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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5高地

2011-11-20尹德朝

清明 2011年5期

尹德朝

对石茂成的注意源于一个来自淮北地区的青年导游。那天,林东秀因核实某文史事件的场景去了一趟位于市东兴大道的历史博物馆。身为《省史纵横》的编创人员,尚有些稚嫩的她是这家博物馆的常客。

一迈进大门,就见一群头戴红色旅游帽的老人堵在门口。一个手持小旗的小伙子正在对他们训话:“……这里都是革命英烈,打败蒋家王朝的历史见证。叔叔阿姨要好好看,慢慢瞧,说不定还能找到你们年轻时的影子,去年我带团就撞上了一个……”老人们哈哈笑。“别不信,真的。你们要是累了就找个地方坐坐,左边是男厕右边是女厕,不要乱跑,跑丢了我们的大巴不等人……”

博物馆免费开放以来,这里也是一副人满为患的景象。一些针对省城旅游打低价牌的旅行社,非常敏锐地把免费公益教育基地当做景点,并牢牢锁定在行程之中,但凡不买门票的地方,就会遍布类似这样的老年旅游团体。

期刊稿件逼得紧,林东秀手持相机忙于寻找与她有关的那份材料,并没有留意那个举着小黄旗的小伙子正在靠近她。

“小姐,打搅您一下,您是记者吧?”小导游很有礼貌。

“您有事吗?”林东秀机警侧目,本能地往一边闪,怀疑可能碰上了推销伪劣饰品的商贩。街上这样的人很多。

“一看您就是记者。我想领您去看一个人,您可能会感兴趣。”

“人?什么人?”林东秀乜斜着眼问,依旧警觉。

“不是真人,只是一张照片,活烈士,就在那儿,您来。”

林东秀被导游,也被好奇和职业敏感引领到博物馆的另一角。

“就是这个人。”小伙子指着一张照片,“您看,上面写着‘石茂成烈士’,可是他还活着,我亲眼见过他的。去年我带团,他就在我的团队里,八十多岁了,是团里最老的一个。老人的身份证上写的也是石茂成,重要的是他们的脸型,除了老少有别之外,完全一样。”

图文写明,照片摄于1951年秋的朝鲜战场。照片虽老旧泛黄,却十分清晰。照片上是一个军人仰视的侧身正面像,他对着话筒正在拼命地喊叫,面部因声嘶力竭而有些变形,两颗很大的门牙若即若离地碰在话筒上。

林东秀淡然,简直怀疑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山寨版。不过,造假者的高仿真之手想伸进历史和媒体,走进庄严肃穆的国家公立博物馆,且不说胆大妄为,至少也是本事通天,况且根本没必要。林东秀这样想着,就把目光偏离到了它的背景上,那是什么?她上前细看,天,那是一大片成堆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不是敌人的……正是这稍微的偏离,使她第二眼中的石茂成有了被穿越的真实感,在触目惊心的背景的衬托下,生命的脆弱与意志的刚强如冰雪溶于沸水之中,严丝合缝。

军人消瘦却很结实,通体被硝烟熏成焦黑状;面颊有局部肿胀,显得轮廓极为粗糙且不对称;衣服破损得很厉害,左衣袖脱落,裸露出并不怎么粗壮却很坚实的臂膀;头部缠着带血的绷带。他的年龄在二十五六岁,个头比林东秀要高很多,一米七五左右,这在那个年代应属身材高大一类。从身背报话机、手提冲锋枪、单腿跨在坑道上的动作来看,其行动和思维都很敏捷。他在喊些什么?应该是在上报一些阵地情况或请求增援之类,也许是噪声太大,他只能这么喊。

让林东秀最为在意的是,军人那双大睁的眼睛里没有后人应该看到的东西,诸如目光炯炯、喷射仇恨的火焰等等。相反,眼神是浑浊的,充满了焦灼、无助和恐惧……这让林东秀内心一颤,陡升崇敬之意,战争的本来面目似乎迅速从那浑浊的眼神里得以呈现并蔓延开来。它在诠释或还原着什么?战争究竟要以怎样的姿态表达一个自然人的真情实感?长久以来的正面模式是不是正在被颠覆?身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史料工作者,真实是林东秀最迫切要搞懂的基本常识。此刻,如果她只能选择一种具象拟做勇敢的符号,以此表证英雄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军人。总之,照片的悲壮之气如此震撼、如此鲜活地扑面而来,让林东秀站在它面前久久不肯离去。

“……老人站在这张照片前哭得像一个孩子。他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说能不能帮他找一个人,就是拍照片的这个人。”导游在一边说。

林东秀回过神来:“你说什么?”她有些灵魂出窍。

“老人说,要是能找到这个叫张文彬的人,他的罪名就被澄清了。”导游说,“他说他一直都背着一些‘说不清’的罪名。可我只是一个小导游,哪有时间帮他找人?再说我的身份和条件也不允许。小姐,您能帮着他找一找就好啦……”

林东秀再次凑近照片,看到照片的文字下面有拍摄者的名字——张文彬,原志愿军总部宣传处摄影干事。她忽然觉得,在这张照片的背后,或许深埋着一个伟大的历史陈矿。

“你知道这老人在哪吗?”林东秀问。

导游说:“老人的身份证上好像写的是戚县某乡,应该离省城不远。对了,他的电话我还存着……”

林东秀试着拨打了导游提供给她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子,自称是老人的女儿。林东秀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对方说不巧,老人病得很重,躺在家里,已经没有说话能力。他们住在离市区两百多公里的戚县桑圣乡。

回到单位,林东秀向社领导作了汇报,她打算寻找照片上的军人和拍摄照片的作者。社领导以及市委宣传部都很支持,给她开了赴地方采访调查的介绍信。这样,林东秀以市委宣传部和市档案馆调研员的双重身份,首先了解到照片提供者的地址和姓名。提供照片的中年男子在省文联摄影家协会工作,系张文彬的女婿。博物馆的馆员说,这里本来还存有一些与照片相关的实物,担心被盗,早就入库了。林东秀看到了那些实物:一张残破的图纸和一把苏制波波沙冲锋枪。枪托上有名字,歪歪斜斜地刻着“姚宝钢”三个字。

林东秀驱车来到了石茂成老人的家。老人的情况确实不好,肿瘤已从肺部转移到肝脏,处于昏迷状态。在那间极其简陋的小茅屋里,除了一只老人从部队带回来的印有和平鸽的搪瓷茶缸之外,再也找不到一样与他六十年前有关的东西了。

戚县档案馆是林东秀必然要去的地方。在那里,她找到了石茂成的档案资料。这个被封存了整整六十年的档案袋脆如米片,里面装有石茂成从南朝鲜被释放回国后的一些交代材料。材料中含糊其辞地显露出其“叛徒”之嫌,但没有处理决定。除此之外,里面还沉甸甸地装着一枚生满铜锈的勋章和一份荣誉证书。它们与那些交代材料一同躺在档案袋里,构成了对石茂成本人复杂而又矛盾的阐释。勋章从未被石茂成拥有过,只因石茂成附带交代材料的档案先于勋章到达戚县。勋章和五百元烈士抚恤金在石茂成被押解回乡的半个月后才姗姗来迟,很自然地被勒令扣留下来。勋章成为戚县档案管的镇馆之物。县志记载:“……该县有史以来,百万余民众中再无任何人获此重大殊荣……”又记:“……石茂成五百元烈士抚恤金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用于救助戚县灾民……”

林东秀问,现在能否将勋章归还石茂成本人?档案馆的负责人说,勋章只授予英雄烈士,可是他还活着,把烈士勋章给了活人,这对我们的国家、军队和个人都不够尊重和严肃。最为重要的是,石茂成的问题一直都不甚明朗,也就是说,石茂成在朝鲜战争期间被俘后遗留下来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至今尚无有关部门作出书面解释。改革开放后,石茂成曾经来县里谈过他的遗留问题,戚县也曾向省里有关部门作过汇报,但最后终因时间久远,志愿军编制和番号都已不存在等原因不了了之。林东秀无功而返。

一个周末的早晨,林东秀乘机飞往沈阳。在那里,她见到了照片的拍摄者张文彬。老人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在短暂的交谈中,林东秀得知老先生1950年毕业于南开大学,朝鲜战争爆发后,毅然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因有摄影爱好,被编入军总指挥部政治处任宣传干事。

在林东秀的采访机里,录下了这样一段对话:

张:……他还活着?

林:他一直想见您。先说说那张照片的情况吧。

张:照片是他把守605高地时被我拍下来的。之后我下了阵地。

林:照片是您抓拍的吗?

张:我从来不摆拍,人家也没兴趣让你摆拍,敌人的坦克和冲锋队已经从天德山上下来了。美骑1师,听说过吧,美国王牌军,我们在跟他们打,哎呀——死的人太多啦。

林:您与石茂成一直都很熟吗?是战友?

张:不,他是168师49团的测绘员。我是总部政治处的宣传干事,下前线采访。我们只有一个夜晚和半个白天的接触时间。

林:照片上他正在说什么?

张:他在向我军指挥部上报敌方与我高地的距离和炮兵射击参数,那些数据太重要了。

林:之后你们一起参加了战斗?

张:不,石茂成硬要我送图纸回师部。

林:高地上应该还有很多战士吧?

张:没有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确切说只有他一个。美军把上万枚炮弹砸在605高地上了。我俩上去时,已经没有一点生命迹象,很静,整整一个团呀,全部阵亡了。他让我把重新绘制好的地图带回去,说这张地图决定战役的成败。我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这是我一生备受自责的。

林:您一直都知道他还活着?

张: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牺牲了。他们49团荣立集体特等功,个人一等功只给了石茂成一个人,是按烈士颁发的。谁知道一年后,我看到了他,当时他在我军被俘人员的队伍里。

林:听说他在战俘营里犯了错误,回国后一直都背着说不清的问题,是吗?

张:不知道,但我能预感到。

……

天德山位于朝鲜半岛中部偏西地区,属狼林山脉支系,是北进和南下的重要关口之一,军事地位十分显著。此山并不险峻,但在冲积平原上却显得异常雄伟,原属朝鲜人民军一个师团把守。美军仁川登陆以后,美、韩及联合国军迅速攻占了此山并快速北进,直逼鸭绿江边。敌兵压境,保家卫国,我中国人民志愿军迅速跨过鸭绿江操戈参战。战局顷刻逆转,志愿军以破竹之势,把美军及其傀儡撵过了三八线,天德山收归我军手中。之后,我各路军团乘胜追击,直逼汉城,美军气势大大削弱。一年之后,美军被迫坐到谈判桌旁,战争进入僵持阶段。然而,局势并不乐观,美韩联军借谈判喘息之机暗渡陈仓。1951年中秋之日,美骑1师和102空降师一个团突然从天而降,势在力夺天德山。这让志愿军总部惊出一身冷汗,天德山一旦失守,我军供给线就会被切断,打过“三八线”的部队将后继无援,后果不堪设想。

中秋之际,在敌军炮火的轮番轰击下,天德山变成了大熔炉,驻守山上的志愿军某团苦战三天后“熔化”其中,总部又迅速调上去一个师。该师系38军第62师,曾在抗战时期的鲁庄战役中消灭日本神户军一个师团,打死名将山田大佐。可是该师尚在增援的路上就遭到了飞机和炮火的猛烈阻拦,到达阵地后只剩下不到两个团,十几门日式山炮和汽车补给也都毁在了半山腰上。尽管如此,62师仍坚守阵地达十天之久,在血肉横飞的拉锯战中,营以下干部全部阵亡……

有国际媒体报导:“……美军地毯式空袭,排山倒海般轮番进攻,上演着二战以来比轰炸柏林更为惨烈的一幕。在山上,每一寸炸碎的岩石里,均掺杂了美军及中国军队千余顽抗士兵之血肉。天德山乃人间炼狱非笔墨涂之……”

志愿军某168师是在打理行囊准备换防回国的时候,突然接到支援62师的命令的。时任49团作战股测绘员的石茂成心里有点毛,心想,这样一来,活着回国的可能性又变得渺茫起来。他所在的这个团入朝已有一年,属作战时间较长的一支队伍,打了很多漂亮仗,伤亡也很大。一个月前他们就接到了回国休整的命令,可不知怎么,又奉命向南开伐。

出发前,师长到团里作战前动员:“……上去以后,你们好好打,天德山美骑1师的食品仓库很大,打下来以后,除了武器弹药和俘虏,其余都不存在上缴的问题……”

机枪营营长插话:“俘虏给咱咱也不要。”

师长开玩笑说:“我说的是女俘虏。”下面一片嬉笑。

“……美军的鸭绒睡袋也很暖和,你们一人一条绰绰有余,牛肉香肠猪肉罐头还有香烟威士忌,你们给我使劲吃使劲喝……”

队伍中就出现了除打胜仗以外难得的欢喜笑声。石茂成没有笑,他想,也许没等他闻到肉味儿就“光荣”了。他的情绪不太高,若没有这突来的战事,这时应该坐上回国的火车了。他很想家,想他与东家六妮子成亲的事,那个十八岁的姑娘让他想得要命。

急行军从傍晚开始,一走就是一天两夜。战士们虽然不知道面临的战斗有多惨烈,但只要向南进,就意味着大战恶战,意味着牺牲。反之向北,离祖国越近,就会觉得越走越亲,生的希望也就越大。行军途中,时有敌机空袭,司号员的隐蔽号吹炸了声,有的战士却满不在乎,该干啥干啥,反正早晚都是死。

正午,队伍眼见就要钻进一片小树林子,天上突然传来轰鸣声,滚雷似的。隐蔽号吹得哒哒响,偏有几个战士不听号令拼命往小树林里跑。敌机一个鹞式俯冲,机枪嗒嗒嗒扫下来,烟尘过后,便有人永远躺在了那里。石茂成迅速往洼处一个灌木丛里钻,他身上的东西要比别人多,除枪支弹药还有步谈机、测绘仪、图纸夹等挂满了一身。人钻进去了,不少东西还留在灌木外,他忙腾手把扯在枝杈上的东西往下摘,笨拙的样子惹得身边一个战士哈哈大笑,对他说:“等你把身上的家伙都理顺了,人家早飞走啦,隐蔽啥?要死要活谁也拦不住!”

石茂成不做声,把自己一丝不苟地隐蔽起来后,闭上眼等待解除警号声。一闭眼,六妮子就笑着站在他的面前,说:“啥时回来呀?人家想你哩……”这个等着他回国成亲的女人是他的精神支柱。“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着回去!”这几天,他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对他说话的战士头上包了纱布,嘴上的胡须很长。他坐在地上,一边卷着烟一边哼着鲁南小曲。飞机还在天空中盘旋,寻找目标,眼见机头对上了他们,石茂成猛然伸手一把将他拽进了草丛,子弹嗒嗒嗒蹭着他们的头皮扫过去……

石茂成咬牙切齿地对他说:“命不是你小子一个人的,你有爹妈妻儿还有祖国,好好活下去!”

大胡子兵无奈地呵呵笑说:“谁不想活呀?可那要有好命呀!我见的太多了,我的连长都换了好几个了,嘿嘿,我能活到现在也算福气了。多谢啦。”

警报解除后,两人爬起来,望着远去的飞机,大胡子兵一边整理着武器一边说:“我原是82团13营3连的,鸟音山一仗连里牺牲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就临时编到了你们团。我姓姚,姚宝钢。来,交个朋友。”

石茂成也把手伸过去:“我说怎么面生呢。49团作战股测绘员石茂成。兄弟呀,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敢打赌,这一仗下来,咱们准能回国。”

“呵呵,但愿吧。”胡子兵的手冰凉冰凉的。

傍晚,天上飘下细雨。前面传令跑步前进,于是部队加快了速度。姚宝钢把石茂成的步谈机抢下来背到自己身上。可是部队还没跑出多远,便有枪声响起来。有人大喊:“狙击手,隐蔽——”石茂成顺势滚到一个炸弹坑里。看到一个小战士东藏西躲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藏身,就招呼他别瞎跑,赶快过来。小战士冲他一笑,露出一对虎牙,亮闪闪的。眼见他猫腰就要跑到跟前了,一声枪响,小战士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子弹打在背部,血柱子高高地蹿出来。小战士还没断气,惊慌地喊着:“我中枪了!卫生员——”有人提了急救箱跑过去,又是一声枪响,跑过去的人也倒下了。

仅这一支枪,便把全团人压在一个山坳里。山里静得出奇,几百双眼睛聚在一起寻找敌枪手。步谈机里传来马团长的声音,他压着嗓门喊石茂成:“测绘员,赶紧给我把敌狙击手找出来!”

团长下令之前石茂成已将测绘仪举在了眼前,仪器具备高倍数的远望功能。可是敌人潜伏在树丛杂草中,加之濛濛细雨把镜头淋得模糊不清,很难看见敌人。石茂成在等待下一声枪响,只要那罪恶的火焰一闪,49团就会万弹齐发,把敌人打成蜂巢。可是枪手再也不开枪了,蒸发一般。49团的任务是增援前线,哪有兴趣陪一个狙击手消耗时间?可是这个难缠的家伙偏就这样跟你耗下去。马团长心急如焚。就在这时,一个战士突然站立起来。石茂成一惊,大喊:“老姚!姚宝钢,快回来——别这样……”姚宝钢转过头,冲石茂成平静一笑,吸了一口烟,大声说:“同志们,替我多杀敌人!”话音刚落,敌人的枪响了,他应声倒地。与此同时,上千发愤怒的子弹射向罪恶的枪手……

石茂成上前抱起姚宝钢,这个刚认识不久的战友已停止了呼吸。他手里的烟还没有灭,鲜血从头上流到了他的胡子里。石茂成把烟从他的指缝里抽出来,放到自己嘴里接着抽。团长走过来,问身边一个干部:“他是几排的?叫什么名字?”干部疑惑地说:“还不太清楚,像是新编进来的。”石茂成对团长说:“原82团13营3连,姚宝钢。”石茂成摘下了他的枪。

“你们埋掉后做个记号,仗打完了,我要给他立碑……”马团长说。

入朝前,石茂成是打了复员报告的。安徽老家来信说,邻村的六妮子托人上家来提亲,指名要嫁给豁嘴沟子老石家的三儿子石茂成。接到这封信他高兴坏了,像只烫了屁股的猴狲一跳三尺高。他见过那姑娘,漂亮,皮肤白细猪油似的,眼睛纯净鲜亮泉水似的。记得他离家当兵时她只有十四岁,一眨眼四年过去了,还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呢。在家乡那会儿,每当他随父亲扛锄下地时,总能看见她夹着一个小书包去乡里私塾念书。她蹦蹦跳跳地走在村边那条长满杂草的小泥道上,可爱极了。她家有地也有钱,石家租种着她家的地,日子勉强过下来。她偶尔也拾粪割草,见人就笑,不太像个地主的女儿。风吹日晒的她总也不黑,灵秀得像一张画。

“别看啦,那不是咱们看的。”父亲催他走。六妮子家高门大宅,养着带枪的家丁和八头水牛,爹让他不要看那女子,当然是因为她跟穷人不是一条心。

想不到石茂成当了解放军,六妮子家就托媒人上家里来提亲了。媒人说,六妮子就想嫁解放军,没别的条件。时至1949年,解放了,和平了,部队驻扎在河北一个村庄里,白天帮助村民收小麦,夜里学习文化。这期间,部队有不少老战士复员回家了。他也二十有五是一个老兵了。这个年龄的老兵有两种选择,要么复员回家,要么留队提干。但他升职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曾是一个国民党兵,从加入解放军那天起,就一直很自卑。

他向上级递交了复员报告。可是这个报告递交得太不凑巧了,和战士们的请战书、入党申请书重叠在一起堆放在团作战室的会议桌上。那是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与那些咬破手指一挥而就的血书相比,有如雄狮爪前的一只小老鼠。营长捡起来一看,就骂了一句:“操,到底是个国民党兵。”石茂成脸涨得血红,一咬牙又把报告收回了。

石茂成被俘前系阎军下属某炮兵营测绘中士,太原战役时被俘。为吸纳特殊兵种人才,部队对他做了调查后,动员他加入解放军。

石家五个兄弟,石茂成排行老三,最小的弟弟刚七岁。大别山沟里的一家人,靠租种的几亩水田还算过得去。可在民国乡党部的眼里,一个个精壮小伙子不服兵役效力国家,守着一亩二分地过清静日子,这岂能容忍?民国三十六年,乡保长,也就是六妮子的叔叔带着保安团闯入石家,摊开一张黄绢为石家老小诵咏:“……党国兵役法之规定,新则第一二五条:国家危难在即,国人弃田从军乃责无旁贷,理应争先恐后之,两丁抽一,五丁抽二,乃国之大法、军之要令……违抗者将疑策反之嫌,予以捕之,诛杀无论……”

保长的文令尚未念完,石家兄弟早已鸟飞兽散。兵役猛于虎,十丁九不回,兵荒马乱的年月谁愿意去给腐败无能的国民党政府送死?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信石家壮丁就‘抽’不动。”乡保长一干人提着麻绳天天蹲守在石家的炕头上。他们先抓了二哥,又抓了四弟,一大家人眼睁睁地看着今天少一个,明天又少一个。但他们依旧不肯罢休,使狠招把石茂成年仅七岁的小弟弟也捆走了。一个尚未成人的细伢子哪里充得了军,受得了这份惊吓?爹妈跪在保长面前苦苦哀求。保长道:“放人可以,拿你家老三来换吧,我就看他长得精神是块好料。老石头不瞒你说,你家老三石茂成要是在部队里锤打锤打,一定会有大出息,到时说不定扛个连长营长的军衔回来,谢我还来不及呢,不信咱们走着瞧。”

石茂成被捆走的那天大雨倾盆,同行的十几个壮丁被一条麻绳串着。乡亲们披着草席子都出来送他们。在人群里他看到了六妮子,她戴着一顶大大的斗笠目不转睛地看他。他恨她的家里人,也开始恨她,可是六妮子那张美丽的小脸让他怎么也恨不起来。他摇一下脸上的雨水把胸膛挺起来,依旧冲六妮子笑了一下。姑娘没有笑,那双大眼却噙满了泪花,那泪花清亮清亮的,把雨水衬得很浑浊。押送兵推了他一把:“赶紧走吧,你爹妈为你哭得死去活来,你还笑,傻乎乎的盯着人家大姑娘不撒眼,花痴呀你!”

在国军部队,上级见石茂成身强体壮脑子灵,就派他去唐山炮校学习测绘。一年的学习刚毕业,内战就打起来了。太原那场战斗,哥哥死在炮火里,他成了俘虏,转身又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随着部队过长江打南京战上海沿长江西上,下了安庆码头又开进皖南山区围剿残匪,这一下,离他的家乡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向上级申请,想回家看看老人。自被抓了壮丁以后,家里人还不知他是死是活,父母哭着送他的情景想起来就让他撕心扯肺,还有六妮子,那双泪眼让他魂牵梦绕。上级同意了,给他批了半天假。

“……回去后,代我们全团向你爹妈和乡亲们问好。”马团长嘱咐他枪要背上,“这里流窜残匪活动猖獗,路上注意安全,你可是咱们军队不可多得的人才呀。”想想又说,“把我的马也骑上吧。”石茂成心中的喜悦瞬间就变成了两行热泪滚落下来,共产党真好,部队里的干部人情味真足。

石茂成骑着高头大马身挎美式汤姆森冲锋枪走进村里。很多人围上来观看。到家后,村里的那条小道已塞满了人,比抓走他的那天人要多得多。他四下寻找,希望能看到六妮子。下马的时候,马前蹄一跃,响亮地叫了一声,吓得乡亲们匆忙往后闪。乖乖,这马真是生猛得很。他喊爹娘哥弟,可是只有爹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还没到他跟前爹就软下了。他忙上前搀起爹,还不到六十岁的人弱得就像一块糟木头。爹的哭声很大很难听,边哭边说:“一家人抓了五个,一个也没回来。”他问:“娘呢?”爹说:“自你们被抓后你娘就疯了,她天天站到村头盼你们,眼睛都盼瞎了。去年冬天,她冻死在村边……”爹突然止住哭声,“儿子,你要是有种,就去把那个乡保长一枪崩了。他住在乡里。”

石茂成一咬牙,摘下枪哗啦一下把子弹推上了膛,村民们给他让开道,孩子们喊:“都去看呀——大兵茂成哥要去杀乡保长啦!”

走到村口,有个人拽住了他的马。这人说:“大侄子,有人托我给你带话,叫你不要去杀人。她说你是解放军不是土匪,再说那个乡保长已经被人民政府关起来了。”石茂成脑子冷静下来,想想后果他生出一身汗,问:“叫你带话的人是谁?”

“你心里应该知道。”说话人是六妮子家里的长工春喜。石茂成问:“带信人自己咋不来?”春喜就用下巴往前一指。石茂成便看到村头的老树下站着一个女人。他催马过去,心跳如鼓。六妮子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他们就那样默默地站着。她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五个鸡蛋。六妮子只说了一句话:“等你回来。”

黎明时分,49团接近天德山。他们还是来迟了,天德山于三小时前失守。

沿途,突围出来的62师残部整整三千多人一支硬邦邦的队伍已经凑不够一个连。一百多人近一半是被人抬着或搀着走的,他们衣不遮体,面孔炭黑,凝固在身上的血散发着腥臭和焦煳味……仗怎么打到这样惨的地步呢?天空濛濛,秋雨越下越大。

49团没有接上阵地,只好原地待命,静静地散伏在一条干涸的江堤上。团部在一个临时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安顿下来。石茂成整理着他的仪器和绘图纸,还好,仪器没有进水,绘图纸也没有淋湿。马团长正在接受师长电话的训斥。师长大发雷霆,嫌49团走得太慢,没有及时赶到增援造成阵地失守,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咱们师丢脸……

马团长有点委屈:“师长,我们一路上都被敌机狂轰滥炸,韩军到处围追堵截,狙击手不断骚扰,伤员都丢在路上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师长更火了:“我不听你解释,仗打不好就拿你问罪。你们先原地待命,让同志们好好休息,随时接受新的任务。你后面就是想立功,也是立功赎罪!”

团长不吭声了,直到师长火发得差不多了,他才又开口:“师长,还有件事我要请示……”

“有话快说。”

“我想为一个战士请功,他姓姚,叫姚宝钢,原82团13营3连的……”

“现在不是表彰的时候。”师长打断他,“等打完这一仗,书面写一个材料报上来。对了,军政治处下来一个摄影干事叫张文彬,跟‘志八’坦克团到前线来做一些采访,你接应一下,一定要注意他的人身安全。”

“是!”马团长挂了电话,自语道,“操,一个文职人员上来凑什么热闹,添乱嘛。”见石茂成在一边擦拭仪器,就问,“你跟姚宝钢很熟是吧,等打完这一仗,你给他写个材料报‘志司’。”

“我们也是刚认识。这是他的枪。”石茂成把枪递过去说。

团长接过枪,见枪托上刻有姚宝钢的名字,还有血迹。“好好保存它,等战争结束了,把它送到博物馆去。”

“是!”石茂成回答。

天已放亮,秋雨依旧下个不停。江堤上弹坑累累,被雨水浇灭的战火烟雾渺渺,炸毁的军车、炮架和死去的马匹遍布旷野。

石茂成被雨水淋得打抖,心想,这样淋下去非病倒不可,测绘员是部队的眼睛,他可病不起。举目四望,不远的地方一辆毁掉的汽车旁躺着一具韩军尸体,就悄悄爬过去,把尸体上的衣服扒下来穿到身上,身子一下就暖和许多。

远眺天德山,能望到插在山上的星条旗帜和垂山而下的标语,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国民党的宣传,不时传来那首似曾熟悉的民国音乐《何日君再来》。三年前,石茂成在国民党唐山炮校学习时,这首歌始终伴随着国民党官兵的腐败和荒淫。此刻,他们又用这样的歌曲来软化志愿军的意志。

广播声远远地传过来:“……大陆官兵弟兄们,中、美、韩三国已经在板门店谈判,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中华民国光复大陆指日可待……放下武器吧大陆兄弟们,弃暗投明是你们的唯一选择,美军奖励义举,优待俘虏,美金和美女恭候你们……”

不知是哪个连,一梭子机枪子弹狠狠打过去。广播顿时哑了。

“谁在打枪?不想活了是不是!”团长大怒。全团迅速向东转移了五百米。部队刚离开堤岸,几十发炮弹就倾泻到了堤岸上。

49团很快接到新的指令。

距离天德山左侧以北一公里处,一座小山丘尚在我军手中,师部命令49团火速赶往那里。那个小山丘之所以能够守到现在,是因为附近有一个村庄,朝鲜老乡人拉肩扛,冒死把粮食和弹药背了上去。加之当地一支游击队协助山上的部队抵抗,这才坚守下来。但是小山丘依旧危在旦夕,随时都有丢掉的可能。

傍晚,49团战士跃出堤坝,由一个朝鲜女青年做向导,火速向小山丘靠近。朝鲜女青年是当地一个游击队员,叫金仁顺。团长见她穿一身白色的民族长裙,就说:“这颜色目标太大。”四下扫一眼,看到石茂成身上的敌军军服,就让他脱下来。石茂成把衣服送到朝鲜姑娘手里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她怎么长得恁像六妮子?眼神好温暖。

凌晨,49团抄近路搭人梯翻过一座陡峭绝壁,成功抵达目的地。

小山丘面积约一千多平方米,因海拔高度605米,故称605高地。它与天德山遥相呼应,军事地位特殊,一旦失守,唇亡齿寒。

林:您与49团一同上的高地吗?石茂成在干什么?

张:不,49团上去的时候,我跟“志八”坦克团紧随其后,可是坦克被一座陡峭的山峦挡住了去路。我们的坦克没能到达那里也是导致高地失守的重要原因。我们步行两个小时后才到,那时我还不认识石茂成。

林:据说他们打得很惨烈。

张:很惨烈。在我上去的几个钟头前,49团刚刚踏上605高地,就与美骑1师的一个营撞了个正着。很远我都能听到枪炮声和惨叫声,火光烧红了整个夜空。都说美国兵怕死,这样说太笼统。首先他们训练有素,很会打仗,不硬冲,身后也没有督战队什么的,坦克飞机与步兵人机合一配合得相当默契。擒拿格斗等个人技能也很全面,一对一我们很难是人家的对手。但是他们也有弱点,太机械,没有坦克的护送他们不会进攻,没有毁灭性的炮击他们也不轻易上山,主要战术是靠机械化大面积平推,不懂得穿插和机动灵活的战略调动。他们抵挡不住我军前赴后继、排山倒海式的冲锋,特别是短兵相接,敌人的炮火和飞机立刻失掉作用,加上我们人多,将敌人分割切块,消灭得干净利落……

林:石茂成一定也在参加战斗。

张:是的,他一定在,战斗从夜里打到天明。在打退了敌人几次进攻后,阵地暂时平静下来,这时我才上去。敌我双方的尸体布满了山丘。

林: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石茂成的?

张:在坑道里。我见到他时,他正趴在一个木箱上绘图。真正认识他,应该是在49团接到师部下达的侦察任务之后……

高地极静,火红的太阳即将落山,偶尔有一只受惊的孤鸟从山丘上掠过,叫声凄凉。安静,就意味着更惨烈的恶战即将到来。黄昏,指挥部来电:命49团在把守605高地的同时,迅速测得天德山的实际高度,了解敌军火力配置和兵力部署,在第一时间上报我炮兵所需要的一系列数据和方位……很显然,志愿军攻打天德山,志在必得。

这几乎是给石茂成单独下达的命令。身为测绘员的他,首要任务就是探测敌阵地火力点,绘制战场地形图供指挥者使用。在长达一个月的激烈交战及美军的狂轰滥炸之下,天德山的海拔高度已不再是朝鲜地图上原有的数字了,初步断定,在原有的高度上至少下降了三分之一。要获得这些信息资料,石茂成必须深入敌阵地前沿侦察勘测。

潜伏从深夜4点开始。

临行前,马团长对石茂成说:“本想派一个侦察排掩护你,可那样目标太容易暴露。让姜股长和两个工兵同志配合你更好一些,有事你们商量着办。时间很紧,敌人也在等天亮观测咱们,就看谁出手快了。可是人家有飞机,好测,咱们没有,只能摸到人家眼皮子跟前去。你是咱们团唯一懂测绘的人,保护好你自己关系到这场战斗的成败,你明白吗?”石茂成立正道:“明白。”马团长平时说话很硬朗,此时却很软,软得让人觉得有些悲观。他亲切地整理着石茂成肩上的步谈机背带,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夜就看你的了,这一仗要是拿下来,咱们就能凯旋回国了。”石茂成眼前一亮,“回国”这两个字就像注进他体内的一针强心剂。他又一个立正:“请团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团长满意地点点头:“我等你活着回来,当然更重要的是,你要带着勘察成果回来。”转身又对身边的姜股长说,“配合石茂成探测敌情是你们的第一方案;如有意外,就抓俘虏获得信息,这是第二方案,明白吗?”说罢一挥手,下令出发。

一行人转身消失在冰冷的黑暗里。石茂成紧随姜股长,身后是两个工兵连战士,他们把他夹在中间护卫着。刚迈出坑道口,石茂成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啃了一嘴泥。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被回国撩拨起来的战斗激情瞬间又暗淡下去。他也是一个有四五年兵龄的老兵了,这还不算在阎锡山部队的军龄,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此行是虎口拔牙九死一生啊。入朝一年,他的身边有多少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块异国焦土上,回国,是一个多么昂贵的奢望和奇迹。他紧握双手,满满地攥着两把冰冷的汗水。

越过干涸的锦江河床,小心爬过一道雷区,又匍匐前进了大约一公里草地,之后,他们纹丝不动地趴在潮湿阴冷的草甸子上。眼前,不足一百米的地方,便是天德山敌军的前沿哨所。时至深秋,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腐尸味儿,从天德山口强有力地吹过来,发出嗖嗖的抽打声。他们依然身着夏季单衣,感到寒潮刺骨。等待,他们焦灼地等待着,等待天明。只有天明,才能够用测绘仪观测天德山的海拔高度和密布在山上的明碉暗堡。只要石茂成在第一时间绘制出一张准确的地图,并将数据上报指挥所,我军炮兵阵地的集群炮种立刻就会万弹齐发,总攻开始,八一军旗飘扬在天德山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石茂成背有一个苏式步谈机,腰间挂着标测仪和绘制本,一测一报,两样东西缺一不可。步谈机上的指示灯一明一暗,姜股长抠了块泥巴糊在上面。

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三个专门护送石茂成的同志外,身后还悄悄地跟过来一个人,这人就是军政治处下来的宣传干事张文彬。整整一个白天他都跟在马团长屁股后头,时拍时写地忙着自己的事儿。张文彬白白净净,戴一副眼镜,脖子上系着条很厚的毛线围巾,爱笑,见了谁都抬手打招呼,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他,一看就是个没有经历过战斗、没吃过什么苦的文化兵。在暂时没有战事的605高地上属他最欢快,这里看一看,那里钻一钻,跑动时,屁股后面的茶缸子叮当直响。别人光着膀子挖坑道,他举着相机拍坑道;别人擦枪校炮,他就拍擦枪校炮,拍完了笑着冲人家敬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大家也笑,心说,文化人呀你就好好笑吧,仗一打起来哭你都来不及。那天的伙食不错,炊事班里的红烧猪肉给得很足,据说是这个宣传干事用他手上的一块金表换了朝鲜老乡一头猪。宣传干事凑到石茂成的桌前看他绘制高地图纸,不时插上一两句,都是些外行话。石茂成也不吱声,只管做他的,见张文彬腰里别着一支小口径勃朗宁,心想,就这宝贝还能打仗!

就在决定组成勘测小分队时,这个不知深浅的大男孩突然提出他也要去。他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干净和快乐,轻松得像是要上什么地方去旅游。团长顿时周身火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不行,你不能去!简直胡闹!”等布置完任务,勘测小分队消失在了黑夜里,团长蓦然发现不对劲,那小子怎么也不见了?他头皮一炸,立刻呼叫石茂成的步谈机让张文彬接话筒。正在夜色中摸索前进着的石茂成一愣,什么张文彬?这才知道,他们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人。待张文彬追上来后,石茂成摘下耳机和话筒递过去。

“……胡闹,你知道他们去干嘛吗?去虎口拔牙。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怎么向师长交代?无组织无纪律,立刻返回!”团长有点气急败坏了。

张文彬不依不饶:“团长,我也是一名志愿军战士,保家卫国也有我的一份责任。祖国和人民渴望看到最前方的报道,渴望看到我们的军队是怎样打败美国佬的,如果没有真实的照片,怎么有说服力呢?团长,不要小看我的这架相机,要让全国乃至全世界真实地知道和真正认识这场战争,它的作用可远远胜过一个团、一个师呀。还有,我懂英语和法语,要是抓到了俘虏,我的作用就更大啦。”

石茂成觉得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有些单纯、散漫,但很有个性,居然不怕死,难道他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那些黑白图片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吗?团长也愣了一下,半晌喊了一声:“好小子,有你的!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记住,活着回来老子敬你一杯酒!”

“那你可欠了我一顿酒啊!”张文彬兴奋地说,“谢谢团长,我绝不会拖累大家的。”

他把话筒递给石茂成,还冲他挤了挤眼。石茂成也被他的轻松感染了,问:“张干事,你费劲拍这些照片真能顶得了一个师?我不太信。”

张文彬看他一眼,笑说:“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慢慢你就知道了。”

“少说话,注意警戒。”姜股长严厉地制止了他们。

凭借美军不断向天空射出的照明弹,石茂成能够看到身边的草依旧绿着,一层薄薄的秋霜浮在叶面上,看上去朦胧得有些眼晕。

“注意观察。”姜股长捅了他一下,压低嗓门说。东方在期待中渐渐亮起来。那亮是跳跃式的,石茂成一眨眼,它亮一下,再一眨眼,它又亮一下,玫瑰色的晨霞很像他家乡傍晚时的样子。天德山的轮廓逐渐清晰,挂在滚桶状铁丝网上面的罐头盒被风吹得叮当响。除此之外,山上看似一片死寂,实际上却密布着无数平射高炮、机枪和狙击手。

待能见度基本达到测绘标准后,石茂成艰巨的工作就开始了。他从身边找到一块平稳的石头,取下斜挎在身后的测绘仪平放在上面,对准镜头旋转金属钮,天德山一下被拉近,崩塌似的扑面而来,纤毫毕现。当一个个准确的数据将要跃然纸上时,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辆装甲巡逻车,轰隆开来。石茂成他们把脸紧紧贴在了地面上,头上、身上披戴着的草圈和草篷与周围的杂草融为一体,加之朦胧的晨雾做掩护,装甲车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皮开了过去。刚松一口气,轰鸣声戛然而止。装甲车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跳下两个美国兵,解开裤子就撒尿,热烘烘的臭味裹挟着酒气散漫在晨雾里。这时,石茂成居然听到了张文彬的相机微弱的快门声。真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好在敌人什么也没听到,装甲车很快就开走了。石茂成长吐一口气,定下神来,准备重新调整仪器,可是又出现了新问题。晨雾突然变得浓密起来,它们从西边静静地飘移过来,无声而隆重,迅速吞没了眼前所有的世界。

姜股长从地上坐起来:“老天爷跟咱们较上劲了,再往后拖,天就更亮,雾一散我们就会彻底暴露了。老石,你的仪器指望不上了,实施第二方案吧。小戚、小霍,趁浓雾咱们摸上去,抓个舌头带回去什么都有了。”

两个工兵战士点点头,跟着爬起来。张文彬看看姜股长,又看看石茂成。他不知道这个突然改变计划的行动是否可行,对他的拍摄工作是否更有意义。姜股长拔出腰间的匕首,为不让其反光,又在地上抹了两把湿泥,接着对张文彬说:“张干事你原地不动,在这里等我们。等抓了俘虏后,你帮着我们审,你不是懂英语吗?其余的成箭角队形,准备战斗。”

张文彬一把扯住姜股长:“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姜股长坚决道:“不行,战场不是游乐场,还能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刚才你差点要了我们的命你知道吗?那玩意儿你再弄出响声我们就全完了。”

“可这也是我的工作。”张文彬不服批评。姜股长恼怒了:“我不想在这里批评你,可你也应该对我们负有一定的责任,至少不要拖我们的后腿你明白吗?石茂成!你还趴着干嘛,你以为你也很重要是不是?你已经没用啦!”两个战士捂着嘴笑。“跟我上。”姜股长一猫腰就钻进了雾里。

张文彬坐在原地,表情很难看,心里很复杂,自责、自尊心还有突如其来的恐惧同时煎熬着他。他开始后悔跟他们来了,怕自己这样下去又不知要闯多大的祸呢。他想回到高地上去,可是四周奶水般的浓雾让他没了方向感。他觉得有很多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黑洞洞的枪口瞄向他的脑袋,死亡随时降临……他坐立不安,恐惧如山一般沉沉地挤压过来,他的身体开始发冷,颤抖不止。不行,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他心里不停地说着,又拔出腰间的手枪握在手里。可是返回的路在哪里?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确定了一个方向,便跟着感觉在雾里瞎闯起来。突然,前方有动静,像是脚步声。遭啦,遇上敌人了。他举起枪就扣动了扳机……

四人猫腰前行,浓雾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打湿了他们的衣服和脸。空气里除了草腥味和硝烟气味之外,一股肉食品的味道隐约飘过来。这说明敌人的阵地就在眼前,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弄份早餐吃吃。

有些事情总是让人不可预料。本以为凭借浓雾擒拿敌哨应该没什么问题,这也是姜股长的强项。可就在他们剪断铁丝网摸上敌哨石阶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是小口径勃朗宁手枪的声音!四人一愣,操,这个摄影干事在干什么?更要命的是,浓雾突然在眼前断了,断得让人猝不及防,就像握在别人手里的肉包子,恰到好处地一掰,几个肉馅鲜活地亮在白日之下。“糟糕,撤!”姜股长的话还没落音,敌阵地的机枪就响起来,巨大的枪声震耳欲聋。姜股长一头栽倒在地上,两名工兵战士也像麻袋似的沉重倒下。石茂成猛地往后一仰,但他并没有中枪,要是再晚一点倒下他也完了。耳边发出强烈的呲呲声,他慌乱地爬到姜股长身边,想赶紧拖他往回撤。凑近一看,姜股长眼睛大睁,脑门上一个大窟窿,血呲呲地喷射出来。另外两个战士的胸上、背上均被倾泻过来的子弹打成了蜂窝状。石茂成听到了呜里哇啦的说话声,一大群敌人正从战壕里爬出来。子弹雨点似的扫射过来,射到已经牺牲了的战友身上。他端枪往后爬,但没有开枪,他知道只要枪一响,自己就会立刻暴露。他不能死,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且他还要回国……他半滚半爬地向后退着,好在身后的雾气并没有完全散尽,他又再次钻进雾里,钻出铁丝网,一路狂奔。石茂成大口地喘息着,悲痛着。他妈的!空气里仿佛飘荡着一股血腥味。身后的敌人呜里哇啦叫着,叮叮当当地放着枪,子弹钻到身边的土里吱吱地直冒白烟;装甲车在雾里横冲直撞,机枪盲目地扫射着。他抱着身上的步谈机和仪器拼命跑,压着嗓门喊叫:“张文彬——张文彬,快跑,装甲车……”他拔出腰间的手榴弹,拧开保险盖。如果装甲车追上来,他只有与敌人以死相拼。张文彬已不在原地,这个人刚才为什么要打枪?暴露了行动他就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石茂成一口气跑过雷区(好在来时两个工兵战士在雷区做了记号),又一口气跑到河边,跳下干涸的锦江河堤,回头再看,敌人没有跟上来。他一下子瘫软下来,趴在河堤上大口干呕。他背着二十斤重的步谈机、步枪和仪器一口气跑了两公里,肺都要跑炸了。慢慢地,世界静下来,静得像噩梦里的风景。可是他的心却静不下来,满脑子都是姜股长他们死去的那一幕。

“你回来了?”突然有人说话,让惊魂未定的石茂成再次失色,匆忙举枪,回头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家伙站在面前。“别开枪,是我!”定神一看,是张文彬。原来他也在河堤上猫着。他脖子上的围巾已被一张很大很新鲜的狐狸皮所代替,散发着野生动物的腥土味。他的两只血糊糊的手上捧着一本破旧的英汉小字典,诧异地看着石茂成:“你咋一个人回来了?俘虏呢?姜股长他们呢?我还等着当翻译呢。”

石茂成不想说话,说不出来。

“你受伤了!”张文彬看到石茂成身上有血,忙掏出纱布要给他包扎。石茂成挡住他捧过来的纱布:“不,这不是我的血,是姜股长他们的……”他鄙视地看他,“刚才,你为什么要开枪?”

“我好像发现敌人摸过来了,雾里什么也看不清,就开了枪,走近一看,竟然打死了一只狐狸……你看,这毛色多好。我把皮扒下来了,打算带回坑道里给伤员当垫子。”

石茂成有气无力地摇头:“你……唉,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你……”

这时,步谈机里传来马团长的声音:“洞幺洞幺请回答,我是延安我是延安……”

石茂成接过话筒:“我是洞幺……我是洞幺……”

“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天已放亮,请速报数据,炮兵阵地正在等待,数据,数据……”

“洞幺报告……雾大,接近敌阵地时,我们被发现了,姜股长他们都已牺牲……”

马团长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什么……唉,你们是怎么搞的?你还活着是不是?”

“是的团长,我很好。”石茂成说。

“你活着就好,我命令你无论如何尽快报上数据,拿不到数据提脑袋来见我!”

“洞幺明白……”石茂成带了哭腔。

通完话后,石茂成又闭了一会儿眼睛,他的门牙狠狠咬在下嘴唇上,血水从牙缝间钻出来。他站起身来,太阳已升上天空,明亮而温暖。对面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小松树和栖息的小鸟,小树翠绿翠绿的,小鸟叽叽喳喳……那么均匀地沐浴在晨光之中。如果不是战争,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可是此时……他晃晃脑袋,不肯再往下想去,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六妮子,弄不好你就不用再等我了……

张文彬又不合时宜地搭腔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姜股长他们……他们都牺牲了?是怎么……”

石茂成回过头,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他很想说,你胡乱开枪破坏了我们的计划,暴露了目标,他们的死你是有责任的。但是,张了张嘴话又吞了回去。他不忍心埋怨这个大孩子,说出来除了给他增加心理负担制造终身悔恨外,还能怎么样?他只淡淡地说:“别再问了,他们都死了。”接着陡然大吼一声,“死了你明白吗!不会再回来了。”

张文彬被他的吼声和怪异的神情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应该先搞清楚什么是死亡和战争再来战场。”石茂成冷冷地说,“放开我,原地待着不许离开,听到了没有!”此时石茂成对张文彬烦透了,他没有时间再多啰嗦,甩开张文彬的手,迅速爬上小山坡。

天德山在视野里一览无余,石茂成迅速支起测距仪摊开图纸。能够放大5000倍的测距仪在清澈的阳光下把敌目标看得一清二楚,每一个碉堡和工事都尽收眼底。他迅速将数据标在了图纸上,手臂因激动颤抖得厉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山坡,根本用不着摸到敌人跟前造成那么大的伤亡,姜股长他们死得太可惜了。他取下步谈机的话筒,准备向炮兵阵地上报数据。

可是,就在石茂成呼叫的瞬间,测绘仪反射的光线暴露了他,千米之外的一个暗堡里一排密集的子弹扫过来,他的头部和左臂膀同时中枪。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从山上滚到了河床下……

问题严重的是,数据在关键时刻没有及时报上去。

几乎与此同时,敌人的炮火响起来,开始进攻了。万发炮弹从天空划过,海啸一般落向605高地。

石茂成不知昏迷了多久。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蓝色的天空和飞翔的白鸽,天空真蓝,就像他家门前的那池鱼塘,世界真静,有一个人在俯视他,很近,他长着一双变了形的大眼睛,身影高大如佛,嘴如簸箕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啥……他是谁?一个生硬的东西顶在石茂成的嘴上,接着一股冰凉柔软的细流滑进他的喉咙。他感到了风吹草动,感到了疼痛从头上袭来,嘴里有腥咸的味道,耳朵里有蜂鸣……石茂成终于认出顶在嘴上的是一只水壶,脱落了绿漆的水壶被一只大手抓着,是张文彬的手,他的声音从远方一点一点传过来,放大,再放大……

“老石呀老石你到底醒啦,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你死了。你要是死了,任务怎么完成?好家伙,你的脑袋真硬,子弹顺着你的头皮犁了两条大肉沟子,愣是没有找着钻进去的地方,嘿嘿,你真命大。”

张文彬这一笑把石茂成彻底拽到了人间,世界骤然变得嘈杂而肮脏。炮弹的呼啸和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天空变成了铅灰和猩红……原来那蓝天只是他昏迷中的一个幻象。他挣扎着坐起来,脑袋膨胀,疼痛欲裂,抬手一摸,头上已被张文彬缠满了绷带。

张文彬扶起他,指着西南方向,哭丧着脸对他大声说:“老石你看,敌人的炮火正在轰击605高地。咱们的退路断了,回不去了,怎么办?”

石茂成眺望高地,那里一片火海。他的数据只差几秒就报上去了,可是敌人抢在了他的前面。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过,在炮击的同时,敌军的炮兵阵地也明显地暴露在石茂成的眼前。这是一个发现敌情的大好时机!刻不容缓,他迅速把绘图本从挎包里抽出来,将敌阵地炮火部署一个一个地标上去。“狗日的等着瞧吧!”他狠狠骂道,抬手去抓胸前的话筒,可是——胸前是空的。他浑身一紧,上下摸索,只有枪、仪器和图纸夹。话筒不在,头上的耳机和背上的步谈机也都没了。“我的步谈机呢?我的步谈机呢!”他一脸惊惶地喊了起来。

张文彬慌张地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滚下来的时候,身上就是这些东西。”

天呐,这节骨眼上却出了比要人命还要糟的事。没有步谈机传送,数据就是一纸空文。炮兵正在等他,605高地上的弟兄们正在等他……可是他妈的,偏偏就在这危急时刻,那狗日的步谈机跑哪儿去了!石茂成心急如焚地四下寻找。一定是刚才滚下坡的时候从身上分离开了,但除堤上的蒿草、碎石和坡上的几棵被打断的小树外,眼前一片空荡荡。天德山上的美军炮火正在疯狂肆虐,射向605高地的炮火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炮火打得让人揪心。石茂成一跃而起,又要往山上爬,嘴里不停地自语:“狗东西,我会把你找回来,找回来的……”

张文彬声嘶力竭地大喊:“你疯了,不想活了,没看到敌人正在扫射?”

“滚开!”石茂成冷酷地说,“这不关你的事!”

“可是你的头上还在流血。要不,我去找吧。”张文彬拉住了他。

“我说过,这不关你的事!”他焦躁地一喊,鲜血又从头上的纱布里渗出来。

张文彬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恳求:“你要是牺牲了,就是找到步谈机又有什么用?我又不会操纵那玩意儿。还是我去吧。”接着把胸前的相机摘了下来,“要是我死了,就把它转交给我父亲。”

父亲?石茂成心头一动,他不知道张文彬的父亲是什么人,但知道是那位父亲把自己的儿子送上了战场。他喘了口气,张文彬说的有理,他要是死了,步谈机就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可是他怎能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职干部去为他冒死?石茂成看了张文彬一眼,口气温和了许多:“张干事,看得出你也不是个孬种。不过,你别胡来,你没有战斗经验,你要是上去会比我死得更快。执行命令,好好在这里待着!”

石茂成把张文彬的照相机推向一边,摘下胸前的波波沙冲锋枪递到他的手里,指着前方:“看到那个暗堡了吧,子弹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你拿枪掩护我。”说完转身越出堤岸往山上爬。刚一露头敌人的机枪就压住了他,他匍匐在地上喊:“快开枪不要省子弹,打连发,瞄得准一些,干掉那狗日的机枪手。”可是他身后没有一点动静,转头一瞧,只见张文彬端着枪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你快打呀!”石茂成催他。张文彬摇头喊道:“这种新式的苏制武器我还没来得及摸过它,我不会,要不,你教教我……”

一个废兵!要命的时刻,还要给他补一堂军械课!石茂成愠怒地又滑下堤坝,一把拿过枪:“算了算了,你待着吧,把你的命保护好就是对革命的贡献。”

这句话对张文彬的刺激太大了,他一把拉住石茂成:“把手榴弹给我,我去把敌碉堡炸了。”

石茂成哼了一声说:“还没等你爬到跟前,就被打成蜂窝煤了!”

石茂成找到一个缺口,伸出枪去,对准敌碉堡扣动扳机。一阵清脆而猛烈的连射过后,他再次蹿出去,爬上山坡。可是他的还击微不足道,招致了敌人更猛烈的扫射,甚至连迫击炮也用上了。他判断这应该是敌人一个连的武器配置。照惯例,敌人是要换梭子的,炮轰到一定时候也会停下来,可是今天不一样,敌人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最要命的是,枪炮打得这样激烈,步谈机就是不被炸碎也给打成蜂窝了。他开始绝望,如果失去了步谈机,数据报不出去,他就是活在战场上又有什么意义?而且,姜股长他们不也白死了吗?想到死,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在炮弹的呼啸声中产生了一种幻觉。他妈的,即使老子完成不了任务,但也不怕死,要是死了,心里也许就没有这么难受了……这样一想,他竟然仿佛奇异地解脱了,身子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死太容易,只要一站起来,“死”的过程瞬间完成,就像姚宝钢那样。他的胳膊开始用劲。只要把这百十来斤撑起来,他便会像一张纸一样随疯狂的子弹飘向空中,那天空一定会湛蓝湛蓝……他开始读数,数到3就随风而飘了,1、2……

张文彬又在下面大喊大叫了。他总是这样叫个不停。很多新兵都这样以此来释放恐惧和压力,不过,这次的喊叫似乎有些特别,掺杂着兴奋的成分,像一只欢快的羊:“……老石,我看到它了,步谈机不在山上,它在山下的河沟里躺着呐!”

石茂成苦笑,你无非是不想让我死而已。霍然一阵心烦,他拧头怒斥:“闭嘴……”

张文彬大叫,满脸的喜悦:“步谈机!你看,不远,就在那个河沟里……”石茂成往沟里细瞧,天呐,是真的,那个像行李一般大小的步谈机就躺在河床上。石茂成双手一软,全身一下子放松了,呼地溜下山坡。

机器没有摔坏,它躺在那里,发着它特有的叫声,苏军老大哥援助的东西就是结实。师部的呼叫始终都没有间断,焦急地传过来:“……洞幺洞幺黄河呼叫,黄河呼叫……”

石茂成挂上耳机欣喜若狂地喊:“我是洞幺,我是洞幺,我是49团的测绘员石茂成,现在向你报告天德山的测绘情况,现在向你报告天德山的测绘情况……天德山海拔高度852米,山左面150公尺有敌榴弹炮阵地;右侧以南,高度203公尺山腰正北敌碉堡群8座;山后420公尺敌加农炮营正在射击;东南方向敌步兵师正在向605高地集结……西北方向正北面开阔地伏设敌暗堡群26座……请求炮兵同志们狠狠打,狠狠地打呀……”他拼命地喊,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石茂成把身后的水壶拽过来,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大口,把嘴狠狠一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悲大喜的落差太大,弄得他有点头晕,这不是梦吧?他呼地一下又站起来,大喊张文彬。张文彬正摆弄着他的照相机。

“我真的还活着吗?你过来,抽我一巴掌。”

张文彬上下打量他,傻笑:“当然活着,你的头上还在流血。”张文彬用手抹了一把渗出纱布的血,“瞧,这血还热着呢。”

石茂成摸了摸头上的伤,很疼,蘸了血的手放进嘴里,腥咸,于是也傻笑:“没错,是真的,真的,我还活着。太谢谢你了,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命啊!”

张文彬说:“过奖过奖,我连枪都不会打,跟你比,我简直什么都不会做,太惭愧了。”

“不,你要是不喊我,我就被敌人打死了。你挽救了咱们这场战斗,啊哈哈哈……”突然,石茂成止住笑,嘴大张,兴奋地一声炸喊,“听,咱们的炮!”

来自不同方向的、与敌人炮火完全不同的轰隆声,一声、两声……接着越来越稠密,排山倒海一般。敌炮阵地瞬间哑了。

他们爬上河堤,看到天德山上升起一团团蘑菇烟雾,敌人的碉堡炸飞了,机枪炸哑了。张文彬跳起来:“炮兵同志打得好!狠狠打——啊!”

石茂成却蹲在地上,身体颤动得很厉害,一丝莫名的恐惧和后怕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这一段时间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等心情平静下来后,他才那么切肤之痛地体会到活着真好,只有活着,生命才会变得昂贵和美妙;只有活着,才能让他欲望勃发地那么想去触摸六妮子的体温,当然还能让他光宗耀祖——在家乡,他可是个露过一大脸的人物呀。他是石家的骄傲,背驼了一辈子的父亲自他去年荣归故里之后背就奇特地直起了许多,见了乡亲就拍胸膛:“我的儿子,看见了吧,骑洋马挎快枪,解放军!”胸膛前的红手印一年四季落不下去。上门提亲的远不止六妮子一个,方圆几十里的姑娘都知道他是解放军的技术人才,听到他的名字就眼睛放光……

石茂成刚松出一口气,就听到听筒里有人喊他的代号。

是师长。49团已在二十分钟前与师部失去联系,师长焦急地直接喊话询问605高地的情况。

石茂成正色道:“报告师长,我昨夜离开605高地,前往敌阵地前沿进行勘测侦察,在返回605高地途中受阻。现605高地情况不详,我们将迅速返回高地,再向您报告具体情况。”

“洞幺,你为天德山总攻争取了时间,我代表全师为你请功。到了高地后,你传达我的命令,让你和你的团坚决守住阵地,我们的援军正在赶往高地的途中。”

这是石茂成第一次在步谈机中直接得到师长的授命,他异常激动,放下话筒后,忽然问坐在地上的张文彬:“我刚才有没有坚定地回答‘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张文彬手托着腮望了望他,扑哧一声笑了:“说了,完全像个钢铁战士!”

石茂成和张文彬一路狂奔返回605高地。

石茂成一边跑,一边抬头看着天空中嗖嗖划过的弹道,听着我军的炮弹在天德山上一发发炸响。这是在他提供的数据的指导下取得的有效战果,虽然他的测绘遇到层层险阻,耽搁了不少时间,造成了损失,但是大的战局没有改变,任务完成得虽不完美,但他至少不用提着脑袋见马团长了吧。刚才师长怎么说的?要代表全师为他请功?这是一件多么鼓舞人心的事情呀!等回国见到六妮子,嗨……

然而,展现在眼前的605高地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整个山冈触目惊心。

高地上火焰熊熊硝烟弥漫,那些熟悉的百余米坑道、掩体及防御工事均如炒豆一般被彻底炸开。坑道内的支撑木梁和军需物品在燃烧,一个紧挨一个的巨大弹坑里,兵器装备和死去的战马也在熊熊燃烧。尸体躺满战壕,605高地,俨然一座燃烧的坟场。秋风阵阵,血腥和焦煳的味道混杂于满山遍野的烟火之间……

“……马团长,马团长——我回来了,你在哪里?”石茂成大声地呼喊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布满弹坑的山坡上,不时地跳跃或攀爬。脚下布满了断裂的枪械和尸体,他不停地翻找查看,希望能找到活下来的人。可是,没有,战友们都牺牲了。最后,他找到了马团长。马团长是坐着死去的,炸断了线的电话垂荡在他头顶。他靠在一个掩体的沙袋上,头歪向一边,军帽从他的头上滑下来,胸前的望远镜已被打碎,尘土和公文在四周飞舞。他的正前方是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弹链上的子弹还没有打空,四周散落着成堆的弹壳。他的胳膊僵直地向前伸展,手指与机枪的把柄仅有几寸的距离,另一只手用力撑在身后的掩体上,试图要重新归位握住机枪把手。他耗尽生命的最后一把力气,将这个姿势紧绷绷地保持在心脏停跳的那一刻……

“……团长,我的任务完成得太迟了,我对不起咱们团,我提着脑袋回来见你……”石茂成放声大哭。他把团长的手放平,合上他的眼,给他戴好军帽,然后缓慢地站起身来,擦干眼泪,正一下军帽,哽咽着向团长行礼:“团长,我向您汇报,605高地并没有丢失,还有两个志愿军战士站在这里。您放心吧,我在,阵地就在,我一定要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石茂成开始搜集武器。他身上挂满了机枪弹药、手雷和爆破筒,站到山丘的最高处,放眼远看,烟尘在山下卷起,敌人的坦克正在大规模集结,更猛烈的进攻就要开始……在一处未被炸平的战壕里,石茂成把枪支弹药呈弧形一字铺开:五挺转盘式轻机枪、十几把弹鼓冲锋枪、一门反坦克火箭炮、两箱手榴弹和三只爆破筒……他坐下来,开始往一直不离身的枪匣里压子弹。这是姚宝钢的枪。之后,他试图找一把铁锨修复掩体,却看到一截深埋土里的木杆。他把它拽出来,是49团的旗帜。他太熟悉它了,它一直被49团的弟兄们紧紧握在手里,飘扬在队伍的最前列。

张文彬一直望着石茂成把旗帜竖了起来,才坐下来拧开水壶盖,又掰开仅有的一块压缩饼干嚼咽起来。之后,他开始巡查阵地。走到一处尚未被炸塌的坑道旁,他认出这是团指挥所,他曾和马团长在这里度过一个不眠之夜。那夜真漫长,很多伤员都集中在里面,医药补给跟不上,伤员痛吟不止……张文彬弯腰钻进去。指挥所的顶棚已被炸开,里面不是很暗,刚走了几步,猛然看到迎面站着一个美国士兵。张文彬倒退一步,正要叫喊,发现这个敌军的脑袋低垂着,胸前笔直地横着一支带刺刀的步枪——他已经死了,刺刀穿过他的身体将他牢固地钉在木桩上。很显然,这儿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拼杀。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地上有一支波波沙冲锋枪和几个空弹匣,两个美军和一个战士倒在地上。前面又是几个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叠加在一起。扒开敌人的尸体,他看到了压在下面的战士,是团通讯员小张,还不到二十岁。小张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手榴弹环,那是美军橄榄型手雷。他一定是在跟几个敌人搏斗时,拉响了敌方身上的手雷……张文彬将小张血衣上的纽扣一个个扣好,把他抱出了坑道,放在了那面千疮百孔的旗帜下。张文彬想找到他的名字,但没有,只从他的衣袋里取出一个黑底蓝花的绸帕,上面有几个歪斜的绣字:“保家卫国,珍珍等你”。血迹已经把那些字迹浸泡得模糊不清。张文彬握住荷包,泣不成声……

石茂成站在军旗下,握住胸前的话筒向师部喊话:“洞幺呼叫黄河,洞幺呼叫黄河,我是605高地,我是605高地……”

黄河立即回话:“我是黄河,我是黄河……高地上还有多少人?你们49团还能坚持多长时间?马团长在哪里?让他接电话。”

“报告首长,马团长和49团的同志全部牺牲了。现在高地还在我们手里,仅剩下我们两个人。敌人已经向高地发起进攻,请火速增援605高地,请火速增援……”

报告完毕,石茂成迅速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沓纸对张文彬说:“这是我画的天德山地形图,上面标着山上的详细情况。我的口头汇报有一定的误差,没有图纸详细具体。你一定要把它送回去,亲手交到师长的手上。”

“你什么意思,这时候要我离开阵地?”张文彬怀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借口吧?我不去!”

石茂成严肃地说:“时间紧急,你一定要把它亲自交给师长。这张图纸关系到我们这次战役的成败,你要是不及时送到,我们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战士为此牺牲。这山上的惨状你已经看到,如果我在凌晨早一点上报敌方信息,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所以你的传送刻不容缓。”

“可是……”张文彬眼眶发红地叫道。

“没有时间跟你多说了。这是姚宝钢烈士的枪,你一定要交给上级。快走!”话刚说完,炸弹就从天上掉下来。

石茂成大喊:“洞幺呼叫黄河,洞幺呼叫黄河,敌人上来了,向605高地开炮……”又一发炮弹打过来,石茂成看到张文彬还站在一边拍照,一把把他推下去……

张文彬边跑边回头看,石茂成正手端机关枪拼命扫射……他站住,深深地向石茂成敬了一个礼。

十一

衣衫褴褛、血迹斑斑的张文彬一钻进师部的防空坑道,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他。他把石茂成绘制的图纸交到了师长手里后便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师长看着图纸说:“好样的,这一趟你没有白去。”随即叫来通信员,命令火速复制送达各炮兵阵地。

大家一听说张文彬是从605高地上回来的,立刻都围了上来。

“这不是张干事吗?怎么,你下基层当战士了?伤得不轻吧?”

“49团打退了多少次敌人的进攻?消灭了多少敌人?”

……

这些人有的是张文彬的同事,有的是部队政治部的宣传工作人员和部队记者。

张文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他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他的身体发软,扑通歪倒在了凳子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文彬醒过来。他躺在卫生所里,师长坐在他身边。他要坐起来,师长摁住了他:“好好休息,今天下午的火车送一批伤员回国,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回国养伤。”

张文彬迫不及待地问:“605高地现在怎样了?石茂成有消息吗?”

“605高地在昨天下午8时14分与师部失去了联系,高地失守。”师长沉默了片刻,“石茂成同志……可能牺牲了。”

张文彬心里一阵酸痛:“我真不该离开他,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苟且偷生……”

师长安慰他:“你不要自责,在那种情况下,多你一个和少你一个都扭转不了高地的局面。我们不要只看到伤亡,重要的是要看到伤亡的意义。我志愿军部队将要在明天上午对天德山发起总攻,我们的第39军、第56军和第27坦克师,还有我空军部队已集结待发。”继而又笑着说,“另外,我要特意强调的是你立了大功啊,那些图纸把敌人的炮兵火力点标明得一清二楚,这对我们的总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是代表‘志司’来慰问你的,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给你的家人也有个好交代。”

张文彬说:“不,这都是石茂成的功劳……”

“是的,我知道。”师长看一下表站起来,“我还要上前线,你回到祖国好好养伤,伤好以后可以把你的所见所闻好好写一写嘛。”

师长走后,张文彬心里安慰了许多。一直以来,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很像是一个逃兵,但从大局上看,也许自己回来是对的。最可贵的是他亲历了一场战争,获得了最有价值的新闻图片。

张文彬回国后,心情很长时间难以平静。伤口还没有愈合,他就把自己关进暗房里,不分昼夜地冲洗起胶片。那些恍如梦魇般的战争画面和永远消失的鲜活生命,静若幽魂地显影在昏暗之中。他伏案疾笔,写下了49团从把守高地到全部阵亡的悲壮战况,以及石茂成孤身坚守阵地的英勇事迹,并同照片一起陆续发表在全国各大报刊上。那时,文学、电影界的不少作家、编导们都在撰写和筹拍有关抗美援朝的故事和电影。得知自己写的石茂成要搬上银幕,张文彬很激动。可后来又听说石茂成这个人的历史背景有点问题,加之他平时表现也一般,不宜作为英雄来宣传;再后来,又得知朝鲜战场上,像石茂成这样孤胆守高地,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英雄战士远不止他一个,拍电影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伤好后,作为部队战地记者,张文彬再次返回朝鲜。这是第二年的春天,整个战场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战役。张文彬接到一个重要通知,应邀参加志愿军第168师召开的天德山战役总结表彰大会。会上,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委授予志愿军168师“英雄师”称号;“志司”宣布志愿军第168师49团荣立集体特等功;原82团13营3连战士姚宝钢,挺身引敌出洞,荣立个人一等功并授予“英雄烈士”称号;49团测绘员石茂成深入敌穴,准确测绘,孤身坚守高地,荣立个人一等功并授予“英雄烈士”称号;同时,张文彬也以深入一线采访,及时传递重要情报荣获二等功勋章一枚。此外,会议还通过了将英雄们生前留下的信件、测绘仪、枪支及图片资料等移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展览馆收藏的决定。最后,“志司”有关首长特意强调,授勋烈士的勋章及抚恤金一定要尽快地、无条件地送达其家乡亲人手中。

十二

朝、中、美、韩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定》生效后,志愿军部队相继有序撤离朝鲜半岛,朝鲜战争结束。我人民志愿军历时三年的抗美援朝以沉重的代价胜利告捷。同时,交战双方的被俘人员也开始进入交换和释放程序。8月中旬某天,张文彬作为战地记者前往鸭绿江关口实地采访。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在遣返回国的被俘人员队伍中,他见到了石茂成。

这支队伍显得过于沉闷,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行军装备,没有军歌,也没有回国后的兴奋,身姿也不再挺拔,表情是清一色的沮丧。但是军人的气魂尚在,步伐依旧整齐。他们中有人甚至光着身子,据说是因为宁愿受冻也不穿美军发的衣服。石茂成一直低着头走路,但还是能够感到迎接他们的人很多,有高级别的首长拍着巴掌欢迎他们归来,还不时上前与某人握手;也有地方群众端茶送水,相见的亲人紧紧地拥抱,喜极成泣沉浸在团聚的幸福里;不远的地方停着救护车,女护士把带伤的人员扶上车……石茂成虽然觉得脸上无光,但他并不沉重,到底是活着回来的愿望实现了。只是他一想到,以此时的身份见父母、见家乡人和六妮子是多么的难堪,心里又有一些空荡荡的。被俘让很多人误解为“背叛”,他的家乡人还能理解他吗?六妮子还能看上他吗?要真是这样,回来还有意义吗?他就这样杂乱无章地想着一路走过来。刚走过鸭绿江大桥,便隐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抬头张望,没看到认识的人。可能是自己听错了,他的战友都死光了,还能有谁认识他?当他的名字再次被人叫响后,喊他的人已经站到了跟前。他一惊:“张文彬!”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张文彬说:“我真不敢相信,还能活着看见你!”

石茂成黯然道:“可是我已经不再是605高地上的那个石茂成了。”

“不,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英雄。”张文彬还像从前那样爽朗地笑着,“对了,你们168师年初开了表彰大会,你荣立个人一等功并被授予了‘英雄烈士’称号。”

石茂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苦笑说:“可那是给死去的人的。”

张文彬鼓励道:“老石,你不要太悲观,我相信党和人民都会理解你的。”他问石茂成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祖国百废待兴,许多工厂都要人。张文彬将退役了,分配到沈阳市政府工作。他热情地邀请石茂成留在沈阳,他可以帮他联系安排一个工作,就像在前线一样,两人还并肩战斗。说到兴奋处,张文彬还情不自禁地擂了石茂成一拳头。然而,石茂成却婉拒了,他还是想回家乡,认为也许务农更适合他。张文彬有些失望,还要说什么,却被站在一边的管理人员拦了下来。原来石茂成他们暂时还不能作为普通战士对待,毕竟被敌方关押了长达一年之久,一些审查、学习、陈述被俘经过等程序都是要走的。于是两人在江边经过这样一次短暂的相见之后,便分开了。这一分就是六十年。

十三

张文彬刚撤离高地,敌人就发起了猛烈攻击,近一个营的兵力拥着数辆坦克从山下爬上来。他们并没有较大的防备,认为在早晨火力的饱和轰击下,高地上不可能再存在什么抵抗了。当敌人接近阵地前沿时,石茂成开始呼叫我炮兵,指明方位、距离和高度。不到几秒钟的时间,我军炮弹便倾泻而下,几个冲上来的敌人也在石茂成的机枪扫射下倒地。烟尘过后,山坡上便留下一片尸体,两辆坦克起火燃烧。

为及时补充弹药,石茂成下山去搜集敌人的武器,却撞上了一个活着的美国兵。美国佬的腿部被炸伤了,躺在一个弹坑里瑟瑟发抖。看到石茂成端着枪走过来,他慌忙将双臂高高举起,手里抖动着一块浸了血的白纱布。他很恐惧,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呜里哇啦地不知说些啥。接着他匆忙脱下军服,艰难地把背转过来让石茂成看。他的白衬衣上写着包括汉文在内的几国文字:“我是美骑1师6连少尉雷莫德·卡佛,请您遵守《日内瓦公约》优待俘虏。”

美国兵见石茂成原地不动,枪口依旧对着他,心想可能碰到的是一个文盲兵,又赶紧掏出几张照片递给石茂成看。石茂成冷冷地用枪管把照片打落在地。于是美国兵开始绝望地痛哭,那声音听上去令人揪心。石茂成感到自己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在发紧。地上的照片被风翻动着吹远,这个美国士兵拖着残腿爬着去追它们。石茂成拾起几张照片,见其中一张是一家四口的合影,美国兵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相依两旁,一家人其乐融融洋溢着幸福。他的目光在照片中的女人身上多停了几秒钟——她长发卷曲,短裙秀腿,依偎在这个美国大兵的身旁,洋女人看上去也很美,一点不比他的六妮子差呢。另几张是美国兵跟父亲在田地里收麦子的情景。原来他也是一个农民。石茂成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枪口却不觉又低下去一点。

石茂成把照片还给美国兵,把他扯起来,愤怒地说:“你看一看,我们的战士,都让你们给杀了,满山躺的都是!我真想替他们把你毙了!”

美国兵呜里哇啦说个不停。

石茂成平定了一下情绪,又说:“既然成了我的俘虏,我当然不会杀你。但我的阵地上没有关押你的条件,我要是不管你,你就是躺在这里也很难保住性命,再说,你的腿还在流血。这样吧,只要你不再反抗,我可以扶你到山脚下,你们的人进攻时也许能看到你……”

他的话美国兵同样也听不懂。当石茂成上前搀扶这个美国人时,他惊恐万分地大声喊叫,虽不知他喊些啥,也不外乎是“不要杀我,不要违反国际公约”之类。石茂成顾不得他喊啥了,扶起他半架半拖地朝山下走。他不能在这个俘虏身上耗费更多时间,他还要准备弹药加固掩体迎接下一轮战斗。渐渐地,美国兵明白了石茂成的意思,他不再喊叫了,腿一跳一跳比跳鼠还要快,脸上也轻松起来。他一路说个不停,还不时地竖起大拇指,像是在说一些感激话。快走到山下了,石茂成不敢再往前走了,就把他放下来,转身离去。可是美国兵还在呜里哇啦说个没完,话语似乎急迫起来。回头一看,呵,美国兵的手里捧着一个铁盒子和一节肉香肠,恳切地期待着石茂成过来拿上,他的眼里似乎还流了泪。

石茂成也不客气,接过来大声说:“谢谢啦,美国佬,不吃白不吃,这也应该算是我的战利品不是?”

敌人不再往上硬冲了,他们知道山上有人,而且判断出这个人不仅有联络工具,还懂方位高度会勘查测量。于是,敌人开始对高地再次进行地毯式炮击。炮击并没有持续多久,石茂成便被击中,没有一点知觉了。

当石茂成醒来时,看见几个美国兵围住了他,几支冒着青烟的枪管对准他,正不停地喊“Getup”。他意识到自己被俘了,一时心如刀绞:“完了,我怎么没有被炸死呢?”

8月28日,石茂成随百名志愿军战俘被押往南朝鲜。在积袁城郊一个荒凉的河滩上,美军设立了一个战俘转运站。在层层铁丝网和密集岗哨的包围下,石茂成和难友们被赶进矮小的灰色帐篷里。每个帐篷不足十几平米,却关进了十几个人。每个战俘都做了编号,石茂成的编号是008824。他们每人发了一床旧军毯,并被迫脱下志愿军服,换上美、韩士兵的旧军服,衣服上印有“P W”(战俘)的字样。外面的铁丝网通着高压电,发出蜂鸣一般的响声。每天早晨,战俘们都能看到铁丝网上挂着越狱战友的尸体。美军就让那些焦煳的尸体挂在上面,用以警示欲逃的战俘。战俘们开始绝食,不从电网上摘下战友的尸体,他们就以死相抗斗争到底。为避免恶劣的国际影响和受到人道谴责,最后敌人屈服了。

9月中旬某天,石茂成所住的8号集中营突然响起传唤声:“008824,出监!”

难友们都停止了活动,直直地看着他,因为在此之前,有几个带头闹绝食和斗争的人被叫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石茂成也是带头人之一。大家目送他,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国歌《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石茂成被领进一间美军居住的板房里,一个拄拐棍的美国军人摇晃着站立起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南朝鲜的李承晚伪军。美国佬咧嘴冲他笑,笑得很干净、诚恳,他极力让自己站直,向石茂成行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军礼。南朝鲜军人用汉语说:“这是卡佛中尉,认识你,说你在一个月前救过他的命。”

石茂成定神一看,认出来了,原来是在605高地被俘的那个美国伤兵。后来美军的炮火几乎把高地炸平了,要不是之前把他扶下了山,他肯定会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做个乌龙鬼。石茂成也忍不住笑了,这真是个荒诞而幽默的世界,战争虽险恶,有时却在人性未泯之中巧合地游戏着命运的轮回。石茂成否定说:“不,不是我救了你,而是你的命大。我还以为你已经被我们的炮或者你们的炮炸死了呢。”

南朝鲜人一翻译,卡佛就大声地说:“No,No……不,不对,你要是不从高地上把我扶下山,我肯定会被我们美国人的炮火炸死,那我可就冤大了!真的,你救了我的命,哈哈……”

卡佛中尉说他一个星期前就在战俘列队中看到了石茂成,只是纪律不允许他和一个俘虏有过分接触,所以到今天才和他会面,亏待了他。

卡佛因为受了伤,不能上前线,一时又回不了国,所以被调到这里来做俘虏的管理工作。他是从被石茂成救下的那一刻起开始重新认识中国人的。中国军人曾被美军和媒体妖魔化得很厉害,说他们对待俘虏要实施古代酷刑,凌迟割舌挖眼……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对石茂成说:“为了报答你,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这样你在住宿和饮食方面会好很多。”

石茂成断然拒绝:“不用你费心了,我跟我的同志们在一起会更好一些。你要是真的想报答我,就把我放了吧,就像我放你那样。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两清。”

卡佛中尉耸肩咧嘴,抱歉说:“这个恐怕不行。我是欠你的情,但是我们所处的环境不同。当时,只是你我两个人的事,现在不一样,是两个国家的事,我可不敢拿政治做交易……”

石茂成冷笑:“当时我应该把你杀了。”

卡佛也无奈一笑:“你做不到,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懂得人道的人,善良是天生的。”

“这要看对谁善良。放了你,我很后悔。”

卡佛非常尴尬:“我很遗憾。不过,你们早晚都是要被释放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石茂成说:“作为一名军人,我把这视为自己的耻辱!”

卡佛哈哈大笑:“石先生是担心自己今后的政治前途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去台湾,或者去美国,我们明天就可以乘军舰走。这样,你就摆脱了那个独裁统制下的国度,走向自由,你可以大展宏图,美金和美女都会向你投怀送抱,你的人生命运就会发生巨大的转变……”

“住口!”卡佛的翻译还没说完,石茂成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我本来就是从国民党队伍里出来的,我知道那里的一切,腐化堕落荒淫无度。让我再回去,办不到!我不会离开我的队伍和同志们,更不会背叛我的祖国!”

卡佛中尉惋惜地摇头劝道:“不要再固执了石先生,你们有可能被押送到巨脊岛去,最高长官决定把你们移交给韩国军队管理。韩国人素质很低,他们对你们来朝鲜打仗恨之入骨,那里比二战的奥斯维辛强不到哪里去。你在那里的日子一定会很不好过的,所以我想把你留下来……”

石茂成冷冷地对翻译说:“你跟他说,我既然已经做了你们的俘虏,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

卡佛上尉无奈地摊手耸肩,让卫兵把他送了回去。

十四

林东秀:我从石茂成的档案资料里得知,他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仍然停留在东北。

张文彬:是的,遣返回国后,他们被关在安东市郊的一个四合院里集中学习。我曾经找过他三次,希望把他留下来。

林东秀:您见到他了吗?

张文彬:三次都没有见到,他们被看管得很严。第一次去时,门卫说他们正在接受审查。两个星期后,我第二次去时,大批被俘人员的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他们有的回家乡务农,有的去了各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但唯独把他留了下来。我问为什么?门卫摇头说不知道。第三次去时,他也走了,据说是回家乡了。我最遗憾的是没有留下他的家乡地址。

林东秀:档案资料里记载,说他在南朝鲜被俘期间,存在一些说不清的问题。

张文彬:问题?什么问题?

……

在安东市郊,石茂成等一批遣返人员被集中在东北某师一个废弃的四合院里。最初,他们除了学习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列队、跑操、红歌比赛等等。虽然出入院门暂时受限,但石茂成很快乐,他们再也不用夜行军、钻坑道、防空袭,再也不会遭到冷枪的暗袭和敌机的轰炸,也没有提心吊胆的潜伏和韩国狱警禽兽般的虐待了。石茂成吃得饱睡得香,心宽体壮。

经过一个多月的学习之后,有人陆续打背包离开了那里。石茂成想,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自己也快了。他等待着,可是慢慢地,最后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意外”还真给他撞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哪里出了差错?

辅导团把最后一批遣返人员送出大门后,团政委把石茂成喊进了他的办公室。团长姓梅,曾任某师政委,也是从朝鲜前线下来的人,因腿部被炸断致残,暂时在针对被俘人员的学习辅导团里任职。梅政委让站得笔直的石茂成坐下,拄着拐杖给他倒水。石茂成匆忙上前帮忙。

“没事,我行,习惯了拐杖,比腿还好使呢。”梅政委把水端过来,石茂成又忙站起来,双手接过水缸。梅政委笑说:“怎么样?这段时间的学习不比打仗轻松吧?”

石茂成收腹挺胸站得笔直:“报告政委,学习虽然不轻松,但收获很大。不过,我觉得我们在这里白吃白喝,糟蹋粮食,很过意不去。祖国百废待兴,我想早日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我的伤早好了,不信你看。”石茂成摘了头上的军帽。

石茂成本以为这一番话会使梅政委报以赞赏的微笑,政委一向是个平和乐观的人。可是,石茂成却看到他的脸绷起来了。石茂成硬着头皮继续说:“政委,我们的学习任务已经结束,同志们也都陆续离开了学校,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梅政委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会抽吗?”

“报告政委,不会。”石茂成依旧笔直地站着。

“石茂成同志,咱们长话短说。”梅政委不紧不慢地点燃嘴上的烟,突然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人反映,你在美军战俘营里,与一位名叫卡佛的美军中尉交往甚密,是吗?”

石茂成的头嗡的一下,心想坏了,有人上纲上线反映到组织这里来了。他急于撇清地说:“没有,我们从未有过密切交往,只是他找我谈过话,要我去台湾,我拒绝了。这个美军跟所有的人都谈过类似问题。”

梅政委严肃地说:“石茂成同志,你要襟怀坦白。我做过调查,很多同志都说,美国人对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是吧?为什么?”

“我……不知道。”石茂成的语气有些软。

梅政委端着茶杯来回踱步,拐杖碰得地板咯咯响:“我们党的政策一贯都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不怕犯错误,就怕不如实地向组织汇报真实情况。”

稍作调整后,石茂成抬起头,平静地回答:“是的,我是和那个美军有一段交往。”

梅政委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其实,他是很希望这个兵否认的。他不信一个年轻的小战士会有什么大问题,更不希望把战场上已成为历史的事情再搬出来让它复杂化。这些战士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最可贵的是,在关押期间,他们宁死不屈与敌方狱警做顽强的斗争,为了争取回到祖国……凭多年带兵的经验,他一眼就能看透这个农村兵玻璃般透明的心底,一个二十多岁的孩子还能有多么邪乎?原本,他也只是想走一下过场,问一问经过,如果不太严重,就放人算了。可是,这个石茂成一下子就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梅政委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你可要想清楚再说,不能胡编乱造,那是要……”他把后面很严重的话咽了回去。是的,一个志愿军战士,如果与敌方有联系,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我如实向组织汇报。是这样的,我在一个人把守605高地的时候,俘虏了一个美国兵。本来我想一枪毙掉他为战友们报仇。他吓得要死,慌忙脱下上衣,把背上写的投降书亮给我看,又掏出他的家庭照片,是他和老婆孩子的合影,另外几张是他和一个老人,好像是他的父亲,在田野里割麦子的情景。我一下就心软了,我也有父母呀……我不该看那些照片,怎么也下不了手……再说,咱们部队也有严格规定,不能虐杀俘虏。他伤得很重,小腿炸没了,露出白白的骨头。我看高地上实在不具备关押他的条件,而且很快就会有炮火攻上来,别说是他,就是我,也很难幸免……”石茂成把如何扶卡佛下山,如何在战俘营里遇见他,他又如何以恩报德,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就这些?”梅政委问。

“报告政委,就这些。”石茂成回答。

梅政委长舒了一口气,但他还是不停地踱步,拐杖声敲打着石茂成悬在嗓子眼的心。最后,梅政委说:“如果情况属实,能说出来就没什么大事了嘛。不过,在这两个月的学习中,你应该主动向组织汇报这些事情,可你却拖到了现在。”

石茂成惭愧道:“报告政委,我错了。”

“你也不要背思想包袱。好了,你先回去吧。”石茂成走后,梅政委的心情依然很沉重,接下来如何处理这个兵,他把握不准。严格来讲,单他擅自释放俘虏这件事就已经违了大纪,可是,身处那样一个独特复杂的环境之中,放在谁身上都会束手无策的。伤者是俘虏,当然不能杀死他,但是留在高地上他同样会死。这个善良的兵这样处理俘虏错了吗?当然没错。可是,如果从政治的角度上来解释,问题就会变得复杂。仅凭擅自释放俘虏这一条,他就会从这个小院直接走进更为严酷的“小院”里去,那是梅政委不愿看到的事情……

后来,梅政委仅在石茂成的档案里填写了这样寥寥几行字:“……该战士被俘期间表现良好,但在把守605高地的战斗中,曾俘获一名美军士兵,因看管不利,致使俘虏逃脱……被俘期间再次巧遇该美军,该战士拒绝优待,抵抗诱惑……”

但是,石茂成的材料交上级审查时,还是“搁浅”在那里,他们把石茂成在国民党部队服役时的那段历史与之联系在了一起:此人在押期间会不会被美蒋特务拉下水,派遣到大陆?继续监审。石茂成的回乡之路变得艰难起来。

不过石茂成的所有疑点也仅仅停留在“疑点”上,没有什么实证。1954年春,石茂成终于踏上了回乡的归途。但是,他是在两个持枪战士的“护送”下回乡的。

县公社革命委员会看过石茂成的档案后,认为其有“叛国投敌”重大嫌疑,要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文革”期间,石茂成与村里几个骨瘦如柴的地主富农一同被“监督劳动”,背上缝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美蒋特务”。

好在,家乡的姑娘六妮子还是接纳了他。六妮子家“土改”时被划为地主成分,他们的结合似乎也“门当户对”。六妮子对他说,俺不图你别的,只要你照应好俺爹……

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全国针对“文革”期间制造的冤假错案,相继进行平反昭雪。石茂成找到县、乡两级政府,要求平反他的遗留问题。有关部门找出档案,翻了半天后,对他说:“你的问题从来就没有定性过,当年都是一些想当然的疑点,也就是说,你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普通的复员军人、一个农民,不存在‘冤假错案’这一说,所以,也不存在平反的问题。”

石茂成傻在那里,不知是喜还是忧:“就是说,我的历史一直都很清白?”

办事人员笑说:“应该是这样吧。”

“可是,”石茂成的眼睛发直了,“‘美蒋特务’的罪名我背了二十六年啊……”

办事人员说:“这是民间的事情,我们组织上可从来没有这样宣布呀。话再说回来,如果你真是一个美蒋特务,那是要蹲大狱的,恐怕也活不到今天。还有一件事我们要给你说清楚,在你的档案袋里有一枚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颁发的一等功勋章和一份五百元的烈士抚恤金说明。这些本该归还给你本人,但是,证书上写的是‘英雄烈士’石茂成,可你明明活着呀,给了你不就成了一个大笑话吗?我们仔细研究过,一致认为,这可能是我党我军的一次错发,既然我们已经知道错了,当然就不能明知故犯再错下去了嘛,你说是不是呀老人家?当然,也可能这个‘石茂成’根本就不是你本人。另外,那五百元抚恤金我们也查过,根据记载,早在1961年,就用于救助灾民了……”

石茂成没有听完他们说什么,就独自走出了县委大院。他记得,正是那一年,他的老婆六妮子和老丈人双双饿死在家中,他带着一双儿女靠挖野菜吃树皮活了下来。

2008年,时年八十四岁的石茂成身患癌症。得知老父亲将不久于世,儿子资助他出村旅游。在省博物馆里,石茂成老人看到了自己六十年前的那张照片……

十五

林东秀结束了对张文彬老人的采访,但是她依然不轻松。石茂成那枚生了锈的勋章始终沉甸甸地搁在她心里。回到单位,她再次来到市委宣传部,将石茂成老人一事作了详细汇报。她认为戚县将老人的奖章扣押,完全没有道理,不仅如此,那笔在当时看来算是一笔巨款的烈士抚恤金,也应该按现在的比值发还给本人。市委很重视,指派专人赴戚县进行调查,数日后下文:有关战斗英雄石茂成老人所存一切,无任何保留地物归原主。

这期间,林东秀接到张文彬老人的电话。张文彬说他要上戚县去看望石茂成,就算石茂成死了,也要到他的坟前看一看。

2010年秋季某日,张文彬老人在林冬秀及石茂成儿女的陪同下,来到了石茂成的坟前。

张文彬老泪纵横,拍打着坟堆上那干燥的虚土,大声地喊着:“老石,老石,我来了,快起来,呼叫高地,步谈机没丢……我不会那玩意儿,老石,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搁置在墓碑上的勋章在老人的拍打中掉落下来。林东秀走过去,拾起来再次放上去。正午,勋章在阳光下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