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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散文二题

2011-11-20

北方作家 2011年4期
关键词:藏獒史铁生残疾

苏 伟

美丽的藏獒,英雄的母獒

美丽——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已死去一月。每当忆起你那威严的尊容,心里便会由衷地赞叹:你是一条英雄的母獒!

高昂着头颅,卷着菊花怒放般的尾巴,四肢矫健,动作如闪电般迅捷,冲着踏入院内的陌生人或雄壮漫步的同类狂吠着,从来不甘示弱,凛然一副王者形象。这正是你——美丽。

你从手术台上下来,不过三天就死了,但你已把藏獒的品格展现给我们,让所有熟悉你的人,都为你而感动,而流泪!美丽,你的死拒绝低贱的同情,死得尊严又磊落,原来一条藏獒也可以死得如此美丽。

美丽,身怀有孕,临产前的几天,还保持惯有的食欲和活动量,谁也没有发现她有异常反应,始终把她跟她的同类一样对待。这条烈性的母獒,依然自由自在地游荡,遇到呲牙咧嘴向她挑衅寻事的同类,她便一跃而上,朝着对方嘶咬起来。隔着铁栏,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边,谁也不让谁,就这样顽强且凶猛地争斗下去。美丽被大红公獒金宝叼住嘴唇,受伤的她嚎叫着,就是不肯从对方的口中发出求饶,眼见她的嘴唇开裂,血肉模糊,激战越来越猛烈,她竟然不后退一步,鼓足全身力气进行殊死反抗,背部茂密的长毛直刷刷立起,俨然一堵坚固的城墙。斗獒,让人领略野性的力量,又让人不由得想起茫茫无际,与万里长空相接连的雪域高原,蓝天中迎风翱翔的雄鹰。

一场突发的生死搏战,致使美丽子宫破裂,以至坏死、腐烂,八个即将出生的小獒,有六个灌入腹腔,子宫两角幸存两个。当她出现难产症状时,已失去生育能力,肚子胀得圆圆的,气流受阻,腹腔里发出像是被空气切割的声响。从第一只窒息而死的小獒降生,隔了大半夜的时光,美丽一直爬在地下,抬头张望着我们,却再也没有生下一只小獒来。此时的她,眼睛里充满仁慈的清光,像是被泪水浸染一般,亮晶晶地泛着光晕。深夜的炉火燃烧得充分,火苗扑腾喷射,伴有噼噼啪啪的响声,炉火驱散了冬夜的寒冷,与美丽一起熬夜,我分明感到她的命运已经和主人的命运紧密相连,她和主人同为受难的伙伴。

等到天亮,我们将美丽送往动物医院,经检验证实她已心脏衰竭,生命垂危。兽医立即作出决定,给她手术。惊慌失措中,美丽被抬进手术室,我也急匆匆地在诊断书上签下姓名,落入纸中的姓名,是一种对命运的担负亦是对死亡降临的承诺。因此,它变得尤为沉重。兽医已向我反复交待,美丽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可是,生命力旺盛的美丽竟然顺利地走下了手术台,看着她瘦弱的身躯来回晃荡,双腿颤抖着不能直立,猫着腰缓步前行,她又像是随时要倒下,再也无法站立着行走了。难道残疾一生,是她的出路吗?

随后,新一轮生与死的搏战开始。生的希望抗拒着死神的猖獗袭击,原来藏獒的命运就是战斗,永不停息的战斗。

手术后的美丽,一天输液八瓶,药量逐渐加大,并发症也在增多。美丽被关在铁笼中,两条腿同时扎针输液,头部必须有人死死摁住,不能朝两侧随意地动。她无法进食,只能在嘴唇上涂抹一层营养膏,让其自动舔食,以供体力需求。她的嘴唇干涩、发青,毛也卷曲起来,失去了光泽,像荒草一般蓬乱。在可饮水的时候,我们将水盆递到美丽的头前,他便仰起头,往前挪动几步,随后低下头来,用舌头舔水。有主人在她的身边,她便自如自在地动作,主人一旦离去,她立即警惕起来,用仇恨的目光扫视周围,绝不允许任何生人靠近。每当我踏进动物医院,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往往用冷峻的目光盯着透明的玻璃门,美丽听到我的叫声,便用尽全身力气摇晃尾巴,有时体力不支时,尾巴一晃随即沉甸甸地倾倒。即使这样,她还坚持与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对抗,从不适从环境,放松自己。一只病弱的藏獒,就可让兽医们望而生畏,对她的治疗失去信心。

陪伴美丽输完液,我们就各自回家,夜晚都是她独自度过的。她的笼子周围除了灯光映照外,几乎都是冷冷清清的砖瓦,高大耸立的玻璃门。早晨,我们赶过去配合兽医们给她做化验,喂药,然后摁住头,给她输液。几瓶药用完后,我们便扶起美丽,让她来回走动。兽医们在一旁观望,美丽一旦站起来,不管身体多么虚弱,伤口多么疼痛,她从来不呻吟一声,拖着沉重的病体,迈开蹒跚的步伐,耷拉着脑袋,不停歇地绕圈走。她是不肯止步的,更不愿爬在地上让人取笑。美丽,你是一条真正的藏獒,哪有为主讨好、卖辱求荣的狗性!

美丽与病魔勇敢地抗争了三天,最终她被多种病症(心脏衰竭、肾衰竭、黄疸肝炎、尿毒症以及贫血)夺走了生命。她死在夜里。当我赶到医院时,美丽已安然离去,身体留有余热,她的嘴呲开着,双眼圆瞪着,是在呼唤主人的到来?还是想发出怒吼,冲刺死亡?

我抚摸着美丽,不由得放声痛哭,我的六只藏獒六个伙伴,从此少了一位。想起每天早晚喂养他们的情景,美丽的样子依然活现眼前。她的死,重病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人为的。养獒都想赚钱,都想获利,她还不到一岁,相当于十六七岁的姑娘,人生刚开头就死了,如果不是让她过早交配,她能有如此结局吗?美丽按主人的设计,将年轻的生命无私地献出,她撕碎血肉回馈主人的高贵獒性,反衬出我内心深处涌动的幽暗意识和贪婪欲望。藏獒舍命保主人,可藏獒舍命要保的主人究竟是什么?这一拷问让我连续几日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接受美丽的死!

美丽死后,有人建议将她暴尸荒野,让飞鸟蚕食;也有人建议将她放到河边,让流水冲走;可我们还是决定给她购买墓地,选择墓穴,把她埋葬,以求安心。美丽极其短暂的生命倏乎即逝,并未享受年月,那么,就让她死后融入野地,铭刻年月,也算生命的一种延续吧!

美丽,你就好好地安息,等到春暖花开,绿上枝头的时节,我们会带着你的两个幸存的孩子,去你的墓地看你。那时或许你已是名为动物天堂的那片茂密树林里的统帅。

向着太阳微笑的灵魂——纪念史铁生先生

史铁生先生突发脑溢血病故了!

他是向着太阳微笑的灵魂,所以他还活着。

吟诵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在人们沉痛悼念史铁生先生的时空中,伴随着在寒风中闪烁的烛光,还有那一束束飘散着清香的素洁的鲜花,时断时续隐隐约约传来的哭泣声,让人感受到短暂生命倏忽间消失的悲痛,这一切更能证明不死的灵魂必将超越死亡,与我们同在。

史铁生先生的人生充满病痛,苦难造就了他的人生。他的一生如雅思贝尔斯所说的,始终活在“极限境况”中,他的生平故事可简述为:“21岁的时候双腿瘫痪。1981年,患严重的肾病。1998年开始做透析,后来又患严重的尿毒症,每周必须做3次肾透析。从1998年至今,经过一千多次针刺的史铁生,动脉和静脉点已经成了蚯蚓状,可以说他每时每刻都在与死亡赛跑。”“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他受着挫伤的折磨,是饱含血泪的。他的一生风雨交加,孤独沉寂,犹如雷雨来临前的天空,难见光束,连欢乐的歌唱也隐匿在密布的云层里,化为漫天飘洒的雨点。

这漫天飘洒的雨点,是自由飞舞的精灵,是原始力量的显现……

原始的力量催生了夜的降临。夜色袭来,酣睡由此开始,梦也如期而至。天幕上悬挂着弯弯的月亮,遥远的边际有稀疏的星星在眨眼,微风轻轻吹过,天地连为一体,像一层薄纱那般透明。

告别了白天的喧闹,告别了尘世的纷争,一位残疾的作家摇着轮椅从历史的隧道中走出,吱嘎作响的轮椅停靠在月光映照的窗前。他顺手从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划燃火柴点起烟头,只见红光一闪中烟雾盘绕着腾空升起。史铁生先生双目沉静仰望夜空,开始了他的另一种人生——写作。

夜色中有许多蛊惑的眼睛,对鲁迅先生而言,“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月亮窘得发白。”是敬奠英雄们的夜空,而这充满诗意的夜空,宁静幽远,对史铁生先生而言,却是探寻天路的夜空。

“左右苍茫时,总也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笔去找。”用笔去找天路,是史铁生先生的生命足音,更是他精神历险的生动写照。

人间本无路,那么,茫茫夜空中天路在何方?

天边有火光,可脚下是一片混沌的海洋,要想触摸天边的火光,别无选择,必须准备航海。

史铁生先生声称自己的写作,是“从零度开始”的写作,这一姿态已决定了他所从事的事业是异常艰辛的劳作。“从零度开始”的写作,注定要放弃权力和阿谀,选择个性介入和真诚面对困境,需觅得战胜困顿的力量,在炼狱中完成人生使命。“残疾即限制”,残疾使双腿不能站立起来,更无法长跑;残疾使心灵倍受摧残,生命的“发动机”肾脏也因此衰弱下去,整个身体难免遭受痛苦;更为可怕的是,残疾使意志力薄弱的人轻生,人间的欢乐与他隔离,分裂的自我相互残杀,欲罢不能。残疾人更是社会同情的弱者,大多活在善良人士的施舍与求助之中,也有以残疾为乐趣,通过扮演一些丑怪角色,博得认可的“零余者”。

残疾使人人格缩小,失去自由,除了一躯病壳沉重爬行外,精神早已死亡,悲哀啊悲哀!

史铁生先生称自己“职业生病,业余写作。”一位一身是病的残疾人,从事业余写作,竟然自觉地投入到大风暴之中,直面潜意识的存在。他勇敢地斩断人间温情,抖落功名享乐思想,插上欲望翻腾的翅膀,穿越人性的黑暗洞穴,拷问活着的理由,继而谱写失去自由的悲歌,将自己整个烧在了冲破限制的烈火中,一生都在向着天路开掘,这是何等的悲壮和英勇!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存在主义者。在荒诞和虚无中,史铁生先生回应了加缪和鲁迅两位大师的吁求,展开绝望中的反抗。中篇小说《山顶上的传说》,是一篇宣言,是战斗前的呐喊。

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残疾青年,他的苦闷和忧伤亦是史铁生先生的苦闷和忧伤。残疾青年步入社会,在找工作谋生时因残疾受到官员的嘲讽,后来他又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相爱,这回也因残疾受到女方父母的阻挡,让心灵自尊的他受到极大伤害,他痛切体会到“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虐杀。”他陷入人生处境的最低限度、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中。他被噩梦包围,他梦见自己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赤身裸体拖着两条变了形的腿在拼命地逃,但总也逃不脱……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使他怨恨,然而却找不到怨恨的对象,感觉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拽到地下,“你怒吼,却找不到敌人”。他想抗争,于是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骄蛮的斗牛,凭着一双牛角,一腔热血,一条贱命,叫喊着,横冲直撞,向命运做殊死搏斗。

残疾青年因命运的嘲弄,在梦中变成一头骄蛮的斗牛,这头失去理智的骄蛮的斗牛,是觉醒了的自我主义者,因而残疾青年与推石上山的“西西弗”、脚底受伤不停前行的过客一样,成了创作主体的象征。具有非凡的艺术感染力。

史铁生先生在冲破种种限制的思索和抗争中,在文学创作的世界里,通过来自心灵的爱与同情,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转化为丰富的资源,用于再造天路的砖瓦、阶梯。在他所不能实现的领域,在有限的生命岁月,他极力思考上帝,思考爱情和性,思考他人的痛苦,剖析自己的恶,不管自己的处境多么恶劣,他的思想始终沿着通往天路的钢丝绳爬行。从《我与地坛》到《想念地坛》,史铁生先生的灵魂经历了骚动和彷徨,乃至迷失方向的苦闷,但最终栖息在人造的净土中,受了自然的洗礼,“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史铁生先生,一位战胜了命运,获得了自由的残疾人,在辞旧迎新之际突然死亡,黑暗的夜还未褪去,黎明的曙光远在天边,寒气逼人,他静悄悄地离去,未惊扰任何朋友,为此多少人在痛哭。可在我看来这是对史铁生先生莫大的不理解,像他这样一位由苦难造就的思想者,一位重病多年的残疾人,早已学会了死亡,懂得了死亡,他甚至在迎接死亡。“死亡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先生的死,对他是一个欢庆的节日,天使从地狱的边缘飞起,贝多芬的《欢乐颂》如海浪一般奏响,在波澜起伏的旋律中,我们祝福他。这是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史铁生先生生前立下遗嘱,他死后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遗体捐献患者,他死得纯粹干净。中国文坛失去了史铁生,广大读者失去了至亲的朋友,他已不复存在,但身后还流传着他的作品——《我与地坛》,拯救了一名大学生的故事。他的肝脏已移植患者体内,新的生命即将绽放……

为他人活的人,死了的只是残损的躯体;对所热爱他的读者,他将永远是一颗向着太阳微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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