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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前,我不由得跪下

2011-11-21韩石山

山西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石山女孩子山西

韩石山

灵前,我不由得跪下

韩石山

元月十八日上午十时许,得知胡正先生于前一天晚上辞世,当即与老妻下楼前往胡府吊唁。路上遇见胡经伦先生,说一起去,他有物件要送回家,稍等片刻出来,同去巷后胡府。老远见有人进进出出,小院门前已堆满花圈矣。

胡府二层独楼,门口有人接待。进得客厅,沙发已收起,布置成灵堂。正墙前的灵桌上,香炉里青烟袅袅,墙上的遗照上,胡老仍那么平和地笑着,只是上部披着黑纱,让人看了心中一阵酸楚。

胡老的两位公子肃立一侧。趋前握手,低声说节哀。有人递过线香,我夫妇与经伦先生,一人一支。双手捧起,作揖,上香。上过香,要在往常,鞠躬而已。然而,悲从中来,竟不由得跪下,磕了三个头。见我跪下,老妻跟着跪下,经伦先生也跟着跪下。经伦先生腿脚不便,起时很是吃力,忙转身搀扶。三鞠躬而退。

出得门来,哽咽不已,一面不无歉意地对经伦先生说,不知为什么,由不得就跪下了。经伦先生很是理解,叹息说,胡老,好人啊。

那一刻想到了什么了吗?没有,肯定没有,就是那么一种气氛里,那么一种感情的冲动,想也没想,就那么跪下了。当然也可以解释为,非如此不足以表达我的敬重之情,感恩之情。同时也多少有点惊异,这些年,也有比胡老年纪大的,且交情不浅的老者去世前往吊唁,也没有这么不由得就跪下啊。

再一想,也就明白了大半:我是在哀悼胡老,又何尝不是在哀悼我自己呢。

胡老活了八十七岁,若人生按青少年、中年、晚年三下平分的话,晚年将近三十年。我与胡老相识,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九八四年正式调到作协,无论从相识算起,还是从调入作协算起,差不多也是这么多年。几乎可以说,我的文学活动,与胡老的晚年是相始终的。

调入作协,是我命运的大转折。在这上头,胡老是出了大力的。

真是命途多舛,正当要调入作协的时候,“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发生了。这样的运动,哪会与我有什么干系,然而,神仙也有算不到的时候,不知上面是怎么动作的,一来二去,我竟成了这一运动的“靶子”。今天宣传部叫,明天报社叫,还在晋祠开的一个全省的什么会上作了检查,有人还在《山西日报》上发了消息。眼看调入作协的事要泡汤,几个老作家商议,还是快点调回来吧。逆风而进,能不能调成,尚在两可之间。一次在巷里,胡老见了我,说:石山,不要怕,今年调不来,明年一定会调来。我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作协与文联正在分家,已内定他为作协的党组书记。万幸,在几位老作家的共同努力下,当年就调来了。

和我一起调入的,还有两位作家,其时正在酝酿创办大型文学期刊《黄河》,我们都参与了。按他省的成例,还有山西以往的惯例,这样的刊物,该由胡老兼任主编才是。我们是这么想的,好多人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临到出刊前,胡老说,我不当这个主编了。同时劝有想法的人,也别当了,还是让年轻人当吧。我们有些惊讶,说,还是胡老挂帅吧。胡老说,哈哈,这算个什么,我比你们现在还小的年龄,早就当过主编了。就这样,我们三个,一个当了主编,两个当了副主编。据我所知,当年这样的安排,在别的省是没有的。

接下来就是办“黄河笔会”了。那是胡老任内的大手笔。沿黄河九省的作家协会,一省一个代表团,来了将近一百人。我们跑前跑后,胡老坐镇指挥。陕西作协代表团来的人最多,胡采、杜鹏程、王汶石、魏钢焰等,全来了,都是胡老的老朋友、老战友。胡老要亲自己去火车站迎接。我是负责宣传的,事前已跟太原电视台联系好,届时派摄像记者前往车站。偏偏事到临头,我出了个小差子。

七点多火车到,我算好时间,有半个小时怎么也到了车站。结果是,胡老来了,记者也来了,眼看火车就要进站了,而站台上没有电线接口,聚光灯打不开。多亏带的电缆线长,在站上人员的帮助下,临时从一间办公室的窗上伸进去才救了急。过后我以为胡老肯定会批评我的,料不到的是,胡老见了我,笑着说,石山呀,你还是没有经验,这种事,一定要事先亲自到现场看看。

胡老身上,最可贵的品质,也可说是最大的特点,是他的人情味。

他当书记那三四年,是没有办公室的,小事儿,随见随处理,大事儿,就在机关的小会议室谈。说完你的事你走,与谁有关谁再来。可能有人说他不太正规吧,他说,这么个文化机关,有什么正规不正规的,事儿办了就行了。要说名堂,就叫党政联席会吧。那时我的正式身份是专业作家,按现在的规矩,不过是机关的普通职员,就常参加这样的联席会。有时我也会觉得不自然,觉得不该参加这样的会议,胡老说,作家嘛,作协的事,就要作家参与。

这是工作,平日见了,有说有笑,间或还会开个玩笑。作协的几个老人中,不知别人的感受如何,我的感觉是,只有跟胡老是可以开玩笑的。不是你没大没小,敢跟他开玩笑,而是他没大没小,要跟你开玩笑。时间一长,见了胡老,由不得就想开个玩笑,逗他老人家高兴高兴。有的老人,这样的事可以开玩笑,那样的事就不敢了。在胡老面前,没有这些禁忌。什么时候见了,说上两句逗乐的话,只会让他高兴,绝不会惹他丝毫的不爽。

年纪越大,人情味越重。

有一件小事,是最近才听说的。说是前几年吧,胡老听说《山西文学》调来两个女孩子当编辑,人样儿还不错。他是常来院里转转的,又不好叫人家下来看看,竟爬上二楼,到了编辑部,跟两个女孩子说了说话,这才满意地离开。这事儿有点玄,这两个女孩子,都是我管《山西文学》时调来的。那两年,胡老倒是来过编辑部,多半是要给谁寄刊物了,让编辑部代办一下。偶尔也来我那边坐坐,是不是先去编辑部看了女孩子再过来的,就不知道了。但我觉得,胡老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这也许是他享此高寿的一个原因吧。

在山西文坛,“西李马胡孙”,不是一串姓氏,是一个文学时代的标志。胡老是五老中最后一个走的,他走了,这个文学时代就彻底结束了。我不是他们的亦步亦趋的好学生,又确实是受他们的赏识与提携,才有了今天的真正的学生。这一结束,结束的不光是他们的文学时代,也是我的文学时代。此话绝非虚言,乃是我这些天来,最为强烈的一种感觉。

他走了,他的能干,潇洒,随和,连同他的朗朗笑声,也一并走了。对我而言,往后南华门东四条长长的巷子里,再不会有一个老人,见了你老远就传来笑声;山西文坛上,也再不会有一个老人,你可以与他百无禁忌地谈天说地,敞怀大笑。

有这样植入生命的情缘,有这样天上人间的诀别,怎能不让我不由得跪下,不由得哽咽不已。

责任编辑/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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