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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荣才微型小说三题

2011-11-20黄荣才

福建文学 2011年6期
关键词:东平哑巴县长

黄荣才

黄荣才微型小说三题

黄荣才

理发匠

理发匠是个哑巴。大家就都叫他哑巴,叫了六十年了。

哑巴一出生就是哑巴。哑巴的父亲是个理发匠,哑巴从小就开始给父亲打下手,后来就子承父业,也当理发匠。哑巴的父亲老了,就在自己家里等待理发的人上门,哑巴则走村串户,当起流动的理发匠。后来哑巴的父亲死了,哑巴就不再外出,守着父亲留下的老屋,当理发匠。

哑巴每天天一亮,就烧开水,把两把开水壶灌满。把一个铝盆洗干净,竹椅也擦了几遍,刮胡子刀磨得锋利,掏耳勺、毛巾、香皂等用具摆得整整齐齐,然后就搬一张凳子坐在门口,等理发的人上门。有人来了,哑巴就咿咿呀呀地打招呼,哑巴说什么没有人听得懂,不过看他的表情和动作,来人知道是打招呼,也就不管哑巴说什么,自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理发。哑巴理发的式样简单却很认真,理发时,不时后退两步仔细看看,然后靠前继续动手。哑巴洗头冷天用热水,热天用冷水。哑巴洗头不用水龙头,用铝盆,也不用洗发水,就用香皂,有客人自己带来洗发水,哑巴比比划划,咿咿呀呀,理发的人听不懂,知道哑巴不用,也就算了。

头发理完,有长胡子的,那就刮胡子。哑巴拿毛巾蘸上热水,打上香皂,用手擦起泡,捂在脸上,热热的,舒服,哑巴的手不动,等这份舒服劲过了,才慢慢擦,逐渐用力,把胡子捂热擦软了,拿出刮胡刀在一块皮上来回正反刷几遍,就是再次磨刀了。哑巴的手轻轻拉动,锋利的刮胡刀贴在脸上,刷刷地把胡子齐根刮掉,脸稍微有点麻酥酥,很舒服。掏耳朵是哑巴的另一绝,用把细长锋利的小刀在耳廓上走两遍,把外面的细毛刮了,刀尖探进去,轻轻一旋,在你感觉麻痒痒的时候,手已经缩回来,耳洞里的毛刮好了,然后换一头,用小勺子慢慢掏。

理完发,给钱的时候,你给一块哑巴也收,给两块哑巴也收,但不超过三块。有谁想多给点,哑巴脸涨得红红的,咿咿呀呀比划,坚决不收。有人丢给他就走,哑巴却急急地追上去。理发的人只好讪讪地说:“这哑巴啊。”哑巴以前理发,基本没有收过现金,半碗米,几个地瓜或者芋头,甚至一把青菜,哑巴都收,也不嫌少。也有人理完发,比划着说手头紧,先记着。哑巴点了点头,有谁难为情地多说两句,哑巴就笑眯眯地把你推出门,比划着该干活去了。到了年底,你随便给哑巴带米或者菜,柴火也行,这账就销了。哑巴最高兴的时候,就是理完发,有人朝他竖着大拇指夸他,他会咿咿呀呀地也朝夸他的人竖起大拇指。

哑巴老了,到哑巴这儿理发的人越来越少了,毕竟哑巴理发的式样太简单,基本就是个桶圈或者平头。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老年人,照顾哑巴的生意,后来连老年人也基本不来了。有时候一个月理不了三个头,最后只剩下老张头还找哑巴理发。哑巴还是天天烧开水,洗铝盆,磨剃刀、刮胡子刀,把各种工具整整齐齐摆好,然后搬一张小凳子坐到门前。等不到人,哑巴的神情很落寞,见到人也不咿咿呀呀地打招呼了,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门口一动也不动,雕塑一般。等到天黑,哑巴再一一把工具收起来。村干部告诉哑巴,村里把哑巴列为五保户,享受低保,“政府把你养起来了,穿衣吃饭有政府供着,不会让你冻着饿了。”村干部知道哑巴不明白五保户、低保是什么意思,用最简单直接的话告诉哑巴。哑巴点了点头。

哑巴还是天天准备好开水,摆好理发的各种工具,就等老张头来理发。尽管老张头一个多月才理一次发,不过就是老张头刚理完发的第二天,哑巴也是郑重其事地做好准备,好像随时有人来理发一样。老张头一到,哑巴从理发到刮胡子、掏耳朵,严肃认真,要摆弄上近两个小时。老张头不催不急,老人反正有时间,让哑巴尽兴摆弄。完了,掏出三块钱给哑巴,朝他竖起大拇指。哑巴咿咿呀呀,也朝老张头竖大拇指。老张头走后,哑巴就静静地坐在门口,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

老张头死了,村里人说哑巴这回该收摊了,最后一个理发的人都没了。“反正他不用愁吃不用愁穿。再说年纪也大了。”村里人觉得哑巴没头发可理也没什么。不过,忙完老张头的丧事后,有村人发觉好几天没看到哑巴了,就去看了看。哑巴已经死了,哑巴把自己的头发理了,然后用刮胡子刀切开手腕的动脉,自杀死了,所有的理发工具摆得整整齐齐。

木 匠

老开是个木匠。老开是个很老的木匠。

老开当木匠的时候才15岁。那时候,老开的舅舅是乡村里有名的木匠,老开读了几年私塾,字没认多少。他坐在凳子上老是转来转去,用老师的话说是屁股长刺。老开对舅舅的木匠活倒是很兴趣,老是缠着舅舅问这问那,帮着拉墨线,磨斧头、刨子、凿子,锉锯锋。趁舅舅休息,还拿着废木料又刨又锯。老开的父亲看了,倒也干脆,把老开从私塾里领到舅舅的跟前,说:“跟着你吧,学一门手艺,饿不了肚子。”老开就这么成为一个木匠,小木匠。

老开的木匠当得风生水起,整天沉浸在木匠活里,琢磨式样,打磨边角,名气是越来越大,十里八乡娶媳妇嫁女儿,都以请到老开打家具为荣。老开的手艺没得说,人又随和,对价格也不计较,没有“师傅气”,不会摆架子。主要的家具打完了,还用边角料打个凳子或者小柜子,活忙清楚了,基本上没有废料。这口碑慢慢流传,老开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上门请老开的人越来越多。老开听了要打几样家具,心里估摸着需要几天,在墙壁上做个记号,时间到了,自己挑着木匠工具上门。定好了时间,老开就按照时间表接活,谁要中途加塞,老开根本不理,先来后到的规矩可不能破。

老开的木匠当得起色,生活也就很滋润。后来进了手工业者合作社,老开凭手艺赚工分,收入少了,不过大家都那么过,老开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依旧沉迷自己的木匠活,就是没活了,老开也是把斧头、凿子、刨子磨得很亮,那锯子不小心一拉,锯锋就拉出一排血泡泡。改革了,开放了,老开的生意又火起来,老开脸上的皱纹舒坦了,干活的时候还跟着录音机哼几句。

“我给你打一套家具。”老开的话一出口,老开的孙子就笑了:“爷爷,现在谁还兴那些啊,又笨又重。”老开的脸黑了一下,老开的儿子刚要开口,老开又笑了:“就是啊,现在谁还打家具呢?要什么家具到店里一挑,什么式样没有?新潮,方便。”老开的儿子以为父亲气晕了,在说反话,看看又不像。“还是爷爷开明,不是老脑筋。”孙媳妇脆生生的话,让老开的笑容更灿烂,孙子也高兴了,“爷爷好,好爷爷。我还以为我的新房要摆上一堆木头的家具呢。”“好了,就你们嘴甜,爷爷是那样的老糊涂吗?我可不干这种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的活。”“那我们选家具去喽。”孙子和孙媳妇手拉手出门。老开看了,笑容收了起来,眼神中有了水雾一样的东西。“爹。”儿子担心地叫了一声,老开摆摆手,不说话。儿子知道父亲肯定又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父亲当年答应母亲说等她病好了一定拉着她的手在街道上走几个来回,不过母亲没有好起来。“我一辈子都没有在人前拉过你母亲的手,现在的人,可是不管这,搂搂抱抱的,时代不同了。”老开的感慨让他的儿子心里也酸酸的。

老开说得很利索。不过等孙子结完婚,他还是坚持回到乡下。把收拾好的木匠工具一样一样拿出来,一坐一看就老半天,眼神里满是落寞。“爹,要不你买材料打套家具放老屋里,也许以后人想看老家具就得到您这来呢?”来看老开的儿子小心翼翼地建议。老开的眼睛马上亮了。老开手脚利索地忙活开了,锯、刨、凿,忙得不亦乐乎。两个月过去,一套家具,从床、桌、椅、柜甚至犁、风柜、耙等农具,一应俱全地出现在眼前,在老屋散发着木头的芳香。坐在这些家具中间,老开笑得很灿烂。“爷爷你太厉害了,要不是这些家具这么大,我都很想搬到我新房里当摆设。”孙媳妇的表扬让老开更是吃了蜜一般。

老开就天天看着自己的这些家具,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忙忙碌碌。过了半个月,老开打电话给孙子:“带你老婆回来,爷爷送你一份礼物。”孙子夫妻俩把县城里小超市的活交代给聘来的服务员,赶回乡下。到家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家里的木家具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家具,从床、桌子、椅子、柜子到水车、锄头、犁、耙、风柜、木碗,活灵活现,只不过是缩小版迷你型的。“好了,这些东西你们要哪几件,拿回去吧。”“爷爷你太伟大了,我要这个,还有这个。”孙媳妇像小孩子一样,挑了这个拿那个。“爷爷,谁说你落伍了,谁说你英雄无用武之地。你继续打这样的小家具好不好,我放到我的超市卖,肯定畅销。”孙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头脑中有这根弦。

老开又忙活起来了,小家具越打越多,名气越来越响亮,老远的人都来他家看他打家具。报社、电视台也来采访,《寻找远去的农耕文明》《钩沉儿时记忆,感受农耕文明》《一个人和他的家具情结》等等报道在报刊电视发表播出。老开一点也不寂寞,“我要办个家具农具展览”,不管多么畅销,老开每样产品都要留一件,他有了新的想法。

象 形

王东平最近很烦。王东平的烦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早就过了这年龄了。

王东平很烦是散步的时候一直有人和他打招呼。王东平喜欢散步,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王东平一个小学教师,上不了健身房,也没那么多讲究,就天天绕河边散步一周,每次一小时,运动量刚好。王东平散步的时候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走,有时候什么也不想,有时候也可以胡思乱想,反正没几个人认识,王东平按照自己的节奏行走。

王东平节奏被打乱了,散步的时候老是有人打招呼,都挺客气地“您好”,甚至有人伸出手来想握手。王东平被搞得一头雾水,王东平知道打招呼的人基本上都是县里的干部,还有一些是科局长,平时高高在上的人,这会儿却亲切和蔼。王东平想想奇怪,今天又不是教师节。有的还要和王东平谈谈工作,这让王东平更不解。不过事情总是很简单,才几天,王东平就清楚他们认错人了,把自己当成新来的县长。

王东平特意去看了本县的新闻,发现自己和县长确实很像,只不过县长更高大一点,这就像是同一牌子同一类型的鞋子,只不过号码大小不同而已。王东平恍然大悟,才知道不是天气原因也不是大家突然尊师重教了。再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人堆起笑容走近或者扬起手有打招呼的架势,王东平立刻声明“我是小学教师王东平,对不起”。王东平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又不是自己的错,即使真有什么差错,那也该是父辈的事情,何况县长不是本地人,王东平的父母又是从未出过远门的老实农民,出差错的概率几乎为零。

后来认识县长的人多了,科局长认错的几率少了,可是跟王东平打招呼的人有增无减。电视是个好东西,让大家知道县长是什么样子的,就有人在王东平散步的时候找他反映什么问题或者请求解决什么问题。王东平还是那句话“我是小学教师王东平,对不起”,然后急急地加快脚步。王东平不可能安静散步了,他干脆改变路线,避开热闹的河边,走比较偏僻的地方。

散步可以改变路线,但王东平总是要上班要上街吧,路上还是有人打招呼。那天王东平上街看到城管的正在清理沿街小摊贩,把一个农村妇女卖菜的秤折了,整个菜担子扔到河里去。那妇女哭着哀求,可城管依然气汹汹地不依不饶。很多人围着看,七嘴八舌。“他妈的”王东平也愤愤不平,不过上课的时间快到了,他骂了一句赶紧离开。一节课上完回来,看到那妇女还在那卖菜。王东平感到奇怪,这妇女是不是“屡败屡战”啊,胆子也太大了吧。旁边正有人讨论:“刚才县长路过,看到城管那个凶啊,骂了一句‘他妈的’就走了,城管发现县长在场,慌了,赶快下河把担子捞上来,还赔了一杆新秤。”“这些人就该县长出来治治。”王东平知道城管认错人了,赶紧低头走人。没走多远,看到交通警察正在查摩托车牌照,交通警察拦住车一上来就先拧下钥匙,然后把人拉下车推起摩托车就架到旁边。看到王东平在张望,有个警察说了句什么。那些警察正了正帽子,再拦住车,敬礼、解释,执法行为立马斯文不少,王东平知道是什么原因,得意地笑了笑,挺了挺身子,昂首离开。

王东平散步的时候就喜欢到街道、市场或者交通拥挤的地方转悠,有时候故意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一句:“卫生太差了,这地方怎么垃圾成堆了。”“交通太拥挤了,交警部门怎么不管管?”王东平念叨后不久,要么垃圾清理了,要么交通高峰时段有警力在疏导了。王东平见到人和他打招呼,依然是那句“我是小学教师王东平,对不起”。在一家酒店,王东平和县长聊得热烈。县长拍拍王东平的肩膀:“你可要替我分忧,不时去发表发表议论。”王东平担心地说:“可是有人通知我不能到热闹地方去,最好是取消散步,避免群众误解,影响县长您的光辉形象。”“狗屁不通。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否则今天我就不会请你喝酒了。不解释,不声张,你就替我行道,尽管我不是天。”

感觉遇到知音的王东平就按照自己的习惯行走,直到那天在政府门口看到县长。县长正要上班,一帮群众围了上去。反映有个老板过度开发一座山上的石头,一到下雨就形成泥石流,已经淹了一百多亩良田了。王东平也知道这事,他觉得县长肯定会雷厉风行地下令那石窟老板停产。不过让王东平意外的是,县长只是冲大家说了句“我是小学教师王东平,对不起”,就急匆匆地走了。

怎么小学教师王东平老是来县政府啊?连续几天大家都碰到他,没有找到县长。旁边有人失望地说,看得出他们不是同拨人,但也都是来反映问题的。王东平低下头,很心虚地走了。回家之后,王东平做了个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我是小学教师王东平,对不起”,要去上课的时候,他把牌子挂在自行车前,回家再收起来。王东平不再散步,更是避免到热闹人群中去,除了去学校上课,他基本就是闭门不出了。

黄荣才,男,福建平和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微型小说集《玩笑》、散文集《不言放弃》《我的乡贤林语堂》《粽香在舌尖舞蹈》等。

责任编辑 练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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