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活得好好的
2011-07-21罗望子
罗望子
第一章
印象中的吴能,从来都是个好孩子。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不过我们只同桌过两年。三年级下学期,吴能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休学了。
确实也是,吴能看上去一点不起眼,体弱多病,经常缺课,有一阵子哮喘,还到南京儿童医院住院治疗了半个月。坦白地讲,那时我们并不同情他的瘦弱,反而有些羡慕他呢。用现在的话说,吴能每生一次病,我们就觉得他中了一次彩票。你想想呵,一个乡村里的孩子,能到南京那样的城市,住进电影里才有的病房,有天使一样的小护士照料他,那该有多么地幸福呀!这样的幸福怎么老是发生在他身上呢?而我们怎么老是看得见,却摸不着呢?可我们就算生了病,又能怎样呢?吴能和我们一样,是乡下孩子,可他有个亲戚在城里头,还做着什么官呢。唉,我们还是忍一忍吧,实在忍不住的话,也只好在父母的威逼之下,由着村里的赤脚医生灌药,甚至扎两针了。有些幸福,果真降临到你的头上,倒又成了痛苦了。
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说你可能也猜得到,那就是吴能的成绩特别好,是真正的好,小病小灾根本难不倒他,只要回到课堂,他就会起死回生,出现反弹。更让我们气愤不过的是,吴能虽然安静,不太闹,上课并不好好听讲,还经常做些小动作,属于老师不易觉察的那种“软调皮”。下课了,他也很少离开座位,除了去撒尿。他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攥着手,不晓得他在想什么,总要喊他两三声,他才有反应。
坏了坏了,吴能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我们这样想的时候,也不清楚自己是在为他担心,还是为自己高兴。老师的教鞭也经常指向他,呼啸着掠过他的小葫芦脑袋,可我们能感觉得到,那根要命的鞭子连吴能的头发丝儿都没碰到。意思清楚得很呢:瞧瞧人家吴能同学,身体又不好,听又不认真听,还能超过你们,你们咋就这么笨呢!凭良心说,老师对我们大家还是不错的,简直是无微不至关心我们的成长,可他指桑骂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我们多么希望吴能认认真真痛痛快快生一场大病呵。现在好了,吴能休学了,我们终于可以甩掉这座压在头上的小山包,终于可以迈开大步朝前奔了。有些遗憾的是,这样的“甩”,我们不是主动者。但要说是吴能主动甩掉我们,又不太恰当。那就不去想谁甩谁的事吧,反正我们一阵轻松了,而且我们也不欠他的。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老师迈着沉重的脚步,登上讲台,悲伤地向我们宣布“吴能同学休学”的消息时,全班同学都松了一口气:有的人是肚子里响了一下,有的人是喉咙里响了一下,有的人撸了撸屁股,胆子大的还朝后排的同学眉目传情瞅了瞅,就连大家公认的那些乖孩子,也埋下头去,用笔在书上、纸上涂画起来,瞬间又抬起头,一副伤心的神色。也就是说,不管我们怎么暗地里乐,脸上的伤心还是一致的。老师当然也看出了我们伤心,他站直身体,扫视我们一周后,清清嗓子:
坏事总是能转化为好事,吴能同学的休学对我们班集体来说固然是一大损失,但至少能说明两个问题,说明什么呢?一,说明我们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我们都希望吴能同学早日康复。二,说明摆在吴能同学面前的是一次更大的考验,我坚信吴能同学是能够经受考验,迎头赶上的。同学们,你们有信心吗?
“有!”
我们一齐回答,眼里还含了热泪,心里却是另一种滋味。那个生病、休学,又能“迎头赶上”的孩子,要是换成自个儿的话,该有多好呵。
放学以后,几个要好的伙伴还庆祝了一番。来到村口,我们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争先恐后爬上高高的草堆,进行“上甘岭”战斗。散伙的时候,大家统一口径,家里人要是责骂的话,就说是老师留下来补课的。补课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骂还是要骂的,但父母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些对老师的感激了。
这样一来,我们上四年级的时候,吴能仍然上三年级。三、四年级都属于中年级。但四年级和三年级就是不一样,有点向高年级靠了。体育活动文艺活动的安排也不一样。因为我们就要升入高年级了,校长训话,也总要把我们留下来,和五、六年级一块训,三年级以下的则统统散学。开会,尤其还挨训,当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但至少可以说明,从现在起,校长把我们当人看了,我们再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太清楚的是,究竟是吴能的休学促成了我们的长大,还是我们真的长大了,尤其是吴能还比我大两个月呢。总而言之,现在我们高人一等,我们可以居高临下看人了。那时候不像现在,现在上高中,高三学生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总是在最底层,为的是让他们少爬点楼梯,多做些题目。我们那时候的小学,年级越高,教室的位置也越高,那才有坐进楼房的味道呢。
吴能倒还是那样子,走路消消停停,左顾右盼的。我们在楼上看他,他并不看我们。“吴能!”有同学喊了一声,立即闪到背后。吴能仍然没有反应,没有仰头,可又不像没听见,也不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放学的时候,大家等着了吴能,问长问短。吴能很惊讶,也很开心。他开心地告诉我们,他已经完全康复了,医生说了,他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的。说完,吴能还对我们伸伸胳膊抖抖腿。休学期间,吴能并没有赖在床上,他每天坚持锻炼,还认识了一个马拉松运动员,那个人每天从县城里一路小跑到乡下,再跑回去。他们总是上午九点钟在田野上碰头,靠在桑树上,说上三两句,再分手。吴能要返校了,运动员还送了他一只小沙袋,一副拳击手套。吴能抵死不要,说粮袋子就可以做沙袋,手套嘛,套上一双破袜子就行了。
“就是拳王阿里用的那种手套吗?”我们替他遗憾。
“是的,”吴能点点头,又想了想说,“不过好像要小一点,啥时带给你们练练。”
“这么说,你还是收下来了!”
一时间,我们有些酸酸的,准备了一肚子安慰鼓励他的话也倒不出了。这个吴能也真是,什么样的好事他都能碰到。吴能一直没有把那副手套带给我们练,我们也不好追问他。这么宝贝的东西换了哪个也舍不得拿出来的。不过也有同学猜测,吴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拳击手套,甚至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马拉松运动员。当然,我们不会去证实,也许吴能拿不出手套,正是我们暗暗的希望呢。
手套没看见,可吴能还是扎扎实实给了我们当头一棍。一年很快就糊里糊涂过去了。我们发现,年纪越大,年也过得越快。更大的发现是,秋天入学,我们升入五年级的时候,吴能却让老师领进了六年级的教室。是不是老师领错了地儿?不是!是不是我们花了眼?不是!派去打探的同学很快回来报告,吴能的的确确坐在六年级的教室里,倒数第二排,一点也不像小龄生,不过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相。这么说,吴能真的是跳级了,事先我们怎么一点都没听到风声呀。暑假里,我们还和吴能在河塘里游过水呢。坐进六年级的吴能呢,却一点也没有激动的样子,好像他本就该坐在那个位置。
似乎是为了驱除我们的疑问,开学典礼上,校长作动员,专门介绍了吴能休学期间刻苦自学的先进事迹。“说实话,让吴能同学跳级,我们还是有顾虑的,跳级生在我校尚属首例,再说我们也不想做拔苗助长的事。”校长说着,话锋一转,“可是吴能坚持要进六年级,他说,不让他上六年级,他就转学到别的小学去。我们当然不会因为他这么说了,就同意他进六年级了。但是学校尊重每一个学生,这不是狂妄,而是个性。为此,我们请来县教研室的专家命题,笔试、面试,吴能全部通过。所以,学校可以负责任地说,让吴能同学跳级,是尊重教育规律的。他能够跳级,不仅是他本人努力的结果,也是学校的光荣,我们希望,通过吴能这件事,能在我们学校营造出一股勤奋好学的气氛。”
经久不息的掌声就像雨打芭蕉,像一个人疯狂地蹦跳在玉米地。掌声之后,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把吴能拉到水泥台子上。校长请他讲几句哩。吴能只是笑,笑着,还东张西望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到底在找什么?他是不是在找我们呢?这下好了,轮到吴能居高临下了,在他那微笑的目光下,我们只能深深地把脑袋埋进裤裆里头。
这样一来,吴能考进乡中心初中,我们不得不在小学里又待了一年。这一年,吴能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又总觉得他偷笑着瞄着咱们呢。吴能轻轻松松进入高一时,我们则进入最为折腾人的初三。中心初中和高中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因为这个吴能在眼前,始终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总算没掉链子。伙伴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很多同学都进了职校,别无选择。
或许疾病如同爱情,能够影响人的一生吧,高中时代的吴能更加神采飞扬了。每天下午的体育活动课,你总能在篮球场上,找到他那矫健的身影,而我只有扎在人堆里的份儿,矮子看戏一般。每当吴能带球过人,或者完成一个上篮动作,我都拼命拍手,和那些迷恋他的女孩子没有两样。我经常拍过了头,好些男生女生都回过头来瞅我。我不看他们,继续拍手。我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个叫吴能的男生曾经是我的小学同桌呢。
我成绩一般,性格也比较孤僻,所幸我拥有吴能。吴能一直是我的榜样或者说偶像。让我惊喜不已的是,有一次运球到我面前时,吴能突然放弃了单刀机会,把球传给了队友,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着我,他摸摸我的头,还拍拍我的肩。吴能竟然还记得我!我不记得自己当时的样子,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哭了。我早就不再嫉妒他了,我觉得他就是个天才。
吴能的天赋不仅表现在学习上、篮球上,凡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样样有他,一个不落。我领教过他激情洋溢的演讲,也欣赏过他疯狂到底的太空舞。他拨弄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吉他,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但我更喜爱他唱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没有任何音乐伴奏,却高远沧桑,也许是因为他的歌唱吐出了我心中的忧伤吧。如果没有吴能,我真的不知道我的高中生活会成什么样子。
当然,有此同感的恐怕不止我一个。吴能是全校师生的骄傲,是校长、主任的自豪。只要上级来人视察,必定要到吴能所在的班级,吴能同学也必定要出来,表演一番。县教研室的专家曾经暗示过学校教导主任,是不是可以考虑让吴能同学再跳一次级,或者直接参加高考得了。教导主任向校长汇报之后,和吴能的班主任一道,找吴能谈话。吴能一口回绝了。吴能说,他不想跳级,一点也不想。他要享受一段完整而完美的高中生活。是的,对我们来说,高中是苦熬,而吴能是享受。这样的回答让人有些遗憾,倒也让我们踏实下来。
第二章
可吴能注定是不安分的,他的高中生活好像注定是完美而不完整的。高三头一学期才上了半个月,吴能就不来了。这回不是休学,而是退学。没有任何先兆,吴能也没作任何说明,就离开了学校。
就像是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全校都乱套了。我们学校曾经流行过腮腺炎,还食物中毒过,校长都没有慌乱。吴能的退学,却让他比死了亲爹还伤心。
校长开始并不相信,班主任也没敢报告上去,只是暗中家访了一下。吴能的母亲在哭,父亲舞着桑木扁担,对着儿子直哆嗦,吴能却显得若无其事。他说他不想上了。为什么呢?班主任说,你是一个好学生,你不存在任何问题呀。再说,你要有什么困难,那就提出来,学校肯定能帮你的,我敢打这个包票!班主任拍着胸口说,学校不帮,我帮!吴能明确告诉班主任说,没问题呀,要有问题也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就是不想上了,我厌倦了,我不再喜欢装腔作势的表演了。
那行呵,班主任说,你的想法我完全同意,眼下是高三了,以后学校的一切活动你都不要参加了,谁要找你,我顶着,我和他拼命。我就是不想高考了呀,吴能说,高考不也是表演吗?不过是谁演得好,谁演得不好的问题。那你到底想干什么!班主任一拍桌子,终于坐不住了。是呀,我想干什么呢?吴能喃喃自语。
过了两天,班主任再次来到吴家,已经找不到吴能了。可怜吴能的父母正哭成一团,他们也不晓得儿子去哪了。
“反了你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报告!”校长拍着桌子,指着班主任。虽说那时还没有重点中学、一般中学之分,但我们乡高中属于那种“戴帽子”的高中,随时有被砍掉的可能。这样的学校要是能有学生考个北大、清华,不仅能保学校的命,就算学校被砍掉,校长也算有功之臣,能挪腾到一个好位置呵。
“去!”校长对旁边的主任们说,“给我查查,有没有给别的学校弄过去,要真弄过去了,就给我架回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查过了,全县所有的高中都去过了,吴能并没有转学。校长又黑了脸,对班主任说:“这叫什么事儿呀,去,他们都跟着你去,到吴能家里去,弄不回来,你们也不要回来了。”
吴能的班主任也忍不住了:“要去你去吧校长大人,我是没辙了,你要是能把吴能弄回来,我听你处置,炒我也成,让我舔你的脚丫也成!”
校长还真的去了。吴能家里乱糟糟的,他父亲刚下地回来,见了校长,一撂粪担便说,我正想找你们去呢,校长,吴能这孩子,虽说有些皮,还是比较听话的,他是上了你们学校之后,才出去的,你们得给我找回来呀。校长说,我们这不是来想办法的吗,我们也不想让一个好学生跑掉呀。校长当即表示,只要吴能同学回校复课,学费全免不说,将来他考上大学,不管考上什么样的大学,他的学费学校全包了。吴能的母亲坐在地上拍着腿叫道,可到哪里找到我的伢子呀。
没有吴能的日子空荡荡的,球场上平静多了,生活也更加枯燥单调了。每个人都好像有气无力。我这才听说,吴能上高一的时候,就跑过一次。那次他是打了申请报告的,要到县里的一所艺术学校去上,画画画儿,听听音乐什么的。学校当然不同意了,但吴能很固执,送了转学申请,第二天就跑到那所学校去了。人家当然求之不得,给他安排了最好的班级、最好的座位、最好的寄宿床位。在那所学校,吴能如鱼得水,文化课基本不听,整天嘻嘻哈哈的,性情大变。这下子,校长坐不住了,教导主任和政教主任直奔艺术学校,一个找人家校长谈,一个找吴能谈。
主任对吴能说,吴能同学呀,你的学籍还在我们那呢。吴能说,转过来就是了。主任说,怎么转,我们怎么舍得失去你这样的好学生,再说了,转了你这样的学生,学校不要丢脸么。那好吧,你们不让转就不转吧,回头你们总不会不让我参加高考吧,那可是违法的。违法的事你们当然不会做的吧。主任让吴能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来,又不敢发作,只得说,吴能同学呀,不管咋说,你对学校总是有感情的吧。
吴能耸耸肩膀,戴上随身听的耳机。
找校长谈的主任,同样没有结果。人家说了,我们并没有请他来,是他自己来的,教育总得尊重本人意愿的吧,我们总不能把渴求知识的学生拒之门外吧。校长只得求助于局长,说要是真让吴能待在艺校的话,那以后就乱套了,上学就成了串门了。局长派了自己的座驾,才把吴能“押送”回了我们乡中学。
可这一次,吴能是彻底跑了,就是开宝马去接,也接不着他了。吴能,你到底跑到哪里了呢?那时候,还没有出现韩寒、郭敬明这样的天才,吴能虽说天资很高,可他毕竟没有什么专长,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呢。好在这时我也临近高三,进入紧张的应考阶段。我必须打起精神,继续吴能未竟的学业。
直到这时,吴能才给家里写来一封信,信又写得不明确,一会儿说他在珠海,一会儿说他在海南。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考进了南京一所大学。虽说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到底还是给村里人挣了脸。谢师宴上,学校老师才晓得原来我和吴能是一个村子的。有人恭喜我说,哎,毕竟和吴能是一个村子的。也有人叹息说,唉,要是吴能当年没走的话,现在也该大二大三了吧。我想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要是吴能考,肯定不会只考这样的学校,至少也会进南大吧。我这样想,并没有不高兴,其实我心里也惦记着吴能。我很感激吴能,也可以这么说,吴能就是我考学的动力。
第三章
我走进了城市。懵懵懂懂。我相信这个城市吴能必定来过。我渴望着和吴能在南京突然相遇。大学生活无聊透顶,像我们这种没名气的学校,大家更加没有上进心。睡觉,打牌,踢球,郊游,泡女生,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内容。如我这样能经常光顾图书馆资料室的,已经算是好学生了。大一第二学期,正值海南房产崩盘,珠海鬼楼不断。我一推算,吴能到南方去的时候,正是千军万马闯海南的年代呀。天啦,生在乡下的吴能,他是怎么晓得的呀?远在南方的吴能,现在又过得怎么样了呢?
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冬天的晚上,特别特别地冷。南京的冬天比冬天还冬天,但我们还睡着草席,只在草席下面垫个褥子,看谁能坚持到放假。结果大家都冷得不行,要不就挤到一张铺上,要不就点上烛火打牌,我是坐在上铺,一边听半导体,一边看他们打牌。那时快要熄灯了,楼下的看门老头子突然喊起来了,喊的是我。我不太信,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电话,也不认识什么人,考进南京名牌大学的同学我又不想去串门。室友们叫我快去接,别是哪个女生打来的,那就悔青肠子了。我扯掉耳机又听了两声叫。
“愣着干吗?”室友嚷嚷道,“你要再不去,我们可去了,到时你别记恨我们!”
“我还穿着裤衩呢。”
“穿着裤衩怕什么,你还怕冷吗?这么好的事,连我的血都替你热乎起来了!”
活活抖抖下了铺,出了门,来到楼下门房。我当然晓得不可能是女生,我还没有目标,也不可能有哪个女生把我当做目标。老头子见了我,嗡嗡地说:“一个男的,说非让我找到你不可。”老家伙见我肉着腿就冲下来了,似乎有些为我遗憾,又有些看我好戏的样子。
是吴能。我一下子就听出吴能的声音来了,可这些年来,哪怕小学同桌时,我们也没正经说过几句话呀。“吴能,怎么会是你?”说完,我的牙床就启动了,好像要跳出我的嘴巴,“你现在在哪,你还好吗?”
“啥也别说了,兄弟,”吴能在电话那头似乎看到我快要冻僵了,“赶紧上铺吧,明天上午我去看你,记住呵,等我呵。”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还赖在铺上,吴能就来打门了。大家从被窝里探出个头来,见是个公的,又缩回去。吴能在前,我在他后面关了门,可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子,一条胳膊从门缝里伸出去,拉出另一条胳膊来,接着出现的是一只红鞋子,一条腿,半张脸,然后一个前凸后翘的清纯女孩闪了进来。
寢室里本来哈欠连天的,女孩的到来立即让大伙儿悄无声息了,没多久,全起床了,人人做出一副绅士状,依次到外面洗漱,又鱼贯而入,好像女孩是来相亲的。可吴能带来的女孩始终埋着头,拎着衣角,马尾巴高高翘着,让人免不了想摸一摸,又下不去手。
吴能好像没有看出这一切变化,在靠窗的下铺坐下来。我陪着他,也就不好出去洗漱了。不过我也多了些观看对面女孩的机会。女孩很耐看,而我又没道理多看。我问吴能,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找你?吴能是谁,你不晓得吗?”他奇怪地反问我。
“对对对。”我会心地笑,想起一句话来:“吴能吴能,无所不能!”读高中的时候,这话经常挂在老师嘴边。也的确如此,这个吴能想做什么,都做得来,而且做得好。
我以为吴能带着这个女孩来,是想听听我的好话的,以此拉近他们的关系。可是吴能似乎一点也不顾及她,不停地向我打听乡中学的情况,考出了多少学生呀,有多少在南京读书的呀,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呀,等等等等。情况我不是太清楚,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他,想问问他这些年浪迹江湖战况如何,可一点机会也没有。室友们可就没我客气了,他们如狼似虎,把那个女孩接宝似的接过去,一会儿工夫,就聊得起劲了,女孩也有趣,转眼间就叽叽喳喳起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我们又没吃早饭,吴能甩出三十元,说:咱们就不用跑了吧,就在这吃,到饭堂里打些饭菜,再买些啤酒,不就成了。这种提议肯定是拥护者众的,有得吃,还有女孩子唠嗑,室友们比我表现得还积极,还以参观学校为由,把女孩也拐出去了。
一时间,寝室里只剩下我和吴能。面对这个我一直崇拜乃至崇敬的同学,我却没话说了。他抽着烟,我晃着腿,似乎比着耐心。不经意瞅瞅吴能,发现他又高大了许多,人也白嫩了不少,反正比我成人得多,又比我年少得多,我和他几乎是两个年龄段的人。
饭菜酒很快就摆上来,吴能咬开啤酒瓶盖,我们也跟着咬,不甘示弱状。有室友请求吴能大哥介绍一下女孩的身份。对呀,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女孩和他是什么关系呢,或者说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吴能只是笑笑,摇摇头。“是你的女朋友吗?”有室友启发道,其实他不启发,也是不言自明的事,可吴能依旧不吭声,握着酒瓶朝我们撞。这下子女孩坐不住了,脸也变了,她先是站了起来,气呼呼的,谁也不看一眼。我们晓得,她做这个样子,就是想吴能表个态。但我们还是劝她,轻轻地拉拉她,叫她坐下来顺顺气。可恨的是吴能,仍然不看她,好像要和她划清界限,埋头灌了一大口酒。
女孩啪地摔下了筷子,推开众人,冲了出去。有个室友赶紧追上去,追到走廊上,大概是女孩没理他,也可能是想到他没有理由去追,又折回来,眼巴巴地盯着吴能。
“随她去吧,”吴能淡淡地说,“吃吧,大家来呀。”
“就这样让她走了吗?”室友还不死心。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吴能说,“是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真是成也吴能,败也吴能,本来很好的一顿饭,让他给搅了,大家闷闷地吃着,食不知味,很快就散了。
寝室里再次剩下我和吴能,我想问问他,问问他的打算,问问他干吗要如此对待一个纯真女孩。就算他和女孩没关系,她是跟他一起来的,他也不应该撒手不管呀,他要真的不想管,这儿想管的可多了去了。可我又觉得无从说起,似乎有一种压力,让我说不出口。是的,吴能这个人,行事一向背离常规,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反过来想想,吴能如果把女友带过来,介绍给我们,和我们一起闹,一块儿玩,看似顺理成章,可那就太俗了,他也不是吴能了。
这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吴能。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倒是一个室友,有一天下午气喘如牛跑到我跟前,说他在弓箭巷撞到了吴能,吴能挎着一个女孩,伸头凹颈的,好像在寻访古文化遗址。“不是那个女孩,”室友激动得唾沫四溅,连说带比划,“是一个高高的丰满的女人,上次那个属于娇小型的。”也真难为他了,竟然记得这么牢,可对吴能来说,这又是可以预料的事呀。
我碰到吴能,是在大二下学期的平安夜。唉,一晃一年就过去了。那天我们结伴去教堂。那时候,学生中间渐渐有了过洋节的概念。这真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教堂,因为它很旧,旧得斑驳,又很干净。教堂并不大,黑乎乎的尖顶却直刺苍穹。我点了蜡烛,往功德箱里投了身上所有的零钱。我伫立良久,默视良久。
吴能也在默视,他睁大眼睛,望着耶酥背负的十字架,他的目光里有惊恐,有迷茫,有疑惑,还有坚定。我瞅着他,点点头。这时,一个女人来挽他。女人其实蒙着很长的黑纱,我判断她是女人,是看到了她那肉感白晳的手臂。见我盯着她,女人举起手来,褪去一点点纱巾,露出乌亮的眼睛,露出高高小小的鼻子,对我嫣然一笑。天啦,还是个西洋女人,这个吴能也真是神了,要是给我的室友们见了,不知会怎么目瞪口呆呢。
“嘿。”吴能轻轻地捣捣我。我觉得我很失态,吴能却说:“我们都是上帝之子呵。”说完这话,他就和那个女人离开了。那个样子,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这个同学同乡,而只是和一个普通教友交流一下心得罢了。
其实同学们都看到了吴能,只是装着没看见罢了。后来我才晓得,其实他们在南京城里经常看到吴能,因为他们经常泡吧喝茶,而我几乎不去这种地方。在这方面,他们倒是和吴能相仿的,或者说,他们比我更为自觉地模仿着吴能那种人。八九不离十,他们总能在这些地方碰到吴能,尤其是在喧闹的迪厅。每一次,出现在吴能身边的女伴都不一样,有时甚至是男伴。在那种地方,吴能似乎活得很滋润。有的同学本来没有注意到吴能,我的室友们就咬着耳朵介绍,这样,所有的同学都晓得,这个换人比换衣服还勤快的男子就是我的同乡、同学,还是同桌呢。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这必要吗?”
我晓得,他们一定还蒙着我什么,难道在那种地方,吴能干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吗?要真是这样,我应该去找他,制止他劝阻他呀,以吴能那种天资,搞什么不行,在那能混出个啥名堂呀。
可是我不敢,我也不一定能找到他;找到了,他也不会听我的。室友们的隐瞒,也让我和他们之间产生了距离,尽管搞活动时,他们仍然带上我,拉我入伙,我总是拒绝。我更为孤单了。吴能,这个我引以为傲的同学,似乎成了我的污点了。我只能把精力放在书本上,放到英语考级上。
我还学会了手淫。
我晓得,心里头,我对吴能还是抱着最初的感觉,我相信他,就等于相信我自己。吴能,不是无能,而是无所不能!为了吴能,我也要活出个样子来。
第四章
大三下学期,大家开始忙乎了,好像春天来了,睡梦初醒了,纷纷捧起书本,查起资料。室友们恨恨地对我说:还是你小子勤劳呀,早就有所动作了吧。我无奈地笑笑。早就动作又有什么用呢,我这个人智商一般,对人对事的反应又总比别人慢一拍半拍的,勤劳也是徒劳,考研更是白考,只不过不服气,想撞撞运气罢了。
和南京的夏天比起来,南京的冬天就不算什么了。南京的夏天那才是真正的夏天呢。一进五月,男生女生们就脱得不能再脱了。吴能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寝室的。我们的寝室已经馊得不能再馊,可吴能西装笔挺,打着领带,还戴着墨镜,让人无法辨别。眼前的吴能比上次见到时,又魁梧了些。他的出现自然要引起一阵慌乱,这么酷的一个男人出现在这样馊的一个寝室,造成的反差尚在其次:吴能这一次是单枪匹马来的,吴能身边竟然没有女人,这就怪了。
室友们不信,老是朝他身后扫瞄,朝门外张望,不死心的还跑出去,期待在楼梯上,或者在盥洗间外,撞到他的女伴。吴能这次肯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宿舍楼的角角落落都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陌生女子、时髦女郎。倒是每一层楼上,都有些本校女生在溜达,她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形迹可疑。
这个时候,吴能拉着我,从室友们面前匆匆而过。我有点儿激动,吴能找我显然有事。不是大事,吴能不可能拉我出来,“单独谈谈”。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但这样由着他拉着拽着,很不舒服,也有些难堪,我挣脱了他的手,干脆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你跑什么?”
“不是你让我跑的吗?”
吴能嘿嘿嘿露出笑容,松松领带,墨镜后的他笑得更加高深莫测了。我们站在草坪上,这里有凉风习习,但阳光也更为强烈。
“拜托了,你能不能把你那该死的墨镜摘下来!”
吴能没理我的茬,大步跨向草坪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去,嘴角咧了咧,但还是向我招招手,让我也坐坐。我想他肯定让凳子烫着了,我可不想上这个当,但你吴能不怕烫,我还怕烫吗?今天我们就比比,看谁先被烫死吧。
“跟我走吧。”刚刚坐定,吴能就说,说完直直地望着我,至少我以为他墨镜后的眼睛是盯着我的。
“跟你走,去哪?”
“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去北京做什么,”他重复着我的话,“你说去做什么?那里的发展空间很大,我们一块去闯荡一番吧。”
“可我在准备论文呢。”
“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呀,一个稳重的好孩子。”
我听出了他的讥讽。面对无所不能神出鬼没的吴能,我总是显出自己的口拙和无能。吴能又讥讽地笑一笑,突然站起身,扬长而去。
我不知吴能要试探我什么,看着他远走的背影,我陷入忧伤之中。
一开学,就考级。然后又是考研。本科学位勉强得手,考研却是彻底考砸了。我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可真的劳而无功,心里还是酸不拉叽的。偏偏室友们还联合其他寝室的同学,举行庆功会,算是慰问我们这些失败者。他们说失败者也是伟大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气可嘉,可又有几个能逃出虎口呢?现在好了,你们总算有了个结果,也算解放了自己吧。凡事都不要一根筋,不要太认真。他们谆谆教导道,你越是认真,越是要跌得惨的。
这样的道理我懂是懂,可听起来总觉得别扭,不晓得他们到底是在安慰,还是讽刺。我脑子里,突然又闪出吴能的身影。吴能,戴着墨镜,添了一袭灰色风衣,似乎从乌云里向我走来。我晃了晃脑袋,眨巴眨巴眼睛,握着啤酒瓶,朝室友们撞过去。
“耶,老五长大啰!”室友们欢呼道。我在家里排行老五,在寝室里,也排行老五,你说怪不怪!
考研失败,却带来了我的转机。转机是在秋天,系里来了两个人,一所师范学校的副校长和办公室主任,说是学校要配个行政秘书,能写写的。系主任征求班主任的意见,班主任就推了我,说我老实,不多话,也能写写。那个校长也合适我,合适我的字,说我的字有格。其实我们班上字写得好的人有的是。偏偏同学们也没意见,那所师范在长江北边的小县城里,离我家最近。当然说近也不近,但比起别的同学就近多了,所以也没人和我争。
毕业去向定了,我的心也安下来,给家里人发了信。家里人也挺高兴,说先从秘书做起吧,说不准,几年之后,秘书就成了校长局长哩。在新疆独山子做瓦工的大哥送了我一块钻石牌手表,正宗上海货。大哥说了,做秘书的,就得会掌握时间,啥都可以没,咋能没块手表呢。父亲来信说,他一兴奋,还踏着脚踏车,一气踏了三百里,到那所师范瞅了瞅呢。学校很大,很正规,师范学校的学生个个也体面,这些学生一毕业,就做教书先生呢。想想儿子从此就在这么大的学校里呼风唤雨,年过花甲的老父亲,又上了他的坐骑,沿着江边,在芦苇荡里,踏了十几里。
第五章
事情当然不会都像人们想的那样。也许已经习惯了南京吧,跨进师范学校的第一眼,我就沮丧万分。行政办公室全部在一长溜的平房里,听说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砌的。校长室和校长办公室一墙之隔,墙上掏了个洞,安了只木匣子,放了一部电话,可以转过来转过去。学校其实很小,小得只有一座教学楼,操场也是和县体育场共用的。父亲说他大,可能是相比于我们村里的小学吧。
小还不是问题,最沮丧的还是我的工作,写公文不算,每天忙乎得最多的,就是接电话。学校就一部电话,不是喊这个就是喊那个,就没一个是打给我的。所以我一步也走不开。一个月下来,密集的电话铃声整得我快要疯了。但是三个月后,办公室主任给了我一把钥匙,可以启开木匣子。也就是说,我拥有了电话支配权,我这个秘书,也算有了点身份。奇怪的是,我对电话也开始产生一种异样的亲切。我爱上这部电话了,学校的老师、主任,甚至党总支书记,对我也变得热情和亲切了。
现在,我不仅白天坐班,晚上也坐。尤其是晚上,来串门的特别多,几乎络绎不绝。都是来打电话的。女教师们进来,都要带进一身香气和一脸的笑。我晓得,她们对我笑,其实是冲着我的电话;也不是冲着电话,而是为电话那头的男友或者老公预备的。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秘书这个工作,我的生活毕竟多了些色彩嘛。男人们进来,老的少的,无论教师干部工友,都会敬我一支烟。开始我还推,推不掉,就偶尔吸一口。
我终于学会了抽烟。
继而,我学会了喝酒。
读大学时,室友们就提醒我,东北有三宝,男人也有三宝。看官要问,到底哪三宝呢?手淫、抽烟和喝酒。现在我三宝在握,是不是算个男人了呢,是不是从此就吉祥如意了呢。我拉开抽屉,翻出小圆镜,对着镜中那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笑了又笑。这一笑,镜中人显得更滑稽了。
头一个给我打电话的还是吴能。迄今为止,我一共接过两次电话,两次都是吴能。一次是在南京,一次是在单位,性质却完全变了。吴能问我,要不要石棉。
一下子从他嘴里蹦出这么个玩艺来,我还真的没有听清。电话里嘈杂是一个方面,我关心的也不是我要什么,而是吴能咋又冒出来了。仿佛我走到哪,他就能追到哪。
“你在哪里呀,吴能?”
“石棉呀,石棉你不晓得吗?你到底要不要呀?”
石棉用来做名字倒是挺好的,而且我听成了石梅。我以为吴能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呢。我当然不会要,吴能经手的女孩我还能要么。不过我还是搜肠刮肚,可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我认识的女孩里面,没有一个叫石梅的呀。
你想到哪里去了,吴能嘿嘿一笑,耐下心来告诉我说,是石棉,不是石梅,石棉不是女人,而是一种保温材料。
“天,我要这玩艺儿做啥?”
“你们单位呀,食堂里,校办厂里,都用得上的。”
“那我给你问问,不过你不要抱多少希望,”我声明道,“在这里,我是说不上话的。”
“你答应了就成。”吴能高兴了。他告诉我,他现在搞了个小厂,厂子就办在村里头。做石棉生意,给单位的管道做过冬防护。这么说,吴能用他在南京或北京挖的第一桶金放手单干了!还可以推算,吴能在南方什么都没赚到,要不然他也不会挨到今天了!不管咋回事,我都为他终于有了个像样的职业而高兴,也愿意为他做点事。
第二天晚上,吴能又打来电话,我一接,他就说有戏了吧,兄弟。我说,你咋晓得有戏了?他说一听你的腔调,就晓得有戏了。我说,厂长说了,可以考虑,但价格要适中。吴能说,价格不但适中,而且肯定比别人低,比别人做得好,你放心吧兄弟,老吴绝不会让你为难的。
这个周末,学校教舞蹈的女教师,给我介绍了一位对象,要我相相看。对象是她的学生,也是搞舞蹈的。我问她,有没有她跳得好,有没有她长得漂亮,我就喜欢她这样的。女教师飞红了脸说,可我比你大呀。我就喜欢大点的,大点才疼人,干脆你回了你学生,咱们谈谈得了。做秘书的都这么贫吗,我还没看出来呢。她装着不高兴的样子说,可我也喜欢大点的呀,我也要人疼呀,干脆点吧,你到底见不见人家呀。
不见白不见!偏偏周六下午吴能就到了,带着他的石棉。瞅着小山包一样的蛇皮袋,门房老头不晓得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坚决不让他进来。吴能拍拍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过去。老头子更加警惕了。吴能只好说是找我的。
“你直接说,不就得了。”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还想看看你坐办公室的鸟样嘛。”
“你咋这么快就来了?”
“不快不行呵,烧好的鸭子,不能让旁的人吃掉。”
“那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呀。”
“正好有辆去上海的货车,我就顺道搭过来了。”
我们一直说着家乡话,大着嗓门,说得办公室的人一愣一愣的。我的家乡话属于江淮方言,我工作的师范是吴方言,启海话,学校里的教职工大多是启海人。往常他们说话,也总是说启海话,就连校长开会讲话、发火也是启海话。他们只有和我说话的时候,才讲普通话,一不留神,还是会穿插些土语,有点像如今的海归们,铁定了要让我吃夹生饭。
当你作为一个外乡人,置身于另一种语言里,我不知你是什么滋味,反正我是立马生出无名之火的。我晓得这是我的弱点,晓得是一回事,恐怕我永远改不了。现在好了,我终于有了机会表露和发泄我自己的语言了。这得感谢吴能,要不是他来,我怎么可能如此痛快,如此酣畅呢。方言真他妈的好呵!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停不下来,我看见他们个个都瞪圆了眼,路过办公区的人也在窗外停下了步子;我也晓得自己失态,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一直到和吴能坐进小酒馆里,我都没能平息下来。
吴能的本意是要请厂长一起来的,我说算了吧,咱们好好聊聊。但我还是打了个电话给厂长,厂长是教化学的,高级讲师,他说来了就干吧,明天上午你带他来吧,饭就免了,就这点事,还吃饭,人家还做个啥生意呀。
“还是知识分子厚道呀。”吴能感叹道。眼前的吴能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很难把他和我在南京碰上的吴能对上号。他的腰似乎已经有些弓,脸色疲惫,只有目光里还透着些前所未有的精明。
我想问问他分别以来的情况,又不想自讨没趣,便说:吴能呵,今儿个咋一个人来的呀。这不是工作吗?吴能和我碰了一杯,从怀里摸出钱包,从钱包里捏出一张照片来:我结婚了。
看来这家伙晓得我问话的意思了。我接过来一看,照片上的女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目光明亮,嘴角有些倔,是个典型的村姑民女,有点像《柳堡的故事》一类,与吴能在南京来往的那些女人完全不同。这样的女子其实也是我所喜欢的。吴能似乎看透我的心事:咋样,还行吧,要不要老吴也给你介绍一个呀,不过户口可是农村的呀。
这个话题又不能继续了。我们便不做声地喝酒。吴能恨不得连酒杯都往嘴里扔,我呢,是咬咬牙,一仰脖子,往下倒。我问他,将来准备整成啥样。他说,兄弟,你是想和我聊理想吗?我不过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罢了。我说,那你有理想吗?操,哪个没有理想,猪也有理想呀。那你到底想怎样呢?还能怎样,过上好日子呗。怎样才算过好日子呢?我紧追不放。
吴能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不仅我要过好日子,嘿嘿,别人也要过好日子。瞧这小子,说说又离谱了,用现在的话讲,有点过于主旋律了,一听就不像朋友之间的交心交底。但他这么说,我还真不好反驳他,再讨论下去,他恐怕连济苍生齐天下的道道都要搬出来了。
那一夜,在我的小阁楼里,我们盘着腿,轮流竞猜着历代起义者的理想口号。吴能没有高考过,却仍然记得八九不离十,我真是服了他了。而后,吴能在床上鼾声大作,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四仰八叉的样子,一时没有睡意。
早晨醒来,吴能已经“保温”去了。中午,两个人都还不想吃什么,只喝了些饭堂里打来的菜汤。同事们都瞅着我,咋个这样招待老乡和同学呀。喝完汤,就往车站奔,吴能说还有活干。他依旧拖着那只巨大的蛇皮袋。汽车卷着灰尘开走了,我才转身。
回到阁楼,躺下来午睡,枕边放着吴能留下的两张百元钞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回扣吧。那时候,我的月工资也就一百多点呢。显然,从前那个吴能已经彻底不见了,现在的吴能是个天天做着发财梦的吴能。
第六章
春节里回了趟老家,顺便向父亲打探吴能,吴能是不是开了家厂子呵。父亲说,哪里呀,这小子是个混角,什么活儿都做,天不怕地不怕的,但他到底做个啥,哪个也说道不清。那么,吴能的石棉是从哪弄来的呢,他又咋个会操作的呢,我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告诉他们,吴能找过我,我还帮他联系过一笔生意。心里头,我是盼望着碰到吴能的。也只有和吴能,可以聊聊的。关于“理想”的那个晚上,还是很快活的。就是不聊,和他坐一坐,我也觉得自己像个男人的样子。另外,我还想见见他媳妇儿。但我又抹不开面子到他家去。吴能呢,也没有上我家门来过。有一次去赶集,隔着一块麦田,远远的经过吴能家门口,吴能家的门上贴着鲜红的对子,可是把着锁。吴能就算是躲我,也不会这么巧吧。
我带着大包小包,和没见着吴能的失落,回到学校。
又是相亲。学校里外的人对给一个小秘书找女朋友似乎充满热情,女孩子们对我似乎也挺有兴趣的。可我没兴趣,也不能说没兴趣,不主动倒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到底在哪,或者我根子上就是个没兴趣没个性的人!每天傍晚下班后,我就往球场上奔,和体育班的同学一块打篮球。我个头不高,动作还算敏捷。我一边左躲右闪,突破,上篮,一边总是想着,这个动作要是换了吴能会怎么做,要是吴能见了我的动作,会怎么指点我。然后,我会一身臭汗去饭堂,一气吃掉十三个小圆面包。然后脱光了,站在黑乎乎的洗脸池边,放上一盆盆的水,兜头往身上倒,从头凉到心。这是一种无法取代的快感,这个习惯我一直持续到结婚。
这时候,我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女友。女友属于那种肉感型的,有事没事都打着一把小花伞,夹着一本书,与《柳堡的故事》不太沾边,与吴能在南京交往的女人们也不沾边。除了和她接吻时,她嘴里有些酸,我实在找不着她的毛病。她家里头是不同意她和我这样一个外乡人交往的。这算不算一个我们应该结束的理由呢?可她本人对我很坚决。她把我带进她的闺房,打开录音机,要我和她跳舞。我不跳,她就自个跳着给我看。她母亲来赶,说时候不早了,她就送我,往黑处带。好多次,我们坐在河边,坐在废墟上,相拥着看黑暗,看星星。我们亲吻,也只是停留在亲吻阶段。
有一次,我们正在亲,一束手电光直射过来,喝道:“谁?做啥的!”
我有些慌,想松开她,想溜走。她不准,她用力抱紧了我,继续亲,还夸张地亲出啧啧啧的声音来。打手电的人把光照到星空上说:天凉了,早些回吧,这里不太安全的。
她也经常到我的宿舍里来。这时我已经搬到平房,和一个成家的男教师同住。男教师回去,就我一个人;家属来了,我就让出去。我的女朋友来了,男教师也会让出去,或者很晚了才回来,反正很默契。出去的时候,男教师会朝我眨眼睛,做劈手的动作。回来的时候,哪怕我已经睡着了,或者装睡了,他也要推推我,问我“解决了没有”。每次,我都给他同一个答案:没有。
其实我的女友够可以的了。一来,她就坐在我床上,唯一的木椅由我坐。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谈她最近读的一本书,扯着扯着,就扯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了。她不断地明确表示,她对我的真心。她说,不管我对她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无论她明示,还是暗示,我都点点头,喷出一口烟来。她不喜欢烟,但经常给我买烟。看来烟是熏不了她的,她失望地离开后,我躺在床上,摸着自己,又总是后悔,总是自问:今儿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什么不下手,又为什么总是对自己下手呢。看来手淫坏了我的事。
关于我的级别,学校领导也有不同意见。赏识我的那个副校长,建议把我直接提为办公室副主任,也就是副科。校长认为太快了,还得锻炼锻炼。晚上经常来打电话给老婆的总支书记提醒道,这个同志还不是党员呢。另外,他觉得我这个人,比较呆板,待人不太热情,办公室主任副主任可都是学校的脸皮呀。
最后的决议是,给我定为正股级。本来我对什么级别没在意,压根就没想过。但讨论结果一宣布,尤其是讨论过程传出来后,我还是郁闷。我呆板吗?好像有点。我为什么呆板呢?为什么一个人的同一个特点,不同的人会形成不同的评价呢?身处这样一个环境,我越来越觉得格格不入了。尤其是他们一讲启海话,我就焦躁,恨不能摔了杯子。我对女友下不了手,是否也因为她的启海口音呢?
每年,学校都有许多不甘沉沦的年轻教师,考研考走。学校制定了服务年限,但还是年年有人走,甚至不要档案。我考不了研,也做不到扔档案,我只能靠正常调动,要么就在这里苦熬下去。那天在校长室开小会,两个主任为工作上的事扯皮、争执,最后发展到人身攻击。校长出自厦门大学,属于老调干生,坐在一边,气得直哆嗦,却发作不起来。我听不太懂,也听不下去,便断喝一声:“够了!”
所有的人都朝我看过来。
是呀是呀,我发的哪门子火呀,要发也轮不着我发呀。散会后,坐在办公室里,我有些害怕,我得罪了所有的人。于是我正式提出调动请求,把报告呈送给了那个副校长。他自然是不同意的,说我前途无量。我说,前途无量不正是前途渺茫吗?副校长捧着水烟,咕噜咕噜地吸着说,你呀,你呀,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但我会对你负责的。
校长室党总支专门为我的调动开了个联席会。然后是办公室主任、总支书记、校长分别找我谈话。总的意思是,年轻人,不要性急,性急吃不得热粥。我说我感谢领导的栽培,但实在是不适应。适应要有个过程,你到哪里都要学会适应的,适者生存嘛。我说离家太远,双亲年纪都七老八十的了,父母在,不远游。一天都能来回,能算远吗。校长把话说到底了,你要是现在有地方去,我们绝对不留,可是你调回去,你往哪里去呢。等到副科到了手,再走也不迟呀。
说实话,要是他们立马松口,放我走人,我还真有点灰溜溜的呢。所以,他们的挽留,也让我的虚荣心多多少少得到了一点满足。可问题又来了,闹了半天,却没有走,不是胡闹吗?不是要惹人笑话吗?难道我还像小孩子一样,想引人注目吗?
第七章
兢兢业业,好不容易挨了一年,我又提出申请。这回没什么障碍,原因是校长提拔的几个得力干将闹政变,冠冕堂皇地,把老头子们全部赶下了台,因为干部要年轻化,政变竟然得到了上面的默认。老家伙们自顾不暇,连我们办公室主任也给撸下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我!手续办得很顺利,到市教育局接了调令,直接到县里报到。
正值暑假,等待安排期间,县局人事科让我去帮忙打杂。整理档案,评定职称,这些都是我的熟套,局里很满意,就把我留下来,暂时到监察室工作。在监察室坐了半个月,给县政府借用,这样我又成了政府办的秘书,做了常务副县长老潘的跟班。
真的是树挪死,人挪活。接下来,给我介绍对象的人就更多了。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县里的大学生还不太多,大多数人是以工代干上来的,或者靠关系上来的。像我这样的成色,又跟着老潘,就更吃香了。每个周末,我相亲的日程都安排得紧紧的。要是真的允诺下来,恐怕天天看,都有得看。为了不影响工作,我请办公室主任老焦给我拿主张,也就是说,谁要给我介绍对象,得先找老焦挂个号,老焦那里过关了,我才上阵。老焦和我差不多年纪,但人家先进山门,我请他把关,就是想和他密切联系,老焦当然很开心了。再说,我心目中的女人,人样嘛,得看得过去,但不能水性杨花,工作也得不错,但不能目中无人,家境可以一般,但也不能像我这样清贫。我本俗人,可这样的要求,我和介绍人怎么说出口呢!老焦就可以从他的角度说,我请他,也有这层意思。老焦显然领会到了,找女朋友的事,也就成了我和老焦合练的一台双簧戏。
老焦最近给我安排的一个,在环保局工作。为了给我腾出时间相亲、恋爱,老焦甚至把理当我写的一份报告,下派给了别人。“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老焦说,当年他在文化馆上班时,凡是敢进他那间小阁楼的人,都让他给办了。“成不成嘛,那是另外的事。”老焦给我说着知心话,也有怂恿我的意味。
在环保局上班的女孩,还算可以,但也只是可以罢了。她没有文凭,父亲在另一个局做科长,母亲是厂医。听说有个远亲也在政府大院,我也没好细问。关键是她本人,个头一般,白白净净的,却戴着一副眼镜,而说话又是大嗓门儿,每说一句话,就摸摸脑后的辫子。
“我看可以,”老焦从公文上抬起头,盯着我说,“不过听你的意思,怎么觉着鸡肋呀。”
老焦就是老焦,说话水准高。但他说中我心事的同时,也更加让我骑虎难下了,这样一个鸡肋,收下吧,已经让他看轻了,不收吧,又得罪了他。好在既是鸡肋,就谈谈看吧。
这个鸡肋还挺自来熟的,和我谈上之后,几乎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没有理由地打电话。我告诉她我很忙,穷忙,忙得没有头绪,这她得有心理准备。她说她不会怪我,也不会烦我的。电话是少了些,可她隔三差五地就进大院,直往我的办公室里奔。她来了,也不坐多久,说两句话——有时候还不一定是和我说,她和我的同事,别的秘书说——说完,摸摸她的辫子,又到主任办公室,要是老焦在,就和老焦打个招呼,不在,她才去办她的事,好像她每次来大院,都有差事。
我们就这样不淡不咸地维持着。我想,要是真的和一个鸡肋结婚,婚后还不乏味死呀。
每年,县里都要举办经贸洽谈会。春天一次,秋天一次,无非是把各单位企业的钱款集中起来,凑个引进外资的数据,作为诱饵,让市里来的领导,有投资意向的老板,还有大小新闻记者开开眼,表明我们这个县还是有吸引力的,引资也是有成效的。会一结束,这些钱款还会打回原账号上。当然,上钩的鱼总是少而又少,我甚至怀疑大家都心知肚明,来赶这个场子不过是将计就计,反正领导不能空着,媒体不能闲着。不过,每次会议的规格都挺高,赠品也是见者有份,关键是在这样的会上,大家都可以放开肚皮,山吃海喝。因此,洽谈会的那两天,实际上也成了机关公务员的狂欢节。开幕和闭幕时,县领导们都要一桌一桌地敬酒:大家辛苦了!大家便说:领导辛苦了!嘻嘻哈哈的,这辰光的领导们也一点没了领导的架子。
那天晚上是闭幕式,来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剩下的也是吃不到一半,就上车赶路。轮到老潘来敬酒时,桌上已经全是我们自己人。“辛苦”之后,老潘念叨着“家里人家里人”,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马上有人给他倒酒,挪位置。谁知老潘又站了起来,端着酒杯对着我:抓紧些,抓紧些,抓而不紧,算什么?大家一愣,马上明白过来,都跟着起哄,要吃我的喜酒。老潘继续说,小兄弟呵,你听见群众的呼声吗?招商引资,恋爱结婚,都得一样的力度。
焦主任适时浮现在老潘边上,大有深意地朝我笑笑,仿佛扎了个猛子就上来了。我一扭头,已有好事者把鸡肋推到我边上。怪就怪在两天来,我一直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也没有想过她。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和她比肩而立了,我们真的像小两口一样,给在座的各位敬酒点烟。好不容易敬完,正待坐下来,老潘又不紧不慢地说,敬我们算个啥,还没见你们两口子喝哩。“是呀,咋说你们也得喝个交杯酒呀!”
难得潘县长如此器重,我们怎么能不喝呢。我红光光的脸上浮出虚假的笑容,我那位更是艳若桃花,竟然把我看呆了,或者是我以往小瞧了她!她踮着脚,我弯下身子,我们纠缠着胳膊和身体喝着,周围是一阵阵的喝彩,我想小丑也就是我们这样子吧。刚想松开,焦主任又推波助澜,说车子已经停在门厅外面,等着把我们送入县里唯一的总统套房哩。还在犹豫,早有两个小秘,穷凶极恶地冲上来,架上我们就走。我们,我和她,就像连体人,又像被缚的人,不由自主,踉踉跄跄,被塞进老潘的专车里。我又一次偷眼瞧瞧她,她闭上了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呢。
就是我做总统当国王的那天晚上,她告诉我,老潘就是她的表舅。一切都明白了,明白得还不晚。我很感激老潘,却愤恨起焦主任:原来焦主任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老潘!焦主任做事,向来都有计划有步骤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就这样,我以一种无以表达的心绪开始了婚姻生活和文牍生活。谈不上闷,也说不上乐,只是有些烦。每天上班,下班,喝酒,玩牌,碰到的都是一样的脸,也许会此生不变。鸡肋之说不再提起,人家已经做了我的老婆嘛。可每次她到办公室来,若是碰上焦主任在场,我总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鸡肋这个词。老焦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且道不出苦楚的是我,高谈阔论的老焦,不定心里头在怎么笑话我哩。
更主要的问题是,带着这个妻子,我怎样面对吴能哩,她和我想象的女人差距太大了。每次回乡,我再也不走吴能家门口那条路了。我想见到吴能,更怕见到吴能,好像讨了这样一个老婆,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刷牙洗脸照镜子的时候,我经常暗骂自己小鸡肚肠小题大做,可还是转不过弯子来。
第八章
再次碰到吴能是在城里的十字路口,我跨在自行车上,等红灯。吴能从我旁边的一辆小货车里,探出头来。那是一辆货客两用面包车,车身涂满了酒广告,一个红透半边天的男影星举着碗口大的杯子,做品酒状,不过我看到小报“娱乐”版上说,这位影星并不喝酒。吴能做起酒生意了。啥酒?吴能指指车身,问我中午有没有空,去他店里喝一口。我推托了,吴能不由分说,提了一箱酒,夹到我的自行车后座上。
酒没听说过,喝起来还挺不错的。便有一天下午没事,我寻到通海大市场,找吴能的店。人家现在做生意,再怎么着,我也得把钱还上呀。吴能不在,小铺子里有个女人看着。我没说两句,女人就明白了,说吴能经常提到我哩,还说只要我来了,就得喊他回。说话间,吴能已如天兵神将现身了。吴能紧紧抱着我,说不出话来。然后收拾柜台,招呼女人去弄两个菜,说要和我大喝一场。女人走后,我问吴能,怎么像使唤丫头一样,使唤人家呀。吴能说,怎么着,我就是使唤她,谁让她是我女将呀。
这就是吴能的老婆吗?她的大辫子呢?女人摆酒炒菜时,我不住地瞄过去,女人可能感觉到了,低眉顺眼的。吴能也感觉到了,嘿嘿嘿,哪有这么看嫂子的呀,要看也得我不在的辰光看呀。我面皮发烫,吴能老婆黑脸一红,抄着铲子就奔过来,吴能躲到我身后。眼看铲子上的油要滴到我身上,吴能老婆一扭屁股,又转到煤气灶头。难道吴能又换了老婆?我想起当年他从钱包里夹出来的那张照片,那两根水亮的大辫子,可这是哪跟哪呀。
有客人来买酒了,女人便关了灶头,夹着两只箱子,放到人家车上,又找塑料丝捆扎。看她忙得正欢,我问吴能,是不是照片上的那个。吴能说,怎么不是,你当我是采花大盗呵。我给他说得脑子懵了,心里忽又平衡了,酒也喝得更加舒坦。拍拍屁股想走人,吴能问,要不要你妹子陪你玩会八十分呀。吴能老婆本来站在他身后看我们比酒,听他又瞎说,便提溜他的耳朵,吴能杀猪般地叫。我望着他们闹,心里暖和。吴能老婆朝我笑着,见我也在笑,便放了手,想是不愿给我留个母老虎的印象吧。吴能坐正身子,虎着脸说,你当我来真的呀,你们要是真的那个——我这是警告你们,你们要是那个——话没说完,老婆又捏住他耳朵,这次是另一只,下手重了,吴能直抽气儿。老婆说了,越说越不像了,你还要不要人家来了呀。
来,我肯定来。说着,我把上次的酒钱,放到桌上。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吴能瞪着眼,你要是给酒钱,那你就不要来了,你要来,就一并把酒带来,还给我吧。
既然不要,那我只好买他们的酒了,还能每次都不要吗?此后,每年下乡,我都要从吴能那里提五六箱酒,我兄弟姐妹多,加上父母,喝年酒时,正好一家一箱,一箱三十多块钱,大气,也说得过去。有那么三四年吧,我一直买吴能的酒。当然,妻子那头,我得买另外的酒送。可是妻子说话了,她说我这是存心。我存啥心,我送给老丈人的都是好酒,再次也是剑南春。妻子说,是呵是呵,你顺心了,我呢,你考虑过我吗?你故意搞不平衡,显摆你自个儿是不是。那行呵,今年开始,我送一样的酒。妻子急了,那能算酒吗?不是酒是什么,也不是我一个人买呀。妻子哭了,你存心气我是不?
夫妻之间,要吵要闹,理由多的是。我就不明白了,她这是找的什么茬,我不就是想照顾一下吴能的生意吗?再说了,我不买他的酒,也得买别人的酒,我总不能家家都送剑南春吧。反正,不管她怎么闹,吴能的酒都是要买的。突然不买了,那像话吗。就像一个人用惯了左手拿筷子,你叫他用右手拿,怎么可能!再想想吴能和他老婆的那股亲热劲儿,我只能闷头生气了。
问题就出在吴能老婆身上。那年腊月,我又来到吴能店里。这几天来拿酒的人还真不少,瞅着她忙,我就自己数了箱子捧到车座上,把钱扔在柜台上,拍拍屁股就走路了。刚刚吭哧吭哧地把酒搬进贮藏间,门铃响了。我没想到是她,吴能老婆。这女人也吭哧吭哧的。我把她让进来,请她坐。她不坐,她就站在门口。我说,你怕进来了,我会吃了你呀。她说,我还怕进去了,会吃了你哩。说完她咧嘴一笑,还是站在门口。
我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吴能出事了。她说吴能能出什么事,是你刚才少给了我十块钱呢。是吗?这回轮到我挂不住了。我想也没想,就找钱给她。在找衣服翻钱包的时候,吴能老婆一直在絮叨,说她本不想来,十块钱的事也张不了口,何况我和吴能是老同学呢,可是不行呀,万一晚上结账时,吴能发现少了十块钱,她怎么说得清呢。她当然可以告诉吴能,就说同学走得慌,可能少给了十块钱。但那样一来,更加不清不白了。再说吴能要是晓得你少给了十块——
不要再说了,我明白,我明白的。我挥挥手,也奔到门口,拉上了门。我说我还得到办公室去,改天再说吧。说完,我抢在她前头,噔噔噔的下了楼。
坐回办公室,泡杯茶,抽根烟,“破产办”的年报是写不下去了。我在反省自己,怎么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短的钱越少,犯的错就越大。看来,在吴能老婆眼里,我是一钱也不值的了。可每次,酒钱我都是准备好的,且是个整数,按理说错不了呀。错就错在我没当面再点一下,我也没有要她点一下。
晚上,我说给妻子听,看看她什么态度,也不晓得这十块钱是不是她做的手脚。她撇着嘴说,无奸不商,我早就提醒你别贪小便宜,现在怎么样,让人笑话了吧。妈的,明明是我想照顾他们生意,怎么成了我想贪便宜!我有些后悔告诉她,现在我里外不是人了。见我绿了脸,妻子突然靠过来问,她来,就为这事!就为这事。没有别的事么?你什么意思,人家门都没进。我就知道没别的事,要有什么事,我也省心了。你到底啥意思呀,一会怀疑我,一会又觉得我看不上人家,你到底啥意思。我没意思,我没意思,行了吧。妻子更亲密地抱紧我,惹得我心烦透了。
第九章
我再也没去吴能的铺子,再也没买他的酒。虽然同处一个县城,也没碰到过吴能。奇怪的是,吴能也没找过我。这么说,他晓得了这件事?这些年,回乡的次数也少了。有时回去,也是搭个便车,顺路看一下,立马回城。倒是父亲经常来,说是来看看孙子,不是带米,就是带菜。从父亲的嘴里,偶尔也听到吴能的消息。
吴能已经退了铺子,搬到资丰市场来了。
吴能的酒生意越做越大,已经覆盖好几个乡镇,基本不做零售了。
与此同时,我也从政府办调到建工局,任法制科科长。随着房产升温,建工局也成了热门局,法制科科长倒是个闲职,如果不犯大错,我想我至少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到退休的吧。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也是比较适合我的位置,可与所谓的理想似乎又对不上路。我的官瘾不大,多些时间,正好可以看看闲书呢。这些年来,每趟出差,我都要逛书店,书房里囤了一大堆的书。
哪晓得,从上任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清闲过。市政建设的步伐加快了,拆迁范围越扩越大,上访的人也越来越多。我既要给市民们讲政策,还得执行领导的指示。总的一条原则是,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拆是肯定的,迁也是肯定的。现在的市民也不太好对付,好多来自知识阶层。有些人上访多了,还成了政策方面的专家,你给他说县里的蓝图,他给你讲省里的法规,你给他说建设部的规定,他说还有一条补充规定,你给他说04号文件,他就搬出更新的06号文件。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三天两头,就得主持召开房屋行政强拆会议。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做官要做大的道理。瞧瞧,我们的局长、房产公司经理,还有建筑公司的老板,他们和我并排坐在主席台上,或紧锁眉头,或眉开眼笑,偶尔说两句,也是字字珠玑,铿锵有力,实在绕不过去了,他们可以闪人,只有我不得不静下心来唾沫飞溅,苦口婆心。其实我是真的想帮百姓们一把的,可调子他们早就定好了,退让的底线也明确了,过得了,能省一点是一点,过不了,他们再出面让让步,反正好人全让他们做了。我实际上还不如一只穿线的木偶,可要做大官,就得从此做起呀。
精疲力竭回到家,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一见我就跳起来说,吴能又办厂了。好像他来,就为告诉我这个的。我扔了公文包,在他身边坐下来说,他不是卖酒吗?不卖了,父亲说,这回吴能真的是办厂了,正在村子里头招工呢。什么厂呀。啥厂我不晓得,啥人都收,吴能那个队,家家有人进厂呢。那你老人家去,他收吗?我去,我去能做啥,他收我做个啥?父亲认真地说,不过吴能把他爹收了去,给他看门呢,一个月四百块,乖乖,坐在门口喝喝茶,就是四百块呢。我一听,倒是来精神了,这个吴能也真是,交易做到他老子头上了,他给四百块和给一千块有啥区别呀,反正是他的老子。
翻翻本县的工业生产报表,我才晓得,吴能办的是建筑机械厂。本县的建筑工人南征北战,素有铁军之美誉,本县也号称建筑之乡,据说那种大塔吊,一台就是上百万,吴能这一宝肯定押上了。我虽然和他疏远了,心里还是想着他的。吴能不是说过,有一天,他要让人们过上好日子么。看来他真的在实践他的理想了。
不用我关注,吴能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本县报纸的头条新闻右下角,每天都有他们厂子的产品商标广告。县电台和电视台的节目,动不动就是由他们厂“特邀播出”。有一天,县里的报纸第四版,整版介绍了他们厂,吴能的大幅彩照居中刊出,只是有些模糊,看不出南京的那个吴能,也看不出卖酒的那个吴能,但能看出他在微笑,笑得很狡黠。
吴能兼并了乡里的纸箱厂和辐条厂。
吴能的产品卖到了越南、老挝、民主刚果。
吴能成立了集团公司。
吴能旗下的房产公司进驻到了南京夫子庙。
现在,每天都有人在谈吴能。吴能的名字比萨达姆、股票、美元汇率还如雷贯耳。吴能有了钱,一路绿灯,想不发也不成呀。随着他的名气暴涨,和县长书记也能称兄道弟了。听说酒桌上,吴能和县长开了句玩笑,说他想要城中的那块地皮。哪块?就是那块呗。县长没言语,手一招,小姐托着盘子,盈盈送上一瓶五粮液、一瓶茅台,都开了盖。吴能站起来说,那就先茅台吧。吴能跑到小姐身边,喝啤酒一样喝光了茅台,又喝光了五粮液。喝完了,还把瓶底对着小姐照一照,照得小姐闭花羞月,照得县长拍桌喝彩。县长哪里知道,吴能是酒的天敌呀。
拿到了地皮,吴能却没动。一年半没动。县长催他的时候,地皮已经给他转手了。
然后吴能下江南,动用当年他在南京结识的女人,又拿下了两块地皮,还是不动。这个传闻是真是假,尚无法考证,人家这也属于商业秘密。
这么些年来,我都没和吴能联络过,他的消息倒是没少过。可不晓得为什么,有关吴能红火的消息,我并不吃惊。我不吃惊可以理解,信息疲劳嘛,但我却感到恐惧。我为什么要恐惧呢?又说不清。我也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在嫉妒他。可我干吗要嫉妒他,吴能一向比我活络,我应该高兴才是呀。但我还是恐惧。逢到有人提到吴能,我就转开去,落个耳根清净。
第十章
我是夜晚,在学校门外,碰到吴能的。一转眼,我儿子已经上初中了,个头比我高,还比我多架了副眼镜。到了初三,每晚我都去校门口接他,风雨无阻,也乐此不疲。这也是妻子下达的任务,无论多忙,或者有什么应酬,到时间我就会出现在那条路上。她认为这样就能把握住我,殊不知她就是不把握,我也没那个本钱玩花头呵。所以说,这样的任务对我来说,看似一种控制,实是一种解脱。想想看,一个无能的男人,如果天天晚上守在家里,你的妻子会是多么愤怒呵,就是她能忍,我自个儿也透不来气呀。
是我先看到吴能的,他弓着身子,从他的奥迪车里出来了。吴能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板寸头,天天晃悠在媒体上,还有谁不认识他!不过我没有和他招呼。他关了车门,却径自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掏出软中华。路道两边站满了学生家长,也有认识他的,他点点头,还是朝我走来。学生书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也相应地泛出微红的光芒,看起来他就像是长了一对狐狸眼。
不晓得是多久没碰到他了,碰到了却像昨日刚刚见过。接过他的烟,我打着了火,先给自己点着了,让他高大的身躯尴尬地弯曲了一会儿。他噗地一笑,像是从屁眼里发出来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来干什么。他说来接儿子。原来他的儿子也初三了。他天天来接,早上还送,送了儿子再去乡下上班。他问我经常下乡吗。我说经常是经常,从不住宿,我的房子都让老大老二瓜分了,砌了楼房。他对此显然不感兴趣,问我最近有没有回。我说回了,每次回去,都经过你那个集团呢,你小子气派不小呵,那座门楼,都快赶上凯旋门了。那你怎不进去坐坐!你吴老板日理万机,我哪敢去打扰你呀,再说了,见到你,我就腿打抖,恐惧着呢。恐惧,恐惧个啥?他怪异道,显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还是回去看看吧,他再一次说。
周末,我真的鼓动着老婆孩子一起下乡了。一路上,妻子在絮叨,儿子也在嘀咕,说他还有几门作业没做呢,我由着他们说,一门心思想着吴能要我回家看看,到底在卖什么药。
老远地,就看见父亲在门前跳,跳大神样的跳,母亲弯着身子,昂着头,在和他顶,大嫂在旁边劝。见到我们来了,母亲像是搬到了救兵,父亲却没像以往那样高兴,仄在那,动也没动,还是气鼓鼓地噘着嘴,真是越老越小了。
炒菜时,我给母亲当下手。母亲告诉我,父亲不是冲着我,是冲着吴能。冲着吴能做啥。吴能这回搞大了,给他们全队的人砌房子呢,都砌在一块儿住了。吴能在六队,我们家是七队,乡村早就改叫村民小组了,我们习惯上还是大队小队的。怪不得!父亲一向是以我为自豪的,没想到吴能压住了我,他冲吴能,不还是冲着我吗?在父亲眼里,我不定成了个啥呢。我理解父亲的失落。难道吴能真的要搞庄园吗?这么大的事,咋就没有听到风声呀。
母亲说,不仅砌套房,吴能还承准,给每户配个煤气罐,凭票定额供应。吴能招呼咱们相邻的六、七、八几个队一起搞,动员了几次,就是没人答理,人家好心给当做驴肝肺了。
父亲接过话头,鼻子哼哼地说,他好心吗,好心会做那么绝的事么,我看是假惺惺,做个样子罢了。
绝个啥,你还想白住不成!母亲反驳道。
他就是两样心嘛,他晓得咱们不会参加,才鼓动一下的。
他们越争,我越糊涂。儿子扔下筷子去看电视,妻子催着我快点吃,早点回去,她还要洗床单呢。我和父亲碰了一下杯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老头子见我们一家三口不太对劲,总算平静下来。他说,这个吴能的确是在队里造房,造楼房,说是要把大伙儿挪到一块儿住,这样可以节省土地,田地大了,还可以机耕。可是住新房的人得交一笔钱,说是啥土地使用费,按人头交,上面才好审批。他还有理了,说是自家造房,不是也要交一笔钱吗?
有道理,我点点头。
有啥道理,父亲脸一沉,盯着我,好像在说,你不如人家吴能有能耐也罢了,咋还向着人家呀。那他们队里的人怎么不交呢,他这不是两样心吗?
咋个不交!母亲又叫起来,吴能不是说了么,他们队里家家都有人在他的厂子里,月月扣工资罢了。
他会扣吗?哄人的话,他当咱们是孩子呀。
扣工资的事儿,我相信,吴能一定会做得出的。而且还按各家原先房子的质量,有所区别,房子好的,少扣些,分期短些,房子劣的,多扣些,分期长些。那像咱们家,要是想住,得交多少钱呢。
几千块吧,父亲说,脸上随之浮出嘲笑,对母亲说,你想住么,你交得起吗?
母亲给他的话噎得直打嗝,但那神往的表情,说明她是想住的。也是的,在乡下,住进楼房,倒也是一个好玩的事哩。
娘,你们要是真愿意,这钱我们掏了。说话的是我老婆,老婆特别强调由我们掏,不关他们的事。“他们”是指我的兄弟姐妹。我没有看我老婆,我想她一定拿定了主意。她晓得,她做这个主,是在给我长脸,无须征得我的同意,也算是跟我扯平了,出手如此大方,好像还压过了我的风头,我不就是逢年过节,给他们家两瓶好酒,条把好烟吗?
我看见母亲笑了,手也直哆嗦。那哪成呢,母亲说,咱们不过是说说罢了,还是住平房好的。父亲似乎对我媳妇的表态也大出意外,他一直以为,我讨这么个老婆,有点相克呢。父亲嘟嘟囔囔地说,就是呀,就是想住也住不了,总不成全队就我们一家搬过去吧,那成什么样子,别人不要笑话我骨头轻吗?
第十一章
吴能的意思是,每个小队建一个小区,七队、八队的人由于意思不统一,终于没有搞得成。不过如今乡下的房子,都造在龙江线上,沿河而居。房子的事没成,但吴能说了,他是不能亏待了左邻右舍的,他决定,每两户人家建一个漂亮的垃圾箱,算是送给七队、八队广大农户的一个礼物。他的计划很周密,垃圾不仅入箱,还连通厨房,厨房外挖个化粪池,这样家家用沼气烧饭、照明,才叫个又配套,又卫生呢。
众人无不叹服,计划实施得也很顺利。一入夏,我就见到了那种垃圾箱,漂亮得像动画片里小猪小熊的房子。沼气灶我也试过,蓝色的火苗,温温地燃烧。厨房里有股子甲烷的味道,不过母亲说她闻不到。大概不是闻不到,而是乐坏了。她喜欢沼气,用了沼气后,她再也不用为过冬的柴火犯愁了。
现在,你如果路过我们那个村子,一定会有所感慨的。狗日的吴能总算做了件好事,秋收之后,市长抢在县长前头,带了个考察团,进驻到咱们村,挨家参观。吴能没有陪同,他没有陪同的习惯,倒是形成了惯例,后来每来一个考察团,都把车开进凯旋门,拜访一下吴能。然后是报纸电台连篇累牍地狂轰滥炸。县长曾经暗示过吴能,该出面的时候还是出面的好,但市长说了,像吴能这样的人就是奇才,不能因为参观考察影响他的日常事务。奇他个鸟头,县长有次私下里和书记说,市长还不是让吴能那个计划给迷住了!啥计划?“新华西”计划呗!吴能说了,争取在本世纪末,让咱们村成为江北的华西村,让咱们县成为江北的华西县。那咱们不就要成为华西市了?这样的气魄喊出口,市长自然要高兴了。
县里召开两会之前,征求过吴能的意见,准备增补他为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吴能婉言谢绝了。这倒是头头脑脑们没有想到的。书记亲自出面和他打招呼,说增补他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想多听听他在地方建设上的意见,再说也不是个人想法,为此,人大主席团和政协主席团都开会研究过了。吴能说,还是让平民百姓进去吧,我参不参与,反正及时向领导请示汇报就是了。这话倒是挽回了领导的一些颜面,但吴能又说了,他想参加市里的九三学社,问有什么手续和条件。领导说,那还不简单,不过你搀和那个作甚!吴能说,怎么是搀和,我就是想和知识分子打成一片,沾点灵气嘛。领导笑了,你要做知识分子呀,你要做知识分子,当初高考咋个不考,现在后悔了吧。吴能也笑了,说,所以呵,这个九三什么社,我还非参加不可了。
可惜,吴能到底没能参加。冬天到了,吴能搞的那个家园小区相继发生了煤气中毒和煤气爆炸事故,造成重伤,虽然没有死人,影响还是传出去了,尤其春节这一段,安全抓得特别紧,县里马上派出了联合调查组。
煤气的事不查也清楚,伤了几个,损失了多少物品,乡里早就报过,没有隐瞒,也没有任何虚头。但县里耐不住上面的指示,还是要查,甚至出动了公安干警,家园小区可是全市的典型呀。这一查,却发现小区管理混乱,邻里矛盾不断。比如,有人喜欢楼上,有人喜欢楼下,住了一段,不习惯,又想调过来住。下水道经常堵塞外溢,楼下的经常跳着脚指着老天骂。奇怪的是七队、八队的垃圾处理得很好,小区里的垃圾却没人问了。队里把清理运送垃圾的事分派到各家轮值,可经常有人忘了,有人运了一半就跑去看牌了。本以为,大家伙儿挪到一块住,相互有个照应,但串门的反而少了,不该串门的人却多了:这两年,村里人除了进吴能的厂,外出打工的也有,家里空了,闹出的桃色传闻一波又一波。让村长气不过的是,过去住在平房里,大门敞着也没人理会,关门落锁了,小偷小摸的倒涌来了。咱们村上没有小偷,曾经是村长颇为自豪的业绩,现在倒好,村长整天苦着脸,村民找他抱怨,他不敢找吴能,就找调查组诉苦。
“家园小区不成家呵!”县领导翻检着送上来的简报,颇为担心。作为一个打油诗爱好者,县诗词学会的名誉会长,他略一沉吟,继续挥笔批语:“没有规矩岂能圆?脏而乱差是实情,吴能同志要保护。综合治理是春雷,云开雾散尽朝晖!”批毕,他把其中的一个“是”改成了“乃”,才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不仅头头们担心,我同样忧心。忧从何来,吴能又何以解忧呢?
第十二章
吴能打来电话时,我也在看简报。吴能说,他在邮政局旁边的“皇驾咖啡”等我。
吴能进城,是看望一个老太婆。老婆子住在家园小区的一楼,晾衣服时,脚下一滑,摔下了台阶。吴能送她到县医院,又派人专门护理。问题不大,吴能还是来看了。刚刚安慰过了,准备走人,老婆子那在外打工的儿子堵着他,举着一大捧药费票据,要他报销。吴能掀掀鼻子,抓过票据,撒在医院的走廊上。
“没想到吴老板也会发火呀。”我说。
“是呀,是呀,我也没想到,我对手下的人从没发过火。”
“谁不说俺吴能好呵。”
“可你晓得吗,那浑球哪里是报销,简直是想打劫嘛。”
“你不准备给他报吗?让大家过好日子,不是你的理想吗?”
“这话我听着怎么耳熟呀,”吴能皱皱眉,“对了,那浑球追着我说,是我把他们家搬过来的,我就得负责到底。”
“是你说的,多年以前,你就对我说过。”
“你说理想?那不是扯淡吗?”
“扯淡的理想?”
“上次碰到我,你不是提到恐惧吗?”见我认真和不满的样子,吴能双手搓着头皮,盯着我说,“回去我也想过了,这么些年来,我为什么总是放弃呢,总是放一枪就换个地方呢,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
这回我没答话,我晓得他会继续说下去的。“小时候我经常生病,一病就喘不来气,有好几次,我认为我就要死了,我再也不能回学校了,我是多么地羡慕你们呀。死了也就罢了,可是阎王爷嫌我嫩,老是把我一脚踢出鬼门关,又不让我好利索。所以我一病就是一学期,我经常一个人待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或者待在白得扎眼的病房,脑子里永远是空空的。”
要是吴能知道,我们那时是怎样的羡慕他生病,不杀人才怪呢。
“从那时起,每次生病,我都发誓,要是我康复,我一定要比所有的人都活得快乐。我只做我喜欢做的事。我一定要让别人大吃一惊。不,不只是吃一惊就算,我要让周围的人时时感到我的存在,感到我的潇洒。我要让他们晓得,不按常理出牌,我也能快乐。有句话怎么说的?我要让他们自惭形秽,让他们难堪,让他们觉得,他们真的是白活了。”
如果吴能真这么想的,我认为他是达到目的了,至少我认为我是活得没意思的。可是我不想输给他,换了任何人,估计都不想在嘴皮子上输给他的。我说:“那么,你很快乐啰?吴总吴老板呵,怎么你剖析得越清楚,我越是不安和恐惧呵。”
吴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嘿嘿一笑:“我当然快乐啰,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还是提醒了我,我终于理解你说的恐惧了,因为我也恐惧!”
“你也恐惧?”
“是的,我恐惧的是,不知下一步我又怎么造出一个惊世之举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又会放弃掉。我恐惧这样的折腾,但又无法控制自己,我到底图个啥呢?为了高人一等吗?那怎么我感觉还是成了一种表演呵。”
现磨的蓝山咖啡端上来了,我往吴能的杯子里扔了两块糖,他又推给我:“我还是尝尝苦的吧!”
“今天我埋单。”
“你在可怜我?”
“我会可怜你!切,这一单埋下来,还不晓得我得戒几天烟呢。”不过,我真的是愿意埋这一单,请吴能喝咖啡,会给我扬眉吐气的感觉。但他的痛苦,并没有给我带来心理平衡。要知道,我们这种人连迷茫的痛苦都寻找不到了。我倒是觉得,在和平年代,吴能的折腾也好,痛苦也罢,恰恰表明他有旺盛的生命力。而我们这些人,却活得太清醒、太世俗了,窝囊也就在所难免了。
“那些票据我翻过了,其实没多少费用,可没有一张是老婆子的,也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不过这浑球真是蛮精的,不仅有他在摊头买狗皮膏药的白条,还有他婆娘刮宫的票票,你说报不报?”
“报,当然得报,换了我也找你报。有了你,村民有了安全感呢。”
“好吧,你说报就报,”吴能把手一摊,“你有多少,都拿来吧。”
我忙着摇手,笑着往后仰,没有没有,我有医保,再说我老婆也没做过人流。我问吴能,要不要再来只果盘。吴能说算了算了,果盘就不要了,你这么一“可怜”咱,咱的心情也好多了,没事的,绝对没事的。
吴能大概就是这时候拿定主张的,可我一点没想到。
告别的时候,吴能扶着我的椅子问,你还记得那年十块钱的事么?
怎么不记得,这么说是你故意搞的鬼!
你也不想想,你年年来买我的酒,我多难受吗?
那你也不该这么做吧,你老婆恐怕现在还蒙在鼓里吧。我心里想的却是,吴能老婆恐怕认定了我是个小气鬼呢。
想那做啥,吴能笑道,对了,你现在见了我,还恐惧吗?
岂止是恐惧呀,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说是神吧,也差不多快成了圣人了。吴能盯着我苦笑道,你这么损我,我还真的无话可说了。
他走了之后,我在咖啡馆里呆坐了很久。我在回想吴能这个人,这个人这些年来的经历。我承认,吴能迅速平复心态,让我佩服。但我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少。他总是在奔波着,不让自己有一刻闲下来。现在说他的成败为时过早,但他肯定不是个追名逐利者,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过得舒服些。也许他根本不在乎成败,但他注定是不安分的。那么这一次的打击,会给他带来什么灵感呢。
也就是这次喝咖啡之后,不到两个月,吴能又一次做出了惊人之举:把他的企业拱手给了本县另一个乡镇搞纺织业的乔大老板。恐怕这世上没有人能跟得上吴能的念头。难道,他又在为他所谓的理想奋斗吗?事实上,那个老板对吴能的企业觊觎已久,乔老板的如意算盘是,资产重组,到香港上市,那可是本县开天辟地的伟业了。吴能主动把信息传达过去了,他硬是不敢相信。坐到谈判桌上,乔老板始终低着头,好像在做一件亏心的事。签字之后,乔老板竟有些惭愧,他说,吴老板呵,你要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咱们的合同就当是粉板写字——两挪!吴能摇摇头,笑眯眯地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谦虚个啥。乔老板还不死心,也有些给吴能感动了,他说,要不,就委屈你到我的公司做个副总,还管你原来这一摊子。我保证,乔老板胸脯拍得噼啪响,只要我在位一天,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吴能举起香槟说,要是我想干,那还给你做什么。
吴能没提任何条件,所有股权都转让给了乔老板。要算有什么要求,就是让他家吴老头子继续看门,老头子一天也离不开凯旋门了。乔老板爽气地说,别说令尊了,就是你全家人都行,对了,等你儿子一毕业,就过来,啥时想来都成。那倒不必,吴能说,儿子的事我不管,将来他哪里都可以去,要是来吃回头草,我肯定要剥了他的皮。
成立新集团剪彩时,市委书记也来了。致词时,书记激情洋溢又意味深长地说,时过境迁了,但建设江北新华西的目标绝不动摇!那些天,乔老板如入梦境,据说一不小心还诱发出了高血压。也有人说,吴能只不过留下了个空壳,还有人说,吴能扔下个烂摊子,给乔老板慢慢收拾呢。乔老板当然不是呆瓜,资产一清理,银行贷款逾千万是实,但运转正常,月月有进账。吴能该得的钱,乔老板当即办了两张信用卡。吴能转手就给了县里的扶贫济困基金会,不过这回他提出,每花一笔款项,花在哪里,得给他发一条短信。
现在,吴能又变成清风两袖了。见过吴能的人都说,办妥转让大事,吴能长叹了一口气,抹抹额头,笑眯眯的,直说自己自由了,解放了呢。他的妻子有些不高兴,怨他没有和她商量,但也没有过多的吵闹。倒是他的儿子冷着脸,见了面也不再喊爹了。吴能临走时,对儿子说,小子,我可是为你好呀。为我好,还为我好呢!儿子噘噘嘴,拐进自己的房间。你就死了那份心吧。吴能冲着儿子关紧的房门说,老子什么都不给你留,连我这具臭肉身子也不留给你烧。
第十三章
大哥打电话来,我问起父亲的身体。他呀,矍铄着呢,大哥说,硬橛橛地走路,扯到吴能就叹息,提到你就笑呢。晕,父亲对我又变脸了。
开始我还有些奇怪,吴能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卖了厂,再次走人了哩。再说,我也想正正经经地和他喝一次酒。吴能的举止,可能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做到,但绝不会有人去做,我也一样。冲着这一点,我也要敬他一两杯。再说他这一溜,他的家园小区咋理拾呢。可想想也是,吴能哪回和我招呼过!问题也许还没这么简单:吴能让我的恐惧落了空,吴能不再给我任何心惊肉跳的机会了。
见我一副苦脸相,妻子就劝我,或者说是在表扬我:多亏那时你没去找吴能,要不然,给他卖掉,还找不着店呢。靠,这婆娘的话,怎么也是咋听咋别扭呵。我说,行了,咱们别提吴能了吧。行,不提也罢。妻子说着抱住我。咱们提咱们的事儿吧。行,听你的,啥事儿。咱们还是离婚吧。啥,妻子僵硬着箍紧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对,离婚!
事实上,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有了离婚的念头,是突然的发现,还是潜伏已久!好像都不重要,总之我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心里也排解出一股浊气。你有了人了!没有。那么是你发现我偷人了!没有,你不是那种人。那就是你有了别人,妻子肯定地说。我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妻子哭起来,泣泣地哭着,我也享受着她的喑喑之泣所带来的快意。行,离就离吧。哭完,妻子倒也干脆:离我不反对,我只是再问你一句。啥?你是不是也学吴能呀,吴能再咋折腾,也没闹离婚呀。
我发现,这么多年来,妻子说出了她唯一的一句有水平有力道的话:看似绵软,却给了我一记结结实实的重拳,摸摸胸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
与此同时,单位也传出我快升任副局长的消息,这种消息如同绯闻,别人总比戴绿帽子的那位要晓得早些。我够幸运的了,消息传播不到一星期,一次宴请散局时,做了副县长的焦主任在过道上借酒劲儿搂住我的肩,给我吹了风。他没有正面交底,只说做了副局后,视野更加宽阔,但建工局又是个事故多发局,要我多多检点自己。完了他说,潘县长关心着你呢。潘县长到县人大做主任去了。老焦不经意地问,听说你和娘子闹别扭了?我可不信,兄弟,这可是紧要关口呀。
焦主任一句话就让我没脾气了。我是想有脾气的,却软了裆连连点头哈腰。第二天一到班,局长就通知我到他办公室,说是要我同他走一走石家庄,慰问奋战在第一线的铁军们,顺便了解一下工资发放情况。说实话,这种好事我还没轮到过,也没敢想过。然而,石家庄终究没有争得过西安,别的局长们也早就安排妥行程,局长去西安,那只得“委屈”我独当一面做一回钦差了。我就是反应再慢,也晓得局长一定是领会了上级意图,在为我的上任铺路搭桥呢。
石家庄之行的一个星期是非常愉快的。我正正经经参加了几个会,几个酒宴。余下时间就关在酒店里阅读《智者谐话》,这本书我一向随身带,百读不厌。在酒店过了两宿,我就搬到工地,和工人们住了。我还吃了工地上的大锅饭。工程队项目经理把他的单人间腾给了我,但是他们在隔壁喝酒吹牛,加之夜间施工,搅拌机、塔吊、指挥哨的交叉刺激,我失眠了,更加看不成书了。往往是晚饭后,大概八九点时,跟着施工员或质检员到工地上溜一遭,我就脱了安全帽,独自到大街上闲逛。经理问我要不要人陪,一个人不太安全的。我说没事,我带了些钱,要是有人抢,我扔给他就是了。经理直说我幽默,但也不勉强。也许他心里在想,我一个人有一个人去的道理吧。
就是在石家庄的夜晚,我遇到了叫花子吴能。我当然不敢相信了,可你不能不信上天自有安排呵,那个佝偻着身体的叫花子就是吴能!我还是没有冒昧相认。我围着他的地盘转了又转,仿佛碰上了民间传说的“鬼打墙”。也许,这个吴能就是我的劫数,他总是与我如影随形,不期而遇。
小时候在乡下,我见到的叫花子总是身着黑衣,腰束一根草绳,背上一只布袋,好像是来索要你的灵魂的。乡下叫花子挨家逐户,只要馒头点心不要钱。当然你要是给钱,他照收。碰上有才艺的叫花子,还会给你说鸽子,唱一两支小曲儿。城里的叫花子就不同了,他们只要钱。虽说他们同样来自乡下,衣服却五花八门,没有补丁是肯定的。他们的脸上浮着千篇一律的笑,笑得虚假而执着。他们双手捧着一只带疤的饭瓷盆或瓷茶缸,你要是稍一犹豫,他能跟你跟过两条街。
吴能和他们又不一样。他把他巨大的躯体裹在一件茄克里,稳坐在一张帆布小马扎上。曲着腿,佝偻着身子。唯一相同的是他脚前也放着一只小瓷盆,瓷盆里有一两枚硬币,还有一张小纸币,翘在盆口。他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地盘,像是摆了个摊位。可他不看瓷盆,也不看行人,只是就着路灯光,看着一本线装书。间或,他会把书翻出哗啦啦的响。在他的周围,不时传出叮叮当的响,那是硬币落进瓷缸的响,那是叫花子的收成。吴能这里出奇地静,除了行走的落叶,除了游动的书页。这是吴能吗?这小子,到底是在体验叫花子的生活,还是在考验施舍者的心态呢?
我在他面前立定,在他的书页上投下一道阴影。吴能不得不抬头看我了。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惊讶,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埋下头,转转躯体,钻出我的影子。我不得不再次占据一个能够覆盖他的位置。
这一次,他抬头瞅我的时间长了些。他好像认识我,又好像不认识我,或者我们似曾相识!他的出现,究竟是缘分,还是在讥讽我的平庸呢?我被这样一种宛若面对自我的场景吸引住了。他还是没有开口,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在“工作中,请勿打扰”!传达出这一层意思之后,他又专心致志于他的线装书上面去了。再多的停留也属徒劳。我的手从裤袋伸出,“叮当”一声,我走了。身后,又传来“叮当”一声响,想必是有人因为这个叫花子的奇特,像我一样投出了硬币。
第二天晚上,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我给了吴能同样的一声“叮当”,不做任何言语。
第三天我没有去,后来我一直没有去。但是坐在工地的单间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吴能,如同他就在眼前,翻着他的书,佝偻着他的躯体。这果真是他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他所描绘的好日子吗?很多时候,在想象中,我倒情愿我见到的吴能来自于我的幻觉或挂念呢。
终于要返程了,车票早就打好,是夜晚的火车。夜晚的火车可以睡到天亮。送行宴结束,经理们亲自把我送到车站。经理们说,一定得等局座上了车,他们才走。可还有两个多小时呢。半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做说服工作,坚决要求他们火速回去,工地一刻是不能没人的。可能是我严肃的样子镇住了他们,也可能是我体谅他们,让他们感到亲切。我一一拥抱了他们,挥挥手望着他们上了车,驶进夜幕之中。他们前脚走,我后脚寄存了大包小包,跟着就上了一辆出租车。
可是我找不到吴能了。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方呀。吴能病了吗?让别的叫花子挤走了吗?我陷入深深的内疚:远在他乡,我竟然如此冷淡,没有和他说上一句话,没有和他喝上一口酒。
“老板,你是寻吴能的吗?”一个小叫花子走到我旁边,举起他的聚宝盆。我犹豫着。我手里只有一枚硬币,是留给吴能的。他可能看出了我细微的动作,还是举着。“叮当”。硬币掉进去,魔法般的还在瓷缸里转了转,放射出光亮。我看见他笑了。这个小叫花子比我儿子要小,应该可以上初二吧。
“吴能说你是个好人,你真是个好人。”
“你晓得吴能去哪了?”
“他不来了,把他的地盘给我了,他到劳务公司报了名,说是要到海上去打工哩。”小叫花子嘟嘟嘟一口气说完,就开始咳嗽,咳嗽着,另一只背着的手亮到我面前,“他要我把这个交给你。”
一副手套,拳击手套。漆黑的,光亮如新。像两只柔软的黑面包,像人猿泰山的巨手。那么大,那么轻,那么热暖。两只手套牵扯在一根松紧带上。所以一路上,我把它挂在脖颈上,垂在胸口,像是我多长了一双巨型黑手。旅客们见了我的样,赶紧低头,或者躲着我走。看来,吴能的“遗物”还有避邪功用呢。
第十四章
儿子一见,就喜欢上了。他没有去掏大包小包,而是取下那副手套,挂到他的胸口,吃饭的时候也挂着,胃口特别好。他妈要他拿下来,他斜了他妈一眼,亲了手套一下。这天晚上,儿子回来迟了些。妻子正在念叨,楼下传来儿子的大呼小叫,叫了两下又没声息了。妻子叫我赶紧下去看看。开了门,已经听见儿子吭哧吭哧爬楼了。原来他拿自己的存折取了钱,买了只沙袋扛回家了。
从此,儿子一到家,家里就发出咚咚咚的声响。沙袋悬在阳台上,空间是小了点,但并不影响他冬练三九。早上起床,儿子再不用我们喊,反倒是他喊我们了。我和妻子做爱的时间一般安排在早上,儿子骑车上学之后。做毕,我们就着两块面包干,喝杯热牛奶。我和她虽有问题,但从不影响做爱及其质量。我们一致认为,如果因为婚姻有问题而波及到了做爱,那还不要憋死呀,岂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吗?这种共识连我们自个儿都感到奇怪,尤其是做到好处做到妙处时,我们都尴尬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对方,不敢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可是现在不行了,现在儿子闹腾我们,直到我们起身洗漱穿戴整齐了为止。爱是做不成了,不过拳击完毕,我们可以坐在一起吃早饭了。儿子上学,我看早新闻。
晚上,班主任破天荒地打来电话,告诉我儿子进步神速,这次月考竟然冲到前十。班主任问我用的什么招,下一次家长会,他要推广。我说惭愧惭愧我真的不晓得,你问他呀。问他,这小子鬼着呢,班主任恨恨地说,没想到你这个做局长的比他还鬼。
那是个礼拜天。我想礼拜天的早晨,他总该放我们一马吧。可是不成。老式套房隔音效果特别差,早就听见儿子在练了,哼哼哈哈的。然后喊我们。然后卧室的门咚的给他擂开。儿子光着上身,呼啦啦地替我们撩开窗帘。阳光下,我装着很努力地睁开眼,看到他明亮的眼睛,起伏的胸肌,还有胸肌上金色的汗粒。“起来,老爸,”儿子命令道,“跟我去练一遭。”我想去够衣服,给他扯开了。这可是冬天呀。“行了,起来可以,练那个我不行。”我板着面孔说,“你也适可而止吧。”
“不行,就得练,”儿子气鼓鼓的,“有我这样的老师,你还怕学不会吗?”
“你就陪儿子练一练吧,局长大人。”妻子开了口。儿子一向和他妈对着干的,这当口她却站到他那边去了,“说不准,你也能练成一个肌肉男呢。”妻子怜爱地想摸摸儿子的胸,给他挡开了。
穿着短裤,站在儿子和妻子面前,到底有些窘,尤其还是这样的季节。儿子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戴上了手套,扣紧。这也是我第一次戴上它。也怪,套上了手,我自然而然握紧了拳头。我吸进一口气,肚子开始鼓起来。还没开练,我就感到了烘热,我感到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今天就不给你做要求了,”儿子忍住了没笑,“你随便捣鼓吧,你怎么捶怎么打都行,不过得打到一百下,我给你数着呢。”
二十下之后,我就气喘如牛了。动作也慢了下来。三十下之后,妻子拿来干毛巾,给我擦背脊。四十下之后,我只能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却发不了力。
“哼,这么没劲呀,”儿子开始笑我了,“看在你是我老爸的份儿上,给你打个对折,五十下,行了吧。”
“一百下就一百下,”我学着拳击手的样子,用手套擦擦嘴角,扭扭脑袋瓜,“我揍你,我扁你,我操你!”当我呼喊出这样的字句时,竟然又有了源源不断的力量。儿子拍起手来,连叫“老爸万岁,万万岁”!
穿着睡裙的妻子红着脸,捂着嘴,扶扶眼镜,逃进厨房。
但我只打了八十一下,再也打不动了。我随手扔下手套,一摊泥似的坐到地板上。
“咋样,你老爸还没老吧?”
“嗯,还行,”儿子拾起手套,珍惜地拍拍,戴到自己手上,“咦,老爸,这里有个小纸条?”
纸条显然是刚才我脱手套的时候带出来的,可能儿子的手比我小吧,所以练了这么久都没发现。我赶紧起身,接过来,没忘记对儿子嘘了一下。
是吴能留下的纸条:
兄弟呵,估计你看到这张纸条时,吴能早就成了一名水手,漂流在汪洋大海上了。答应我,别忘了去看看你妹子,这是她的地址。别告诉任何人,也别告诉她我去了哪里。
——一个无能的人。
笑话,你要是无能,那我呢,我算个什么样的男人!
那天下午,本来承准妻子逛商场的,我推说局长在办公室等我,三缺一呢。一般而言,这样的理由最充分了。但我保证晚上陪她,叫上儿子,去吃洋垃圾。行了,你去吧,妻子说,要是回不来,就改天吧,要不我喊莎莎一块儿去!你又喊莎莎做什么,人家新婚。莎莎是妻子的女友,比妻子年轻漂亮,是一位车行老板的太太。我最看不得又窈窕又健美的莎莎了,可妻子动不动就喊人家。
推了自行车,骑到局里,放进车棚,碰上办公室主任,立即过来问我,是不是要用车。我说,不必了,今天我用别人的车。
走过一个街口,我叫了辆出租,前往东郊。这里还是大片平房,但已划归城区,不久的将来,东郊一样会开发楼盘的,吴能的房子会不会受影响呢?一路上,吴能的生活如书页一样不断地在我的眼帘掀动着。他的处事方式始终反常,但并不古怪。有时候我觉得他真是脑子进水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又感到自愧不如。反正我无法简简单单地判断他鉴别他。吴能生活在一个距我们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世界里。在他那个世界里,他不断地放弃他拥有的一切,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他的理想。他是个收放自如的人,看似放弃了,实则他得到了。他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为了修正和接近他的理想。
我从没去过吴能城里的房子,更不晓得他会躲在这里。还好,没费啥劲,我就找到了那处院落。院外长着粉绿的高粱。院里的天井很大。正房窗外,却是晚栽的向日葵,开得火旺。一个年轻的女人束着围腰晾着床单,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一旁玩着跳房子游戏。一阵风吹过,床单波浪一样翻滚,女孩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时隐时现。可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情欣赏下去:是我走错了地方,还是吴能写错了地址呢!
这女人就是我那个“妹子”吗?可她肯定不是给吴能卖过酒烧过菜的老婆,那她和吴能是什么关系呢?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了解吴能的,后来又以为自己最了解吴能。可是现在,如果我没找错,吴能也没写错,那么谁能告诉我,吴能这个人的本来面目呢?
犹疑不定间,我随手敲了敲院门。我看见女人朝这边张望着,甩着水淋淋的手,在围腰上拼命擦,颤颤巍巍地扑过来。我看见女孩跟着女人翻卷的衣带追上来。“哪个呀?”女人边走边大声问着。她的声调由于战栗,由于激动,有些破,有些散。这小子,人都跑了,还不忘拉个垫背的。吴能呵吴能,你到底要我怎样说,怎样做,才放得下心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