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个真字
2011-11-20熊召政
第一次见到宗奇先生,是在古城西安的一次朋友聚会上。他告诉我,他是郃阳人,因郃字生僻,现改称合阳,音一样,字不同。见我仍疑惑,他又补充一句,就是诗经中产生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合阳。立刻,我的记忆生动起来,温馨起来。这记忆不为今日的合阳,而是因为在《诗经》中名列榜首的《关关雎鸠》。
我最早的关于淑女与君子的形象,就是来自于这首诗。而且,我总是遗憾,这淑女的温柔与君子的儒雅,已沉入历史的沧桑而不可觅回。宗奇又告诉我:其实这首诗讲述的是周文王与他的爱妃太姒的故事。太姒的家就在古称“莘国”的合阳,她被周文王看中后,入室一年,就生下了铸造华夏煌煌史章的周武王。
如果把周文王称作君子,那么在中国历史中够得上称君子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幸亏在当今之世,最时髦的称谓是“老板。”对当官的,做买卖的,甚至博士生称他的导师,都叫老板。
可喜的是,居大不易的长安城中,没有人称宗奇先生为“老板。”尽管他半老且古板,仍不能获得“老板”的职称,何其乐乎?惟其乐也,宗奇先生才有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在一起把盏而论“发乎情,止乎自娱”的文事。
一说到文事,仿佛就高雅,其实不然。盖因为文之人,来路各不相同。有一肚皮不合时宜的高蹈尊者,有骂尽世相的自恋尊者,有把敲门砖的文章做到极致的聪明尊者,有皓首穷经的孤独尊者……纷扰文坛,不一而是。那么,宗奇先生是何等样的一个尊者呢?若让鄙人下一判语,则是:宗奇先生根本就不是一个尊者。他的木讷,直如深山古寺的头陀呢!
平直如拙,木讷近愚。这应该是君子的世相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中国的第一个大君子周文王是宗奇故乡合阳的女婿,仅此一点,世代的合阳人都会骄傲,也都会仿效。
宗奇先生工作之余,喜欢写一点散文。读他的散文,我像是听到黄河之洲上的关关鸠鸣,世间所有叫声好听的鸟,据我考证,决没有哪一只住过音乐学院。什么叫天籁?凡是学堂里学不到的东西,从生命的本然状态中流露出来的东西,就叫天籁。
宗奇先生的散文,便有着天籁之音。
他的为数不多的散文,大致可分四类:一是谈故乡的人事,二是谈亲情,三是记述自己生活的经历,四是对自然风物的观察与欣赏。我说这些散文近似天籁,主要理由在于:
一、不矫情。无病呻吟者,故弄玄虚者,虚张声势者,狗扯羊肠者,在文人中不算太少。年轻时,我下乡当知识青年,一位公社书记来我们队动员抢收抢种,这是三分钟就能说完的事,他偏偏讲了大半夜尚未上题。他从亚非拉讲到苏联修正主义,又从苏修讲到反修英雄恩维尔、霍查。并断言,这位恩维尔是恩格斯的孙子,而且,为了和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确立战友关系,这位恩格斯的孙子、马克思的侄孙从此不喝咖啡,改成喝茶了。所以,他干脆就把名字改叫恩维尔•喝茶。他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台下的社员听众渐渐溜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队长,一个是民兵连长,还有一个是没有任何官职的社员。公社书记对这位社员尤其看重,感动地问他“你为何喜欢听我的形势报告?”社员告诉他,不是喜欢听,而是因为书记屁股底下坐着的板凳是他家里的,他是耐着性子在等板凳呢。
这位公社书记的大而无当的报告,同我们一些文人的大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宗奇先生是有条件在大庭广众下作报告的人,我没有听过他的报告,但从他写出的散文中,我敢断言,他的报告一定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说事儿丁是丁,卯是卯,说完就散会。
对于写作者,把文章写得很机智,不难,但把文章写得质朴动人,却是很难的事。这里头首要的因素,是感情的真实。作为文人,宗奇先生可能欠缺许多看家本领,他惟一不缺的,大概就是这感情的真实了。
二、朴拙。人们常把这个词用来形容人的性格,其实,它应该是一种境界。
宗奇先生的感情与文字,都是一色的朴拙。在他的文章中,你找不到一个华丽的词藻,因此,你不能用丰瞻的文采来形容他。打个比方,他的语言,一如远古的陶罐,而非明清的精瓷。平凹兄好陶,他的“上书房”中,有许多汉唐以前的陶器,我亦存此一点爱好。三天前在西安,我还与平凹兄探讨这一问题,他说:“我不大喜欢瓷器,是因为他们太精美了。太精美的东西,近妖,近伪。陶不一样,它可以让我感受到泥土的存在。”这席话借而论之,亦可用之于宗奇的散文。
我有一位商界朋友,人很好,但长得太精明,每次谈生意,客户一看他的尊容,顿时就十二分的警惕,许多单买卖因此而告吹。我的朋友为此倍感苦恼,恨不能花巨款去做一次整容,借助科技手段创造出一副老实的面孔来。
宗奇先生却没有这个烦恼,他的长相,同他的文章一样,古拙而朴实,一看就产生信任。
我想,当年的周文王之所以与太姒一见钟情,大概就因为太姒不但水灵、漂亮,而且整个的精神气象,让人感到可靠,不是近妖、近伪那种人。
近妖近伪的人,一般都矫情;古拙朴实的人,行文都自然,这是规律。宗奇先生每每问我:“你看我这样写有何不妥?”我真的不好回答,这就像问“你觉得陕西的锅盔是好吃食儿吗”一样。对于我,这是人间的真味,好吃。但在吃惯了燕窝鱼翅的人中,恐怕就会嫌这锅盔太寻常,难入庙堂。
在宗奇先生的散文中,有一篇《打井》,记述了他为家乡打一口水井的故事。他的家在合阳县金水河畔的岭坎上,世代缺水。当地的民谣是“宁给一个馍,不给一口水”,可见其用水之难。宗奇到省城后,找各方面的执事者帮助,终于在他们村头打了一口720米深的机井,解决了四个村人的吃水和2000亩地的浇灌。乍一看这篇文章,我便惊诧,一口井打到720米深,这在我居住的江南不可想象。我就想,在陕西的黄土高坡上,只有在七百米深的地心里,才能获得甘泉,这是一种生命启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既惜水如油,转而为文,必定也就惜墨如金了。
宗奇先生藐拙气古,为文如作事,愿意舍轻就重,从地心汲取甘泉,这本身就是君子之风。前面已讲过,当今之世,老板多而君子少。宗奇先生似乎并不思考这样的问题。某日,他请我为他题写斋名,我问名何?他说“迟悟斋”。我一听笑了,心想这人有后福。因为大凡早慧者,夭折者多,侥幸存活,必晚景凄凉。而迟悟之人,说雅一点,是大智若愚;俗一点,类似于江南的呆头鹅,吃得、睡得,闲也闲得,亏也吃得。平居待人,守一个善字;率意为文,得一个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