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在八月的乡村
2011-11-20高维生
□高维生
八月的乡村,空气中弥漫草的清香,阳光洒在园子里,蜻蜓栖落障子尖上,黄蝴蝶在茄子秧上嬉戏。园子中有一条不宽的小道,紧靠草房的前边,我就是从那里仓皇地冲了出来,背向仓房,不敢回头。恐惧在身上蠕动,顺着皮肤的纹络爬行,钻向身体的深处。我奋力地挣脱,想大喊一声,嗓子发紧,被堵住似的,无法让声音跑出,逃到天空,也许在那儿,心会安静一些。
第一次面对亲人死亡的预演,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让我提前在彩排中看到。木门的漆皮脱落,干裂的木质,脱榫的间接处,用铁丝系牢,歪歪斜斜,一角下坠得厉害。门和框不是合页连接的,而是废旧的黑胶皮鞋底钉在上面,钉帽上挂满了铁锈。我不愿走进仓房,想找大一点的门缝,看清里面装些什么东西。我的脸贴在门上,还没来得及向里张望,一股霉味,从窄小的缝间吹出,就是这股陈旧的气味,给了我勇气,伸向了拉手。仓房里的光线不足,浓烈的霉味,把我包围起来。我打了一个喷嚏,就是这一下,我看清了横在地上的巨大东西,不是杂物的柜子,而是一口白茬棺材。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只觉得脑皮子凉嗖嗖的,我从没见过白茬棺材,更不明白活着的人,为何要给自己准备死亡,亲眼看到自己将来要躺倒的地方,每天和它生活在一起,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心情如何呢?
仓房没吊二层棚,裸露的房架。这间不大的仓房,藏满了生死的气息。我被奇怪的想法驱使,想触摸一下没涂漆的棺材。棺材的造型前端大,后端小,呈梯形状。厚厚的红松木,纹络清晰,阳光照在上面,造成了棺木上阴阳的影子。推开盖子的想法,彻底被消灭,我扭过身,冲刺般地跑了出来。脚上的黑塑料凉鞋,在泥土小路上急促地敲打,脚和鞋摩擦,脚趾尖受到惊吓要钻出鞋,寻找安全的地方。
太姥爷的年岁大了,很少下炕走出家门。他的脸没风吹日晒的痕迹,可见他很多年没干过活了。姥爷家不是坐北朝南的正房,而是南北走向,太姥爷和太姥姥住在北面的房间,姥爷在下屋。我从园子里出来,看到他坐在窗前,向远处观望,眼睛是一片茫然,不知想什么。他眼前破旧的泥土房里,装着一口棺材,那是为他将来准备的。太姥爷常常这样,一呆就是半天。他是在想过去的事情,还是守护自己的棺木?太姥爷年轻时是做大买卖的商人,在延吉开了一家“天一方”的大馆子,只是解放了,干不下去了,他就投奔乡亲,到符岩山区落了户,从此他没走出山里一步。我不敢多看一眼,向大门外跑去。趴在门口的大黑狗,头贴在爪子上,似睡非睡,我从它面前经过,惊动了它。大黑狗看我向外走去,顿时来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一阵风似的超过我,跑到前面去了。姥爷家的大门外是一片空阔地,拐过障子头,就是一条流淌欢快的溪水。阳光无任何遮拦,把我一下从上到下浇透了。我感受光的强烈,冰一样地透进身体中,把在仓房中看到棺材的情景,一扫而清。这是我来到姥爷家的第二天,对于刚发生的事情,我一点没有预感。起初想熟悉姥爷家的环境,尤其是草房,在城市里很少有。我贸然地闯进,遭遇到的事情,突然袭击,一时承受不了。
障子外的野草贴着根长,一片片的野艾,长势茁壮,溪水从草丛中夺路而出,哗哗的水声,是从草缝中飘出的。水湿和草的清香纠缠,一股股地冲来,草蜻蜓和飞过的鸟儿,使我有了亲切感。我向溪边走,水声越来越响,草密实了,一排排的蛙鸣,叫阵似的扑来。溪边有一块平坦的青石,平常屯子里的人,到这里洗衣服,用棒槌在上面捶打。天长日久,石面被磨得光滑,我坐在石块上,背后的障子里就是姥爷那间歪斜的泥土房,草苫的房顶,稻草的金色褪尽,现在变得陈旧。双脚泡在溪水中,流动的水,冲击肌肤,我胳膊交叉地抱在胸前,目光越过野艾,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冈,一股忧伤,火焰般在心中燃烧。
我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陌生,杂木搭的木楼,有一条倾斜的木梯子,我上去玩了一会儿。楼里装满苞米,站在那儿,一览无余,望出去很远。我问姥爷园子里的泥土房做什么,姥爷说,那是仓房,置放农具和闲杂物。我又问,都有啥杂物?姥爷说,都是乱七八糟的家巴什。就是这句话,勾起丰富的想象力,我想到了犁铧,学校学农时,我东倒西歪地被牛拉着犁拖着走,引得同学们大笑。说这些话时,一家人盘腿坐在炕上唠嗑。
我折了一棵野艾,断茬口溢出的汁液,染绿手指,冒出清爽味。我撕扯叶片,扔到水中,看它顺水而下,从这里往上就是溪水的源头,水边的空气湿润,清凉的风,一潮潮地卷来,洗净鼻孔和嗓子中的霉味。青蛙一跃,从草丛中跳出,瞪着大眼睛,然后又弹入草棵里。我扯了一片蒿叶,向它掷去。叶片轻盈盈,落入水中,浮在水面上流去。
乌鸦在东北被认为是不吉祥的鸟儿,一身黑毛,让人讨嫌。它沙哑的粗嗓子,不分场合地大叫。家乡人出门碰上它,朝地上吐一口唾沫,跺上三脚,说这样能避邪。我向水里吐了一口唾沫,被水瞬间冲走,消逝得一干二净。泡在水中的脚,猛地一跺,溅起了一团水花,打湿了脸和衣服。水花腾起,在视觉里停留,久久不散。水面平静了,水中泡的脚,触在溪底的沙子上,黑凉鞋摆在身边。这时有许多的话,想对它说,释放内心淤积的恐惧。我捡起一块卵石,向水中抛去,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又一次看到水花。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一张方桌,摆上园子摘的小葱,一碟酱,笸箩里的野菜滴着水珠。粗瓷的大白碗,碗边有两道蓝线,碗里盛的苞米馇子粥。夕阳在山冈尽情地渲染,归林鸟儿疾速地飞去,乌鸦哇哇的嚎叫,敲破乡村的宁静。黄昏的蚊虫多了,姥爷拢起了一堆新蒿,用桦树皮引燃,不一会儿就冒出了蚊烟。烟中羼杂湿蒿的气味漫散,赶走蚊子和小咬,一家人可以免受蚊虫的骚扰,安心地吃一顿消停饭。太姥爷坐在对面,我端起饭碗时,目光偷偷地从碗边溜出,看着烟雾后面他的脸。一缕淡淡的烟雾,如同霉味一样,在我的鼻孔中出现,白茬棺材就在仓房里,死亡的气息,在身体里一点点地胀大,要冲破心脏。我无心吃饭,碗险些滑落,掉在桌上摔个粉碎。姥爷一边吃,一边对我说,多吃一点,夏天夜长,饿了半夜没吃的。太姥姥一口山东话,味道有些淡了,饭桌上她的话少。她和太姥爷吃得不多,细嚼慢咽,我被白楂棺材折磨得闹心,在丢三拉四中草草吃完。
我回到住的下屋,天色黑了,符岩山区不通电,照明全靠煤油灯。姥爷家是自己造的油灯,一只小食碟,倒上一点豆油,棉花搓成棉芯,虫子一般卧在油中。端着走时,步子不要迈得太快,带起的风能吹灭灯。一手端灯,一手弯曲,形成挡风的护罩。点燃后,灯火发出微弱的光,如一粒豆子大小,勉强看清屋里的东西。我父亲托人,从天宝山矿要了一个电石灯送给姥爷。黄铜做的电石灯,有一根铁丝弯成的钩子,是下井工人挂在肩上用的,灯嘴喷出的光亮,不知比豆油灯亮多少倍。姥爷平时舍不得用,只有过个节和来客人时才用一次。
姥爷为生产队放了一天的牛,满山遍野地跑,十分劳累,躺在炕上,一会儿就睡去了。天黑透了,屯子里静了,偶尔有狗叫,一两声夜鸟的啼叫。障子外河水的流淌声格外的清亮,青蛙的叫声,孤独地吹响。我怕热掀开褥子,躺在高粱席子上,双手枕在脑下,注视窗外的夜空,我很想问姥爷有关太姥爷的事情。我对太姥爷了解得不多,只是听大人说,他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这里来了。令我不解的是,太姥爷身体这么好,却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好棺材,每天坐在窗前守护。很多疑问,如同河水一般地滚动,第一次有了人为什么要死掉,不能永生?将来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了,想到这儿,控制不住自己,猛然地坐起,我被可怕的恐惧抓住。
姥爷背对我,面朝墙壁,我的举动他没一点感觉。碟中的油熬尽,灯火熄灭了,夜深了。我睡不着,讨嫌青蛙的聒噪,手指塞在耳朵里。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中,我竟然做了一个梦,鸟儿阴冷的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冒了一身冷汗,姥爷说,你做梦了。在黑暗中,摸到姥爷粗糙的手,有了安全感,我抓住不放。我是被鸟儿叫醒的,睁开眼睛,姥爷早已起来去牛棚,他看护生产队的十几头牛。我向窗外望去,天清新的蓝,雾霭笼罩的山冈,被阳光几笔勾勒出云雾的意境,大黑狗遇到了生人,不停地大叫。不一会儿,我听到姥爷推院子门的声响,接着是水桶和扁担钩碰撞声音。从牛棚回来,姥爷接着要去井沿,挑满一缸的水。姥爷家的缸大,立在锅台边上,一缸水够一天的吃喝。姥爷的脚步声远去了,大黑狗可能和姥爷去井沿,听不到它的叫喊了。我不知为什么,总想推开白茬棺材,看一看里面的情景。我穿上背心,没有去上屋和太姥爷他们打招呼,翻身下炕,不假思索地奔向菜园子。
清爽的空气,清除了夜的倦意,精神为之一抖。推开障子门,走上泥土小道,我又一次重复昨天的景象。指尖触摸木头的拉手上,然后握紧,拉仓房的门时,勇气十足,没一点惶乱和害怕。门被一下子扯开,阳光缠绕的霉味仍然浓烈,冲入鼻孔中。站在那片亮色里,和白茬棺材有两步的距离。我不像昨天惊慌和紧张,也无逃跑的心思,只是与它对视。想到有一天,太姥爷躺倒在这里,在亲人们惊天呼地的悲痛里,被埋在荒山野岭上,他的邻居是厚重的泥土,与山风,与大雪,与孤独为伴。对他的怀念,只有在记忆中寻找。一股忧伤的痛苦,啃咬情感的根茎,随时要被咬断。我推开了棺盖,却被意想不倒的事情震惊。棺盖移动的声音中,棺里装满了金黄的小米。这口棺材,临时充做装粮的器具。这一刻,折磨人的恐惧和疼痛全部消散,我抓了一把小米,看着它一粒粒地在指缝间漏下。我们每天吃的小米,就是从这里取走的。秋天打下的小米,带着收获的香气,被一袋子一袋子装倒棺材里。小米是五谷杂粮中一种,生长在山地野岭里,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小得可怜,但小米的营养是别的粮食替代不了的。小米和大米焖成的二米子饭,倒是人们喜欢吃的,我不愿吃二米子饭,倒是爱吃小米嘎巴,咬起来嘎巴嘎巴,它有一股香味。
没费多大力气,合上了盖子,小米在视野中消失,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是在鸟儿叫声中,走出仓房的。园子里的菜,挂满了露水,紫茄子水洗一样鲜嫩。姥爷会做红烧茄子,清晨的茄子烧,从园子里摘出,不用水洗了,锅里的油一开,扔进去就行了。
早饭不在院子里吃,方桌摆在炕上,太姥爷坐在炕头,太姥姥背对窗口,姥爷坐在炕沿边上,他要随时给桌上的人盛饭。早饭是小米干饭,小葱蘸酱,鸡蛋炒韭菜。太姥爷牙口不好,吃小米饭也是一点点地细嚼。
我看着太姥爷碗中的小米饭,一想到它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就没心情吃饭了。我拿了一截葱没蘸酱,狠狠地咬了一口,没想到葱真辣,眼睛竟然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