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舢板

王森权

哎……

女孩重重地叹息。

夕阳西下，蓝色的山峦在天边起伏，黛色的丘陵在薄雾中沉浮，晚霞如血……

啪！

眼泪滴落河中，美丽的倒影随着涟漪一圈圈向四面扩展。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女孩一边哭泣一边吟唱李之仪的《卜算子》，声音哽咽、悲戚：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一片树叶！一片核桃般大小的心形树叶，红红的，薄薄的，水晶一样晶莹。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如果可能的话……女孩忙止住眼泪，道：我我我……我想回到过去。

为什么要回到过去呢？现在不好吗？

现在……我太悲伤了。

说着，女孩又抹起了眼泪。

树叶在水中陀螺样急速旋转，暮色一片片逝去……

早上，是早上，不是傍晚，岸边的青草上挂着露珠。

你眨一眨眼睛就是了。

乳白色的晨雾升上河面，一只翠鸟鸣叫着从挂满露珠的柳林中飞出……

怎么样？

是这样，但是，好像还缺点什么……哦——船！这里原是一个码头。

女孩的话音未落，伴随着哗哗的浆声，一条黑色的渡船从对岸驶来，麻石砌就的码头也一级一级从水中露出。恰此时，柳林里响起了缠绵悱恻的桑植民歌：

码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

呜呜呜……

女孩嚎啕大哭。

麻烦你还是回到现在吧，我受不了……我快要崩溃了。

哭了一阵，女孩抬起朦胧的泪眼，恳求道。

吱——树叶旋转。不到一秒钟，河堤，护栏，暮霭……所有的一切又回来了。

女孩终于平息下来，道：谢谢你，小树叶。

没事。现在，你好受些了吗？

我好像无法摆脱悲伤，心里仍然很难受。

女孩含泪答道。

你喜欢旅行吗？旅行也许能使你忘掉过去，重新振作起来呢。

女孩游移不定。

别犹豫了，上船吧！

说话间，树叶已经变成了一条拇指般大小的红色舢板。通体透明，汽车尾灯似的一闪一闪地亮着明亮而柔和的红光。它将船头低了低，做请的动作。

这么小的船，怎么上呢？女孩踌躇了好半天，才闭上眼帘半信半疑地抬起一只脚。

马达声起，船飞一般疾驰，风嗖嗖从耳旁掠过。风声停歇，女孩睁开眼睛的时候，舢板正缓缓地行进在一条静得叫人心醉的河上：明亮如镜的河面没有一丝风，四面逸溢的河水八月的天空一样澄澈，山婷婷地倒立在蔚蓝的天空，水静静地拥着白云，鱼游空中，云浮石上……女孩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黄昏时分，舢板驶进了一个小镇——歪歪扭扭的木屋，斜斜地躺在河面的垂柳，乌黑的渡船悠然地横在码头，恬静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古老的青石板上，黄狗慵懒地睡在街口，窄窄的小巷，稚童蹒跚……

怎么样？舢板小心地问。

美。太美了，只是……女孩满面带忧伤地答。

舢板轻轻哦了一声，不待女孩吩咐，便悄然驶离了群山环抱的小镇，升上半空，在琴音似的月光中滑行。

好些了吗？

好像好了点。

好像？见女孩一脸凄然，舢板道：也许。你太悲伤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听好吗？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故事家。从前，有个土司，他是个巫师，由于背上有一块龙形的胎记，便认为自己是真龙天子，起兵造反……这个故事不好听，我再讲一个。从前，也是从前，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这个怎么样？

没出世的孩子都晓得，还伟大的故事家呢！女孩笑了。女孩一笑，舢板的声音也跟着爽朗了起来。

现在好些了吧？

嗯。女孩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但是，不等舢板高兴，女孩又愁容满面地低下了头。

舢板慢了下来。它感到身体下沉，有些力不从心了。船上的悲伤太沉了，得找一个地方歇下一些才是。

如果你愿意，我……想去看一棵槐树。小树叶。

还是另外去个地方吧，不是我不愿帮你，去那里你会更伤心的……

我死都愿意！女孩十分坚决。

那——好吧。

一阵轻微的马达声之后，舢板停在了一个幽静的小院里。

院子很小，爬满青藤的院墙里只有一栋房子，斑驳的大门敞开着，洁白的花瓣雪片似的满天飞舞。

是这里，是这里！看……女孩的声音十分激动：这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就连这密密麻麻的花雨也和当年完全一样。

真美啊！

但是，舢板却黯然伤神。

这是一座尼姑庙，据说是一个名叫莲的小姐修建的。相传，因为家人反对她跟长年槐结婚，一气之下，她便出家当了尼姑，建了座尼姑庙，取名槐莲庵。屋边的那棵槐树是她亲手栽的，她还在庵前挖了一口精巧的池塘，种了许多莲藕……

女孩有些激动，但见舢板默然无语，便改口道：

怎么了？小树叶，你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很好。

那你怎么掉泪？

我我我……

你想听真的故事吗？小树叶。

女孩不待舢板回答便自顾自地讲开了——

小和尚并不是和尚，他是卫校的学生，在隔壁医院实习，住在槐莲庵。那天傍晚，女孩外出散步时，突然，小和尚的声音传了过来：

去年春恨却来时……

声音压抑、悲愁，像哭一样。女孩刚刚停住脚步，空中便扑簌簌降下一阵洁白的花雨——女孩已经进了槐莲庵。那棵传说中的槐树就在跟前，一个个子高挑，五官英俊的男孩正依着苍老的树干满脸泪痕地吟诵晏几道的《临江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真美啊！

女孩禁不住赞叹。

啊——

男孩吓了一跳，忙背过身去擦眼泪。

你就是大家说的小和尚？

嗯。

男孩老老实实答。

……

女孩天天往槐莲庵跑，但是，小和尚却好像一点也不明白女孩的心思。眼看小和尚的实习马上就要结束了，女孩急得直跳……

正说着，突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接着，一束明晃晃的阳光射了进来——槐莲庵已经成了建筑工地，槐树的身影荡然无存。

哦——对不起，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说着，舢板便托着女孩浮上了如水的夜空。

呜呜呜……女孩泪如雨下。

都怪我……舢板一个劲地责备自己。

没事，没事，没事，我能挺住。女孩不想让舢板太自责，忍住泪水，强作欢颜道：我们歇歇吧，跑了那么多路，你一定累坏了。

于是，舢板熄了马达，稳稳地悬在了漆黑的夜空。舢板确实累了，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我们恐怕该回去了。歇了一阵，舢板道。

好吧。女孩刚刚这么想，还没说出来，就和舢板回到了原先的河畔。

西天沉寂，远山模糊，河水悠悠……

哎——女孩兀自唉声叹气。

他是不是忘了你？

舢板希望女孩忘掉小和尚。

不！他决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不是在认识你之前他就另有相好？

不！不可能！他发过誓的……

女孩的态度近似粗暴。

他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胡说！

女孩吼道，同时，嘤嘤地哭了。哭过一阵之后，她抬起头来，道：对不起！没没没……

舢板正待开口，天空突然纷纷扬扬落下了五颜六色的树叶。眨眼间，通体透明，或红或绿或紫或蓝的树叶便铺满了河面，壅塞了水道。

没时间了，我该走了……

说着，舢板重又变成了一片心形的树叶，泛着透明的犹如汽车尾灯似的红光。说完，闪了闪，光芒便暗了下来，接着，往边上一倾，沉入了河底。旋即，水中照片显影似的现出了小和尚那忧愁、抑郁而略显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