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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家

2011-11-20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晋城大伯姑姑

赵 勇

过年回家

赵 勇

在老屋里“喷”

大年三十上午九时许,我坐上南下的火车,回家过年。

我已经整整八年没有回家过年了。这八年中,虽然也有两三次中途回家,却往往只是稍作停留,最短的一次居然只有几小时。时间既少,心也浮躁,家乡的一切来不及细细品味,便已成过眼烟云。我痛恨着自己京城生活的忙碌和紧张,也曾计划着什么时候一定要认真细致、从容不迫地回家过个年,但这个计划却一直延宕着。2007年春节前夕,《人民铁道报》的记者采访我,问了我许多“过年回家”的问题,我一一作答,仿佛我是一个过年回家的老手。那时候我还煞有介事地鼓励自己,以后要力争把年过到老家。但过完嘴却又按兵不动了。

我是突然决定回家过年的。去年冬天,父亲来我这里闲住,一日他偶然说起姑姑已经八十五岁了,身体也不太好。我忽然就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不仅仅要去看望风烛残年的姑姑,还有染病在身的姨姨和舅舅。腊月二十五,我把孩子和孩子他妈打发回娘家,然后开始了回家之前的疯狂准备。所谓准备,是让自己一天十多个小时趴在电脑前,埋头做作业。清人张潮说:“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这句话在我脑中萦绕良久,却无法落实成实际行动。我所能做者,不过是让自己先忙个不亦乐乎,然后偷得浮生几日闲,这当然是很低的境界了。

整整十二个小时后,我回到老家,也回到了父母的那个老屋。

年夜饭他们已经吃过,只是在等我归来。灯光昏暗,屋里奇冷,家里的一切与多年前并无二致,只是屋门口多了一个烧蜂窝煤的铁炉子,那便是屋里取暖的工具。我的家乡也是煤炭之乡。许多年前,家里盘的还是土炕,炕前生着炉火。煤分香臭,臭煤是进不得农家住户的。过年之前的准备活动之一是去拉一车煤回来,不光是煤,还有大块的乌黑发亮的炭。炭入炉火,先是噼啪作响,然后窜起浓浓的火苗。我们就盘腿坐在炕上,围着炉火,仿佛围住了暖融融的冬天。然而,也许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农家就用不起香煤了。煤价暴涨,奇贵无比,而且据说那些煤都要运往外地,于是家家都烧起了蜂窝煤。那是用劣质煤或煤的边角料制成的东西,煤放至炉中,先得用烟囱抽去煤球的怪味,才敢让它在屋里散热。而通常它们是没有多少热量的,或者是在频繁的更换中,它们的热量已随着烟囱流向了屋外。父母就是在用这种炉子取暖做饭。

电压也不够,大概是因为过年,用电量大增的缘故吧。其佐证之一是父母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开动之后明灭闪烁,如同鬼火。春节联欢晚会终于看不成了,我就与父亲和两个弟弟坐在堂屋里,喝开了汾酒。那既是取暖,也是为了增加谈兴。印象中,这是我二十多年里第一次过的没被春晚吵闹的大年夜。它似乎是冷清的,但与往年的虚头巴脑相比,却又分明显得实实在在。

我被安置在堂屋过夜,父亲也特意搬过来歇息。接下来的几日,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在与父亲长谈。有一天聊至夜半,已是睡意蒙眬,便各自上床就寝。但从来沾枕头就睡的父亲却失眠了,我也大睁两眼,来了精神,于是父子俩继续聊天。黑灯瞎火,静夜清心,不知东方之既白。其实,晋城话中是没有“聊天”这个概念的,取而代之的是“喷”,那似乎是比“聊”更爽快、更豪放、也更随心所欲的一种表达。我回老家,除了要走走看看之外,自然是要寻找喷的机会的,却没想到父亲首先成为我喷的对象,我也成为父亲喷的目标。

事后想来,这一回我与父亲的喷,可能是许多年来最舒展最流畅绵延也最长的一次。父亲一点一点地变老了,人老心多,何况他对我在京城的生活又颇感神秘,似乎就一直寻找着与我长谈的机会。我也活到了人生的秋天,许多旧人旧事已需要确认与缅怀,以便让自己的念想变得丰满悠长。然而,我却总是缺少闲心和耐心。我被京城的生活搞得晕头转向,如同一只没头苍蝇。去年冬天,父亲来我这里住二十天,也许就是找我喷来的,我却居然没找到长时间说话的心境。看来京城并不是一个适宜长谈的地方,更不用说喷了。

听姑姑讲奶奶的故事

在十天左右的时间里,我去了两次姑姑家,第一次我一个人去,第二次发动了老婆孩子。头一次姑姑对我说,豆豆两岁时我见过一回,我就给姑姑许诺着,要把长大的儿子带过来让她瞧瞧。姑姑期待着我们的到来,也盘算着我们的行程和到来的日期。然而,当我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有些吃惊了:“不当活活呀,你们怎么今儿个来了?今儿个打春啊。”

姑姑还严守着以前“打春不见娘家人”的老规矩。她告诉我,有一年她去看望奶奶,在我家多住了几天,中间赶上立春日,那一天她就去了邻居家,此谓“躲春”。然而,这样的规矩在我这里已荡然无存了。我知道那天立春,却把又一次看望姑姑的时间选在了开春第一天。

但我去看望姑姑,除了看望之外,其实还是有一点私心杂念的:我想听她讲一讲奶奶的故事。

姑姑果然讲起了奶奶。姑姑是从头天晚上做的那个梦讲起的。姑姑说,她看见奶奶迎面走来,笑容可掬。奶奶夹着一条干净棉裤,自己的衣服上却油渍麻花。姑姑问:“娘啊,你这是去哪儿来着?”奶奶答:“我去看你姥姥刚回来。”醒来之后姑姑感叹着:“唉,这可几辈子才能见到娘啊!”姑姑接着又对我说:“兴许是过年把奶奶请回家,她又知道你们回来了,就给我托了这么个梦吧。”

有了这个梦的铺垫,姑姑立刻就进入了回忆的通道。姑姑说,我爷爷那一辈弟兄四人,爷爷排行老三。爷爷的父亲当时是一个文秀才,那个大家庭的日子因此也过得红红火火。但奶奶嫁给爷爷后,大家庭已开始走下坡路。爷爷有点文化,曾帮人在河南做生意,后来因为闹土匪抢了东家,爷爷也逃回家中,从此守拙归田园,不再外出。爷爷没挣上钱,又嘴笨手笨,庄稼地里的活儿一概不会做,奶奶就只好靠纳鞋底、纺线织布换来别人家的牲口与人工,勉强维持几亩地的春种秋收。姑姑说,她出生后,奶奶还生有一男二女,却全部在幼小的年龄身患同样急病,不治而亡。当时奶奶住在那个大家庭的西北小屋里,但那个小屋鬼气森森,每到夜间就有动静,吓得奶奶睡不着觉。死了三个孩子后,奶奶觉得是那个小屋带来的晦气,就逼着爷爷想办法。爷爷也终于下了大决心,攒钱买下了现在父亲依然住着的这个房子。父亲出生在买来的房子里,果然他保住了性命。

姑姑讲着这个故事时,唤着那三个弟弟妹妹的名字。姑姑发着儿化音,亲切妥帖,仿佛他们依然活在人间。但这个故事却让我吃惊不小。我不知道它是被奶奶或父亲的讲述有意省略过,还是讲过之后已被我彻底遗忘,总之,我就像第一次听说一样感到震惊。那应该是1924年至1937年之间发生的事吧。我数得出这段时间里中国历史上发生了怎样的大事情,却居然对奶奶的这段历史一无所知。

其实,奶奶在每一个时间的节点都不轻松,闹日本时躲鬼子,过贱年时箩河煤,她大半辈子似乎都在与贫困厮守。因为穷,父亲读完高小之后就上不起学了,他后来去了公社。在公社时,父亲本来是有许多次招工去煤矿的机会的,却都被奶奶坚决拦住。奶奶害怕下煤窑出事。父亲终于长大了,他娶妻生子,奶奶又把全部心思放在我们身上,以让母亲在生产队里多挣点工分。有时奶奶也会去到农业社的打谷场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奶奶缠着小脚,却长着一双闲不住的手。

姑姑的手也是闲不住的。姑姑好女红,她一辈子描龙绣凤,针线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村里许多人就夹着几尺布去找她了。如今,她说她已亲手为自己做好了老衣,她甚至把它们套在一起,以免她忽有不测,儿子们手忙脚乱。我想那一定是姑姑最后的作品吧。姑姑说着说着又说起了奶奶当年曾经说过的晋城土话:“唉,不当活活呀,活得太大了人家会嫌弃你的。”姑姑的语气居然与奶奶如此神似。而且,也像当年的奶奶一样,姑姑虽耳聋眼花,常年偏头疼,却脑子清楚好记性。我鼓励着姑姑,希望她一定要活过奶奶,姑姑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不当活活呀,这一回见了俺孩儿,下一回能不能见着就难说了。”

我至今无法确定“不当活活”的准确涵义,它分明有“不该活”的意思,但“活活”二字一重叠,又把“不该活”的自责给冲淡了。它变得不满中有怜惜,自怨中有自嘲,仿佛怒其不争,却又哀其不幸。而这句话一旦被当年的奶奶和现在的姑姑说出,那里面似乎就注入了长长的忧伤和深深的无奈。我相信那既是奶奶和姑姑对生之艰辛、死也来之不易的感喟,很可能也是她们奉行的人生哲学。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也许她们对生命的理解就这么朴素。

离开姑姑家时,我有些伤感。我承认是姑姑的哪句话击中了我,让我常年处于板结中的情感一下子变得松软起来。她把攒在木头箱子里的一袋苹果拎出来,一定要送给豆豆吃。她也坚持要把我们送到大门外。送出第一道门,她没有停下来。送出第二道门,她依然摇摇晃晃往前走。直到拐过胡同那个弯儿,她才站住不动了。姑姑挥着手,目送着我们远去,那时候,我真不知道这是不是永诀。

消失的土地

姑姑家与我家之间隔着府城。府城不是城,而是一个村。

府城近些年有了些名气,是因为那个村的后面有座玉皇庙,那似乎是晋城市的一个旅游景点。但当地人是不习惯于说玉皇庙的,他们只说府城西庙。既然有西庙,就应该有东庙。东庙坐落在府城的最东头,紧挨晋陵公路,一目了然,但它却远不如那个藏着掖着的西庙有名气。

东庙对面是一大片的地。或者说从府城村东头一直到村西头,整个村子面对的是一大片的地。这片地方圆几百亩,虽地势略低,却平展开阔,这在我们那一带是难得一见的景象。这片地原本是属于一个农场的,但究竟是谁的农场,我却从来没打听过。我只知道它归农场所有,而农场往往又会把它当成开发新品种的试验田。一到夏秋两季,用了新种子的庄稼就窜得高,长得旺。迎风招展的高粱,粗大的玉米棒子,弯着腰的谷穗,窝在地里的豆秧,它们前呼后拥,层层叠叠,渲染着一种节令的气势。一看到那片农田,我的心里就会舒展起来。我知道地里的粮食并非让人下肚的口粮,而是培育出来的良种。它们被农民买走,又被播进周边的土地,地里就长出了与它们模样一样的庄稼。

那一年的五月我回老家,又一次路过那个农场,看到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麦田。麦子已经抽穗,麦芒变得坚硬,我忍不住走进田里,大口呼吸着麦子的清香。不久,我在《海子、骆一禾作品集》中读到了海子的诗: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老实说,我站在麦地里时是不觉得痛苦的,但我还是被这首诗拿住了。我想起了那片麦田,也想到海子果然名不虚传,他不仅会写诗,还懂得小麦是怎么回事。

然而,或许是从去年开始,那一大片的土地就已经种不成庄稼了。

回到家里时,我听说那块地已被晋城市委党校和一个什么大学的分校区圈走,两所学校即将在那里拔地而起。而它能被有关人士相中,据说也是看上了它的平。我从姑姑家出来,特意在那里下车,发现果然有一个类似大学校门的东西矗在那里,像一条巨大的长板凳。板凳的橫面写着“太原科技大学晋城校区”几个大字,两条腿上则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安全施工,快速高效”。板凳的顶端彩旗飘飘,两边已打起一人多高的围墙。我从板凳中间进去,环望四周,那里还只是一片空旷苍茫,但脚下的地面已被垫高夯平了。那些用来垫高地基的土,据说就是从我们村的河滩地挖来的。新土初到,干净素朴,它们覆盖了那片长过庄稼的肥沃大地。

我觉得荒诞,心里升起隐隐的疼痛。

我是与土地有过亲密接触的。十六岁以前,每年收秋打夏时节,学校就放了假。那是一年一度的麦假和秋假。那时候我就成了生产队里的社员,归队长调遣。后来土地包产到户,我放假回家也断不了是要做些农活的。农活有各种做法,也磨砺着不同的身体姿态。挪着,退着,弯着,蹲着,挥着,长时间使用一种姿势,眼冒金星,汗也下来了。待收工回家,晚风一吹,却是全身的通透舒展。那一段的经历教育了我,也让那些原来只是躲在书本中的句子露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由此我懂得了粮食的来之不易,也明白了土地的金贵。

但是,那些土地却消失了,取代它们的将是一片高楼。

为了验证那些新土的来历,我去了我们村的河滩。

既为河滩,那里应该是有一条河的。许多年前,也确实有一条名叫丹河的水从我们村前流过。或许就是因为那条河,才有了附近几个村的名字:水东,水西,水北。我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从北走到南,是正街;从正街再下一个坡,就到了丹河的河道里。夏天发大水,许多人就站在村边,看浑浊的河波浪翻滚。春秋两季,大河变成溪流,踩着几块仄石就能走到对岸。对岸是一片一片的小树林,挨着树林有两口浅水井,水从河道里渗下去,就成了全村人吃水的水源。

然而,“让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的年代来临了,村里人也开始变得咋咋呼呼。他们放炮崩石头,拦河修水库,村东边就多了一条河道和一面大坝,河水也在那里拐了个弯,扬长而去。村前没了丹河,河道就填了沙土,河对面的小树林也被砍得精光。它们连成一片,先是成了生产队里的耕作地,后又变成各家各户的责任田。沙土地里种庄稼,收成并不见得有多好,却也别有一番景象。我是喜欢在沙土地里摸爬滚打的,沙土软和,不沾身,抓一把在手,清清爽爽。河滩中间有条路,三里之外便是水东。读高中时,那条路我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

但这一切如今已不复存在。我见河道里找取土的地方,果然有几个巨大的坑赫然在目,每个足有两三座房子大。河道对面的河滩地,一边转圈盖着房子,那是新建的“阳光驾校”,另一边则变成了一个赛车场。赛场初建,去年便迎来一个高级别的比赛,据说观者如潮。我有些好奇,就上网搜索,居然找到了这个比赛的相关报道。那是一个名叫“全国汽车场地越野锦标赛‘珏山’杯晋城分站赛”的比赛,报道中说:“占地面积达两百亩的泽州水北赛车场,其障碍主要由人工设计修建而成,赛道全长1.8公里,共有24个越野障碍,其中碎石路、跷跷板、左侧坡、右单边、左单边、V形谷、排骨路、轮胎坑、双连峰、浮桥、深水坑都是非常有看点的障碍。而弯道双边桥、V形谷、排骨路、浮桥又都是近年来少有的难点障碍,会给善玩高速通过的车手带来麻烦。”看完报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那天看到的景象那么难看了。那块地原本也算是一马平川,如今却变得坑坑洼洼,像是被国军的炮火轰炸过。它们一定给车手制造了很多麻烦吧。

消失的不仅是那片河滩地,还有村西头的一大片土地。原来那片地也是种庄稼的,但后来却开发成了大棚地,专门种菜,那些菜就成了城里人锅里的吃物。但我这次回去,那片大棚地已不见踪影,取代它的是一排排新盖的房子。那是一个集吃、住、玩于一体的所在,取名为“水北农业生态观光园”。几次路过那里,我都会在观光园的门面处驻足逗留,我想弄清楚消灭了大棚地之后命名为生态观光,是不是一种黑色幽默。我也去那里面喝过一次酒,见园子中停满了小汽车,又听说五天之内的包间已预订不上了。据说许多食客是从城里开车过来的,他们呼朋唤友,吆五喝六,然后喝得东倒西歪,大醉而去。

有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起身向村北走去。村北原来是层层叠叠的农田,正中间有一条路,通向十里之外的高都。但那条路在村口处就断了,原来的路面被挖得不成样子,不知何故。我顺着残破的路往高处走,那里又被宽敞的二级路劈成两半。越过二级路,我终于找到那些熟悉的田地,它们暂时还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经过蚕食鲸吞之后,已不见原来的阔大气象。它们变得小气了,似乎充满着委屈。

我走出去很远,又绕到另一条路上返回村里。那时太阳正一点一点升起,我却忽然想起海子的一首爱情诗: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

叙述问题

八年没有回家过年,本来是有许多感慨的,但写出以上的几件事情,我却陷入到欲说还休的困境之中。不光是对上面的叙述不满意,而且也对接下来的写什么和怎么写颇多困惑。我找不到叙述的调子。我无法将那些故事背后的沉痛转换为语言。我意识到一种表达的困难,前所未有。

我去了阳城,第二天便去看望妻子的姥姥。姥姥年前查出食道癌,本来已被虚弱折磨得卧床不起。但她那天得知我的动向,却早早端坐在炕头。姥姥穿戴整齐,气定神闲,目光炯炯。她对自己的病情一清二楚,却以这种方式展示着自己的最后形象。她是在守护生命的尊严吗?

这个故事我不知如何叙述。

我返回晋城,又一次见到妹妹。母亲告我,妹妹去年揽了点活儿,挣了点钱。她为那些下井的煤矿工人做套在高筒胶鞋中的布袜子,每双六毛钱。她做了一千双。

我知道她挣那点钱的艰难。27岁那年,妹妹得脑梗塞,从此右半身偏瘫。她做布袜子,能够使用的只有一架缝纫机,一只手和一条腿。

但她有两个孩子,儿子读高中,女儿念初中。

去年春节之后不久,妹妹突然打来电话,她哭着跟我说:“人家把那笔钱都给你挑了啊……”“挑”是晋城话,意谓“胡花乱花”。“人家”便是她的丈夫。

我感到悲愤。我事后才意识到,人性是一件多么靠不住的东西。我曾用我被文学滋润过的脑子想象过,我想象着那个粗陋和简单的灵魂中,也许还存留着一丝人性的残余,但我还是扑空了。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妹妹打算自己挣点钱了。只是她挣了六百块钱,却用了长长一年的时间。

这个故事我更不知道如何讲述。它似乎是家族的秘密,揭开它就意味着揭出许多辛酸和无奈。每当我准备面对它时,我的表达就被冻结在一片冰天雪地里。我变成了一个失语症患者。

还有那两个弟弟。

二弟是一家煤矿的临时工。因为是临时工,他必须去干一些正式工不愿意去干的活儿。他告我每天光是走巷道的时间就需要五六个小时,但他一个月只能挣两千块钱。那只是正式工的四五分之一。

当我返回晋城时,二弟已经上班,大弟却也无法再见一面。正月初八,大弟给我打电话,他慌慌张张地告我他被交警逮着了,看我能否找同学疏通一下。那一天,他已给他所在的那家公司干开了活。他开着公司的车,却没有驾驶证。他将面临罚款两千、拘留十五天的处罚。

我给那个当警察的同学打去电话,他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此同学一身正气,我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他说得如此干脆。

当然他是正确的。

我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弟,却打不通手机了。事后得知,手机已被交警收走。

这个故事应该是一幕轻喜剧,却不可能带来任何欢笑。它穿插在过年的缝隙中,让这个原本还算祥和的正月天呈现出一些不安和慌乱。

而大弟那个长达三年的故事,我至今都没敢碰它。我确实也没有找到叙述的契机,但我更怀疑我有没有叙述它的权力。

我想起了叙述学中的那句名言:“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也许是那个讲述故事的年代还没有到来吧。但问题是,会有到来的一天吗?或者当那一天果然到来的时候,讲述已经变形,故事还会是原来的故事吗?

我终于意识到,有些故事是只能在亲人之间讲述的,有些故事是只能向亲朋好友诉说的,还有的故事或许只适合从黑暗的记忆里捞起来,独自想想,然后再让它沉入记忆的黑暗中。它们无法变成书面语,它们有可能被永久放逐在叙述之外。

于是,我决定把这一页翻过去,准备去讲一些轻松的故事。

在郑允河家

郑允河住在城里头。去看望他是我的主意。

许多年前父亲还在公社做事,我也就成了公社大院里的常客。父亲对我说,见了人要有礼貌,比他大的要叫大伯,比他小的得叫叔叔。但我通常是不知道谁比父亲大谁比父亲小的,这样第一次见面时,父亲就会指着他们说,这是你三元叔,这是你建民叔。经过如此这般的确认之后,名字再跟一个叔字就成为一种固定称呼。但称呼谁为大伯时,通常又是不带名字的,因为按照晋城土话,大伯是需要叫成大伯伯的。大伯伯前面再有名字,太繁琐,名字也就省略了。

我在公社里认下了一堆叔叔,但能够被叫成大伯伯的人却不多。郑允河则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在我那篇关于阅读记忆的文章中我曾经提到过这位允河大伯。我说他博闻强记,读书颇多,这当然是吸引我接近他的一个重要理由。但事实上,另外一个理由也并非不重要:他说着一口漂亮的普通话。可以想见,当土著们操着土得掉碴的晋城话放肆说笑时,一个广播电台里的声音蜿蜒其中,那该是何等靓的风景。而我偏偏又是对普通话十分敏感的。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村里来了一批说普通话的年轻人。有一回我们在水泥砌成的台子上打乒乓球,一位女知青也过来施展才艺。她拿起我同学的拍子,看到背面刻着同学的名字,随口就喊出了一声“马四昌”。家乡人发音,“四”与“柿”并无区别;家乡人唤人姓名,姓又通常会被放在一边。可怜那四昌同学被我们唤了多年,早已感觉全无,却万万没想到那仨字还能唤得那般俊俏。女知青一下子唤出了境界,也让我意识到了普通话的威力。

允河大伯普通话说得好,我却一直不知道他是北京人。直到这一次见面他才告我,16岁以前他在北京度过,读的是西单附近手帕胡同的师大二附小(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属第二小学)。1949年南下到晋城时,领导念其年龄太小,就让他留下来了,结果一留就是六十年。留下来之后他在团县委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从此开始了劳动改造的漫长岁月。我小时候在公社里见到他时,那已是他几处改造的最后落脚地,但处境已大为好转。他在公社待到八十年代初,终于翻身了。翻身之后是返城,他当上了县农工部的部长。他在公社的一些朋友也陆续进城,郑部长家里就成为一个时常聚会的场所。听父亲说,聚会时朋友们常常会调侃他:老郑这个姓氏可真是好啊,副的也是正的。但他究竟当的是副部长还是正部长,我却从来没去打听过。他当部长期间,我是去过他家里几次的,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或读研究生,他似乎也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舒心的日子。于是他说话更随便了,笑声更舒展了。他说着说着就发出一道命令:“老婆,去给我们弄点好吃的。”那位被我叫做娘的伯母就颠儿颠儿地去了厨房。扎根晋城几十年,允河大伯已学会不少的晋城话,他叫“老婆”时,我注意到他发的是晋城音,那是一种不避外人的亲昵。

也许是从九十年代起,我就没去过他家了。我知道他与父亲往来不断,我的讯息也通过父亲源源不断地流向他处。刚在北京落脚时,我似乎还给他写过信,也通过几回电话,但后来就既不写信也不打电话了。对于这样一种情谊,我越来越怀疑信件与电话究竟能传递多少有效信息。大概我需要一种身体的在场。也许我看见他的模样时,我才会觉得踏实,我童年、少年的许多记忆也才有了着落。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父亲。那一瞬间父亲有些惊讶,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他与我合计着去看望的时间,然后把电话打到郑允河家里。那边的允河大伯似乎也兴奋起来,他说他要把谁谁谁叫过来。我知道那几个人都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当然也是我当年结识的最好的叔叔。

我与父亲去到郑允河家的那座三层小楼时,张三元夫妇与张永祥老师已经到场。二层的客厅宽敞明亮,阳光照进来,香烟的雾气就重峦叠嶂,有了许多层次。三元叔在烟雾中来回走着说着,像一个多动症顽童。张老师则一根接一根抽着香烟,过瘾的豪情丝毫不减当年。允河大伯一会儿与我说话,一会儿又把话题移向他的朋友。我们大声说笑着,客厅里顿时充满了喧哗。

喧哗之中,三元叔突然冒出一句:年前我那条狗死了呀,它跟了我十二年,想起来我就伤心。因为这条狗,我都哭过好几回了。

别人为狗而哭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在三元叔身上。父亲经常会当着张三元的面跟我说,你这个傻疙瘩叔叔如何如何。那通常是三元叔又冒出了什么愣头愣脑的话。他说这种话从来不打底稿,张嘴即来,浑然天成,听者无不捧腹。但那天的三元叔却穿唐装,戴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他隔一两个小时就会长叹一声:日他娘我伤心我那条狗啊。根据我的粗略统计,他在那天聚会时至少伤心了四次。结果,他那种山药蛋派的话语风格中就搀杂进一种小资调。

于是大家就问起他那条狗。张老师说,那就是老死了吧,寿终正寝,也是喜丧。三元叔说,我出殡了人家啊,还做了道祭文。我说狗呀狗,你坐电梯,住洋楼。俺们喝粥,给你吃肉。福你享过罪没受,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的这几句顺口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说起顺口溜,三元叔就恢复了山药蛋派的本性。当年在公社时,张三元的顺口溜就是编得出了名的。那时候,他的主要工作是给领导“写材料”,可能写着写着他就发现了许多可笑可乐之处,于是种种段子便成为写材料时的副产品。段子既成,他总会即时发布,通常那是在吃饭的地方或是在聊天的时候。而段子也总能引来欢声笑语,暗淡的日子就有了许多亮色。有时候,流行的段子本已传神,但到了张三元那里,他依然要回炉再造。那个年代,晋城一带为了让粮食产量过黄河跨长江,曾种一种“三尺三”的高粱,学名叫做“晋杂五号”。此高粱面做成面条的难度颇大,必得佐之于豆子面、榆皮面才可成型。面条入口,又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于是便有了关于“晋杂五号”的顺口溜:“晋杂五号儿,圪搂一半儿;放到盆里,和不到一块儿;煮到锅里,断成圪截儿;小孩不吃,大人没法儿……”张三元在这个顺口溜后面加了个豹尾:“倒进猪圈,把猪吓得跑到圪角儿。”

那一天,三元叔又说起了这个段子。说这个段子是因为张老师正在编一本词典,他谈起了群众语言的朴实生动。这个段子一被张三元说出,立即遭到了张老师的表扬。他尤其评点了最后一句的画龙点睛,那种文绉绉的用词,与张三元的风格形成鲜明反差。

在我的印象中,张老师似乎从来就是喜欢咬文嚼字的。他用晋城话说着一些成语,五十年代老大学生的风貌便呼之欲出。但是,这位当年山大中文系的毕业生为什么在我们村的学校当了多年的校长,我却不得而知。张老师是村里人,但这似乎并不构成他在农村工作的主要理由。当然,对于我来说,少年时代的学校有这么一位文化人当校长,还是让我有了许多安全感和自豪感。那一年,我们上课的地方已从庙院里的教室移到操场后面的那排教室。忽然有一天,张老师走上了讲台,他照例用文绉绉的语辞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狠狠教训一顿,然后开讲哲学。他讲物质与意识的关系,引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哲学故事。突然,一个陌生的名字从他嘴里蹦将出来:贝克莱。那是我第一次听张老师讲课,也是第一次听哲学课,更是第一次听到了那位大哲学家的名字。我沉浸在贝克莱故事的讲述中,如听仙乐耳暂明。

但张老师却只给我们讲了那一次课,那次课也就成了他的告别演出。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三十多年之后他才告了我事情的真相。他说,那时候不是牛老师在那里吗?牛老师又是我的老师。牛老师说以后你就不用上课了,好好当你的校长吧。咱当时不是很尊重牛老师嘛。

张老师没有把话说透,但我已听明白了。牛老师是害怕张老师风头太健,功高盖主,就使出了这一招撒手锏。这个可爱的牛老师!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人提议要温习一下前年冬天他们聚会时的录相,聊天的地方就从允河大伯的客厅转移到他的另一个房间。那个DVD机可能好长时间都没用了,放出来的画面断断续续,允河大伯立刻命令三元叔换一台还没拆包的新机器。新机器安装完毕,却有声音没图像。三元叔就说,师傅啊你这里的机器怎么都是山寨机?他称郑允河为师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正琢磨着称做师傅的理由,图像就蹦出来了,原来他把两条线的位置接错了。

那是一次“水东公社部分老同志”的聚会,全部是由郑允河一手操办的。听父亲说,为了这次聚会,允河大伯花了三千多块。但我觉得在他那里,也许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几十年之后,大家各奔西东,凑到一起已非易事。忙前跑后,上蹿下跳的工作甚至需要一个会务组来承担。但前部长手下已无人马可以调动,只得指挥着老婆、儿子、女儿、女婿团团转。我问允河大伯为什么是“部分老同志”。他说张罗好长时间依然没来全,只好“部分”。但我觉得那个场面已够壮观了。画面里满满一屋子人,他们说着笑着,忽然有的就哭起来了。我准确地辨认出电视里的许多张面孔,他们或胖或瘦,却还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神态。当然,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变得苍老了。

电视里出现了慢镜头,《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开始响起。允河大伯忽然叹息一声,说,二能死了可真是没想到。小勇你还记得你二能阿姨吗?

我有点吃惊。二能阿姨当时应该是公社里的妇联主任,她年轻漂亮,快人快语,成天与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嘻嘻哈哈。我见电视里的她依然生动活泼,风韵犹存,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但她确实已经死了。几个人开始推算二能的年龄,最终形成了一个结论:二能去年死的时候不会超过62岁。他们说谁谁谁又得病了,谁谁谁也快不行了。张老师与允河大伯斗着嘴,讨论着他们俩谁死到谁前头谁送谁的问题。三元叔说,师傅你就赶快准备三千块钱,再搞一次聚会吧。过两年你逮不住的人就更多了。

时近晌午,我们等来了聂尔,也把聊天的地方换到了一楼的餐厅。开吃不久,张建民也翩然而至。

现在想来,那实在是一次喝酒聊天的盛事。我们喝一会儿,聊了一会儿,高门大嗓,笑声雷动。大概是上午的顺口溜还让大家意犹未尽,张老师就说起了“四大毒”,“四大毒”又引来了张三元的“四大出力”和我父亲的“四大放松”。张老师说:独疙瘩蒜,羊角葱,斜眼老婆(指老太太),那门缝的风。聂尔笑完之后立刻重复一遍。张老师纠正说,“那门缝的风”的“那”字一定不能漏了,漏了味道就不对了。我也笑起来,我既笑“那”字放到那里的妥帖,也笑张老师又施展开咬文嚼字的本领。在聂尔的要求下,允河大伯讲起聂尔父亲的故事,他的讲述不断被他那个喝多了酒的儿子所打断。建民叔说当年他在晋城一中听过赵树理的演讲,张老师也不甘示弱,他说他在山大也听过。允河大伯接过话头,他说五十年代初他就在长治听过了。我立刻追问起赵树理的口才。说到了赵树理,允河大伯就要送我一套新版的《赵树理全集》,我急忙阻止。我已经有两套了。三元叔说着笑着喝着,忽然又悲从中来,他叹息着他那条狗,活脱脱成了一个祥林嫂。他背诵一遍他做的那道祭文,大家就笑成了一团。

祥林嫂有事提前离开了,建民叔开始了“文革”武斗故事的讲述。赵魁元的学习状况。攻打四新矿。“卡秋莎”火箭炮。王保贵。这些故事被当年“联字号”学生队伍的总指挥讲来,如数家珍。而四十年前的故事经过时间长河的冲刷之后,仿佛也褪去了许多血腥与残酷,露出了它本来的荒诞与滑稽。我与聂尔正好都从赵瑜那里获赠一本他新写的长篇报告文学:《牺牲者——太行文革之战》(征求意见稿),父亲来京时也仔细读过其中的部分章节,赵瑜的这本报告文学就成为话题。我对建民叔说,赵瑜可是写了这么本书啊。张建民说,他没采访我他能把书写好了?这种口吻把我们逗得大笑不止。

聊天的盛事即将结束时,允河大伯的两个女儿来到了娘家,她们隔着饭桌与我打着招呼,我的思绪也迅速闪回到遥远的过去。也许是在1978年前后吧,我与允河大伯的大女儿小萍一起投奔在建民叔门下补习数学。那时候的小萍穿一件洗得脆生生的草绿军上衣,她走在公社大院里,葱绿挺拔。所有的阳光似乎都洒在那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上了。

然而,三十年之后,我眼前的这位小萍却变成了名符其实的中年妇女。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有些难堪,也有些苦涩。

责任编辑/白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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