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生活忆旧
2011-11-21□方铁
□方 铁
上山下乡的蹉跎岁月,毕竟已成为过去。对这一段没齿难忘的历史,念叨“青春无悔”者有之,跳脚痛骂的也不乏其人。应该承认,上山下乡时大家吃了不少苦头,但其间的数年乃至十余年,我们在农村或农场毕竟度过了豆蔻年华,也得到种种磨练。回忆难忘的知青生活,堪称刻骨铭心。现汲取其中的若干浪花,以为纪念。
一、初至瑞丽
“文革”开始时,我在昆明师院附中读高一。经过大串连、贴大字报、“文攻武卫”和到校听训等一系列折腾,在校中学生终于被卷入上山下乡运动。我和姐姐、弟弟与附中众多的同学,被安置在云南省德宏州瑞丽县的农村。那时的瑞丽尚不是今天闻名全国的对外开放前沿和旅游胜地,而是紧邻缅甸十分落后的极边之地,是德宏州号称与“内五县”有别的“外五县”之一。昆明市的数万知青,大都被安置在外五县。1969年2月,我们搭乘解放牌大货车在颠簸不平的公路上奔波了五天,才到达了主要是傣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居住的瑞丽县。姐弟被分配在靠近县城的团结乡,我则与同班同学被发遣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弄岛乡。
弄岛(傣语的意思是大水中的孤地)与缅甸仅隔一条瑞丽江。清晨境外鸡鸣,弄岛村寨的公鸡也引颈相应,与不知名野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在名为弄额的傣族寨子安家后,我们体会到与缅甸还可共享信息。有时劳动一天,睡梦中被突然大作的枪炮声惊醒,冲锋枪、机枪的射击声清晰可辩,手榴弹和迫击炮、野战炮发射炮弹刺耳的爆炸声相伴其间,犹如放映一部激烈的枪战片。原来是缅共领导的人民军与缅甸政府军交战,我们只有陪同聆听至天明。弄岛乡的地理位置,似可称为“境外鸡鸣,炮震两国”。
弄额是一个有约二十户人家的傣族村寨,距乡政府所在地约一公里。我所在的知青集体户有十八人,男女同学各半。才进寨时知青与傣族村民基本上不通话语,他们不懂汉话,我们当然也听不懂傣语。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双方大致能相互听懂了。弄额寨突然来了十八名壮劳力,不仅增加劳动人手并扩种了土地,而且村民与邻寨说话的底气也硬了,弄额寨由衷地欢迎到来的昆明知青。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与劳动技能等方面,我们也得到傣族村民热情的帮助,双方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十八名昆明知青的到来,对弄额寨来说是一件大事,如何安排他们的住宿便成为一道难题。村民们决定,让知青入住原本供村民集会及举行宗教活动的两栋公房。这两栋公房均为名为“干栏”的竹楼,居室竹地板离地约二尺,以避潮湿和蛇虫,公房均以编排的山茅草盖顶。女知青居住的公房为木质框架结构,男知青的竹楼则全为竹子建成,屋后有一片茂密高大的竹林。两栋公房相距十余米,在附近还建盖了一座竹棚以充伙房。竹楼是我们喜爱的家。每天辛苦劳动归来,我们在这里吃饭、谈笑和休憩,闲暇时男生便到竹楼旁边的小河中捕鱼。入夜河边亮光点点,那是萤火虫在寻找朋友。尤其喜人的是竹楼的墙壁为竹篱笆编成,透风又透气,夏天尽管屋外炎热似火,屋内仍然凉风习习,清晨还可聆听竹林中百鸟的鸣转妙音。深夜沉入梦乡,有时会被茅草屋顶上发出的巨响惊醒,后来才知道是老鼠们在比赛跳跃。它们攀上竹梢跃下,落在屋顶后暂息一刻,又窸窣爬回竹林,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二、竹楼遇焚
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心爱的竹楼会突然离我们而去,留给我们的是痛彻心肺的难忘记忆。
那是1970年深秋普通的一天。南国的暑热刚刚褪尽,地中的稻谷也已收割,一年中难得的农闲即将到来。从稻田中劳作归来的我们,匆匆吃完晚饭,吹灭蜡烛锁好屋门,便三三两两向乡政府所在地赶去。听说今天乡政府放映电影,在文化娱乐极度贫乏的时代,这是不可错过的一道盛宴。电影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总之是地道战一类的老片子。那天天气晴朗,星空如同往常一样灿烂。
我们在露天电影场正看得起劲,银幕上出现日本鬼子烧房子和在村子里撵得鸡飞狗跳的场面。突然听见有人喊:“弄额寨起火了!”我们赶紧登上高处向寨子方向瞭望,只见寨边黑暗中腾起一道明亮的火焰,浓烟夹带着无数火星摇曳升入天空。我们猜测是寨边堆积稻谷的场地起火了,便撒腿向寨子跑去。当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近处,才看清熊熊燃烧的是我们的竹楼!伴随着燃烧造成的巨大风声,还听见杂夹着宛如燃放爆竹一般响亮的声音,当时以为是附近边防连的解放军来救火,向天空开枪以报警。到达燃火现场我们都惊呆了:我们的竹楼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十余米外温度便热得人不敢靠近,一些傣族村民正在紧张救火。我们赶紧找桶从附近的小河取水,但已无济于事,短短的几分钟,我们的竹楼、伙房和男知青的全部家当便化为灰烬,仅从伙房中抢救出来一些碗筷!所幸的是由于众人的抢救和保护,火焰并未波及女知青和附近村民的住房。到达现场后我才知道,如同燃放爆竹一般响亮的并不是枪声,而是高大的竹林被火燃烤后发出的爆裂声。
当夜我们如何度过,我已毫无印象。次日乡干部和边防连的解放军来看望我们,送了每人一套《毛选》。全寨傣民关门闭户,我们想可能是惧怕将燃火迁怒于他们。全体知青分头到傣民各家,说明竹楼被烧与他们无关,并感谢他们勇敢救火。正在弄岛乡检查工作的县干部也来了,他们最关心的是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并对知青逐个盘问,甚至提出是否有知青对现实不满,自己放火烧掉竹楼。追查终无结果,最后不了了之。
对于我们男知青来说,最严重的问题是一夜之间我们变得一贫如洗,而寒冬即将光临,我们该如何应对?竹楼被烧的那天,我因忙着去看电影,参加劳动的衣服尚未换下,脚上仅穿着一双夹趾拖鞋!竹楼被毁后第三天,我们揣着乡政府的证明,步行三十公里到县政府申请补助。当时弄岛至县城的崎岖泥路不仅不通汽车,连拖拉机也难以见到,仅有少量牛车缓慢地移动,而牛车是帮不了忙的。于是我们穿着拖鞋,甚至干脆赤足就上路了。
县知青安置办对我们是同情的。经过层层审批,每位男知青终于获得少量人民币和一丈二尺布票的补助,这已经不容易了,须知一丈二尺布票,是当时城市居民一年用布的定量。回到弄额寨,村民们为我们建盖了新的住房,但不再是宽敞的竹楼,而是简陋得多的竹棚。竹楼被烧的原因后来也弄清楚了,是一位境外坏人放的火。他乘知青去看电影之时,将火把投入竹楼的窗口。数周后他又去烧别寨知青的竹楼,但这一次他昏了头,被烧的竹楼内还有人,于是被当场抓住,以后坦白弄额寨的竹楼也是他放火烧的。
我怀念心爱的的竹楼!有多少次,我在梦中回到弄额寨中我们的竹楼,感受到知青集体的温暖与亲密,并与淳朴的傣族村民聊天学语,还有穿透竹楼凉爽的清风,竹楼旁高大的竹林和顽皮的老鼠,以及夜间闪烁着萤火虫亮光的小河,仿佛又重新演绎难忘的知青生活的日日夜夜……
三、种菜
瑞丽的气候湿润而多雨,冬天不落雪,穿夹衣便可过冬。我们到达瑞丽时,栽种蔬菜的季节已过,只有另觅佐餐之法。最初的办法是挖野菜。村前屋后甚至荒郊野外,凡有野菜的地方,都被我们频频光顾。我们像电影上的挖菜同行,左手挎一副竹篮,右手操一把小铲,凡见野荠菜、马齿菜、蛋花菜等野菜,无不细心采集放入篮中。但好景不长,野菜很快便没了踪影。
在集市上,我们偶然发现杂货店里有成缸的酸腌菜卖,大家一致同意用知青安家费来购买酸腌菜。在实验烹饪方法方面,酸腌菜做出了很大贡献。但凡煎炒、生食、烹煮或做汤,实验品上桌后无不广受欢迎,女知青为最。最令人鼓舞的是装腌菜的大缸还可回收返款。于是街天便出现这样的情景:弄额寨的八个男知青,每人头顶一米二三高的大瓦缸,按照前矮后高的顺序排队(以防个矮者在后面看不见道路),缓缓行走在通往集市的道路上,堪称标志性的景观。
春天来了!我们从集市上买来各种蔬菜种籽,在竹楼后面开辟了一块菜地,摸索着种下蔬菜。毕竟是南方地区的孩子,模仿着前辈种植的办法,我们竟然也种出了蔬菜!随后便学着给豆类搭架,为茄子培土,替红薯挖沟,换季播撒菠菜或小白菜。我们还仿照昆明农村的习惯建盖了粪池,晚饭后大家都在菜园里忙碌,你浇粪来我灌园,她捉虫来你整枝,不亦乐乎!
最令人陶醉的时刻,是清晨在雨后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菜园,忙着摘取沾满露珠的黄瓜和丰盈修长的豇豆!我们还学会了给番茄打枝。前一批成熟的番茄才离枝,下一轮的番茄又飘红了。我们的菜桌也日益丰盛,自种的番茄则成为餐后水果。蔬菜吃不完,我们便分头送给寨子里的傣民,他们也回赠以香蕉、柚子等水果。看着我们种植的碗口大的红番茄,傣民们交口称赞,还提出可帮我们运到缅甸集市出售。我们说连同菠菜、白菜一起运去吧,答复是不可。询问原因,竟是番茄高悬枝头离地甚远,而菠菜、白菜栽种于地面颇有不便!原来傣族种菜仅施用厩肥,视从粪池取水浇溉为不洁,言罢相视,均会意而笑。
四、犁田
我们插队的弄额寨子不大。开初建了一个合作社,以后搬出锣鼓敲打一番,换上新的招牌,便成为弄岛公社下面的一个生产队。社员的收入主要靠工分。我们到来的第一年,每人每天的工分仅有一角二分钱,可购买数盒火柴。第二年增加了知青劳力,粮食的产量便明显增加,每天的工分增加到几角钱,但也仅能解决口粮和部分开销,不足的部分只有靠父母省吃俭用接济。家境困难的知青,便出卖自己养的鸡或鸡所下的蛋。每当在集市上看到他们,我便想起旧小说中描写的落魄士人范进,在中举之前抱一插着草标的母鸡,徘徊于路边寻觅买主的情景。
瑞丽坝子为瑞丽江所分隔。江的东面是缅甸,西面约占瑞丽坝子四分之三的土地属中国。瑞丽地广人稀,随处可见野草丛生的荒地,河流湖泊密布,水牛在其间嬉戏,旁边走动着觅食的白鹭。弄额寨人均耕地多达十余亩,以栽种稻谷的水田居多,还有少量位于瑞丽江边种植烟草的旱地。村民们每年辛勤劳作于田间,仅在秋冬交替时节有短暂的闲暇。
男女劳作的分工较为明确。男子犁田、种烟和盖房,妇女插秧、打谷、做小买卖和操持家务。稻田犁完后,为赶雨水节令,傣族男子也参加拔秧和插秧,一旦稻秧插下,男子便回家抽烟或玩耍,其他的杂务都交与妇女。至于知青,无论男女都参加各种劳动,但农忙一过,也不愿挣那几个闲工分,大都外出游荡去了。
男知青到寨的次日,每人便分配到一头耕牛连带木犁,以后便归其使用和管理。每天清晨,我们和男傣民牵牛赤足行走于漫天大雾中,在冰冷的田水里一直耕作到日上三杆,才上田埂休息抽烟。正午过后收工,释放耕牛任其在野外休息吃草,我们也回家吃饭。待红日西坠,耕牛自会寻路归家。
犁田是一项重活计。早晨寒冷,水凉不说,数小时扶犁驱牛行走于泥水之中,还须不时将重达十余公斤的铁铧木犁侧抬过田埂,以便犁另外一丘田,劳动强度不可谓不大,我右腿下肢的静脉曲张便是此时落下的。傣族的习俗是不许妇女犁田,事实上妇女也抬不动沉重的犁铧。我所在集体户的女知青一度对犁田产生了兴趣,但商议数次也未实现。犁田亦有其乐趣。遥忆犁者扶犁信步于田间,以三两拨千斤的本事,掌握着犁铧前进的深浅与平直,耕牛在自己狐假虎威的吆喝声中听话地前行或转弯,肥沃的泥土随同铧头所至成直线翻起,白鹭在旁亦步亦趋啄食泥土中的昆虫。我离开农村后,几次见到别人犁田都颇为羡慕,甚至想脱鞋挽袖一展身手,但转念一想,耕牛可能听不懂自己吆喝的傣语,只好作罢。
五、赶集
街天是知青的节日,也是村民的休息日。每逢街天,知青和村民都歇息不出工。早在元代,李京所撰《云南志略》便有记载:居住今瑞丽等地的傣族先民,交易五日一集,届时以毡、布、茶、盐等互相贸易。至我们插队之日,瑞丽的街天仍是五日一集,所不同的是交易的商品大为增多,人气亦极旺,届时众民汇集人头攒动,堪称繁盛。
上市商品的大多是蔬菜。每家傣民在竹楼后均建有菜园,经常种植的蔬菜,有白菜、莴笋、萝卜、辣椒、葫芦、荠菜、茴香、豌豆、豇豆、扁豆、茄子、黄瓜、丝瓜和南瓜等。与内地所不同者,这里众多的蔬菜无不硕大鲜嫩,新上市者甚至带着隔夜的露珠。也有一些蔬菜连年衍生,甚至长成高可及人的蔬菜树,我便亲睹过辣椒树、茄子树和茴香树。当然,上市交易的蔬菜,多数还是当年种植的鲜嫩菜,因缺乏管理而徒长的蔬菜树,大都采摘其叶而喂猪。
一些傣族毕啷(傣语:大嫂)摆开摊子,出售现煮或凉拌的饵丝、米线、凉粉(豌豆粉)等小食品。顺便言及,瑞丽傣族食物的极品是鸡汤饵丝,其香糯可口无物可比,但前提是鸡汤须熬自土鸡,饵丝必取自糯米。还有一些小朴哨(傣语:未婚女孩),则摆地摊出售香蕉、芒果、菠萝等热带水果,附带兜售亲绣的工艺品。有的男知青逛街看见清秀、苗条的小朴哨便蹲下,借口讲价与之搭讪攀谈,运气好的还可获赠一两枚芭蕉。
瑞丽紧邻缅甸,街天有不少来自缅甸的客商兜售异域商品。较常见的有内地缺少的火石以及澳大利亚出产的五星牌打火机,缅甸产的红皮花生和来自日本五颜六色的的确良布。当时的确良布在内地还是稀罕之物,满街走动货担上漂亮的的确良布,睹之让人眼睛一亮。此外还有美国产的宽大的绿色夹克,深受傣族小朴冒(傣语:小伙子)的喜爱,但在知青中并不流行。
知青最感兴趣的是一些人身背的编织袋,里面装的是各式各样的手表,有上海表和电子表,一些电子表内装的是塑料机芯,也有日本产的东方表和双狮表。递上区区数元,便可伸手到紧口的编织袋中掏摸,这是真正的口袋里卖猫,掏出来的是电子表自认倒霉,若运气好可以掏出一只外国机械表。但口袋卖表有“投机倒把”的嫌疑,被市管会抓住是要被没收的。
在瑞丽县城和陇川县的章风镇等地,还有华侨开办的咖啡店。叫一份咖啡,附送一小块西点,小银盘里还放着小银汤勺,供顾客品尝咖啡之用,其景致颇有异国的情调。有的知青穿着拖鞋进入咖啡店,缓缓啜饮完咖啡,将小银汤勺顺手装入上装衣兜走出。不久咖啡店老板发现银器经常莫名失踪,顿生妙计,置换以粗瓷碗和木削勺,以后打烊清点,餐具的数目恢复如常。知青的调皮还不止于此。初至瑞丽时,一些知青赶街时挥金如土,无论购买蔬菜还是水果,均慷慨地抛下大把硬币。等摊主数完连说有误,购物的知青早已走远。摊主们自有对策,以后买卖只收有限的几种钞票,硬币在瑞丽集市从此绝迹。
街天,永远是知青记忆中亮丽的一道风景。我时常忆念瑞丽的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