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黎明的南方而作
2011-11-20□潘维
□潘 维
一
长满绿色喉结的南方,
死鱼的白肚皮注视着繁星的南方,
一个衬衫的南方。
在水壶倾斜的坡道上,它们一直在等候什么?
黑黑的大眼珠像篱门前的积水,
喇叭花吹红的空气一度变形,
一度把一个时代推向极端;
火,受压抑已久的火,
那么新鲜,仿佛刚从林木里
潮湿的挣脱,还带着心脏的绞痛;
村庄,一面镜子,有着皱纹,
饥饿曾把它擦得锃亮;
堕落并不一定从深渊开始,
更多的是产生于向上,向上爬行的线条,
如伤口在天空飞行。
黎明,掀动着灰色的鱼鳞
一根根光线在湿润的泥土上
扎下根须,所有的朝代以及记忆
都在我们头顶上跳舞,
李后主的风流和内战的疲惫
仍被一江春水带着,
带向一位诗人诞生的地方。
我写下:太阳。当愿望苏醒,
睁开眼帘:噢,到处都贴上了时光的标语。
是在南方,不在另一个地点
我遇见了地球、人类和生活
遇见了子宫、血液和灵魂
以及,一幕悲剧。
从此,怀疑和理想同时播在了我的体内,
从此,我被心灵所流放的命运
像狼爪一样追上现实。
没有一堵墙你翻越它而不让你懂得
任何价值,皆连系着权力的核心;
除了恶梦:夜驱使它把颂歌
像马铃薯一样推广;赋予所有建筑
一副相同的姿态;把爱情
划给地狱;但被意外的岁月抓住了翅膀;
让我成了鸟类,只能飞翔。
在飞翔中,我孤寂的身影
投入水与土,如投下种子和笛音。
在飞翔中,我看见太湖里的帆
将旗帜举到地平线之上,如婴儿初生;
我看见龙的传人,弹着吉他;
我看到公司的招牌,比蝗虫还繁多,
呼呼的从城市扑向稻田;
我看见了风、阴柔的少女和宁静的山谷;
看见了电流、丝绸、荣誉和腐败;
看见了医院、监狱和酗酒的路灯;
看见了织机、奶牛、垃圾、菊花、音乐、美;
看见了丑恶纠集,欲望丛生,在交易中
金币羽毛般华丽,月光一文不值;
最后,我还看到自己的眼睛
惊动了露珠,一个匕首的寒冰藏身之处。
在微微动摇意志的水波
舒展肌肤之际,
在唯一的美术大师:月亮
将细长的脖颈套上柳枝上绞索
啮断呼吸之际,那刚释放出的城镇
狐狸般心急,转到七彩魔方,
人们啊,你们是被诱惑的种子,
从一只巨掌中射出的种子,
我们的一切,早已被写在了一篇农事诗里,
如果北风刺骨,那是因为你衣着透明。
二
等早春二月的薄冰消融
学校空旷的钟声在耳膜里震荡,
我就会走出去,让孤寂暂时使用休止符。
如果一扇木门晨安,田野打开
那么,被黎明解放了的南方
就会像奴才一样衣衫不整。
如果雨水的鞭子落下,
抽打从不奔驰的心灵,
抽打那群麻木的石头,
哦,或许从那一颗颗茂密的树上
会跳下许多绿孩子的掌声,
粗野的掌声比富人更奢侈,也更肥胖。
我像一个字母在大街小巷穿行。
牲口棚顶上的稻草向我扔来
雾的气息,昨夜床单的气息。
在大地与人类之间,一盆炭火在房间里
明灭。日子一页页翻过,
我仿佛听到刽子手的冷笑
在花朵的根茎中回荡。
我无法谈论信息,它确实丑陋、迷惘,
比原子核更小,属于基因这一遗传家族,
但它的蛛网捕捉到一些词,
比如爱、丰富、上帝、灵魂……
它在飘满雪花的江面上
鸣响汽笛;它影子般
跟踪着空虚的脚印;
它冰凉的嘴,吻过所有少女的唇,
在某个时刻,我从它身上找到了
失窃多年的东西,光线里的一把座椅
当然,是无形的,如变幻的手势。
南方,在无限的黎明中延续,
在无限的风光里延续,
已有多少季节无声落地,
像一卷卷诗书被尘埃封存,
桃花飘过了一朵朵枯萎的情感,
那淘出的金子又回归到沙粒,
那劈断身躯的恶人又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窗边的妇人,如着火的纱巾
在芳香的树木里悄悄徘徊,
等待中,货船靠上了长满苔藓的码头,
一位名叫亚里士多德的男人
警惕地走上岸来,扛着一只装满学识的麻袋,
因为南方,就是支点,
他用以把地球撬起来的支点。
我满怀阴郁的思想,渴望
制作家具的木匠手艺非凡,
直到太阳在他的胡须沾满掸不掉的木屑,
直到太阳在他的凿子下
喊出我的名字,
正当我踩在龙血流淌的鹅卵石路面,
从所有声音的综合里穿过
进入寂静。这时,我听到了呼唤,
我的名字像一滴拉长的水
向着无尽的灿烂缓缓奔去。
三
伟大的爱普照人类!
然而,在上帝的心目中,存在着等级。
我和朋友们像几座孤零零的塔,
像木管吹出的几颗颤抖的寒星,
来往于上帝和凡人之间,
来往于凡人和魔鬼之间,
事实上,是来往于天堂、人间和地狱。
哦,多么疲倦,做一个骑自行车的书记员。
不能审判,只能用各色颜料的笔
描绘事实。然而,上帝的精神之光
过于虚幻,我力不从心;
而魔鬼的账又涂改得难以辨别;
只有人间,可以摄入三维的胶卷。
在火灾现场的黎明
目睹了一场漆黑的舞蹈。
不是死亡,是丑陋弄脏了姑娘的脸,
她挣扎在缺氧的时空里。
我的诗为所有的画皮默哀;
透过画皮,松弛成一堆肥肉的幸福
说明了种种隐秘的细节。
黎明还看到,沐浴万物的水面上
一支浆划动,溅起网里的霞光;
充满面包香味的脊背
使劳动有了光荣,有了鱼虾;
一只黄金的酒杯旋转着,桌子
妻子般铺展着温情。
我一无所有,除了这个黎明的南方,
也许南方,还未形成一颗水珠,
但足够了。当我又一次从思想中回归
发现镜子里的自己更陌生了:
这是一张复合了其他生命的脸,
其中含有梦幻的折磨,现实的遭遇,
沉思,反省之光,和笔尖闪电的咳嗽……
但这一切,不足以购买一幢房子
不足以让女人脱光内衣
裸露出一丝不挂的肉体,
如一枚新鲜荔枝,刚学会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