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寝室

□王忠厚

我在农校读书，始于八一年的秋天。那时学校有自北而南排序的六栋宿舍，我被校方安排在四栋六号寝室，室友十二人。

人常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十几个大男孩聚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精彩的舞台。

一

八一年的时候，中国的经济改革刚刚兴起，大中专院校学生的粮食还是供给制，学生吃不饱吃不好是常有的事。为此，六号寝室的室友就经常自己动手做饭吃。同学志刚父亲是乡干部，母亲是村主任，他每回一次家，是同学们翘首期盼的事。他除了能带来大包小包的可口食物，还能带来一面袋干馍，或一面袋的小麦面粉及一罐头瓶的肉酱，供同学们分享。

下午闲暇时间多，开小灶大都是下午放学后的事。志刚只需挥挥手，就像班长安排班级劳动一样安排他人做饭。他躺在床上，哼着自编的小曲，最常见的版本是：“谁不说俺家乡好，那里就叫白泥窑，生活如今步步高，尼龙袜子两麻包。白灵鸟儿双双飞，飞过青山落云霄，生活就是这个样，彩虹过后白云飘。”他用走调的嗓子哼着歌，七高八低气短腔绝的音调，众弟兄实在不敢恭维，都朝他做着鬼脸，笑曰“老财主”。

六号寝室做饭实行轮流坐庄制，每次开小灶两个人负责一顿饭。灶具极其简易，就地取材，把学校发放的提水桶当作和面盆，把铝茶壶当煮面的锅。烧饭的工具就是取暖的小火炉，冬天在屋里，夏天在院子里。水桶里和面极不方便，衣袖需挽得很高，才能够得着。同学们基本不会做饭，都是临时凑合，面和的时间短，面又醒不到火候，没有案板，也没有擀面杖，把粗糙的面用手拉长，再揪到茶壶里，面片煮熟后又厚又大。捞面时就把壶里的水倒出，再把面片倒入饭缸里，拌上肉酱。刚才做饭时还是吵闹声一片，现在一下寂静了许多，只有“哧溜哧溜”吸面片的一种声音。几次使用后，发现茶壶煮面不方便，就改用水桶煮。煮熟后没有笊篱，就用饭缸在上面轻轻地捞面，然后把水漏出即可食用。而五号、七号寝室有些嘴馋者，当面熟时，乘人不备，悄悄地溜入六号宿舍的捞面队伍，乘机混食一把。为了防备偷食者混入，同学剑就自告奋勇充当护卫，每当饭快熟时，他就把门闩插上，不让外人进来。

后来上街，有同学发现了卖锅的地方，就买回一口小铁锅，既能和面又能煮面。一日几个同学围在锅前揪面片，同学根友觉得热，就赤身裸体参与揪面片之战，锅里的水翻江倒海般沸腾，大家你来我往往锅里“噼里啪啦”揪着面片，一不小心溅起的水花落在根友的大腿上，烫的他大呼小叫。误以为是我故意使坏，不由分说和我揪扯起来，在针锋相对中，火炉不幸被碰倒，正在煮着的面片被甩下一地。剑看见到手的鸭子飞走了，就气急败坏地端着锅，骂骂咧咧向外走去，使劲把锅向前排寝室的后墙甩去，好端端的铁锅瞬间被打成几半。

二

每当下了晚自习，六号寝室是最不宁静的宿舍，唧唧喳喳吵闹个不停。往往在学生科阿老师的一阵敲门声，伴随着几句东北话与当地方言夹杂的一种语言，竹筒倒豆子般倾泻时，才会戛然而止。

永远挂着笑脸的“老杜”，当时年仅二十岁，男欢女爱之事常爱挂在嘴边，但刚说出口，自己脸就害羞的先红了。他那边说边笑的表达方式，满面“杜氏”笑脸让人至今难忘。李是极有个性的美男子，平时说话都会偷声唤气掐头去尾，仿佛有天塌地陷的事情就要在瞬间发生。他常常告诫那些爱在女同学身上评头论足的室友，不要妄加评判是非，否则惹事生非，得不偿失。平时少言寡语的老板(班)，嘴角下方的灸疤稍有动静，就能掷地有声。他生性淘气，常爱做一些恶作剧的事情，别人脚前刚把门锁推上，他就脚后把火柴棍或柳枝插入锁芯，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年龄最小的小田，说的一口伊金霍洛普通话，逗得人止不住眼泪长流。而面带笑容憨态可掬的“老财主”，薄唇碎嘴的他，未开口就有笑声传来，常不经意间抖出一个包袱，在谈笑间分享快乐。爱好诗词歌赋的“小白兔”，常面对墙壁抑扬顿挫脱口而出：“黄河啊，你是我的母亲河，你从我的情感中流过”或“库布其啊，我儿时的天堂，那里是我的故乡”之类的脱口秀。就是这样一群性格俊朗的年轻人，面对学校那些丰满姣好的身姿，仙女般从他们面前晃悠而过的女生，常常成为 “六号主人”口水最多的谈资。那个身材丰满，走路挺胸抬头腰杆笔挺的林学班师姐，在他们眼中变成了“鞋垫”；那个乌兰察布口音，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小个子女生，名字里有李和桃的称谓，被同学们学着园艺老师的发声，称其为“李子(读知)”或“桃子(知)”；那个半脸有红痣的大个女生，被戏称为“琵琶”；就是班里那些尊崇备至、小心呵护的“五朵金花”，他们也不放过，纷纷成了他们“乌鸦嘴”下的 “牺牲品”，都有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雅号。在每每一个绰号诞生之后，兴高采烈的“六号主人”竟然笑声爽朗，不亦乐乎。

时光即将翻过三十个年头，那些人及那些逗着玩的绰号，现在想来也能对号入座，并且栩栩如生。

三

六号寝室的志刚，算是一个活宝，生性顽劣。他为人谦和、善良，满肚子的幽默总让人猝不及防。他说话爱笑，圆圆的脸蛋，稀疏绵软的头发，油光可鉴。我与他是挨床的紧邻，经常坐在床上掰手腕试比高。闲暇时，他常爱翻翻课外书籍。我俩从高中一直读到农校，互相的脾性了如指掌。一天放学后，他正抑扬顿挫的念着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虞美人》时，我想逗逗他，就选了一个姑息养奸的成语，让其解释。他看了看“姑息养奸”这个词，陌生的眼珠子瞪得状如铜铃，抓耳挠腮半天，就采取拆字法解释。在他看来，“姑”即小姑也，“息”为媳的谐音，“奸”即偷情。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豁然开朗样兴奋。如此推理顺理成章的就把“姑息养奸”解释为小姑子与嫂子共有一个姘头。懂这个成语的同学听了他的解释，从床上猛然跃起，笑得前仰后合。纷纷伸出大拇指笑其曰：“你才是诌书拈字的高手。”类似的情形在他身上时有出现，别人逗他，他不以为是败笔，还自以为是，反唇相讥：“你们那点水平还来考我?肤皮潦草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知错不认错的黑色幽默，让同学们忍俊不禁。

一日，他夸夸其谈地讲着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同学剑没听清，让其重讲一遍，他把头一扭，略作不悦状，故作高深的回答：“什么事情你也想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就别问了。”逗得剑咧开嘴大笑不止。

某日，他出于对那次解释成语羞辱的报复，在一天午后，他悄无声息地把主席的一段语录抄下，笑着对我说：“我考考你，看看你改错句的能力达到几级?”正躺在床上的我，心想，按我的文字水平，岂能有你考住之说?就来了兴趣，正儿八经的改了起来。几句话里我从语言逻辑的角度，不但分句加了标点，还改了几处自认为不顺的句子，满心欢喜地交给他。他接过修改过的那些文字，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他说道：“弟兄们，我今天才算发现人才，有人竟敢修改毛主席语录，还一句话也不放过。”嘴张得差不多能插入一个拳头，从说话的声音听出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耍弄了别人在他看来，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他有时为了逗别人，就故作深沉把头支在他人的耳畔，表情十分丰富的说着悄悄话，常引起他人兴趣和极大的揣测。交谈结束后，他还神秘的告诉对方 “要守口如瓶，密不可泄”。后来，从对方处打问才知其实什么秘密的事情也没有，只是他企图捉弄人的一个故弄玄虚。

一天，他和一同学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肢体冲突，他把对方压在下面，骑在身上不敢松手。等对方翻转身来，占了上风，骑在他的身上用拳头猛击他的时候，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企图金蝉脱壳，就央求对方：“我实在太累了，你暂时放开，让我休息一会儿。”一句幽默语，把对方也逗乐了，怨气散发了许多，一场冲突就此平息。

四

赌彩头是六号寝室又一大景观，且别出心裁。一日饭后，有人望着室外直射的阳光，地面都要裂开口子的时候，而室内汗味充斥，空气污浊，突然谈起吃冰棍消暑解渴的事情。而睡在西北角的文贤，突然由仰卧变起坐并说出“谁买?我吃”的激将话时，剑一句“你能吃进去，我买。”全寝室的室友都由斜躺的姿势，转换为坐姿，讨论起比赛规则。大家一致认为：一次吃三十根冰棍，胜者白吃，否则付给对方十元钱。当时一月的生活费仅十六元，而十元就相当于多半个月的生活费。刚把比赛规则制定完毕，卖冰棍的声音就从院外传来。剑忙跑出去，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用十斤粮票兑换了三十根冰棍。当时粮食实行供给制，农村学生的粮票是卖了粮食，换成粮票进城读书。而剑父是医生，属于吃皇粮一族，从粮本上直接取粮票即可。看着三十根散发凉气的冰棍，浑身热气腾腾的文贤就风风火火开吃了。前十根冰棍吃的比较顺利，而愈往后吃相愈像老牛爬坡，动作愈显迟缓。当吃到二十根的时候，从面部表情看他显出痛苦的样子，众同学怕出事，就对规则略作修改，把剩余的十根冰棍放在碗里，随着冰棍的融化，让其把冰水喝下去。

比赛结束后，自任裁判长的志刚，笑嘻嘻的摸着文贤的肚皮时，尖叫了一声。原来文贤三十根冰棍下肚后，滚热的身子，早已变成另一种模样，浑身摸上去冰凉冰凉的。当时确实有点后怕，好在文贤的肠胃功能极佳，不碍大事。

一周末，学校改善生活，每人两个肉包子。每个肉包子三两面，一人一次吃两个肉包子就足也。一个同学因故不在，文贤吃着自己的包子，又贪婪的望着盆里的那两个包子的瞬间，被剑捕捉到。其实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再加一个包子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但多吃两个就得认真去掂量，那是一般人很难逾越的一个高度。俊福乘机担当起裁判，一人出十元，二十元钱的赌资由其掌控，胜者赢钱。

文贤四个肉包子下肚，实际光面已吃了斤二两，行动略显迟缓，爱好篮球的他想躺下休息，输了钱的剑不悦，要求去操场打半篮。三个人一组，大家抢篮板、分球、突破、投篮，如若篮球磕篮板弹出，就你争我夺再抢篮板、分球、突破、投篮，而文贤雕像般站着一动不动，身子笔挺，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同学传来的球，他也不敢弯腰，只站着接球，胳膊伸出顺势把球推出去。

那天，确实把文贤折腾了个够，他忍气吞声，少言寡语，任人摆布，但过后居然作为资本吹起了牛皮。

五

不知是谁把一辆破旧自行车，弃于墙角而独自离去。某日下午，太阳已西斜，“根友”和“小白兔”两个人相约上街，顺手取破旧自行车作为坐骑，一人驾驶一人乘坐，几秒钟之内他俩就从起步到加速的状态，自西向东横冲而去。在教室与寝室之间的通道内，校实验室女管理员，正骑着自行车自北向南缓缓而来。在人来人往中没有来得及反应，两车就重重地撞在了一起。那位女士倒在地上，疼痛难忍在地上直打滚，校方得知后速送医院救治。

倒地后的“根友”和“小白兔”，也和自行车有过“亲密”接触，一个在车子的下面，一个在车子的上面。一个脑袋撞起了一个大包，一个胸脯受到撞击，好在都不碍大事，仅是皮肉之苦而已。而那个实验室管理员，则不那么幸运，在两车倒地的瞬间，一个车把剑指女阴，阴壁隆起一个鸽蛋大小的包，险些酿成大祸。

六

在即将毕业的时候，是同学之间释放感情、捕捉甜蜜瞬间的最佳时机，许多同学扬起了爱的风帆，在校园南门的农田里，在北门外的气象局大院内，在晚间夜幕的笼罩下，躲在某一角落，卿卿我我窃窃私语，尽情绽放爱的花蕾，相拥着进入甜蜜、浪漫的温柔之乡。说来有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二农学”全班共有“五朵金花”，而四朵蓓蕾初绽的“金花”，却被六号寝室所拥有。而其他班级的那些觊觎者们，看见“五朵金花”个个丰满翘楚眉清目秀，就蠢蠢欲动，企图破门而入占据一席之地，但六号寝室的那些狙击手早已使城池坚挺，固若金汤。他们在那里晃悠晃悠，也只是武大郎放风筝——凑凑热闹小试身手而已。尽管浪漫和激情随着流逝的岁月大江东去，但那段初恋的感情，却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不容置疑。而其时城门未启的那朵“金花”， 后来居然被六号寝室的一员悍将相中，她面对百步穿杨的丘比特之箭面露悦色，值得永久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