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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之上

2011-11-21赵树义

山西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张老师小城教室

赵树义

乡村之上

赵树义

1

在那片故土之外,我不得不说说那座小城。

小城是那个小村通向外面世界的桥头堡,很小的时候,我们都以去过那个小城为骄傲。小城离我的小村从前有八十华里,现在不到五十华里;从前要翻一座大山,现在只钻一条隧洞;从前需要半天的行程,现在不到一个小时。

对于那座小城,我是怀着感恩的,也是感到隔阂的。毕竟在那儿我度过了几乎整个高中生活,那里有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同学,而我留在那个地方的所有记忆,也就是老师和同学。说到老师,我最感激的是我的两个班主任:一个是初中语文老师,姓张,叫张希良;一个是高中政治老师,姓冯,叫冯胜奎。说到班主任,严格地说,我也只有他们两位。我读小学时,小村里一个老师兼任几个年级的课,根本没有班的概念,自然没有班主任之说。高中之后的班主任只是一个挂名的大学老师,他没有给我们代过课,也极少到班里,一年在教室露面三五次,除了指定过几个班干部之外,就是参与过我们的毕业分配,纯粹一个头衔而已。

见到初中班主任张老师应该是在1977年初夏的一个黄昏。那天,我和母亲搭乘一辆拖拉机颠簸了足有5个小时,才从我的小村摇晃到了县城。拖拉机进城的时候已是午后,昏昏欲睡中,我第一次看见了那座小城,看见了所谓的高楼。当时县城的楼房最高只有三层,可当我抬眼打量那些水泥砌起的高楼时,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干涸的河道里,两边站立着高高的悬崖,这条河道和两边的悬崖与乡村的相比,显得更平展,也更有秩序,至少那些悬崖上阔大的玻璃窗户比悬崖上的荆丛和鸟窝要整齐得多。我坐在拖拉机上,眼睛跟着小城的楼房移动,跟着楼房上那些僵硬的线条移动,那一刻,我的脖子似乎也变得僵硬起来,我有些怀念我流水一样高低跌落的小村。我在小村经常和同伴坐在村子后面高高的土崖上向下俯视,那时候,眼底的房子掩映在葱茏的树木之间,房顶上炊烟升起,脚下的院子自然散落,整座村庄虽显得有些凌乱,但却是亲切的、温暖的,是可以接近和深入的。可进入县城的一刹那,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漂泊在街道上空的候鸟,在这个地方,没有我熟悉的风景,也没有我熟稔的人。

张老师应该算我最熟稔的人了,进城之前,我唯一听说过的城里人的名字就是他的名字。张老师是父亲的同事,张老师的妻子是父亲的同学,同是西乡人,追根溯源,两家应该算有同学之谊和乡土之情的,或许这个缘故,父亲才会早早把我接进县城。母亲把我送到县城的当天就搭乘拖拉机返回了,父亲在第二天就要去进修学校培训,我进入这座小城的第二天就变成了一个孤儿。进城的那天傍晚,我在父亲的引领下拜见了张老师。父亲和张老师站在两排平房的空地上说话,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望着天空发呆。小城的天空也很高很远,院墙那头绿着一排阔叶树木,可我却连一只鸟儿也没有看到。小村的此刻,黄昏落下来,鸟鸣升上去,黄昏的寂静是隐藏在鸟鸣的热闹中的,是驮在鸟儿的翅膀上的,而在这座小城,寂静就是寂静,我不知道那些鸟儿都藏到哪儿去了。我站在院子中间,北面是一排矮矮的平房,张老师就住在最里面的那间房子里,那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挤着大小六口人;南面也是一排矮矮的平房,从明天开始我就要独自一人住在最外面那间房子里;那几排砖灰色的平房远远低过小村的房子,也远远窄过小村的房子,我望着它们心底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早些年,我曾经随同父亲在发鸠山半山腰上一座很小的村庄生活过,父亲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我也曾一个人独对窗外彻夜的松涛,一个人独对夜风汹涌澎湃的吼声,那些松涛、那些风吼那样具体,那样真实,仿佛就蹲在窗户底下,伸手即可触摸,令我恐惧。当天光大亮的时候,这一切却立即随着阳光的降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在小城,在这个根本看不到野兽出没的地方,我依然强烈地感觉到了恐惧,这种恐惧是无形的,是与黑暗或光明无关的。父亲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我至今还记得父亲那天对张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让你家小华和树义一起住吧。张老师点点头,父亲说过这句话之后,就把我的学习和生活全部托付给张老师了。

第二天早晨,上课的铃声响过之后,我踩着张老师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走进教室。我偷偷瞥了四周一眼,心底不禁惴惴,神情里暴露出的一定满是胆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教室,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同学,我感觉一个班的学生比我们村全校的学生都多。那天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在课堂上我第一次听到了只有在收音机里才听到过的普通话。那些声音显得陌生而遥远,听到它时我就像第一次看见女孩子穿裙子一样,心里既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好奇。课堂中间,张老师还叫一个女生朗读课文,听到她抑扬顿挫的声音,我恍如置身一片森林,耳畔满是鸟儿的歌唱。第一节课我几乎一直在发呆,课间休息时,一个同学跑过来问我从哪儿转学来的,我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笑,竟然没有敢开口说话,我担心一开口,他就会模仿我的西乡口音。

其实我多虑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他们除了在课堂上偶尔说说含有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外,日常里他们讲的都是地道的方言。不过,即使是地方口音,城里和西乡也是有较大差别的,我只要开口说话,他们就能猜出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下午下课之后,张老师的儿子小华来找我。

小华小我三岁,正读小学,城里长大的。他领着我先去了一墙之隔的县政府大院。第一次走进政府大院,感觉那个院子很大,也很阔。政府大院里有柏树,有花圃,花圃旁边立着细水长流的水龙头,看见水流哗哗涌出,我的心底竟漾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前浮现的竟是小村那口寂寞的老井。出了政府大院,我俩拐上大街,来到县城当时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口。小华领着我从城关供销社的一个门进去,从另一个门出来,站在街头望着两旁千篇一律的灰色建筑,我怎么也辨不出东南西北了。小华看着我的窘样开心地大笑起来,他童稚的笑声越发让我不知所措。那一年,小华只有9岁,但即使一个9岁的孩子,潜意识中也知道捉弄一个乡下人是充满快感的,知道自己在一个乡下人面前是有优越感的。我知道小华的捉弄纯粹是一种好奇、一种游戏,是没有任何恶意的,但无助地站在十字街头,无助地望着陌生的人流,我第一次真切、彻底地品味了羞惭、沮丧和失败。

2

初一第一学期的前几个月,我是在邻村一所号称初中老师最高学历也仅仅相当于初中学历的学校度过的,没有宽敞的教室,没有正规的课本,也没有正儿八经上过几堂课。好像老天故意让我露怯似的,转学的第二天,我就遭遇一次小考,除了语文卷子上羞涩地趴着一组数字外,其余全部白卷。张老师看着我几乎白纸一样的成绩单摇摇头,他当着我面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无奈,还是从他的心底里听到了叹息。张老师的无奈和叹息是送给一个差等生最礼貌的评价,看到这种无奈,听到这声叹息,我决定把我的伙食从张老师家的小灶转到教工食堂。我不敢看张老师的眼神,不敢听张老师的脚步,刚转学的第一周里,我压抑得几乎发狂。一个孩子从乡村来到小城,生活让陌生人照料,休息让陌生人陪伴,心底的那份孤独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遣出来。回首那段往事,公平而言我并没有被歧视,被奚落,由于学校子弟的缘故,老师和同学对我都很关照,但置身他们中间,我还是感到孤寂像水一样在心底漫延开来。我就读的学校是当地最好的学校,原来叫城关完小,“文革”时期改名东方红学校,我的同学不是县里领导干部子女,就是双职工子女,满校园里除了几个教工子弟是农村户口,其他学生都是吃供应粮的。站在花枝招展的城市户口中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孤零零的羊。每当放学的铃声响过,每当五颜六色的队列从学校高大宽敞的大门鱼贯走出,我的心就空落起来。那时候,我虽然没有想家,虽然没有钻在被窝里偷偷流泪,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了孤独。形单影只的落寞好像一蓬蒿草在心底生长起来,我还没有看见草籽散落,草丛就在心里茂盛起来,葳葳蕤蕤的,滋生出一种又怕又想的滋味——怕去教室,想去教室;怕同学离去,想同学离去。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我像一只小鸟一样靠在自家的门口,无聊地等待夜幕降临,这时,隔壁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少年。记忆中,那少年的个头比我高,衣着也比我整洁。他站在门口,很随意地望望天色,似乎对这座小城十分熟悉。我偷眼打量着他的侧影,心底突然涌起一种想和他说话的冲动,哪怕打一声招呼也好。我就像一个人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很久突然看到一座房子一样,我很想走进他,很想和他说说话,可我没有勇气。我没有和他说话,他也没有和我说话,我怔怔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想,他要是我的同学该多好啊!

第二天预备铃响过之后,张老师领着这个孩子走进教室,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激动。他就坐在我的前排,和我同姓,名字叫沛。沛与我同样来自西乡,同样是学校子弟,同样是农村户口,同样寡言少语,同样遇到人就低头一闪而过,但我俩很快就成为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的朋友。沛告诉我他原来的名字像女孩子,这次转学时他翻遍了字典,自己为自己取了这个单字。沛还告诉我,他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叫沛公的历史人物。沛说这番话时,我满眼都是仰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沛公是何许人,不知道有霸上这个地方,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和一个叫刘邦的叫花子皇帝有关,更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之乎者也的文体,但我知道,沛的钢笔字写得刚劲有力,沛的作文写得文采飞扬,沛的各科成绩都很优异。沛的作文几乎篇篇都被张老师当堂朗读,张老师朗读他的作文时沛总是趴在课桌上,瘦瘦的背影显得羞涩而亲切。

望着沛羞涩而亲切的背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沛公想象成了一介书生。

3

学校大门的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夏天时常积满雨水,冬天时常结满冰。那条胡同西连县政府,东接北街,长不过300米。胡同的西南方向是电影公司,东南方向是城关供销社,是小城最热闹的两个地方,在这两个热闹的场所后面,高低错落着几排民房。我和沛经常沿着那些民房的墙脚走进走出,周末的时候,我俩的身影更是反反复复地在这条胡同里出现。盘桓在这个胡同里,我和沛经常遇到老师,遇到老师的时候,我俩谁也不说话,都只微微一笑,就从老师旁边低头掠过,像屋檐下的两只燕子。或许,教工子弟的缘故,也或许了解我俩的缘故,老师并没有斥责我们的无礼,反而时常拿我们独特的打招呼方式开玩笑。老师的调侃是善意的,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仍是微微一笑,低头弯腰而过。

除了校门外的那条胡同,我和沛出现最多的地方就是校园后面的运动场。这个运动场既是学校做课间操的运动场,也是县里举办大型体育活动的运动场,由此你也不难想象这所学校在这座小城的地位:这里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设施,还有最有身份的学生。能够在这个学校读书的人都是荣耀的人,在这群荣耀的学生中间,教工子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刻苦,勤奋,贫穷,节俭,等等,等等,中华民族传统的优良品质似乎就是为这个群体量身定制的。沛的父亲是学校的书记,但与那群学生相比,沛并没有多少优越感,沛做人做事也一向低调。沛的父亲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平时总沉着一张脸,表情严肃,像黑脸包公,但他看见我时却很喜欢跟我开玩笑,而沛见到他的父亲时总显出几分拘谨和怯懦。同样的状况,我的父亲常常把“自大多一点就是臭”的家训挂在嘴边,时刻不忘对我耳提面命,而见到沛的时候,他却满脸和蔼亲切。

或许家教的缘故,我和沛很少去别的同学家串门,写完作业,我俩不是在学校前面的胡同里蹓跶,就是在学校后面的操场散步。在那条不长的胡同里,在那个空阔的操场上,我俩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说话,除了走路和说话,我俩似乎再无别的兴趣。记得我俩曾经凑钱买过一副塑料象棋,这个奢侈的举动动用了我们七毛钱的积蓄,可奇怪的是,我们却很少坐下来享受这件奢侈品带来的乐趣。我们商量半天,咬了咬牙才买回象棋,可一直没有坐下来认真享受其中的乐趣,而是把大多休闲时光留在了胡同里或操场上,不停地走着,走着。

沛在小城里有许多熟人,这些熟人多是西乡人,是他父亲从前的部下,我俩时常去这些老乡家走动。记得进修学校有位姓魏的老师,人很和善,很幽默,很会讲故事,古装戏那时刚开禁,《打金枝》、《三关排宴》、《穆桂英挂帅》等折子戏的剧情和背景,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魏老师的故事让我着迷,我打心眼里羡慕沛拥有这样的忘年交,我和沛一旦蹓跶出胡同,就会穿过小城的街道,不由自主地来到魏老师的府上,听魏老师讲令人捧腹的笑话。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那时候,我俩不到同学家玩,却时常到几个老教师家走动,我当时一直觉得那是一种乡情,一种故交,一种割不断、理还乱的情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简单。乡土情谊其实只是一个借口而已,真正吸引我们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平等,一种那片土地赋予那片土地上的人的天生的平等。

我相信这种土地赋予的平等。读大学的时候,我的一个中学老师到省城进修,我去学校看他。在中学老师的宿舍我遇到两个读中专的学妹,当老师把我介绍给她们,并且告诉她们我是西乡人时,我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了大大的惊讶,那惊讶似乎在告诉我西乡人是不应该考上大学的。我能感受到她们审视的目光的全部含义,我的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她们,直到她们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那一刻,暗中的挑衅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放了出来,我心底的那份桀骜表露无遗。其实,我完全可以告诉她们我也是在小城读的书,我还可以告诉她们我的老家到现在也没有真正走出一个大学生,但那时候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从她们略带羡慕的眼神里读到的不是羡慕,而是她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座小城对一个穷乡僻壤天然的轻视。

4

一个学期下来,补课成为我学习和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父亲每每看到我的成绩单眉头就凝成一个很大很大的结,担心我连县中学也考不上。我知道父亲的心事,一个知识荒凉的年代行将远去,“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信念如野草一样复活,读书为农村孩子改变命运提供了一线曙光。而在我们这群教工子弟中,每年都有几个学兄学姐通过读书这座独木桥实现胜利大逃亡,父亲每每看到同事脸上灿烂的笑容,心底就荡漾起掩饰不住的羡慕。

我初中的数学课是从平面几何开始的,代数从未学过,好在画图的几何与计算的代数关联不大,初一结束时我的数学成绩还不算太差,当务之急就是尽快填补代数这个空白。我的物理也是半途学起,前面打不好基础,后面爬坡就显得吃力,我的成绩虽有进步,但收效不大。化学初二才开课,父亲又是代课老师,我的成绩轻而易举就跑到年级前几名,这倒不是因为我在父亲那儿吃了偏饭,当老师的其实都不喜欢给自己的孩子吃偏饭,我只是和同学站在同一个起点而已。语文也存在补课的问题,一时却不知从何补起,张老师便告诉我,多读书,多做笔记,多写读后感。有张老师的点拨,有父亲的监督,我利用一个假期把一本“托物”、“寄情”、“升华”的杨朔散文集从头嚼到了尾,《荔枝蜜》、《蓬莱仙境》、《雪浪花》、《泰山极顶》、《茶花赋》、《海市》……几乎每篇文章都做了笔记,笔记后面都绞尽脑汁弄出几行千篇一律、无病呻吟的读后感。但就是这些流水线上的文字浪花,就是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格式感言,让我嚼出些许的文字兴趣,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养成了做读书笔记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伴随我很多年。

语文和物理是我每个假期重点攻击的两个堡垒。语文是慢功,到初二时成绩略有起色,这点起色归功于两件枯燥的事:硬着头皮做读书笔记、写读后感和死记硬背古文字典,这两件慢活都是张老师逼出来的。物理成绩却一直原地踏步,这让我很苦恼,让父亲很着急。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怎么就找不到学物理的诀窍和感觉呢?难道是我颠倒不清那几个原理和公式吗?想来想去,我想我的物理之所以学得不好,是因为学好物质之原理也是需要想象力的。上物理课的时候我经常走神,我一直想不明白电线里的电流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为什么就会产生磁场,这个磁场和我看到的那些操场、打谷场到底有什么区别……我被这些缥缈的东西困惑着,我的物理课一直是我所有的课程中最差的,读高中时依然如此。

我被物之原理困惑着,沛却被人之符号困惑着。有一次,我和沛在操场散步,走着走着,沛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问我:人为什么叫人,不叫狗?狗为什么叫狗,不叫人?如果把人叫成狗,把狗叫成人,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沛的问题有些玄妙,我根本无法回答,看见沛的困惑我一脸的迷茫,半天才讷讷地说,这个问题好比数学里的公理,大家都认为这么对,它就对了,大概不需要原因吧?我自己都觉得这番话是废话,茫然地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未曾向沛倾诉我对物理的困惑,因为那时我根本就想不明白妨碍我物理成绩进步的原因是什么。沛把他的困惑一五一十告诉了我,我却无力对那些问题进行仔细的思考和辨析。如是现在,我一定会为沛提供另一种解惑的思路:如果把人叫成狗,把狗叫成人,这个世界该是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唯一变化的就是两个符号——人即现在的狗,狗即现在的人!

庆幸的是我的初中正好赶上招生制度改革,新生由寒假后入学改为暑假后入学,我的初中也由二年变成了二年半,多出的一个学期老师把课程从头至尾系统温习了一遍,我功课上残留着的空白和困惑终于有了填补和解决的机会。初中毕业时我的各科成绩都迎头赶了上来。那个时候,知识料峭如春风,各种竞赛频繁,在全县的数学、物理、化学知识竞赛中,我先后获得过各种级别的奖项,尤其让我自豪的是,在初二时,还代表县里参加过全省的高中语文知识竞赛,虽然最终未能获得名次,但成绩要比高中参赛的学生还要好。我们班只有两个学生参加这次竞赛,张老师当时做了如是评价:你们吃亏在不懂高中的语文常识,否则的话,至少可以进入复赛。张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目光中的骄傲。

上初二的时候,沛患了肝炎,沛本就微黑的脸庞染上了一层蜡黄,看见他的样子我竟然差点流下泪来,我不知道我是为沛难过,还是为沛再也不能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难过。沛就要休学了,沛再也不会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了,我感觉像被沛抛弃一样,心底那份沉淀下去的孤独又浮现出来。沛休学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孤独甚至比沛更强烈,像突然失去主心骨一样,茕茕孑立。那些日子里,沛把自己独自封闭在父亲的办公室里,那间时常拉着窗帘的小屋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潮湿的中草药味,沛每天就把自己泡在这种味道里等待时光一点一滴地消逝。每天放学之后,我都要到这间房子里看沛,沛那时候躺在书柜幽暗的背影里,显得十分忧郁。我从来没有担心过沛的肝炎会传染给我,但我显然被沛的情绪传染了,面对沛的忧郁我就像面对一段宿命一样,不断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我俩还能坐在一个教室呢?我希望沛的休学是短暂的,希望沛能重新回到我们的教室,但沛躲在屋子里一养就是三个多月,再开学的时候,沛去了另一个年级,坐到了另一个教室。沛留级后,适逢初中由二年制改为三年制,阴错阳差,沛比我多读了两年初中,我高中毕业时沛才走出初中的校门。

回味初中的很多细节,我自己一直很矛盾,在那段本该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孤独与快乐似乎一直在我的心底并行着、交叉着,我的孤独源于小城上空漂浮着的大人们呼出的气息,我的快乐来自身边无邪的同学。我的同学是一群天生的乐天派,是一群天生的相声演员,和他们在一起,每时每刻都会捧腹大笑。他们演绎各种社会新闻,他们模仿老师的说话口气和走路姿势,他们调侃同学的自我感觉良好和虚荣,他们的笑声滚滚不断,可陶醉在他们快乐的边缘,我却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在我与他们之间似乎总横隔着一层气流,我无法与他们完全融为一体,就像我无法完全融入小城一样。或许我天性敏感,或许我天生对这个地方存有戒备和抵触,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被小城俯视的人。不过,不管局内人也罢,局外人也罢,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我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我无须顾忌小城有意无意的打量和审视的目光。

5

考上县中学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可入学报到的第一个上午,当我见到高中班主任冯胜奎时,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与张老师白白胖胖的样子相比,冯老师显得又黑又瘦,一身蓝色涤卡衣服穿在他身上,感觉像套在一根树干上。冯老师黑着一张脸,看见我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感觉他的裤管是空荡的,袖管也是空荡的。那一瞬间,我不由得想起张老师,或许与父亲是同事的缘故,张老师看到我时总是一张笑脸,像一个弥勒佛,如果我做了错事,张老师的批评也只藏在他的眼角,他的脸上是绝对不会流露出任何不满的。张老师对我如此,对别的学习好的同学也如此。张老师的不露锋芒我想与他的家庭出身有关,“文革”时他曾受到过冲击。而第一次看到冯老师那张又黑又瘦的脸时,我眼前浮现的竟是一副刀片的形象,冷冷的,我能感觉到锋刃的冰凉。冯老师是教政治的,我对政治课一向不感兴趣,对政治老师难免心存偏见,况且我初中那帮喜欢打闹的同学都分到了别的班,我突然感觉有些落寞。刚刚获悉分班情况时我萌生了转班的念头,父亲也想让我转班,他还托人说过情,可未能如愿。我想转班的事冯老师早有耳闻,虽然我入学成绩位列前三,但冯老师第一次见到我时态度很冷淡,整个第一学期对我都很冷淡,我在他那儿根本没有享受到一个“好学生”的待遇。我现在还记得冯老师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就是赵树义?我点点头等待下文,却没了下文,这个冷冷的开场白意味深长,现在想来,冯老师在那时就有意要杀杀我的傲气。

我高中同学大多来自农村,学习很刻苦,数学老师评价他们时喜欢用“笨鸟先飞”,评价我时则用“深山出俊鸟”,这两种评价我都不喜欢,其中都隐含着对乡村的歧视。可我站到这些同学中间难免流露出一丝优越感,这种优越感虽然潜藏在心底,但想起我刚转学到小城时的情景,心底仍不免有几分愧疚。然而那段时间,我俨然一个小城人,我与我的新同学说不到一块,玩不到一块,每天一下课我就跑到别的班找初中同学。读初中时,我是班里比较勤奋刻苦的,更是贫穷节俭的,到高中以后,我遇到一群比我更贫穷、更节俭,也更勤奋、更刻苦的同学,从那一刻起,我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时候,我不住校,与吃食堂的他们相比,生活简直就是天堂。而他们自入学那天始就在挑灯夜战,每晚教室关灯之后,他们还会点起自备的煤油灯继续苦读。或许太过用功,或许背负着太多的期望,还没有走出校门,我的几个高中同学就已显出几分佝偻。那个年龄本应该是风华正茂的,本应该是玉树临风的,本应该像白杨一样笔直地享受阳光的,可他们的腰背却早早地弯曲下来,早早地复制了父辈躬耕的姿势,不得不说这是那代人为了改变命运过早付出的代价,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我的高中同学大多本分,冯老师却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显得有些另类。任何时候,任何场合,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冯老师走路都目不斜视,脚步轻得像一阵风,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容。不过,欣慰的是,我被“冰冻”一个学期之后终于“刑满释放”了,冯老师看到我也有说有笑了,还出乎意料地让我担任了学习委员,开始对我实施“特护”。冯老师对我的“特护”方式就是谈话,他和我单独谈话的次数几乎比全班同学加起来的还多,他找我单独谈话时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洞若观火却又和蔼可亲的神情,偶尔也会被我逗得开怀大笑,笑声很爽朗,很放肆,那一刻,他窄窄的脸盘就变成一个长长的笑字。冯老师待我如朋友,可我这个学习委员却从来都起不了好的带头作用,班里但凡发生点状况,我肯定脱不了干系,每次风波我不是策划者,就是推波助澜者,但每次制造出一些动静之后,冯老师无论是否抓了现行,都不会在教室里批评我。我是冯老师家的常客,每次闯了祸,冯老师都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听我交代事情经过,问我恶作剧的起因,开谈之始,冯老师的脸是青色的,不苟言笑的,我胡乱演绎一番之后,冯老师的脸色总是破“青”而笑:每回你都有道理,以后注意。其实,冯老师知道我的话是掺了水的,是无理抢占三分的,但他从不拆穿我的狡辩,甚至放纵我的狡辩,每每听到“下不为例”一类的话,做贼心虚的我就如遇到大赦一般,蹦蹦跳跳地蹿出冯老师的宿舍,哼着小曲返回教室。闯祸如此,添彩也如此,每次考试之后,我成绩无论多么优异,冯老师都不会在教室表扬我,但之后,他都要找我单独谈话,谈话的内容无非哪门课程还学得不够好,还需要好好努力之类。记得高考预选前的一次统考,我总成绩名列全年级第一,大红榜就张贴在学校最显眼的一堵墙上。这堵墙是师生每天进出学校的必经之地,每个人经过这里都会停下脚来仔细看个清楚。好不容易混了个第一,我想冯老师这次该满意了吧?孰料晚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过,冯老师照例把我提溜到了他的宿舍。冯老师找我谈话是家常便饭,师母也早习以为常。师母那天也看过成绩榜,她见冯老师又找我谈话,不禁疑惑起来,问我到底考了第几,我看着师母认真的样子笑而不答。师母见我不说话,又转身去问冯老师,我记得树义好像是第一名吧?冯老师点点头,心直口快的师母立即发飙:胜奎你咋回事?树义考不好你批评,考第一你也批评,你还讲不讲理?冯老师嘿嘿一笑,对师母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个你不懂,他还有潜力。单独约谈是冯老师专为我开设的“小灶”,高中后三个学期冯老师与我三天一小谈,五天一大谈,坏事要谈,好事也要谈,但不管我们的谈话如何频繁,冯老师都从未在教室里批评过一次,也从未在教室里表扬过一次,我的所作所为好像都和那个班级无关。我的个性很强,也很敏感,如果冯老师那时经常当众批评我的话,我保不准哪天就会和他当面争个面红耳赤、房倒屋塌;如果他时不时当众表扬我的话,我走路也能飘起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师生之间大概也存在这种默契吧?或许教政治的缘故,我一直以为冯老师是我学生生涯中最懂得辩证法的人,最懂得心理学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一个人,用现在话说,还是一个最“酷”的人。我高中之所以能够顺利完成学业,之所以没有出现大的心理波动,之所以能够顺利考上大学,和冯老师的育人之道有极大的关系。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就仿佛一座山与一座山,一棵树与一棵树,我们能够丈量山与山的距离,丈量树与树的距离,但有谁能丈量出山与山之间、树与树之间的空气与空气的距离呢?

我仿佛冯老师手中的一团空气,什么时候聚,什么时候散,他都了如指掌。冯老师身为班主任,讲课不拖堂,自习时间很少占用,更不会在讲台上长篇大论地空洞说教。班里如有活动,他的安排也总是简捷得不能再简捷——耽误大家五分钟,说三件事,第一是……第二是……第三是……下课。冯老师讲课不带教案,训话干脆利落,可有一次中午放学时他拖堂了。他那次把我们留下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要安排,他东拉西扯半天,直到抬腕看看手表的指针指向12点30分才宣布下课。冯老师宣布下课的声音刚刚落地,我立即像箭一样射出教室,撒腿就往家里跑,当我气喘吁吁跑回家时,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已经接近尾声。我十分懊恼,那一年几乎整个中国都在听评书《岳飞传》,我喜欢,我的同学喜欢,冯老师也很喜欢,或许他看着我们太着迷的缘故吧,那天一反常态地耍了一个小花招,让我们误了中午的评书。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评书晚间还会重播,上晚自习时我抱着一本书去了冯老师的宿舍。冯老师看见我走进家门,就知道我干什么来了,但他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的神情,冷着脸问我有什么事。我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却一直盯着书桌上的收音机。冯老师看着我的样子,终于忍俊不禁。别编故事了,不就是中午耽误了你听评书吗?坐下听吧,听完就回教室自习。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山呼万岁,不顾冯老师一旁的“窃笑”,立即搬个凳子坐在收音机旁边。“啪!上回书说到高宠在牛头山前为解宋营之困枪挑金花骨都,鞭打银花骨都,箭射铜花骨都,摔死铁花骨都,声震宋金大营,那真是百丈的威风,万丈的煞气……”我俩如醉如痴,听到下回分解时依然一脸的意犹未尽。

高中两年,父亲严格控制我读小说,《说岳全传》是唯一例外,但父亲明确规定,不得带到学校。

功课虽然重,可我的高中生活还是比较轻松的。每天天不亮到校,出早操,上早自习,回家吃早饭,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课后到学校的读报栏浏览当天的报纸,把看到的新鲜成语写在手背上(这是张老师教给我的习惯,我的词汇量因之累积了不少,受益匪浅),之后是下午自习,完成当天作业,再之后是晚自习,看课外书、做题……学生生活单调如一条流水线,我踏着步点重复着每日的时光,晚上休息最晚不会超过10点半,应该是同学中睡觉最早的,可即便这样,第二天的早操我还是经常迟到。冯老师看见我不紧不慢、优哉游哉的样子,曾与我很认真地谈过一次话,谆谆告诫我一寸光阴一寸金,要向某某同学学习,抓紧时间。冯老师语重心长,我却不以为然,我跟冯老师狡辩说,你别看他们每天熬那么晚,实际上我是班里学习最用功的。冯老师一脸诧异,盯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说,全班数你最懒,每天10点多就睡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最用功的,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很显然,冯老师找我父亲了解过我的作息情况,但面对冯老师严肃的表情我依然振振有词:我做过调查,咱班最用功的几个同学每天一屁股坐那儿一动不动,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整整一个晚自习,甚至晚自习以后,他们都在写作业,连温习功课的时间都没有。我下午自习写完作业,晚上都在看课外书,你说我是不是最用功的?冯老师盯着我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歪理,都是歪理,不过,以后能多学会儿就多学会儿,多学会儿总没坏处吧?我也嘿嘿一笑,点头答应,可答应归答应,行动上依然故我,作息时间一点也没有改变。其实,我那时并非不想改变,看见同学学习那么刻苦我也心动,可我一到晚上10点多就瞌睡,上眼皮和下眼皮总在打架,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高中毕业之后,我补习的同学坐在一起议论起熬夜的事情,还一致骂我是全班最坏的人,白天在教室打打闹闹,晚上回家点灯苦熬。天地良心,这种说法的确冤枉了我。

6

高考预选之后,应届毕业生重新分班,我到了预选一班,我初中的大多同学也到了预选一班,初中时光仿佛又要重现。新班主任是一个体育老师,是同学们公认的全校最严厉的老师,他和冯老师私交甚好,我的一举一动冯老师都一清二楚。已经进入复习阶段,一天下午自习课,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坏水,悄悄在一张纸条上写了“我是王八蛋”,插在刘爱民后面的衣领里。刘爱民是班长,初中时和我一起参加过高中语文知识竞赛,我俩关系很好。我把纸条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到他背上之后,便转身回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本正经地冲他大声喊,刘爱民,门口有人找。刘爱民正在写作业,听说有人找,头也没抬躬身往教室门口走,背上的纸条飞扬起来,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恰在这时,新班主任闯进教室,当场人赃俱获。新班主任问谁干的,刘爱民说不知道。新班主任又问,那你乱跑什么?刘爱民说,树义告诉我门口有人找。新班主任目光如炬,大声把我叫到前面,还没有问话,就抡起他当体育老师的大手搧了我一记耳光,我顿觉眼前金星乱冒,火辣辣的耻辱在教室里翻飞。耳光操练之后还不算完,新班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宿舍,把冯老师也叫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骂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每句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自尊上。冯老师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新班主任骂过之后,又恶狠狠地说,别人每天晚上学到十二点、一点,就你跟个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有你这样的好学生吗?有骨气你也天天晚上熬到半夜!这番痛骂犹如醍醐灌顶,自此以后我每晚也咬牙坚持熬到11点半,三个月下来多学了90个小时,换来一张蜡黄蜡黄的脸,走路感觉像踩在棉花上,觉得自己会飘起来似的。

高考终于到了。第一天是语文和化学,考试还算顺利。第二天早上刚起床,我的肚子就稀里哗啦的,出了故障,头也蒙蒙的,有些发沉。父亲见状哪敢怠慢,立马让我吃了一片痢特灵,饭后不放心,又让我吃了一片去疼片,还怕我考场上提不起神来,临走又让我嚼着薄荷片。总之,只要父亲能想到的、能找到的、觉得对我的症状有用的药,都一股脑儿地让我吞了下去。天气闷热闷热的,我强打精神走进考场,不到半个小时,肚中的各种药物就开始打起架来,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我差点呕吐出来。两个监考老师见状,一个去喊医生,一个问我需要什么药,我一听说吃药,脸立即就白了。我摇摇头,让老师给我端了一杯白水。半杯水下肚,肚子稍稍舒服一些,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握着笔,昏昏沉沉地把数学卷子答完了,后来查对标准答案,发现我后面几道题推导过程完全正确,最后一步计算结果却全是错的!

走出考场,迎面撞到冯老师。他已经知道我出了状况,站在路边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就把早晨吃了一堆药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冯老师听罢恶声骂了一句,我知道他是在骂我父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冯老师骂人,骂过之后,冯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回去休息吧,下午还考呢,记得别再乱吃药就是。

有了这次惨痛教训,我后面自然不敢乱吃药了,其他几科考试在懵懵懂懂中总算应付过去了。我记得第一天是语文和化学考试,那年我化学考了全县第一,语文成绩也算正常发挥,后面几科的成绩都不太理想。考完老师帮我们估分,我心底盘算最高400分,最低390分,而我的同学估分多在400分以上。我们县每年能考上本科的也就几人,最好时候往届、应届加起来勉强达到两位数,我们高考那年往届、应届本科各考上4人,是历年升学率最低的,也是历年招生人数最少的。估分完毕,我想完蛋了,准备补习吧。新班主任问我估多少分,我说360。新班主任不屑地说,中专也考不上。我说是,准备补习,硬生生地说出这几个字,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走出教室,冯老师等在门口,他看到我走出来,使了个眼色,让我跟他回宿舍去。我跟在他身后,望着他飘飘忽忽的背影越发觉出几分无助来,想冯老师虽不至于骂我一顿,但现在这种情况,他充其量安慰我几句罢了。进了屋子,冯老师坐在书桌旁边的床头,点起一支香烟,闷声说道,你说实话,到底能估多少分。我看着冯老师说,360分。冯老师瞥了我一眼,少来这一套,你实话告诉我,最高估多少?最低估多少?我知道瞒不过冯老师,只得老实交代,最高400分,最低390分。冯老师说,你尺子再松一点点,最高能上了多少?尺子再紧一点点,最低是多少?我说,松不到哪儿,也紧不到哪儿,就这样了。冯老师点点头,很有信心地说,去好好地耍吧,你今年能考上。我说班里估400分以上的十几个人呢,我看悬。冯老师说,别听他们吹,能考360分就该偷笑了。听了冯老师的话,我心里稍稍踏实下来。回到家里,因为吃药风波父亲也不敢问我成绩,只是一个劲地安慰,不怕,今年走不了,咱补习一年。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幽幽的,他的心情比我还糟糕,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

我不得不佩服冯老师的判断,考试成绩出来,全县达到录取分数线390分以上的仅8人,其中还有一半是补习生,绝大多数同学的成绩都在360分以下。我的成绩是393.5分,刚好达线,能不能被录取我心里没底,等通知书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和同学骑着自行车满世界乱跑,像放了羊一样。一天,我和一个同学准备去乡下玩的时候,他说老师正找他,便叫我一起去了学校。在校门口我碰到预选班的班主任,他看见我一脸灿烂,告诉我冯老师也正在找我。我来到冯老师的宿舍,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我的录取通知书,笑眯眯地说,你父亲这下该踏实了吧?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冯老师说了几句闲话,就和同学到乡下玩去了,直到天黑的时候才回家。疯跑一天,有些累,我坐在凳子上喝水,这时候,我听到父亲和母亲正在说邻居一个老师家孩子的事情。这个孩子已经连续参加了三年高考,年年考中中专,年年不走,这一年还是中专,学校还不如前两年,一家人正为走还是不走犯愁呢。听他们说起高考,我才想起我的口袋里还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呢,我便说我的通知书下来了,说着掏出来递给父亲。父亲接过通知书的一刹那,眼泪流了下来,看着父亲高兴的眼泪,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这原本是一个多么值得庆贺的时刻啊,而这个早该到来的时刻竟然在我的口袋里捂了几乎整整一天!

7

1981年秋天,我考入山西大学化学系,沛转学长治二中,我俩的相聚只能在假期。大学假期,不论寒暑,我都几乎天天和沛待在一起,起初我去找沛玩时,沛总借故有事,和别的同学一块出去,把我一个人扔在他家里。我并不介意,便和沛的父母说话。沛有意躲避几次之后,有一天终于告诉我,他曾想疏远我,但最后还是不忍。沛有这些想法,大概是我考上大学的缘故,我理解沛的心情。那天,沛从家里拿了一瓶汾酒,街上买了一包花生,我俩偷偷躲在一个同学的办公室喝酒。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还不晓得酒精的厉害,我俩闷头喝干一瓶酒之后,我就东倒西歪,爬倒在办公室的铅字打字机上,哇哇地乱吐,打字机的缝隙里到处都是我吐出来的秽物。第一次喝醉就吐到打字机上,我想这也算我和文字的一种缘分吧。

沛其实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他疏远我并非是他心胸狭窄。沛家教良好,熟谙世事,察人观物也比我深刻。那些年,每到假期我都要挤出时间去拜访初中的同学,可无论我如何礼节有加,初中同学还是一个个竭力避我而去,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而这种结局,似乎早在沛的意料之中,沛告诉我,我彬彬有礼的做法在这座小城是根本行不通的。沛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我去碰一个个软钉子的,但沛一直没有阻拦我。直到有一天,我把心中的郁闷全部倾吐给沛的时候,沛才对我吐露他的想法。沛对我说,其实,对于这座小城来说,你只不过是个过路的,一个从乡下跳到省城的过客,这座小城的一切与你根本没有关系。小城人很实际,他们只跟与自己有利害关系的人打交道,而不会浪费多余的时间去应付一个过路的人。我想起那些年莫名的孤独,我似乎从沛的话里找到了困惑我很久的答案。看到这个现实我感觉有些难过,也有些解脱,但我还是劝慰自己,虽然同学情谊一走出校门就有些变味,或许多少年之后,当我们把那些同学情谊重新翻晒出来时,大家一定会觉得这份记忆是弥足珍贵的。但在那一刻,那座小城不是我的,那座小城里留给我的也只有我自己心灵上的片断记忆,而这些记忆只和我自己有关,和那座小城现实的生活无关。虽然如此,那座小城毕竟保留着让我感动的东西,保留着让我温暖的东西。这座留驻我少年记忆的小城,毕竟还生活着改变我命运的老师,生活着和我一起孤独过的朋友。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太原工作,沛读完师专,几经周折,回到县委某部门供职。之后,我俩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次相聚,我俩仍像从前一样不断地说话,说话,再说话,从家庭、婚姻、友谊到纷纭的世事和种种琐碎的烦恼,谈兴似乎没有淡的时候,两人常常说到凌晨四五点还无倦意。记得一年冬天,我与沛围炉而坐,红红的炭火烤得我俩面颊发亮,思绪也像火苗一样跳跃。或许我讲了太多我在小城之外经历的事情的原因,沛突然打断我,闷声闷气地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闰土。沛过分夸张的比喻像一块烧红的炭掉到了我的心里,我仿佛听到哧啦一声,我的感情被灼伤。空气瞬间凝固起来,沛的话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他自己,我俩对望着,竟一时无语。我知道这座小城是不适合沛生存的,沛在这座小城也活得很累,很压抑,沛也很想出去闯荡,可沛在家里是独子,面对生他养他的父母,孝顺的沛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沛不得不留在这座小城,留在这座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小城。小城是一个很独特的世界,这里残留着鸡犬之声相闻的生活习俗,这里的每个人都对另个人知根知底,这里的每个人在与另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背后都站着他的族谱和宗亲。小城的每一个微笑都是意味深长的,小城的淳朴远远没有乡村的深厚,小城的文明也远远没有都市的广阔,小城游弋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现实着,赤裸着,人与人的交往是一个家族的交往,是一个群体的交往,是既得利益的交往,是生存背景的交往,小城牢牢记住了生活却单单忘却了自己。小城向你微笑是因了你的背景,小城漠视你的存在也是因了你的背景,小城就赤裸在这样的空间里,小城挣扎的心灵该是多么的疲惫啊!

沛就在这里娶妻,就在这里生儿育女,甚至还将在这里终老一生,他怎能不痛苦呢?

1992年的冬天,我站在城市的窗口回望这座小城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想起了沛。那一天,我在一首《砖、房子或朋友》的诗里为我记忆中的三棵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雪、房子和旧冬天次第走进风景

窗口很深邃

深邃的窗口站着三棵旧树和一个天空

许多老日子砖一样迤逦而来 砌进

现在的墙里 秋天的心事已是一枚豆荚

雪地里的朋友 你的眼睛

为何总还下着无边的落木

此刻,当我想起那座小城时,我却不由得想起那座大山。

在那座小城与我的小村之间横着一座大山,名字叫发鸠山,我的故乡位于发鸠山的西山脚下,沛的故乡位于发鸠山的东山脚下。据《山海经·北山经》记载:“又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我曾经在发鸠山上生活过,但我从没有看到过素有“南檀北柘”之称的柘木,却到处可见葳蕤的沙棘林带;我也没有看到过花脑袋、白嘴壳、红足爪的精卫,却常见村民避之不及的乌鸦横过村庄;东流入海的漳河离发鸠山很远很远,而在发鸠山西侧,一条小河从我的小村前走过,河水潺潺,一直向西流去……

责任编辑/朱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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