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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冈记忆

2011-11-20怀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云冈石窟

怀 一

云冈记忆

怀 一

我和大同

我本人就出生在大同。民国初年,我的族人即在白登山(今称马铺山)置地二十亩,佣工计百人,建武氏家坟。

而我的童年差不多是在云冈石窟度过。其时,云冈石窟门票卖两分钱,我们去石窟玩,是从北山一个排水沟爬行约百米进到院子里。我常常给看石窟的道士带泡菜和土豆,有时道士在看大门,他会径直把我们放入院子里,如此,我们到云冈石窟,好像是从来不必买门票的。我们从田地里拔来玉米、毛豆、高粱在石窟烧着吃,烟从更高一层的石窟上排出来,像家家户户的炊烟一般。那时云冈镇的农民还没搬迁,在石窟里玩,忽然会有一头牛从洞窟走出来,还有鸡,不知怎么竟能飞上小佛的肩头去。

上世纪中叶,我们的公共教育课没有礼佛一章,“破四旧”、“文革”,怎么没有殃及云冈?1973年秋,周恩来带了蓬皮杜看云冈,前夜雨过,早晨一出太阳,石窟像施过金水,处处光芒万丈。

云冈本来有那么多的古木,石窟往东,杨树、槐树、柳树、沙枣、山桃。树下有浅塘,一面一面,像镜子,照见树影婆娑。石窟往北的山上,全是杏树,那么大一片杏树,大雪时节,树干如铁,枝枝桠桠仿佛石鼓写出。春来花放,满山染出胭脂,就是国画。吴冠中画云冈,坐在浅塘边,笔就伸在浅塘洗。吴冠中还送我一张很小的速写画,后来被一个姓文的同学借丢了。我还遇到平山郁夫在画洞窟,当时我还小,并不认识谁是谁,后来平山郁夫在中国美术馆办画展,我是通过记忆中的画才知道画画的人就是他。

石窟向南便是十里河,十里河可是不止十里长,洪水一过,水面清澈宽阔,鱼虾不必说,还有水鸟,水鸟的卵就藏在马蹄踩出的凹处了,鸟卵一旦被发现,我们蜂拥吃掉。还有蜂蜜,石窟的壁上那么多一排一排的小洞,三个小孩依次踩着肩膀架起,高度即能掏蜂巢了。有一次我伸手摸住一团冷冷黏黏的什么,松手后一条灰白的蛇爬出石洞。

食物匮乏给我童年成长带来难忘的印象。而吃鸟卵、下河里摸小鱼喝,现在看来正是大补!

童年的夜晚我还会被突来的哭声惊醒,挨到天明,知道南山矿井上夜班的工人又出了事故,其时,死亡一个矿工抚恤金约800元。南山矿井与云冈石窟一河之隔,我们有时蹚过河,去矿井的井口看,偶尔会赶上工人交接班,进进出出的矿工很忙碌。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经济倡导有水快流,短短几年,云冈石窟几乎被煤尘覆盖。1995年冬,我陪几个画家去游云冈,因为拓宽运煤公路,古木被伐,十里河断流,远看,佛窟居然和煤窑的井口彼此难分。煤尘富含酸性,包裹在造像的面层,石窟侵蚀惨重,原来熟悉的造像,一下变得苍老许多。远在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收藏有数尊云冈的交脚佛像,我面对这些同乡的时候,为他们背井离乡的遭遇感到哀伤,却对他们的生存环境又感到欣慰。我们总是一边炫耀自己的文化多么悠久灿烂,一边又对自己的文化蔑视和践踏。

现在,大同政府决意开发大同古城文化与旅游资源,居民退出云冈景区,石窟重新被青草树木环绕,干枯的十里河改建人工湖。提到河改湖,据说所谓专家质疑:水汽污染石窟。建湖工程一度停工。大同平均年降雨不足400毫米,四季干渴,怎么会形成水汽?前人造佛窟,都选背山面水处,乐山大佛、龙门石窟、还有敦煌石窟,无一不是。我们的专家,比起国外的专家,有时会缺少一种真实的科学精神,往往蝇头小利,便能改变态度,想起这些,不禁让人伤感。

煤炭曾经让部分人渔利,也让大同和居于此地的百姓饱受污染。长期依赖靠煤吃饭,惰性滋生,多年以来,大同除却煤炭几乎没有制造出一项颇具影响的商业品牌。煤炭资源重归国有,大同顿然困惑。

美国的煤炭资源不比我们少,美国人比我们会过日子,美国人烧别人的煤。法国、德国“二战”前也有过短暂的煤炭采掘期,如今,德国、美国制造综合采煤机,卖给我们来挖煤。我们饱经贫穷,为了手头宽裕,只好委屈自己。

从长远看,开发旅游、建设人文大同,会让大同越来越适宜人类生存。所谓的“煤都”,终究会让大同成为一片废墟。

路上

北京至大同300公里余,从前是国道,一次搭一辆烟贩子的吉普车由京郊清河去大同,车上载满烟,人挤在纸箱的夹缝里,颠来晃去走了一夜才到目的地。

那时刚二十出头呀,怎么折腾都不累。记起从太原乘火车到青岛,没有座位票,只好缩到地板睡,天那么热,车厢里那个臭。早晨一醒来,满眼是女人白花花的腿,这个时候看女人的腿一点都不美。年轻时吃一点苦,算不得什么,怕的是老来苦便凄惨了。

因为有高速路,近年往返于北京、大同间,多是驾车的。两地没有通高铁,坐火车,快也要五六个小时,钦佩开火车的司机们,多年来,磨叽在时速五六十公里的铁路线,居然没有憋出一起大事故。

居住在北四环,距离健翔桥只有一箭遥,出了此桥,往西北行,一路通大同。

先是过八达岭,山陡然起,窗外风光,惟余莽莽。曾坐航班越燕山,俯瞰八达岭,大山逶迤,丘壑无尽,雄之浑之。有曰:人定胜天,虽说飞行苍穹,而我倍加叹息山之伟岸。人能胜天?想必是胡言,人一定不能胜天。吕三说站在宇宙看人便是细菌。举手同意。所谓伟人,只是个体稍大的细菌罢了。

燕山雪好,雨亦是奇。前年半夜想起去大同,行至八达岭,大雨倾泻,电闪雷动,公路顿时成河,恐惧油然袭来。人于此刻,弱不如蚁,似乎自顾不暇,只好停车避雨。

燕山为北京屏障。出燕山,过延庆,豁然塞外景象,山渐平缓,四野连天,风起猎猎。若有怀古意,总以为山路会杀出一队金兵来。

延庆再西到鸡鸣驿。鸡鸣驿,向背鸡鸣山得其名,赵襄子、唐太宗、成吉思汗、忽必烈曾客住鸡鸣驿。

鸡鸣山最奇崛,平处忽然拔一峰,山大啊,比济南鹊山长百倍。假若遇到乱世了,占鸡鸣山当大王,压寨夫人从杨门娶,治安解决了,率家丁来开荒,蓄天水,插桑麻,植松柏,撒五谷,衣食不愁,滋养书画。齐家治国平天下,最后还是落实到书画上。切,再切。拉倒吧。

过了张家口,车一下少不少,尽管河北交警装了限速探测器,却是从来不开启。张家口距大同160公里路,速度可以提到180码。不熟悉路段的司机注意了,还有什么口?路标注明事故多发区。山本是东西向,于此横出一山通南北,风自群山流,到此口成旋风,自重低于两吨的车,时速高于150码,行止此口必打晃,如果方向不能把持好,后果自己去想象。

还要注意冀G牌照的车,估计隶属张家口。冀G牌照的司机很多是穿了西装的,一般头较大,脖子肉厚厚的,油黑油黑的,系着红领带,这些模样的司机像老板,他们驾车的时候都作沉思状,是生意受挫了?还是钱多得数不来?他们把国道当成自家路,车速慢,有时还游龙,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没有任何提示信息忽然停下车要撒尿。

开车上路不光要眼神好,对空间及距离的判断更重要,纸张是平面的,画里要有空间,所以画画人开车把握空间较敏锐。

跑高速唯一担心轮胎爆,遇到一次爆轮胎,方向一时失控了,像冀G牌照车,满马路划游龙,此时不能慌,缓制动,将车止于应急停车带。

石涛画上题:先生何处去,路险莫轻过。待在家里就安全吗?据报载,国内最不稳定因素来自待在家里的下岗失业者。失业者不光是工人阶级,包括失去土地的农民兄弟。

路上的事太多了,人有人生路,民族有民族之路,所说北京到大同的路,只是很局部的一点事。

大同人民很行

恒山地方穷困,地没地,田没田,有煤,发热量低,卖价也不好。我们坐索道上山去,管理索道的年轻人气狠狠催促,快上快上,我站在太阳下,又热又渴,把我累得哎。这个年轻的男人很矫情,他和谁来气呢?上恒山,平均每人消费两百,他几乎不来想,谁是他的衣食父母呢。

昨天要看球赛,电视信号突然断掉。问物业,答管不着。今天再问有限数字电视管理处,电话用普通话自动应答:因为施工原因,全市某某某某某某某住宅区域不能正常收视电视节目,请您原谅。电视管理处知道观众会电话询问,人家懒得安排人工受理,用先进手段客气地回答了要询问的观众。

大同餐饮兴旺,有钱人除了吃喝还是吃喝,家家饭店人声嘈杂,如果你和服务生客气,连一个水杯也要不上桌子。怎么办,要喊,大声地喊,或者干脆开骂,我操你妈,请拿杯子来。杯子马上来了。吃孙记包子铺,旁桌五个酒友喝得大方,出口全是脏话。上海人不懂,我安慰说,此地人粗,入乡随俗,可以当戏观赏。

粥庵曾在大同铁路涵洞发现一纸广告,云,替人报仇,取拇指一个五百,食指三百,其余二百。断脚筋一千,断腿两千,断双腿五千。如果要命,价再商议。电话尾号4444。

大同的吃

大同的吃食真的好。

说好不是因为我出生在大同,杨春华生在温州吧,于上海长大,在南京工作呢,她也喜欢吃大同的饭。北鱼是完整的河北人,他总是忆起大同的一个什么菜。

大同羊肉是闻名的,大同的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羊拉出来的是六味地黄丸。杨春华不吃羊肉的,她幼年时喝羊奶,后来不敢吃羊肉。杨春华喜欢吃大同的糕,最好是玫瑰豆沙馅。糕是黍米制造的,一黍一世界,说的也是这个黍。有人考据古人丈量寸,也是拿黍米当尺子,十黍为一寸,意思是把十粒黍米头对头排起来,就是一寸的长度了。

黍米糕比糯米糕营养高,这是不须言说的。知道一点物种常识的人都知道,白米可以果腹用,而黄色的米不光是果腹的。例如小米,西北的女人坐月子只喝小米粥,富裕的人家可以补贴一个蛋,一个月下来,母子都吃得光光溜溜。假如光给坐月子的女人喝糯米粥,这个女人一个月后会成什么样?真的不敢去尝试啊。

黍米富含油脂,吃了顶饥,山西内蒙一带人都知道,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意思是吃了黍米糕可以走四十里不会饿。

糕怎么做,可以考量这个女人会持家否。在大同,一个成家的女人不会做黍米糕,等于这个女人不成器。要求女人做黍米糕是20年前的事,如今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都是些什么人了。中央政策研究室的老邹告诉我,女人想把男人看住了,先要把这个男人的胃安抚住,女人饭菜烧得好,男人的胃靠记忆会准时回到家。

糕是这样做,可以退去黍米皮,叫黄糕,不去皮的黍米糕颜色微微偏灰色,叫黍子糕。去皮的精致些,不去皮的粗糙点,吃起来味道也不同。怎么不同呢?味道还是自己尝,我说了也是自己的味觉。黍米先磨好,过去用驴子拉磨盘,也有人力来推磨,后来有了磨面机,人和驴子闲下来。磨好的黍米以温水和,拌成蒜瓣大小的颗粒状,然后撒到笼屉蒸。撒,要一层一层撒,水开着,气往上顶,黍米面一层一层撒上去。如果一次把面撒到笼屉去,中间的黍米面蒸不熟。糕,蒸不熟,预示着家人的运气有问题。糕,也是高,蒸不好的糕怎么会高呢?

蒸好的糕会在满屋子飘出粮食本身的那种香。糕蒸好,不能拿来就往嘴里塞,出笼的糕是散的,还要踩。踩黍米糕不用脚,也不像加工糯米那样用木锤砸,所谓踩,还是用手来。踩糕可以说是个技术活,刚出笼的糕很烫手,一是皮肤不怕烫,二是会把糕来翻转,顺序是先由外向内把糕往里翻一趟,接着砸一拳,再往里翻一趟,再砸一拳,如此反复,到糕像糕时,抹一把麻油在表面,糕成了。现在说的吃法叫素糕,素,是标准的意思。玩古董的人把没有花纹图样的瓶瓶罐罐叫素工,这个素意思也是标准器。绘事后素,这个素便当标准说,不是说绘事过后忙乎半天是白干。

素糕以外还可以擀了糕皮子来包馅,馅子可以是玫瑰豆沙的,可以是蔬菜鸡蛋的,我吃过往里装豆瓣酱的糕,咸咸的,怪怪的。还有拿牛油蜂蜜做馅子的,也好吃,咬一口,一股油,却不腻。没见过拿三丁海鲜羊肉大葱当糕馅,是不好吃?还是没人去尝试?包入馅的糕还要下油锅炸,糕见油,身上烫出泡,一个泡接一个泡,如果是皮肤上的泡,看着很恐怖,泡长在糕身上,看着便舒服。炸过的黍米糕叫油糕,金黄色,漂亮啊,大同个别区县的人叫油炸糕,糕身上炸起的泡吃着是响脆的,吃到糕肉时是黏黏的,一起一伏,虚实有致。

又说到粥庵,他是我见过最能吃糕的人,他是吃糕长大的,现在点主食,包子面条米饭烧饼糕,说到糕,他喊停,行了,糕。

吃糕要得法,不会吃糕的人会卡在嗓子眼,眼泪刷地流出来。吃糕要像狮子吃老牛,吞,谁见过狮子吃得细嚼慢咽的。粥庵吃糕就是吞,无论叫多好的菜,他没兴趣,糕一上,他顷刻就吞饱了。

责任编辑/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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