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朵许多声音
2011-11-20朱一卉
朱一卉
一只耳朵许多声音
朱一卉
现在说起来,那时候就有点遥远了。因为遥远,就有不真实的感觉。
那时候我还在江北小镇曲塘当中学语文老师,做着作家梦,上完课,就在曲塘镇的老街上闲逛,看到一脸有故事的人,就递烟陪笑,打探秘密。小镇上的人不懂我这是在采风,在搜集素材,体验生活,他们私下说,这个朱老师,恐怕是长舌妇投胎,喜欢嚼蛆子。
我是从菜市场卖猪肉的牛洪嘴里知道一耳这个人的。
先前,他和巴金经常通信的,他出过一本书就叫《一耳》,挣了不少钱的,反正,比你拿的稿费多了去了。牛洪舞着剔骨尖刀说,这本书是巴金替他修改的,替他联系出版的。
我拎着两斤排骨,崇敬地看着这个知道巴金的屠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早了,那时候,他们都年轻呢,和你现在差不多,毛头小子。
至于一耳的真名实姓,《一耳》的内容,牛洪不知道。
小镇上似乎人人都有绰号的。王独眼、李瘸子、朱四眼、曹大疤、林大奶子……有想象力和创意的不多。像牛洪,大家都叫他牛老逼。但这些绰号,都是有个姓在前面戳着,不像“一耳”,来路不明。
一耳就住在我对门,靠老通扬河,光棍一条,整天在院子里呆着,很少出门,认得他的没几个。油盐酱醋青菜萝卜,都是我替他买了送过去。牛洪的尖刀指向肉摊下,一只竹篮里,搁着生姜大蒜,还有鸡蛋。猪肉就用不着买了,我孝敬他,反正他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眼前浮现起一个深居简出的隐士形象。这个千年古镇,小虽小,但藏龙卧虎,高人不少。
牛师傅,要不,等你收了摊,带我去看看一耳,我去向老人请教请教。
牛洪连连摇头:你去了白去,老头已经一大把年纪,八九十岁,也可能上百岁了,白眉毛白胡子一大把,眼也花了,耳也聋了,我和他都是比划手势的,搞得我现在哑语水平明显提高,哈哈哈。
牛洪说:一耳是五保老人,政府每月发补贴的,他自己不愿意到敬老院享受集中供养。
我说:明白了,他这个叫分散供养,政府把补贴发给你,你负责照顾他。一个月,多少钱?
牛洪摇头又摆手:不谈钱,不谈钱,我还倒贴。尊老爱幼,美德,街坊邻里,顺便照顾下,应该的,应该的。
牛师傅,那你可知道,他怎么会成为一只耳朵的?这是我最感兴趣的。
是天生的,还是冻掉的,或者老鼠咬掉的,凡高一样自己割掉的?牛洪一点也不知道。
反正,在牛洪的记忆里,他看到的一耳就是一耳,支楞着一只硕大的右耳,耳朵眼里还长着白毛,左边则空空荡荡,甚至,牛洪都没看到过耳朵眼。
因为只有一只耳朵,一耳的头似乎也不能保持平衡,走路都是一摇一摆的,姿态有点酷似街东头卖布鞋的李瘸子。
高方尧老师和我同事过两年就退休了。穿过翰林巷是高麻子巷,高老师就住在巷尾一个小四合院里。我拎了盒茶叶进去的时候,高老师正在某某日报上写大字。我问起一耳其人,高老师搁下毛笔,净手,两人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了,晒着春天里的暖阳,喝茶。
高老师说,一耳这人,我认得,但没什么交往。他是很怪的人,字写得很漂亮。好多年前,我登门向他讨教,碰了一鼻子灰——他连门都没开。不过,孔夫子孔老师和他是忘年交,这两人倒是气味相投的。老孔就是拜他为师学的书法。可惜,老孔前年被该死的脑溢血弄傻了,要不,他了解的情况,一定比我多。我记不得是听谁说的了,可能是老孔。说一耳先生年轻的时候就在上海滩闯荡,舞文弄墨,有点名气,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和周作人沈雁冰叶绍钧等等经常一起像我们这样喝茶聊天晒太阳。当时上海滩的报刊杂志上经常有他的大名,散文小说诗歌言论,样样来得的。
我问:一耳的大名是什么?
高老师说,这个我倒搞不清楚,反正他回到老家后,大家都叫他一耳。
那他是什么时候从上海回来的?
高老师抓耳朵:搞不清楚,在我印象里,他好像一直在曲塘镇似的,也一直这么老似的。
高老师露出茫然的神情:咦,也真奇怪了,我好像打记事起就看到过一耳。
高老师讲述的关于一耳的来历来自孔老师。
他望着院子上空那方蓝得耀眼的天空,娓娓道来。他的神情没有了疑惑和茫然,是一种站在讲台前的感觉。他说,一耳和巴金的交往是在二十年代末,那时,巴金刚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一耳的左耳,就是在巴金身边失去的。那一年,应该凇沪会战,日本人的飞机蝗虫一样漫天飞舞,巴金在亭子间写《春》或者《秋》,一耳估计是在给他递纸磨墨或者抄录校订,突然,一颗炸弹破空而下,一耳一把抱住巴金,滚到桌子底下,巴金圆圆的眼镜断成两截。“轰隆”一声过后,亭子间的一角被掀飞,一个锋利的弹片刀子一样削过一耳的左耳。就这样,巴金毫发未损,而一耳成了一耳。据说,那个月牙形的黄铜弹片巴金要了去,一直珍藏着。
我觉得高方尧的叙述太流畅,太传奇。我知道,高老师除了酷爱书法外,替《故事会》《故事家》等等写文章,也是一把好手。
我点着头,鼻子里发出嗯嗯声。我问:听说一耳写过一本题目就叫《一耳》的书,在书中,他是否就描述了这一段经历呢?
高老师从战火纷飞的年代醒悟过来:是的,是的,书名《一耳》,但是,我没见过。但是,孔老师说他看见过的。到底有没有这本书,谁知道呢?
后来,我专门写了封信给巴金询问一耳的事情。直到2005年巴金离开人世,我也没有收到回信。
我还让在北京现代文学馆工作的一个老同学查阅一下有没有《一耳》这本书。老同学查遍了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一无所获。不过,他寄来一份复印的资料,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1946年开列的一张禁书目录,在肖军《八月的乡村》下面,赫然就是一耳的《一耳》。
星期天,我来到镇郊的孔老师家。孔老师在上班途中被脑溢血袭击之后,半身不遂,半死不活,恢复到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无忧无虑地享受阳光。不能说话,也不怎么认识人。总之,回归到了婴儿状态。孔师母是个农民,种田,养猪,养鸡,什么都干。就靠孔老师的病休工资,儿子读大学的费用都吃紧。
我拎了一袋苹果上门的时候,孔师母正在院子里挥动大菜刀切红萝卜。萝卜缨和萝卜块混杂在一起,红红绿绿,很漂亮。这种漂亮的东西,是用来喂猪的。
我朝轮椅上的孔老师笑笑,孔老师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我问孔师母可认得一耳先生。孔师母点点头,说:见过的,老孔和他很熟,不过,一耳先生年龄大了以后,两人也多年没来往了,现在老孔那样了,就更……
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孔师母眼睛红了。
孔师母,你有没有听孔老师说过一耳的耳朵是怎样没有的?
孔师母菜刀停在半空,摇摇头,说:没听他说起过,不过,好像写过什么的。
真的?在哪里?我跳起来。
我来找找,你替我看着老孔。孔师母放下菜刀,在淡蓝色的腰裙上擦擦手,向屋里走去。
一会儿,孔师母捧出一大叠作文本,说:我听老孔说要写一篇一耳的文章的,不知他有没有写,你自己找找看。
这些作文都是孔老师写的。孔老师有这样一个习惯:布置学生写一篇作文,他自己也写一篇,在讲评时当众宣读,供学生参考。这叫“下水”作文,学校提倡了多年,真正做到的,恐怕就孔老师一人。
每一本都编了目录,我很快就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题目:一耳
题目下有一行小字:复杂的记叙文范例之三
遗憾的是,这篇“下水”作文还停留在构思阶段,孔老师还没写完。
在人物表上,孔老师列了以下几个:
林孤竹——即一耳,28岁,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泰城日报》编辑。
罗尔伯——曲塘镇大地主,商会会长,汉奸。
罗飞——罗尔伯之子,林孤竹的同学,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参谋。
罗虹——罗尔伯之女,20岁。
李长江——鲁苏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副总指挥。1941年2月,率部投降日军,通电全国,任汪伪第一集团军总司令。
人物表下,还有一些长长短短涂涂改改的句子,应该是故事的梗概:刺探情报林孤竹会罗飞。罗尔伯暗中勾结汪伪军。罗虹爱上才华横溢的林孤竹,心理描写要细腻。月朗星稀夜,罗林心旌摇荡,芳草为床,一笔带过,写得要含蓄。为儿子飞黄腾达,罗尔伯嫁女李长江。罗虹投河殉情。“联抗”锄奸队刺杀罗氏父子。
令人惊喜的是,我还发现了孔老师写的一个近千字的片段——
1939年秋天,一钩弯月游弋在云中,也在老通扬运河里沉浮,东大桥上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柔弱无力地倚着木桥栏,满目的哀怨,男人心神不宁,一会看天,一会看水,就是不看女人。
“孤竹,带我去上海吧,你在上海不是有很多朋友吗?”女人哀求,口气焦急,“快点带我走,明天就来不及了!”
男人摇头:“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天一亮,他们就要送我到泰州城了。”
“因为……我,我不能离开这里。”
“为什么呀?孤竹,”女人咬咬苍白的嘴唇,泪流满面,“难道你不爱我了?难道你是骗我的?”
男人不说话,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罗家大院。深宅大院里,最后一星灯光熄灭了。
女人哽咽着,双手攥着长辫:“真的不爱我了吗?真的吗?”
男人望着女人,突然后退半步,颤栗,冷冷道:“不错,不爱你。”
“你一直在……骗我?”女人颤抖着。
“是的,我一直在骗你,利用你。”男人笑起来,“你太天真了。”
女人伏在桥栏,俯视着悠悠河水中刀一样闪亮的月亮,目光迷离,她扭头,看着男人,狠狠道:“你,原来,和我爸爸,哥哥,一样的,毒!”
男人沉默。
河面上,飘来青蛙的“呱呱”叫声,远处有船火忽明忽暗。
女人贴到男人跟前,长辫甩到背后,“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你说,”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这是一个……秘密,你附耳过来。”
男人听话地凑上去。男人感觉到舌头在耳垂游走,和往日一样柔软温润。男人突然低声惨叫,捂住了耳朵。
女人雪白的牙齿咬着一只血肉模糊的耳朵。
“你滚吧!滚!”女人绝望地吼,凄厉的声音似乎是从恐怖的残破耳朵里发出的。
男人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流出来。在惨淡的月光下,是黑色的。男人凝望着疯狂的女人,叹口气,慢慢离开大桥。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夜色很快吞没了男人凄惶的身影。
男人越走越远。透过越来越浓的黑暗和嘈杂的蛙鸣,男人听见了一声石头破水的声音,他疑心这是梦魇里的丧钟,沉闷得没有回声。而这时,地下党锄奸队队长已经亲切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第二天的太阳朗照古镇的时候,人们被恐惧的阴影笼罩了。
罗家大院门口的银杏树上,罗氏父子吊丝虫一样晃荡着,院墙上贴着的白色布告,墨迹张牙舞爪。
东大桥上,有人惊呼:河里有具女尸……
在这段文字下面,孔老师重复写着两个字:难写难写难写……
我数了下,足足写了十二遍。
十二个“难写”下面,是四个遒劲有力的行草毛笔字,我疑心是一耳的手迹——
胡编乱造
1940年10月10日成立的“联抗”是新四军领导下的一支执行共产党统一战线任务的武装部队,全称是“鲁速皖边区游击总指挥部直属纵队、鲁苏战区苏北游击指挥部第三纵队联合抗日司令部”。
这天,我拜访的孙伯文原来就是“联抗”特务大队的大队长。可惜的是,皖南事变后,日伪大举进攻苏北新四军时,孙伯文挟部投敌。解放后镇压反革命时,念他抗战结束后在其弟弟——“联抗”第一大队五中队队长孙仲文的争取下又背叛了一次——这次叫反正,负负得正,政府就对他宽大处理,留下一颗人头,削成一介平民。到了“文革”,还是没他好果子吃,批斗游街,没被折磨死,那是他抗击打能力超强。
“我这个哥哥啊,也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曾经担任过市政协领导的孙仲文讲完哥哥曾经告诉他的一段关于一耳的经历后,这样说。
我点头,叹息,然后,就拜访了和一耳一样深居简出的孙伯文老人。
我递上一支烟,老人摆摆手,端起黄澄澄的水烟壶,划燃一根火柴,“波波波”地抽起来,暗蓝色的浓烟从鼻毛长长的洞穴中滚滚而出。
我点上香烟,猛吸一口,娓娓道来,把老人的思绪引向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岁月——
1941年2月13日,李长江在泰州城头挂起了太阳旗,新四军在陈毅、粟裕、叶飞的指挥下,19日就攻克了姜堰,直捣泰州,围歼了李长江的主力。你作为“联抗”特务大队长的大队长,也配合新四军主力作战。这时,苏北日军在最高军事长官、第十二混成旅团南浦旅团长的指挥下,从扬州、高邮、如皋等据点同时出动,开始了疯狂的反扑。
2月21日,当“联抗”四大队在曲塘镇和胡家集之间阻击日军时,在呼啸的抢炮声中,驻守在曲塘的你害怕了,动摇了。撤退的时候,你双腿发抖,骨头发软,投进了南浦的怀抱。
2月22日发生的一件事你应该刻骨铭心地记着。你是在事过10多年后,才透露给孙仲文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忆犹新。我找了你好多次,你儿子告诉我说你在扬州的女儿家养病,喉癌,声带也切除了,所以,我就费了好大劲,找到了你弟弟,基本了解了那段往事。往事再不堪回首,我们还得回首啊。今天呢,你听我讲,讲错了,你摇个头,讲得差不离,你点个头,行不行?
那天上午,也就是1941年2月22日上午,罗家大院,原来的联抗司令部,现在成了日军的指挥部,正在得意洋洋挥毫泼墨的南浦问你:“孙,这里的,有没有,书法家?”
你赶忙孙子样哈腰说,一耳先生是镇上的才子,书法大大的好。
“你的,去请,我的,交流交流。”南浦说,“中国书法,大大的好,我的,大大的佩服。”
你便抓来当时还竖着两只耳朵的一耳。
罗家大厅里站着日本兵,遛达着日本狼狗,只有你和一耳是中国人。
一耳被你推进大厅的时候,脸色苍白,一袭白衣飘飘荡荡,一缕乱发耷拉在额前,一丝鲜血淌在嘴角,一副落魄文人落难公子的模样。
南浦和蔼可亲地微笑着,拍拍一耳瘦削的肩膀,猛地抓起他的右手。
你看见一耳细长的右手指上磨满了老茧,这是真正的书法家的手。
南浦哈哈大笑,点头,翘起大拇指:“好,好,你的,功底的,深厚!”
南浦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你的,写,我的,学习学习!”
一耳抿着双唇,从南浦手中轻轻抽出右手,拭去嘴角的一丝血迹——那应该是你制造出来的血迹,然后,慢慢垂下右手,看着大狼狗吭哧吭哧窜东窜西。
“听太君的,写吧!”你说。
一耳瞥你一眼,说:“你听太君的,你写呀。”
南浦皱眉,微笑,递过一张纸:“写几个字,就这么几个,写好,你,可以走。”
你看见纸上是南浦刚才写的: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皇军万岁……
你知道写完以后,是要贴到大街上去的。
南浦拿起一支饱蘸了墨汁的毛笔塞进了一耳垂着的手中,南浦笑:“我来磨墨,你来写字,我们是中日亲善楷模……”
你看着毛笔掉落,正戳在天窗射进的一方阳光上,一滩墨汁像个黑太阳一样把金黄色的光明渐渐吞没。
南浦骤然敛了笑容:“八格!”比二月的天气还要寒冷的指挥刀“嗖”的一声已经出鞘,“不写,你的右手,砍断的干活!”
一耳全身颤抖,右手尤其颤抖得厉害。突然,他把右手伸出去,抖了抖,便冻僵了似的,直直刺向南浦,五个手指蒲扇般揸开,又攥成一个拳头。一耳盯着南浦,点了下头,似乎在说:请吧!
南浦重重地点点头,高高举起东洋刀。
刀锋的寒光刺痛了你的眼睛,你虚弱的心跳进气管,你呼吸困难,有小便失禁的感觉。你惊奇地发现,南浦居然把刀柄转向了一耳。
“你的,自己的,除了右手,砍下身上的一样东西,走。”南浦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宽容、慈爱、人道的条件,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中日亲善,你的明白?”
你想,如果是你,就轻松地削下一只指甲——呵,看你南浦怎么办?
一耳攥着的右拳松开,抓住了东洋刀柄。他的右手又开始颤抖起来,全身由颤抖起来。1941年的2月,真的很冷。
你突然恐惧得要窒息,你担心一耳会不顾一切,把刀刺进南浦的胸膛。
挺着骄傲的胸脯的南浦得意地笑起来。
一耳的脸宣纸一样白。这么冷的天,他的额头有汗水缓缓流淌下来。他凝视着南浦,刀尖颤抖得出幻影了。寒光一闪,一缕黑发无声飘落,大狼狗窜过来,在一耳的黑发上“夫夫夫”嗅着。
一耳一动不动,拎着刀,望着南浦,一点笑容在煞白的面庞上渐渐展开。而你,差点也要笑出声来。
南浦没有笑,愣愣地看看一耳,再看看你,退后两步,在太师椅上坐了,摇着摆手:“不不不,头发的不行!见血的干活!中国有句古话,歃血为盟,不见血,不诚心。你的,狡猾狡猾的。头上的见血,一样东西,我的留作纪念,我的,守信用。你的,嗯?”南浦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摸着自己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吐出血红的舌头,然后,开怀大笑。
一耳的笑容凝固,平静的东洋刀又抖动起来。
大厅里其他日本军人也开怀大笑,惹得遛达着的狼狗也开心地嚎了两声。一耳握刀的右手抖得更厉害了,你甚至听到了一耳骨骼和牙齿间发出的颤栗声,你想一耳一定是害怕了,动摇了——这样的滋味,你感同身受过,熟悉到灵魂。
你终于看到一耳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他弯下腰。毛笔就在东洋刀旁,阳光已经充墨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在到刀刃上跳跃。他的手离毛笔越来越近。南浦笑得更开心了,喃喃道:“要西要西……”
一耳的腰弯成了弓。右手痉挛着向毛笔靠近。
南浦抖着二郎腿,颔首。你松了口气。
然而,一耳死死抓在手中的是刀!
一耳艰难地握住刀把的时候,弓一样的身躯一点点拉直,直起的速度和弯下时一样缓慢,他的身躯还像风中的柳枝在颤抖,到他完全站直的时候,已经变得像一支坚硬的标枪。
你就张着嘴,看着一耳左手拎着左耳廓,右手的刀坚定地贴了上去。
一耳铁铸般站着,双腿微微分开,左手像是从左耳上长出来的,纹丝不动,右手拉锯般往下割去,天窗漏进的阳光正照耀在缓慢移动的刀刃上。
大厅里一片死寂,只听得到大狼狗粗重的呼吸声。
鲜血沿着即将死去的耳垂滴落在一耳肩头,刀刃上也有热血慢慢滑落,狼狗蹲在地上,张着大口,伸着舌头……
耳朵割到一半的时候,笑容又重新回到了一耳脸上,他斜着眼盯着来回移动的右手,特别细心地割着耳朵。这种专心致志的姿态,使你想到一耳如此割法,好像是担心左耳会有一丝半毫留在脑袋上一样。
南浦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身子,惊愕地盯着一耳。
耳朵终于拎在了左手。一耳掷下东洋刀,“当”的一声,地上的毛笔断成两截。
你惊叫一声。你看见那只大狼狗“呼”地跃起,直扑一耳手中的左耳。
大狼狗落地时,一耳手中血淋淋的耳朵不见了。
你以为是狼狗叨走了。你发现南浦圆睁双眼紧盯着一耳的嘴巴——耳朵在一耳口中!
一耳咀嚼着,耳朵的软骨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血水从嘴角淌出来,从没有左耳的地方淌出来。
你的胃一阵痉挛,隔夜的酒菜冒上喉头,你又硬是把它们咽回胃里。而大厅里的其他两个日本军人,早已呕吐起来。
一耳朝惊呆了的南浦笑笑,转身向门外走去。脚步很慢,但很稳。在门口,两把刺刀挡住了他的去路。
南浦摆摆手,两把刺刀消失了。一耳一步一步走出去,缓慢而从容。你凝望着阳光下一耳的背影,有点耀眼。
你恍惚如梦。你感到诧异。南浦竟然会放了一耳。你至今还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是不是?
孙伯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拈起一点暗黄的烟丝,抖抖索索装好,暗蓝色的浓烟又从他的鼻孔里涌出来,通红的火光在水烟壶嘴上闪烁,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了烟雾中。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一耳的耳朵是不是这样没有的?”我问。
孙伯文含住烟管,拔出烟嘴,干瘪的嘴一鼓一瘪,“噗”的一声,烟灰飞了出去。
孙伯文始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找了个放大镜,带了纸和笔,拎了点奶粉饼干水果,准备登门拜访一耳——想通过笔谈来了解点情况。
我先来到牛洪家。
牛洪一听我的来意,就大叫:“嗨,你来得太不巧了,这老先生一个月前就去了。”
“去哪儿了?”
“他能去哪儿?死啦!上阎王那里报到啦!”
我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牛洪说:“一个月前,6号,对的,6号,一耳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到河里汰衣服。院子里有自来水的啊。不知怎么搞的,就掉河里去了,等被人发现捞起来,已经淹死了。”
“那他的住房呢?”
“那破屋啊,老公房,一个礼拜前,城建站给拆了。喏,就那儿。”
果然,向北20来米,老通扬运河边,一堆断砖残瓦烂木头。
“一耳留下的东西呢?”
“呵,他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就一些破纸烂书,早被收废品的送到造纸厂了。”
我失望地叹息,把方便袋中的奶粉饼干水果扔给了牛洪,悻悻离去。
踏过细碎的瓦砾,我来到河边。这条河,从西汉吴王刘濞开凿运盐河起,流淌到今天,河水依然清且涟猗。一耳的归宿在这里,天意吗?
编 辑 董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