨。当日卡夫卡去了医院,米尔施泰因医生诊断为感冒引起的支气管炎。医生排除了肺结核的可能。卡夫卡没有遵医嘱服药,他正确地意识到自己患了肺结核,且不是一般的肺结核,他把它看成是五年来为婚姻而痛苦抗争的创伤。

1917年9月4日,卡夫卡听从了布洛德的劝说请教了布拉格德语大学喉科主任、医学专家弗里德里·皮克教授,确诊为“肺部两侧或肺尖感染”。9月12日,卡夫卡动身前往曲劳乡村疗养。9月9日,距离第一次咳血三十天后,卡夫卡将自己的病情写信告诉了菲利斯:“我那坏死的血液不得不喷涌而出;这病竟然是肺结核,并且在我三十四岁这一年的深夜对我发动突然袭击……”9月20日(或21日),菲利斯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从柏林赶到曲劳来看望他。见面的情景可以想象。9月30日菲利斯离开,卡夫卡在写给她的信里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确。这是一封“他写过的最让人不快的信”:

如你所知,我的内心有两个战士在交战。几年来,我越来越不怀疑两个战士中较好的那个属于你。或者借助言语,或者借助沉默,或者两者兼有,你对这场持续五年的战争的进展有所了解,在这五年,你受了不少苦……你是我的人类法庭。在这两个交战的人当中,或者说在这场由我自己组成的战争中,一个好一个坏……血是从好的那个(现在这个我似乎对我们有好处的)身上流出来的,目的是引诱你服从坏的那个……

10月16日,卡夫卡又给菲利斯写了封信,回忆了她来曲劳看他的情景。这封信有了挽歌的味道。在信中,卡夫卡用宿命而智者的口吻说:“虽然我看到、认识到并且确定这场悲剧如此宏大,完全超出了我的力量(至少是作为一个还活着的人的力量)之外,但我并没有深切体会到,因此我相对平静,我的嘴紧紧地、紧紧地闭着。”

卡夫卡清楚地、无不充满怀恋地记得,菲利斯乘马车离开曲劳农庄时,马车在池塘上转了一圈,他抄近路追上去,他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她,因此想最后看她一眼——他已经开始在又一场意义不明的悲剧中扮演角色了。

这对恋人的关系没有戛然而止,但作为一条内陆河已经断流,两个月之后布拉格的见面仅仅是一小段就要流进沙漠的溪水。1917年12月27日,卡夫卡把菲利斯送上火车,径直去了布洛德的办公室,进门就坐在专门为来办事的人准备的小椅子上伤心地啜泣。“把我成年以后所有的哭泣加在一起,也没有昨天那么多。”卡夫卡在当天的日记上写道。

一年零三个月后的1919年3月,菲利斯嫁给了一个富裕的柏林商人。1931年移居瑞士,1936年移居美国,1960年10月15日于卡夫卡去世三十六年之后在美国离世。

与卡夫卡和菲利斯的命运截然不同的是,鲁迅和许广平在一步步走进。他们好像有着与卡夫卡完全不同的身体和内心,包括对婚姻的诠释。

1926年11月13日,也就是卡夫卡去世两年零五个月之后,许广平在广州不甚寒冷的夜里一边看鲁迅的来信和照片,一边在摊开的纸上写回信:“我初回来时,总是以手探鼻孔取污物,因北京每天能取好些次,在广州我也照样取,没有,于是乎常常把鼻子抠破,新痕与旧痕相继,现时乖了,不干这样傻事,习惯扳回来了,这是经验先生教我的。”

鼻孔的污物已经是由精神(感情)指向物质,只不过是不洁的物质,接下来是一枚图章和一件毛衣小半臂。

11月17日,毛衣小半臂织好了,图章刻好了,许广平将它们放在一起寄往厦门,并附言:“迅师: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中,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容易碎的……”

易碎的小图章包在毛衣里,在许广平的眼里便是自己偎在爱人怀里的模样。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都会非常熟悉那件穿在鲁迅身上的藏青色的毛衣,它的著名不输给任何一件中山装。

12月2日,鲁迅从邮局取回包裹,一打开便将毛背心穿在身上,回信说:“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没有打破……”

恋人间开始物质交流,大凡是要接近婚姻的一个兆头。恋人间最高的物质是身体,身体一旦交流,便成事实婚姻。

1926年11月15日,作为老师且年长十七岁的鲁迅写信向学生许广平“借光”:“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

这不全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的昏聩,实在是有苦闷的困扰。最大的苦闷就是朱安这一笔“遗产”,不晓得怎样继承或者抛弃。在11月28日的回信里,鲁迅有过坦言:“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有时确也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你一看就知道。”正是在这封信里,鲁迅下定了回广州与许广平结婚的决心。

1927年1月18日,鲁迅来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住钟楼西面的二楼。3月底许广平找到一个白云楼,与许寿裳三人合住。许广平做饭,鲁迅开始吃上爱人亲手做的饭食。工作上,许广平是鲁迅的助教。

1927年9月29日,鲁迅和许广平乘船离开广州去了上海,正式结成家庭。

两位天才,两对恋人,两种结果:水下的如沉船破散,水面的喜结连理。读二人作品,也能洞见个中奥秘。晚年鲁迅,也有躲在阳台默然的时候。一个人在天将黑的时候躲到阳台,全然不顾爱人和孩子的呼唤,在感觉天光变幻的时候,会如何去想自己的恋爱和婚姻?

参考书目:

《两地书》鲁迅、许广平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小闲事》赵瑜著武汉出版社2009年版

《卡夫卡传》(英国)尼古拉斯·默里著2006年版

《卡夫卡口述》(捷克)雅诺施著2009年版

《卡夫卡散文》(捷克)卡夫卡著2006年版

责任编辑/鲁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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