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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 妇

2011-11-20李心丽

山西文学 2011年1期
关键词:工友老太太女儿

李心丽

鼠 妇

李心丽

进城前一天,马秀梅在自家的地里摘迟熟的苹果。好多天没来,她看到有不少苹果落在了地上。都还是崭新的,与树上的几乎没有两样,想必是风把它们吹落了。马秀梅蹲下来把它们捡到另外的袋子里,终归它们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受过了摔打,不好放,也许挨不到过年,就烂了。全部捡完之后,就开始摘树上的,从她站的方向看去,对面山梁上有稀稀落落的人在地里忙活。马秀梅在休息的间隙向远处望望,有时候向天空望望,她还是尽量让自己不要想起她男人福锁来,但每望一个远处,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一年零九个月了,她没有见到他有一年零九个月了,这期间他没有任何消息捎回来,只是给女儿的存折上汇过几次钱,但从那个存折上,也看不出他到底在哪儿,想问候他一声都没有一个地址,也没有一个电话。马秀梅不理解,如果说她是外人,是男人身上的一层衣,可以脱下来扔掉,可女儿是他自己生的,他怎么就这么忍心呢?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不想自己的女儿吗?

树不太高,但树梢上的苹果马秀梅还是够不着,够不着她也就不够了,去另外的苹果树上摘。想起自己要进城去,她还是有一种期盼。她希望在一种陌生的环境里她能忘掉自己的伤痛,有全新的东西充塞她的心。不过有时候,她又觉得她在那儿也待不下去,她活了四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去外面打过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了城里的活计。一会儿她对即将要到来的新生活心怀期盼,一会儿又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担忧,她没有出过远门,从小到大就待在村里种地,她对自己没有信心。这些苹果从树上摘回家之后,地里的所有庄稼就都归仓了,她一冬天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想起要在这个冬天离开自己的家去别处,她还是有了某种期待。说不定,她能在城里遇到她的男人福锁,因为他以前打工的地方就是她现在要去的城市。还有因为女儿就在那座城里上大学。

马秀梅的男人是建筑工人,一年四季在外面修楼,去年二月从家里走后,去了女儿上学的城市。他跟的工队是邻村一个人的亲戚,据说是修一所大型的大学校区。这个工地上有许多家工队,本来那天还不到他轮休的时间,但女儿从宿舍里打来了电话,说扁桃体发炎了。他一个宿舍的工友听说他女儿病了,就把他的轮休时间让了出来,让他去看女儿。没想到那天电路故障,那名替班的工友就被电打死了。她男人乔福锁看到为自己而死的工友,看到工友年迈的老父亲和他妻子,惭愧极了,于是他说让大家把那名死去的工友当做是他,他就变成了应该活着的工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他接下来的人生就不是他乔福锁了,他说他不存在了,他活生生让自己做了那名工友。

马秀梅不知道那名工友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省的,听说家里孩子多,都没有成年,还有年老的父母,以前由那名工友背的家就由乔福锁背起来了,至于他自己的家,他撒手不管了。他说我死了,我管不着你们了,我对不起你们。

刚开始,马秀梅想不通,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时间久了,想想他还在这个人世上,想想他只要活着就比什么都好,想不通能怎么样呢?她从此再也没有见着他,他让别人捎回话说,就当那个死去的人是他。马秀梅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有说。

马秀梅把摘回来的苹果捡好,入了果窖,之后,她又检查了一番放粮食的箱子,把这一个个箱子又往严实里盖了盖,一走就是几个月,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来。本来到了冬天,所有的人都从外面往回走,每家出去打工的男人,天气开始大冷的时候就回家了,她等不着回家的男人,要不她怎么会走呢?粮食安顿好之后,她就把院子扫了一遍,看到房子的窗户破了两块纸,她怕麻雀会钻进去,就拿了几张纸去堵住了。能想到的她尽量让自己想到。之后,她又把水缸里的水舀在了桶里,要不人一走,陶瓷的水缸就要冻裂了。马秀梅按顺序做着自己想到的事情,把她要带往城里的那一大袋黄豆系住了口子,还有一小袋红枣。这之后,马秀梅才生着了柴火,为自己煮了一碗小米饭算做晚饭。

吃饭的时候,马秀梅坐在菜窖旁。虽然是秋日的天气了,但马秀梅觉得微风吹拂着很舒服。她没有开院灯,院子里黑黢黢的,院子里的苹果树和枣树在风儿吹过的时候发出一阵阵声响,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她看到了亮闪闪的星星,如一颗颗宝石一样镶嵌在天空。这话是女儿讲给她的,记得有一次女儿写语文作业,老师让用镶嵌两个字造句,女儿就说亮闪闪的星星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天空。后来她就很留意晚上的天空,果真觉得在暗沉的夜幕下,那一颗颗星星确实像一颗颗宝石,虽然没有见过宝石,但她明白了宝石就是一种光芒。

马秀梅吃着饭,想着女儿小丽,又想着男人福锁,又想起了已经去世的公婆,过往的日子如电影快镜头一样一忽闪就过去了。如果男人在,她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现在,幸福像天际的弯月一样遥不可及,马秀梅在回想着男人的时候眼里又有了泪水,有时候自己的际遇让她觉得仿佛置身梦中一样不可思议。

前一段时间女儿把电话打到了栓柱家,说她一个同学家亲戚要在村里请一个保姆,照顾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女儿说工钱不低呢,一个月管吃管住八百元,问她愿意不愿意去。马秀梅说她不能走,家让谁照看呢?女儿说用锁子锁了就行了,再说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什么呢?女儿说冬天家里也没有什么事,她一个人待着也寂寞,说她去看过了,那个婆婆只是受了点刺激,腿脚有点不灵便,脑子还好着呢,她家儿女工作都忙,没人跟她说话,忙也不会太忙,也不会受气,再说离我也近点,周末我还可以去看你。她终于还是被女儿说动了,答应秋收后就去。后来那家雇主就帮她联系好了一辆顺车,接她去。这不,前两天就打来电话,她去栓柱家接了,明天是周六,明天去。她唯一有点不放心的就是万一男人有消息了,她不好一下子就知道,栓柱老婆说你尽管去,去了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有消息我通知你。

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长途奔波,连绵起伏的群山和田野都在身后远去了,高楼和汹涌的车辆把这座城市一下子推到了面前,马秀梅有点应接不暇。女儿上学是男人福锁送来的,她多次在女儿的讲述中看到过这座城市,女儿说妈妈等以后我一定带你去一次,在我毕业前。女儿放假的时候回家,中途假期短,从来也不回家,她也没有时间去,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一种期待。可当她真的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有种梦幻般的感觉,它是如此的巨大,是如此的炫目,让她有种不可置信的茫然。

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在家等着。她拿的那两大袋东西,黄豆由司机扛着,她拿着她的行李和那一袋红枣,跟在司机身后,进入了一幢家属楼,坐电梯上了二楼就到了。老太太的两个女儿看到她很高兴,帮着把她的东西放下了。她们问她带了什么,老沉老沉的。她说第一次来家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把自己种的黄豆和树上的红枣带来了。她说话的时候有点底气不足,在乡下这根本不是礼物,大家出门的时候都是去商店买牛奶或者饼干、糕点,乡下的商店也琳琅满目。她不是不舍得花钱,这是女儿同学的亲戚,自然是应该带礼物的,但她不知道带什么。不过她看到她们很高兴,她们说你带这么多来真是不好意思,其实她看到她们也找不出一个可以放这两袋东西的仓库。要不买一只好摆放的器皿回来盛放?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在商量。一个说那我现在去买,以前本来有,后来也用不着,都给人了。不一会儿,她们买回了几只很大的塑料盒,不是她乡下的那种瓮。这些东西在城市里终于有了归置,她舒了一口气。

老太太午睡之后,她们把她带到她的房间里,告诉她老太太午睡醒了之后要用毛巾给她擦脸,然后给她喝一杯水,然后扶着她下地,要进行锻炼,在房间里踱步,让她练习走路。后来她知道这是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要恢复得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心里想实际状况比女儿说的要严重,不过听她们说已经恢复很多了,起初老太太连话都讲不了,现在可以与人进行简短的交流,可以自己扶着墙壁去卫生间,除了一条腿和一只手还没有恢复原来的力气,其他症状都好很多了。她们向老太太介绍了马秀梅,老太太冲她点了点头,嘴角还有一丝笑。她说大娘,我会把你照顾好,好让你早点恢复健康,等你好了,我还可以带你去我们乡下,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跟我一起去我家的果园,我家的果园能看见村里所有的人家。老太太听她这样一说,眼睛亮闪闪的,说好啊,我走动了,我就跟你一起去,在乡下待一段时间。马秀梅说太好了,这样说好了啊,等明年春天你好了就跟我回去。老太太的两个女儿看老太太高兴,也很高兴,说妈说好了啊,到时我们也跟你一起去,一起在乡下待几天。

马秀梅的到来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意料不到的欢快,老太太的两个女儿那晚上都留下来在这儿过了夜。她们怕马秀梅不适应城市的生活,给她进行短期培训,水龙头拧到右面是热水,拧到左面是冷水。厨房里储物柜里哪儿放着什么东西。隔一天老太太喝一次豆浆,这是豆浆机。于是,还给马秀梅演习豆浆机的用法。马秀梅在她们的指点下看着豆浆机上的那个标志,上水位线,下水位线。马秀梅说我带的黄豆都是优种种的,营养成分高。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就说,你带来的黄豆够我们用两三年了。马秀梅说你们也分着拿一些,我地里每年都种,不用吃隔年的粮食。她们嘱咐马秀梅,说老太太早晨还喜欢喝玉米糊,玉米面就在储物柜里,你不喜欢喝的时候吃点别的。早饭老太太喜欢吃这两种食物,晚上睡觉的时候给她喝点酸奶,午饭吃面或者粥,有豆面、荞面,马秀梅听着她们的介绍,一桩桩记在了心里。

房子很宽敞,三卧两厅。老太太住的卧室连着阳台,阳台上种着许多马秀梅叫不上名字的花。花盆里的花长势很旺。在冬季竟有这样茂盛的植物,和村里太不同了。村里几乎没有人家养花,乡下的冬天很少能看到绿色,看到的是光秃秃的树枝,和裸露的土地。以前,马秀梅从家里的窗户上就能看到对面的山,山上有她家的果园。那时院墙很低,挡不住她的视线,后来男人把院墙垒高了,沿院墙盖了一排房子,房顶用水泥抹了,秋天晒粮食的时候就方便多了,不过看远处就没有以前方便了。房子里放着水泥打的箱子,箱子里放着粮食。墙壁上有一扇窗户,窗户上没有围木条和其他东西,只是一只长方形的口子,冬天的时候,呼呼的风从外面吹进来,连老鼠都嫌冷。不过这是天然的冷库,他们的粮食就是这样储存。

这个房子凡是能引起马秀梅注意的地方,她就要想起乡下的家,乡下相关的事物。她发现这房子每一处都很讲究,壁灯、顶灯、落地灯,还有那图案和质地都很不错的落地窗帘,还有客厅里的那一组很休闲的沙发,色彩、式样、质地,马秀梅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她在乡下一直住的是窑洞,土炕。土是万物的生命之源,有时遇到连阴的天气,土炕就非常潮湿,钉鞋虫就会从炕缝里钻出来。那一只只有着紫色背壳的长满腿的虫子,从炕缝里、从水缸周围,有时候甚至从她的枕头旁,旁若无人地爬过。这城市的地板都是瓷砖铺出来的,墙壁都是砖和混凝土筑起来的,马秀梅想,别说钉鞋虫,就是一只米虫也怕生不出来。

在老太太两个女儿的帮助下,马秀梅很快熟悉了她身处的环境,也很快进入了角色。早晨,她要把泡好的黄豆放进豆浆机,再把泡软的枣去核,让水刚刚达到下水位线,豆浆机就开始工作了。然后,到老太太房间,给她拿衣服,搀扶她上卫生间,给她洗脸。这时候,她从乡下带来的黄豆正在豆浆机中变成豆浆。它工作的声音很大,她第一次还被它突然的轰鸣声吓了一跳,后来也渐渐熟悉了它的性能,等她给老太太收拾好之后,豆浆也已经磨好了,她就把老太太搀扶进厨房,开始过滤。老太太就看着她,有时候对她指点一下,她就按照她的指示进行操作。她喜欢闻那股豆香味,混合着红枣的香味。这早餐,有了工业时代的成分,她没有想到城里人自己家里就有这种加工的机器。老太太从喝上她拿来的黄豆磨成的豆浆后,对她种的黄豆给予了褒奖,说味道比以前市场上买来的黄豆味道要好。她说她的庄稼不上化肥,上的都是农家肥、草木灰。而且这黄豆还是今年秋天刚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老太太说怪不得味道不一样呢,是新产的黄豆。马秀梅就说这一小袋枣也是秋天从树上摘下的熟透的枣。她看得出来,她带来的这两样东西深得这位老太太的喜欢。

吃过早饭,马秀梅就要搀着老太太在房间里练习走路,听她的两个女儿说,老太太的病是受到刺激引发的。去年,老太太的老伴因车祸去世,老太太受到打击,得了一场脑血栓,就落下了走路不便的后遗症,起初说话也吃力,后来经过治疗,表达能力得到了恢复,但左腿还是用不上力。夏天的时候,她的两个女儿经常搀着她在家属院的院子里练习,现在冬天了,外面天气太冷,只能在家里走走,每天早饭、午饭、晚饭过后,她们就来了。现在马秀梅就搀着老太太做练习。马秀梅在村里干活久了,力气比较大,她一个人搀着老太太,也没有觉得累。她只是看出老太太没有一点恢复的迹象,或者说没有一点好转,看着老太太走着走着就泄气了,她还得鼓励她,可是她自己也没有信心。

走累了,老太太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候她要求马秀梅陪她一起看,马秀梅就坐下来。老太太喜欢看新闻,也喜欢看科技节目。有时候虽然坐下来了,马秀梅却无法沉浸在电视节目中,她经常要走神。电视机墙壁上,有一张相片,是老太太和她老伴的合影,大概是近两年照的。马秀梅总要望着这张相片遐想,老太太的老伴很有精神,虽然上了年纪,但能看得出器宇不凡,眉毛很粗重,鼻梁很直,老太太呢,当时身体状况良好,神态安详,满脸福相,看得出这是幸福的老两口。这时候马秀梅就会想起她男人乔福锁,她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她的想念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直达他的心里。以前他不在家的时候,他会经常打电话回来,有时候她想他了,就去栓柱家。有那么两次,栓柱家的电话响了,是她男人福锁打回来要她的,她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觉得她与他还是心灵相通的,还是有深厚感情的。

想起男人的时候,马秀梅同时还会想起的是那位不知道姓名的死去的工友,如果不是女儿扁桃体发炎,那么也许她男人乔福锁就真的不在人世了,那么她和女儿就真的成了孤儿寡母了。即使现在没有一点乔福锁的消息,但这状况比另外的状况好多了,也许今生她还有机会见到他,等他到了暮年,等那位工友的孩子全部长大成人,等为那位工友的父母养老送终之后,也许,乔福锁就会回家了。这样想的时候,马秀梅就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她希望走到岁月的尽头,她与乔福锁还有一次相遇。

往往这样想的时候,马秀梅就会有一种好心情,她浑身就充满了无穷的力气。她给空了的塑料瓶里装满凉水,放在烧得发烫的暖气片上,那些本来没了用处的塑料瓶,在马秀梅眼里有了大用处。一瓶瓶水热了后她把它倒在盆子里,用这些水擦拭家具,擦拭地板。洗菜也正好。即使天气连阴几天,太阳能的水冰凉,马秀梅也能想出办法来,让自己和老太太用上有温度的水。自从她来之后,暖气片上经常躺着几只塑料瓶,老太太看马秀梅过日子这样,觉得很新鲜,按说马秀梅与她的两个女儿年龄差不多,但她的生活要比她们艰难许多。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照料,老太太的话逐渐多了,精神也比以前好多了。

老太太的女儿周末过来,看到暖气片上装满水的塑料瓶,问这是干什么,马秀梅说热水。能洗菜,洗手,老太太的女儿说不用这样,要用热水就把茶壶放在煤气上热,不用那样省,省不了多少。马秀梅没有说什么,但她还是习惯了似的继续放上去。这是她生活中许多事中的一件,现在她生活中确实没有多少事要做,她喜欢让自己不停地做事。

老太太的女儿看到母亲精神很好,而且话也多了,觉得马秀梅照顾得好,提出让马秀梅休假一天,去学校看看她女儿,要不打电话让她女儿来。马秀梅就给女儿宿舍打了一个电话,女儿正好在宿舍,说好来接马秀梅,带她出去逛逛,马秀梅就跟着女儿去街上逛了逛。由于天气冷,女儿只带她在商场里看了看,之后,她就跟着女儿来到她的宿舍,她看到她们宿舍有四张高低床,但收拾得很整齐。午饭是在女儿学校的食堂里吃的,女儿打了一份过油肉和一份香菇油菜,两人各吃了一碗米饭,女儿一股劲儿给她夹菜。泪水有一瞬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知道她不能让女儿看出她的悲伤来,一股凄寒的感觉从她心中升腾起来。

她在女儿的宿舍待了一下午,帮女儿洗了一下换洗的衣服,还和女儿说了一些知冷知热的话。女儿拿出了她的存折本,指着两笔一千元的钱,说是她父亲汇给她的,她想他了。看那两行数字,女儿说,你想我爸吗?马秀梅说想啊,他是我们家的一口人,怎么能不想呢,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已经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女儿说我也想他,但我不恨他,你也不要恨他,我们将来一定会找到他,倒是那家人真的很不幸啊,我理解我爸。女儿这样一说,马秀梅的眼圈又红了,她说我不恨他,只要他活着,好好的活着,只是我们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想起来我心里就不由得难受啊。女儿见她这样,泪水泉涌而出,趴在她身上失声痛哭,她说,妈妈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非常难受,但我只能忍着,好久了我一直想趴在你身边大哭一场,但我不敢,我怕你受不了,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啊。女儿呜呜咽咽在她怀里哭着,马秀梅抚着女儿的头发,那种世界崩塌的感觉又笼罩了她,她说你爸会回来的,只要他心里还有我们娘俩,终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女儿趴在马秀梅的身上,双手抚着她的肩,红肿的眼睛不敢抬起来。这时候马秀梅就会在心里骂乔福锁这个天杀的男人,为什么傻到连自己都没有了呢。怎么就能忍心不管自己的老婆孩子呢?乔福锁就这样没有下落后,一次栓柱的老婆问马秀梅,你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一些矛盾呢?你想一想,乔福锁对你有什么不满呢?马秀梅说你怎么这样问呢?栓柱的老婆说瞎猜猜,乔福锁这样做让人想不通。马秀梅说也没有什么矛盾,生了女儿小丽后,本来还想生一个儿子,后来一直没有怀上,为此,她和乔福锁都还去医院做过检查,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后来年龄一年比一年大,乔福锁好像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有一次说起镇上一个一直不生育的妇女五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他说说不定你也要五十岁才生呢,这说明他对她还怀有期盼。马秀梅说五十岁怕是生不出来了,乔福锁也没有搭腔。有时候马秀梅想,难道因为自己生不出儿子的原因吗?

这都是猜想。后来一个人在漫漫的长夜里,马秀梅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甚至想到,乔福锁不仅是给别人做了儿子和父亲,怕是也做了别人的男人了吧。这个问题她不敢再想下去,如果这样,他可能会有新的孩子,那么他这一生就永远也回不到她身边了。那么她可怜的女儿,要永远失去她的父亲了。她这样想,但不敢说破,猜想的事,如果说破了,就会让她失去最后的一线希望。她的日子就更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了。

马秀梅抚着女儿的双肩,说不要难过,你爸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他能找得见回家的路,迟早他会回来看我们的。又说你爸也不容易,光汇钱给你这件事,就说明他心里有咱们娘俩。

这样说给女儿,马秀梅也是这样说给自己。有时候她搀着老太太在房间里踱步的时候,她的大脑中就会闪过一个念头,乔福锁现在在干什么,他是在工地上干活呢,还是在工友的老家呢?他和那家人如何相处,他们会像家人一样对待他吗?也许他也在想她,只是他实在不得已。这样一想,马秀梅的心情就好多了。

老太太家的冰箱不知怎么就坏了,冰箱里的肉都解冻了,老太太让马秀梅给一家公司打电话,结果维修人员好久都上不了门,让把冰箱拉过去。老太太说那只得等周末女儿们来了再去修,马秀梅就把冰箱里的东西往外拿。全部拿出来之后,马秀梅就用筷子别到了放肉的袋子上,然后吊在阳台外面。为了减轻袋子的重量,她把它们分别装在袋子里。这样她家的阳台上红红绿绿的袋子很是显眼,不过问题解决了,大冷的天,解冻了的肉和鱼又全部冻住了。

老太太坐在轮椅上看着马秀梅忙活,看到在阳台的两扇玻璃之间,一支支筷子稳当地别着,她说你这办法好啊,以前冰箱也坏过,可我们谁也没有想过这种办法。她冲马秀梅点点头,很赞赏。马秀梅说我们在村里,谁家也没有冰箱,过年的时候,买回了肉和鱼,就在外面放一只很大的陶瓷盆,盖一只盖子,偌大的院子,寒冷的西北风,就是我们乡下人天然的冰箱,我们过年吃的鸡鱼,油炸的豆腐,全部放进去。城里也一样的,外面很冷,不长的时间这些肉就会冻住,而且还没有冰箱里的那股怪味。还省电。

你这娃娃,生活的经验很多啊。老太太对马秀梅有这么丰富的生活经验很赏识,她还真看不出,她身上有许多地方让她全身闪亮。

我们都是这样过,自己想办法让生活更好。夏天我们在院子里的厢房里做饭,没有抽油烟机,就在墙壁上留了一只窗户,没有玻璃,也不糊纸。油烟就全部从这只窗户上出去了。只是也有坏处,老鼠经常出入。马秀梅边忙活边和老太太聊天,现在回想起她的生活就觉得有了一种怀念。

你们也真不容易,乡下生活又艰苦。老太太说,不过年轻的时候吃苦也没有关系,老了有一个好身体是福气,你男人呢,你出来做活他干什么呢?老太太第一次问马秀梅她男人,关于乔福锁她也从没有主动提起过。

马秀梅说我男人也去外面打工了,要赚钱供女儿上大学。

你们从来都没有一个联系方式吗?也不见他给你打电话,或者你给他打电话。

没有,他做工的地方没有电话,他好久也不回家了,也不知道我现在在这儿,想打电话也找不到地方。

哦,那信也不写吗?

也不写。从来都没有写过,以前出去久了,有事就让回来的人捎个话,捎点钱,后来村里有人安上了电话,也打电话,这两年不打了。

哦,不过我觉得你们这种夫妻也很牢固,哪像城里人,离婚率那么高。

他出去那么久你放心吗?

放心,他也不容易,不放心有什么办法呢?

这天上午,她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拉家常。对于乔福锁,她只说了这么多,起初她不想把她的痛苦抖落出来。有时候,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和乔福锁成了这种样子,像故事中发生的一样离谱。然后,老太太就和她一起聊她的老伴去世后她的坍塌的生活。马秀梅才看得出老太太对她老伴的那种深情。

再也见不着面了,以前怎么会想到有这种状况呢?老太太说,怎么会想到他突然间就不见了呢?我有时真不想活了,如果他在那边等着我,我真的想随了他去。

马秀梅说其实我也很惨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实在是需要一个出口,她说,我的男人我没有见他的面都快两年了,我想给他捎一句话都没地方捎。老太太听她这样一说,从自己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仔细听马秀梅的遭遇,她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丈夫。

有时候我自己都想,只要能见着他的面,然后我就随他一起去给那家工友家干活,只要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可惜他都不肯和我商量一下,他就突然间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你说让我怎么办呢?有人劝我等两年等不回来找个人嫁了算了,那还是我的生活吗?马秀梅说着失声哭了。我都不知该怎么过了。

这时候,马秀梅和老太太都在沙发上坐着,老太太用她消瘦的手抚上了马秀梅的手背,轻轻地拍着。要说,你男人这样做,反而让人没有看轻他,他是一个好人,他认为他的命是别人的命换来的,他要用自己的命扛别人的人生。可是他就不想想让你怎么办呢?让你女儿怎么办呢?

哭了半天,马秀梅说你说我怎么办呢,大娘。她当然知道老太太也给她指不出一条道来,但她还是想和老太太讨论一番。

等几年,说不定他就有消息了,你比我强,你还是有盼头的。老太太拍了拍马秀梅的肩膀,说人生中有许多的磨难和痛苦,这是一种,但也能忍受,你要忍受住,毕竟他还活着,这比什么都强。

经老太太这样一说,马秀梅的心中拨开乌云见日月了,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她说,只能这样了,大娘,你也这样想,想着有一天你也能见到他,多想点高兴的事,说不定你的病就会恢复得快一点,身体好了什么也会好起来的。

这次深切的聊过之后,老太太与马秀梅成了忘年的朋友,两个人的话题明显多了。马秀梅讲乡下的冬天,讲在电线杆上飞来飞去的麻雀,讲冬夜里呼呼响的西北风,还讲她种的那几亩地,和她院子里的那个小菜园和小花园。乔福锁喜欢她种花,她种的花有牵牛花、菊花,还有指甲花。

有马秀梅在,老太太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星期天,她的外孙女过来,就在电脑上玩,她就让外孙女帮她去菜园里摘菜,她外孙女就帮她摘,帮她种,除草,还给她施肥。马秀梅本来是不懂的,她真还不知道城里人是这样种菜,后来知道这是一种游戏,觉得有点好笑。老太太的外孙女向老太太汇报她在地里种了什么,有时是香蕉,有时是榛子,有时是茄子、西瓜。当然有时还种草,说给她开了一个牧场,还说给她外公也开了一个牧场,说她外公的农场和牧场都很热闹。有时候老太太让马秀梅搀着去电脑前看看,她外孙女说让马秀梅也学学如何种菜,然后帮她外婆摘菜,升级。马秀梅说去田里种菜我是会的,在电脑上种菜怕是学不会。老太太说这个好学。马秀梅说世界上还有这么袖珍的农场,不过这不是白忙活半天吗?老太太说我们城里人想种地都没有,只能在这儿种种。我还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农场。

马秀梅为了老太太,就在电脑上学种地,也没有太难,就学会了。不光给老太太种,还给她老头子种。后来马秀梅还学会了偷别人的菜,之后她就卖掉,金币倒是很多,但她觉得内心很惶恐。老太太听她每天汇报一下,种了什么菜。马秀梅觉得在电脑上种菜这功夫还不如搀老太太走几圈好好锻炼锻炼,或者还不如回村里去,把院子里的菜园实实在在地种上,还能散发出植物的清香。马秀梅和老太太这样一说,老太太就充满了向往,说等我腿脚灵便了,我就去你们乡下住一段时间,在你们地里种几样菜,那时我就坐在田埂上,多么好啊。马秀梅就希望老太太早点好起来,好跟她回乡下去。

又一个星期天,马秀梅在卫生间打扫,忽然看见一只钉鞋虫在水池下面爬行,马秀梅竟看着它发了愣。它的背是褐紫色的,它的腿还是那么多。老太太的外孙女走过来,顺着马秀梅的目光看上去,她脱口而出,这是鼠妇,我们生物课上学过,不过我可是很少见到它,它是从哪儿爬出来的?

马秀梅说是从水池子下面。老太太的外孙女说,它喜欢在潮湿的地方生活。看来家里现在有点潮湿,要不然怎么能见到它呢?

马秀梅在这样的地方见到它,像见到乡下的一个乡亲,好久了,她没有见过一只钉鞋虫,本来它在她的生活中是稀松平常的,在这个地方,它却是罕见的。

她的心被什么东西触摸了一下。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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