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有灵
2011-11-19
满花在人世上最恨的就是她父亲。
满花的父亲叫细仔苟。
细仔苟不是县城里的人。他的老家在县城外头河那边的水冲里,相距有七八里。细仔苟进城那年,还只十三四岁。他跟随做弹花匠的师傅,在南门口租房住下。
我们那县城是座古城。旧时格局,分作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依次叫作东门头、南门口、西门脚、北门里。城墙早已不存,旧城门也没有了,可是那些地名沿袭至今。老城中间是老的衙门,解放后改作了县政府,当地人还是习惯叫那里作“衙门口”。衙门口前面有一条横街,又一条直街。横街的石板下面有一条河水潜过,直到东门头上才现出水面。直街又叫正街。正街上最是热闹,两旁商铺栉比,门楼密集,门槛都很高。百货商店、日杂商店、果品商店、饭店、面馆,理发店、照相馆、单车修理铺、服装社、中医诊所,一路排下去。还有派出所、税务所、储蓄所、文化馆、图书馆、幼儿园。幼儿园里一早就开始唱:“排排坐,分果果……”朝露一样晶亮的童声覆盖在市声上面,激起很多回音。正街到头,往右拐,就是所谓的南门口了。拐过去的街道明显收窄了很多,顶上的屋檐都快要挨到一起了。脚下的石板也窄小,还不平整。时常走着走着,石板翘起来,“砰——咚”一响。街道很长,一直接到了丰和墟上的戏台楼下。街道两旁的房屋,也都比正街上的低矮。沿街住的都是做小手工业的。一栋房屋就是一家小作坊。做竹器的,做鞭炮的,做纸钱线香的,做口水夹的,钉水袜底的,做麻糖的,做辣椒酱的,做豆瓣酱的,做水酒的,编草席的,织斗笠的,修锁的,补锅的,铁匠,铜匠,锡匠,木匠,漆匠,石匠,画匠,剃头匠……街道尽头的戏台楼下安了架爆米花机,炭火呼呼地燃烧,久不久就“砰——”地一声响,爆出一蓬米花。对面是一个油炸糍粑的摊子,南风一吹,一街筒子的香味。这里的房屋都是长条形的,中间隔断,一进,二进,有的还有三进、四进。一进的堂屋很大,一般都是用作工场,早上起来,不用出门就可以开始劳作。所以除了逢墟的日子(县城逢五逢十赶墟。一到墟日,人山人海,墟坡上挤人不通),这里总是很安静的。街上走动的人不多。偶尔有卖麻糖的担子穿过,一路把拨浪鼓摇得脆响,一声悠长的“鸡屎麻糖沁沁甜咪——”就把一些小把戏引诱得再也坐不住,呼地蹿出门,带着家狗撒腿往糖担跟前跑。这里的人家吃饭不避人,傍晚时把小饭桌都摆到门口街边上来了。饭桌上总少不了一两样荤腥,更少不了水酒。他们喝酒都是拿碗。男的拿碗喝,女的也拿碗喝。男的喝一碗,女的也喝一碗。男的喝两碗,女的也喝两碗。两口子一来一往对酌,不断碰杯。有的还划拳,吆三喝五的。吃完饭,天就黑密了。女的收捡碗筷,男的在嘴里咬根牙签(一般是火柴棍子),敞着怀在街上慢慢地走一阵。这里的人家晚上也是不关门的。街上闲走的人看到哪家的灶头上人多,顺脚进去,挤个地方坐下了。这些做工匠的大多出外闯荡过,跑过一些地方,有些见识。有的还读过不少旧书,知道《三国演义》、《水浒》、《七侠五义》,知道《海上花列传》,知道晚清的谴责小说。他们劳作一天之后,这时候随伴坐一坐,就是为了消食,打发时间。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打空讲的打空讲。慢慢捱过两三个钟头,有人说声:“该眠了。”就纷纷起身,踢哩塌拉走出门。一家响起了关门声。很多家响起了拴门声。一条街顿时寂静了。家家户户门框下留出一团幽暗,低矮的石门槛闪出一线幽光。
细仔苟跟着师傅进城,租的就是南门口快到刹脚的一栋瓦房的头进堂屋。堂屋很大,中间摆下一张偌大的弹棉花的木台子,四面还可容三个人并排行走。师傅把两个人的简单的行李归置在靠里墙的一张矮柜上,在进门处的墙角湾里盘了个煤灶,又跟房东讨了张四方桌,从墟上买回两把竹椅子,就把两个人安顿下来了。从此,这里既作工场,又作住房,吃、喝、撒、睡,就都在同一块屋顶下了。白天,在木台子上弹棉花、轧棉被;夜里,撤下工具,垫上席子,师徒两人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各自睡下。木台子有两张床铺那么大,十分宽敞,四条木腿也很牢实,在上面可以来回翻筋斗。
师傅每天都起得很早。他悄悄下床,摸到墙角湾里撒一泡长尿到尿桶里,打开门,坐在门口慢慢抽完一根烟,天还只见花花亮。然后就拿起弹棉花的竹弓,用弓背在细仔苟的屁股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直到把他敲打得完全清醒过来。细仔苟把铺盖掳走,把木模在台子上拼接好,把棉花倒进去,扒匀,扒平整,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
弹棉花是件很好玩、很有意思的事情。
先是那张竹弓,光看着就很有意思。竹弓很大,竖起来比细仔苟还要高出一撮。三指宽的竹片弯成的弧形,柔和而坚硬,绷实了力道和弹性。手拿木槌击打弓弦,弓弦再又弹打在棉花上面,棉花忍不住疼痛,立即就蹦跳起来。弓弦不断地、一下一下地、坚定有力地反复弹击,嗡嗡铮铮,余音绕梁。看着看着,棉花就蓬松起来,互相搅和到一起,揉成了一个整体。然后,网绒。绒是白丝线(也有红丝线)。纵横交错地兜兜网网,一床棉絮的雏型就出来了。最后是踩磨盘。磨盘压在棉絮上,人又踩在磨盘上,来来回回地辗磨。踩磨盘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全部诀窍都在两只脚板上,使的是巧劲。这门技术,细仔苟还不会,都是师傅做。踩磨盘的时候,师傅就叫细仔苟去生炉火,把煮饭鼎锅挂到火钩上,不让看。
其实师傅也没有明说过不让他看自己踩磨盘,可是细仔苟心里明白。不让看,就不看呗。他慢慢地扒开炉灰,放进碎麻杆,点火,铺进火屎(外地人叫木炭),再架煤炭,一会儿,蓝色的火苗蹿上来了,一缩一吐。挂好鼎锅,他就挪到门口坐下,双手抱膝,看街上的路人。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棉花杆子的涩味。他不喜欢这种涩味。他的身上粘了很多碎棉花。袖子上,眉毛上,头发上,都是。屋子里也到处巴了碎棉花。空中悬浮着极细极细的棉絮,细到近似透明。他觉得这近似透明的细棉絮很好看。
细仔苟听到鼎锅里的水“啵啵”地开了,就起身过去,从米缸里掏米。他背对师傅,掏起一筒米倒进锅里,接着再一筒,又再一筒。师傅交代他每顿饭只需两筒米,他每次都要多加一筒。一筒米半斤。他觉得半斤米饭不够吃。
他们是这条街上少有的不在门口摆桌子吃晚饭的人家。师徒两个就在煤灶旁边,各据一张竹椅坐下(这时煤火已经用煤渣盖灭了),每人手里一个大捧碗,米饭堆得溜尖。下饭的菜是极其简单:一坛剁辣椒。他们舀一条羹辣椒埋进饭里,拌几下,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师徒两个都不像是吃饭,简直是抢食。饭一进口,停都没有停一下,咕一声就吸进肚子里去了。每人吃完两碗饭,锅里还会有几片锅巴,细仔苟仔细地刮干净吃了。
每次吃完饭的细仔苟脑门上都是汗津津的,发亮。
师傅就说他:“你真是个饿痨鬼。” 细仔苟说:“我就是个饿痨鬼!”师傅又说:“好像三年没有吃过饭一样。” 细仔苟说:“我就是三年没有吃过饭!”师傅感慨地点头:“是啊是啊,那三年没有饿死就算命好了!”师傅问他:“你这鬼肚子里到底能装进好多米饭?” 细仔苟说:“我也不知道。总感受没有吃饭过。”师傅说:“你是饿伤了。” 细仔苟点头:“是饿伤了!”师傅看着他单薄瘦小的身体,叹一声说:“等赚了钱,一定让你尽肚子吃饱一餐。” 细仔苟高兴地说:“那我先喊你一声爷!”
吃过饭,师傅到隔壁坐人家,抽烟喝茶,细仔苟就去了丰和墟的墟陂上。那里的戏台楼上聚集了七八个小后生,在玩乐器。吹的,拉的,弹奏的,锣、鼓、镲,都有。细仔苟就坐在凉亭里的肉案上,远远地看过去。细仔苟刚进城里时,想的是加入到同他年纪差不多的那帮小把戏中,去玩工兵捉强盗。可是那帮小把戏都排斥他。见他一去,轰地一下就散了。细仔苟心里很屈辱,可是没有办法。漫漫长夜,他就一个人孤寂地在街道上闲走。后来他发现了在戏台楼上这帮吹奏的人。这帮人初中毕业,都还没有工作(也有一两个是下放到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不安心,偷偷跑回来的),就凑到一起,玩乐器,找快活。这帮人水平参差,都入门不久,有的人拉二胡的指弓都不对。可是都很投入,很有激情。《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卡秋莎》、《红莓花开》、《纺织姑娘》、《北京的金山上》、《打靶归来》、《洪湖水浪打浪》……他们摇头晃脑,如痴如醉,快然自乐。细仔苟坐在肉案上,闻着油腻腻的肉味(肉案上白天卖过猪肉),也跟着摇头晃脑,手舞足蹈,松快无比。他听不懂哪些是苏联歌曲,哪些是中国歌曲,他只是听着热闹,感觉很松快,如闻天音。
后来居委会的老婆婆出面干涉,说他们在戏台楼上吹奏太吵,影响了社会治安,扰人清静,不能再搞。他们就换个地方,转到戏台背后一座废弃的牛栏里,照旧吹奏,自娱自乐。牛栏对面,有一段旧城墙,旧城墙上开出了几方菜地,种了白菜、芥菜、大头菜和葱蒜之类。细仔苟就跟着转到旧城墙上,听他们吹奏。旧城墙上没有了肉味,只有淡淡的肥料气息。细仔苟觉得这种肥料气息很亲切。旧城墙的上头,夜空高远,星星很多,云彩很淡,细仔苟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那帮中学毕业生的所知真是有限,倒来倒去就是那十来支曲子。细仔苟把那十来支曲子都听熟了。
白天弹棉花,夜晚听吹奏,细仔苟觉得日子过得很快。一晃,三四年过去了。细仔苟长高了一些,也壮了,手把子上有点肌肉了。师傅没有食言,真还让他尽肚子吃过几餐饱饭。到后来,他们也把小饭桌摆到门口街边上去吃了。小饭桌上,隔个两三天也会摆出一碗辣椒炒肉,或是豆腐氽泥鳅。炒青菜时猪油也放得厚实些了。细仔苟不再总是心慌慌的,感觉永远没有吃饱的样子。他常常站在街边上很响地打着饱嗝。他的脸上有点油光了。
可是忽然,“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这场运动来势好猛。细仔苟感觉,社会一下子完全乱套了。这种乱,让他心里隐隐地有点兴奋。看到街道上戴红袖章的人走来走去,他兴奋;看到衙门口贴满大字报,戏台楼上贴满大字报,横幅标语满街悬挂,他兴奋;看到游行的队伍从门口经过,旗帜挥扬,传单飘洒,口号震天地响,他更是兴奋。他看到街上那班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学生仔,一夜之间都佩上了红袖章,头戴黄军帽,腰扎宽皮带,呼啸而来,抖擞而去,一阵工夫就把戏台楼头的石雕木刻泥菩萨敲砸得七零八落,兴奋就变成了一种恐惧,躲在门角湾里直打尿噤。有一天,戏台背后牛栏里也沉寂了下来。原来那帮后生仔都给送到乡下去了。接着居委会的一拨人就上了门,用“勒令”的口气要他们回乡下去。
师傅带着细仔苟,连夜出了城。
这一走,就是六七年。南门口的人都差不多把他们忘记了的时候,忽然细仔苟又进了城。
细仔苟是一个人单独进的城。他好像又长高了点,但还是瘦。干瘦的身材,干瘦的脸,喉结很突兀,眼睛很大,头发很浓密。那么瘦小的身体,却透着一种男人成熟的气息,有点不相称。他背着弹弓,小木槌在胸前一荡一荡,径直走到了南门口快到刹脚的那栋房子门口。这些年房子都没有人租,就好像专门等着他来。
细仔苟放下行李就拜访了左邻右舍。左邻是铜匠葛师傅,是个矮胖矮胖整天笑眯眯的小老头;右邻是摆杂货摊子的徐瞎子,整天眯着眼坐在货摊后面打瞌睡。他们见到细仔苟都很高兴,赶紧让坐,递烟,烧茶。听说细仔苟的师傅得了痨病,卧病在床,出不来了时,他们都很惋惜,摇头叹气。又听说细仔苟已经讨了亲,有个女崽取名满花的快两岁了,都很欢喜,直要他找时间带过来玩耍。寒暄几句,细仔苟抱拳一揖,道声:“以后请多关照!”就算拜过了码头,续上前缘,告辞了。
细仔苟往房子四角洒满石灰,点上一枝艾香熏了熏,在门板上贴一张红纸,他的弹花店就又开业了。细仔苟没有他师傅那么勤快,喜欢睡个懒觉。每天早晨,前后左右的铺门都开张了,街上响起了沓沓的脚步声,他才起床。他还是睡的那张木台子。晚上作床,白天是工作台。他的生意明显比师傅那里要好——而且,越来越好。找他弹棉花打棉絮的常常要排队,他每天都做得手脚不赢。别的弹花匠,都随身跟了个徒弟,一般的杂事,像棉花过秤,挑拣死花、碎叶,铺排棉花,网线,连带挑水生火做饭,都让徒弟做了。他没有带徒弟,大事小事,都必须亲手到堂,就显得更加忙乱。他却一点都没有招徒弟的意思。一忙起来,他就懒得开伙了,一日三餐,都在外面。早晨一碗粉,中午四个油炸糍粑,这很简单,出门就有,晚饭就复杂点了,他会走到正街上的饭铺里,拣个位子坐下,点一荤一素两个菜,掏半斤水酒,一口酒一口菜,慢酌慢饮,让身体松弛下来。最后再要碗米饭吃了。筷子一丢,慢慢走回家去。
细仔苟晚上是不再做事的。他有时到街上邻居坐坐人家,自己倒杯茶喝了,有时回到家里,关上门一个人吹唢呐。细仔苟回转乡里几年,除了学会弹棉花的全套手艺,还学会了吹唢呐。在县城里待过几年,他记忆最深的是在戏台楼上和牛棚里吹奏响器的那帮后生仔。他学唢呐,为的是日后还有机会进城,能够同那帮人呆一呆。他觉得在那一组器乐中,加进一个唢呐,那就更有味道了。可是他进城了,那帮人却还四散在乡下,没有回来。他打听到也有两个人回了城,一个在水泥厂,一个在搬运公司,都在做苦力,再没有心思玩乐器。细仔苟很丧气,只好没事时关在家里一个人吹。唢呐的声音是关不住的,它时而高亢,时而呜咽,时而长声尖啸,久久地飘荡在街巷上空。
一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细仔苟会吹唢呐。
细仔苟很少回乡下。他在乡下有老婆,有女崽,从城里过去,不过七、八里路,即算路上要过一个渡,也不过个把两个钟头的事情,按理是应该经常回去的。如今来县城里做事的农民不少,好多人离家离得还远,还不是三天两天就要回趟家。细仔苟却只在年节才回去。有时有事,也有回去的,但很少。即使回去,也是一天就打了来回——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竟不在家里过夜的。邻居们开始不觉得,时间一长,就看出蹊跷来了。按照他这个年纪的炮仗后生,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呀。但他们从不打听。人家行事不合常理,自有人家不合常理的原因,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大家都忙忙碌碌地做各自的事,悠悠长长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后来有一次细仔苟却回去了好久,前后总有半个多月吧。细仔苟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个小女崽。细仔苟叫小女崽叫满花,满花叫他爸爸。满花的手臂上戴了黑纱。街邻们一看就明白,他们家出大变故了。这回是细仔苟主动告诉他们,老婆生满花的时候,得了产后风,幸亏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从此却一病不起,拖了几年,到底还是走了。街邻们也都很伤感,抚着女崽的头,叹息一番。他们上街砍了肉,捉了鱼,轮着请这父女俩吃饭。他们都劝细仔苟要想开点,好好过日子,好好把满花带大。
细仔苟把满花带在身边,生活有了点改变。他在靠里墙的尿桶前面挂了块布作帘子。满花也有上十岁了,慢慢开始懂事,有些事情还是遮挡一下才好。家里的煤灶天天烧着,中饭、晚饭都是他做好了等满花放学回来吃。晚上,他不再在家里吹唢呐,让满花坐在小方桌上做作业。有时实在瘾上来了,他就抱起唢呐走到戏台后面的土城墙上,对着夜空吹上一阵。他不待久,过完了瘾就赶紧回家。他知道满花在盼着他。
满花进城好久了,还不适应。不适应这里的房子,不适应这里的街道,不适应这里的学校。她很难融进学校里的氛围中去。满花的普通话讲不好,最怕课堂上老师提问点名。所以一到提问时间,她就紧张,一边在心里念叨:“不要点我。不要点我。”一边把身体收缩成一团。下课了,同学们在操场上疯跑追打,她一个人躲在厕所后面,暗自垂泪。她常常想起老家。想起老家广阔的田野和溜青的河水,想起一年到头病病歪歪的母亲。想起奶奶。奶奶经常炒豆子给她吃。炒黄豆。炒绿豆。炒碗豆。炒蚕豆。炒豆子嚼得牙龈都痛。炒豆子真香。
满花一放学就回家,半刻都不捱。回到家里,心思才会沉静下来。虽然父亲单薄伶仃,很少言语,但在她心里是个依靠。她喜欢吃父亲炒的菜(辣椒炒肉、溜猪肝、黄瓜煮黄鳝、酸豆角焖鲤鱼、苦瓜炒牛肉尖,没有那样好吃的了),她喜欢父亲给她买的水红色的确凉衬衣,她很喜欢看父亲工作时的样子,尤其到了最后踩磨盘的阶段,简直让她看迷。那时候棉絮已经成型了,父亲捡起木磨盘往上面一甩,单手撑住台子一蹦上去,双脚并拢踩在磨盘上面(这时候父亲一下变得好高大)。父亲一踩在磨盘上,神经就接通了,磨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双膝微屈,上身挺直,脚下一使劲,磨盘就柔顺地滑动起来。父亲的屁股一歪一歪,带动磨盘在棉絮上面平稳地游走。前进,后退,左侧进,右侧进,有时还原地一个180度的急旋转,轻松自如,灵巧极了。他不是在劳作,简直是艺术表演。满花常常看得傻了。父亲看到她在看自己,会突然举高双手,笑笑地“嗷”一声。于是满花也咯咯地笑起来。在那个沉闷的日子里,父女俩个都难得地很开心。
满花觉得弹棉花磨棉絮比读书有意思。
细仔苟知道满花不喜欢读书,但他还是坚持让她读完了中学。他明白要在社会上生存,必须要有一些文化。他不希望满花长大以后懂事了才来后悔。他不想以后给女崽怪自己。
满花中学毕业后,就跟父亲做了徒弟。弹棉花,网丝线,压棉絮。
满花很快就学会了弹棉花,能单独上手了。这么几年同父亲在一起,耳濡目染,她看都看会了。父亲略一调教,实践几回,她就基本都能操作了。满花能够接上脚,细仔苟一下轻松了好多。这几年社会发展真是快,县城里开起了好多公司,好多人找到城里来打工,县城周围,七层八层的楼房一下子砌起一栋,一下子砌起一栋,像水塘中间的波纹一样,看着看着就扩大了好多。新城起来,他们这里就被叫作了老城。老城的人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变,这从做棉絮就看得出来了。现在的人做棉絮越做越大,一床八斤的,十斤的,十二斤的,还有做到十六斤的,生意做不赢。细仔苟和满花两个人一早到晚围在木台子前面,忙碌不停。
满花天生是做事的种。读书不行,做事行。持家更行。她长得完全不像细仔苟,一身团团圆圆的,皮肉绷紧。南瓜屁股,水桶腰,手把子像藕节,十节手指短而肥,像蚕蛹。一张团圆脸,两片厚嘴唇,嘴唇周围一圈浅浅的茸毛,头发又厚又密又黑。好在她个子不矮,眉眼清楚,显得还算匀称,看去顺眼。她一开始学徒,细仔苟就把家也交给她去当了。当家的第二天正好逢墟,她就去买回了一张衣柜,一架碗柜,一张梳妆台。她把屋子好好清扫了一遍,把瓦梁上、墙角上、窗台上、电灯罩子上的飞絮都打掉清干净。她做了块宽宽的有两尺来高的隔板,涂了红漆,晚上睡觉,就把隔板架在木台子中间,她睡里头,父亲睡外头。她把尿桶也换了,买回一个带盖的冰铁桶。每天清早,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冰铁桶去外面茅厕里倒掉,涮洗干净。从此这屋里再没了那种霉气加尿臊气混搅起来的气味。门楣清洁,窗明几净,鞋是鞋,袜是袜,灶上火长烧,缸中水不空。他们这个家,像个家了。
满花接过去大半生活的担子,细仔苟身心松弛,他可以有很多时间去隔壁邻舍闲坐,喝茶念空话了。
这里人现在闲坐,很少讲古了,念的多是眼下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社会开放,经济繁荣,人心活跃,欲望汹涌,天天都有新鲜事情发生,话题很多,层出不穷。一天晚上,有人说起北门里珠泉井水旁边一个二十四岁的后生要迎娶四十岁的富姐作老婆,准备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婚礼,彩棚都搭起了,正在大张大扬地筹办。这时候一声咳嗽,进来一个人,在细仔苟肩上一拍,问道:“你是细仔苟吧?” 细仔苟歪头看看,点头应了。那人就又问:“还认得我么?” 细仔苟定睛再看,依稀想起那人像是好多年前在戏台楼上吹奏响器的几个人中的一个。这时有人叫着说:“老石脚。他叫老石脚。” 细仔苟忙把头乱点着说:“认得认得。老石脚,哪里会不认得。”老石脚再又问:“听说你会吹唢呐?”众人齐声说:“细仔苟的唢呐吹得好哩,声音好尖。”老石脚就叫他回去拿唢呐过来吹一吹。
细仔苟颠颠地跑回家去拿了唢呐,一出门就忍不住吹了起来。声音高亢尖亮,把两边的屋瓦都震得咔咔直响。一条街道霎时汹涌起来。
他一路吹着进了那家人家。
老石脚早已等在门口,他一把按下细仔苟的唢呐,欣喜地说:“看不出你人这样瘦筋筋,底气蛮足啊!” 细仔苟甩着唢呐说:“那当然。”老石脚撇一撇嘴,问:“你刚才吹的什么曲调?” 细仔苟说:“这你都听不出?《伴嫁歌》啊。”又小小声说:“我们乡里,就只会这个调调。”谁知老石脚拍手笑道:“正好,正好。”
两人重新到灶头上坐下,老石脚这才说出了找他的原委:北门里那对少夫老妻讲究大排场,婚礼上要请两套乐器班子。现在已经请好了一个,还要再请一个。老石脚找几个老伙计一商量,接下了这件好事。只是他们这帮乐器中,敲鼓的有,打锣的有,拉二胡拉板胡的有,打镲的有,还少只唢呐。有人推荐了细仔苟,他赶紧就找来了。他觉得细仔苟的唢呐吹得有力量,有气势。
“那当然。在我们那边乡里,团转四方,数我第一。”
“那你肯不肯同我们合伙?”
“当然可以。”
“你现在就同我去,我们一起配一配器。”
“即时就走?”
“即时走!”
“那走!”
细仔苟很高兴,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婚礼那天,满花也跑去看了。她去得晚了点,迎亲的队伍已经打了转。珠泉亭里、马路上、巷子上、几栋平房的屋顶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马路旁边停了一排汽车,车头上都扎了鲜红的绢花。新房前面落了一层鞭炮屑子。九个抬盒挨墙停放,依次是猪头、猪脚、活鸡、活鸭、衣服、皮鞋、大冰柜、大彩电、洗衣机,最后一个抬盒让人眼睛一热:上面坚着一块放大了的用泡沫做成的现金支票,突出地写着几个粗体字:人民币拾万元。很多人都不看新娘了,盯着那张支票看,啧啧感叹。新房门前,一边坐了一个乐器班子,轮流演奏,你方奏罢我登场,把锣鼓擂得震天响。满花一眼就瞄见了人丛里头的父亲细仔苟。细仔苟仰着脸,紧闭双眼,把唢呐朝天举着,两边腮帮鼓得像蛤蟆肚子,摇头晃脑地吹得如醉如痴。父亲的唢呐声音真响,破空而起,掠地扫过,无人能比。满花看得心里热烘烘的,也有一盆火在烧。
细仔苟吹了半天唢呐,腮帮子都有点肿了。可是他很精神。一天就那么走一走,坐一坐,吹几吹,却吃了肉,喝了酒(是瓶装酒哎。是三顿哎——早酒、午酒、晚酒),消了夜,还得了红封包。最重要的是,跟那帮人在一起十分快活开心。一天下来他忽然开了窍,人生在世,原来快活开心是最好的。
从此他们就经常在一起了。老石脚给乐队取了个名字:南雄乐队。大家都觉得这名字好。带点地方色彩,又有点傲视天下的意味。有了名头,业务也很快拓展了。婚、丧、嫁、娶,细崽满月,老人做寿,公司开张庆典,都来请他们过去热闹一番。三天五天,就有一张帖子送过来。有时候事情多了,还要排队。乐队里头有两位老伙计已经下了岗,索性就把演奏当作正业了。细仔苟还是弹着棉花做着棉絮,心思却不在上头了。每天一开门,就盼着老石脚来给他下通知。一边踩着磨盘,一边就做出吹唢呐的动作,口里还哇喇有声,十分陶醉。他不光是只会吹伴嫁歌了,还学会了花灯调、采茶调、哭丧小曲。都还有点板眼。该高亢时高亢,该凄恻时凄恻,该喜庆时可以吹得遍地出花。他还可以拿唢呐吹出牛叫声、羊叫声,吹出鸭子的嘎嘎怪叫。由于开心,由于油水足实,他脸上浮出了一层自得而满足的油光。人也显年轻了。走路时,把双手背在身后,步子抬得很慢。
满花看到父亲开心,也很高兴。父亲做了半世人,就孤苦了半辈子,是该松快一下了。何况她已经出师,弹花匠的那些事情,她都能做了。父亲在时,反而是做些下手工夫。父亲不在时,她也一个人做得索索利利。她很能干,把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她也很孝道,什么事情都顺着父亲的意思做。
可是她做了一件不近人情的事,让细仔苟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有人给细仔苟作了个介绍。女的带到家里来看了。那人三十多岁年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脖子很长,皮肤偏黑,一双手很干净。
满花很生气。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的心里面无名火就那么大。她没有给客人烧茶,也没有陪客人坐。她背身站在工作台旁边。黑着脸,把弹棉花的木槌敲得崩崩响。木槌不是敲在弹弓弦上,是敲在木台子上。崩崩崩崩,又急又响,嘈得人心里发慌。
客人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走了。
细仔苟有点窝火,责备满花说:“你这是做什么啦!”
满花转过背来,还是沉着脸,说:“我还没问你是做什么哩!”
“我做什么?相亲。”
“你好大岁数了?还相亲!”
“怎么了?我四十多岁人就不能相亲了?人家八十多岁还有相亲的哩!”
“不怕丑。”
“我怎么就是不怕丑啦?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打单身守在这里,你以为容易啊。”
“我姆妈呢,我姆妈就容易啊。”
“你姆妈当然也不容易。可是你姆妈她是病人子啊。再说你姆妈也过世这么多年了。”
“我姆妈过世好多年你也不应该再讨亲!”
“这种事情不能讲应该不应该,我……”
细仔苟想说“我也有这种需要”,话到嘴边,赶紧切住了。在自己女崽面前,他说不出口。
满花却浑然不知他要说什么,只管不依不饶地说:“你半辈子都过来了,以后哪里会那样过不下去啊!”
细仔苟说:“我正是为了考虑下半辈子。你年纪也不大了,会要成家生崽。我也会老,身边总要有个伴,好照顾。”
“你放心!我会照顾你。我会养你一世。”
“不一样。——不一样哩!”
细仔苟不知该怎样跟满花说了。二十多年守着单身的孤苦、压抑,能跟她说么。二十多年哩,他也曾经是性旺如火的炮仗后生,却空有一兜火药,常年无处发射。那时候他胆小。胆小的人在禁锢的社会就只能拼命压抑自己,煎熬自己。好多个漫漫长夜,他实在熬不住了,只好拿墙角湾里的尿桶作了弹靶,一顿乱射。这些事情,能跟满花说么。他原来以为,满花成年了,是会要结婚的人了,有些事情应该能够理解,没想到她是这么迂夹,不近情理,还发火,不让他有一点想头。他埋着脸又说了一遍:
“不一样。真是不一样哩!”
从此他就断了再讨个老婆进屋的念头。
不久,满花结婚了。男人是贵州过来的打工仔,大名叫运生。个子也是矮瘦单薄,但比细仔苟要好一点,腮帮子上能看到肉。他的特点是:老实,本分,听话。他过来送棉花,又带满花去东边乡里收了趟棉花,一来一去,两人有了情意,就定了终身。
小俩口在正街上的小巷里租了房,结婚后就搬过去住了。细仔苟这里做了他们的工场,白天过来做事,晚上回去歇。家里有了三个人,细仔苟就基本不用亲自操作了,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实在忙不过来时,他才会上去搭一把手。大多时候,他就坐着。夏天坐门口,冷天坐煤灶旁,偶尔点拨一两句。
小俩口对细仔苟都很孝敬。只要他在家,满花一早就到衙门口割了新鲜猪肉、捉了活鱼拿过来了。饭桌上每顿都有酒。细仔苟经常去吹唢呐吃场会,喝惯了白酒。满花就买了瓶子酒来,每顿倒一小茶杯。一杯酒,二两上下,刚好微醺。有一次细仔苟想起红白喜事酒席上的热闹场合,随口说了句:“一个人喝酒到底没有味。”此后满花就在饭桌上加了一个杯子,让男人陪父亲喝。自从参加南雄乐队,细仔苟学会了抽烟、嚼槟榔。这些东西在办事的场合都摆得有,不抽白不抽,不嚼白不嚼。细仔苟有了瘾。烟,槟榔,满花都买好放在碗柜里。父亲不出门的时候,早不早就拿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怎么抽怎么嚼都随他。满花还买回来一张太师椅,靠背、底座,都是海绵垫子,让细仔苟可以很舒坦地半坐半躺。小俩口很尽心,把他作老太爷一样供着。似乎要把他前半辈子的辛劳都补偿回来。
可是细仔苟还是喜欢到外面去。喜欢跟乐队的人在一起,喜欢热闹场合,喜欢看那些男男女女笑啊唱啊哭啊叫啊。一到那种场合,他身上的毛孔就都舒张开来了,说不出的松快。无论大场合小场合,他们乐队的人都在一起,围桌而坐,吹奏一阵,歇一阵。歇酣的时候很随意,抽烟,喝茶,嚼槟榔,嗑瓜子,说荤笑话。周围的大多是老男人了,经见得多,口又敞,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越荤的话越要说,往往是一开口就已经把人家的衣服剐得精光,连底裤都不剩。每段话都直杀要害部位,见皮见肉见血,让人听得头热心跳,开怀大笑。细仔苟喜欢去参加婚礼的演奏。婚礼的刹脚部分是闹洞房。现在的人闹洞房真是放肆,越来越没名堂。夫妻对拜,咬苹果,喝交杯酒,亲嘴,那些早已过时。眼下闹的是摸奶、抠裆、打抱箍子架。有一次还闹出了剐衣服。挨剐的当然是新娘子。剐一件,众人喝一声彩。再剐一件,再喝一声彩。剐到最后只剩内衣内裤了,新娘子惊惶地左躲右闪,曼妙的身段风情无限。细仔苟一下像给炭火烧痛了一样,猛地站起,顿手顿脚地喊:“再剐!再剐!”那些人到底理智,没有再剐,收手了。细仔苟却差点失去理智,气得大骂:“没得卵用!”他更喜欢去参加公司的庆典活动。那时候在他们前面都会站一排礼仪小姐。小姐们的身段真好,皮肤真白。小姐们的旗袍很短,很紧,把什么线条都勾勒出来了。裸露着白生生的胳膊和小腿肚子,大腿两边都还开了衩。旗袍把前胸和屁股都绷得胀鼓鼓的。小姐们在前面站成一排,身板妖直,都比他高出半个头。他搭眼就能看到白里翻红的脖颈,脖颈上面是柔软的发丝。他的位置很好,抬头,低头,向左侧向右侧,都能看到嫩生生的皮肤。他还常常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那香味熏得他热血贲张,情不自已。每次参加完那类活动回来,三天不知肉味。他不太喜欢参加丧事的演奏,那种气氛瘆人,也没有什么好闹好看的,而且,还要熬夜(有一次是连着三天三夜)。可是那种场合也有那种场合好玩的地方。办丧事都会要守夜。冥冥长夜,需要有锣声鼓声唢呐声,需要有人唱夜歌子。以前唱夜歌子的都是老倌子老婆婆,后来就换成年轻女子了。当然也不是太年轻,都有三十几四十岁了。这些女子一般都胖,都很有肉,头发很长,肺活量很大,一气可以唱两三个钟头。这些女子还特别浪,口特别敞,什么玩笑都开得起。笑着闹着还真的敢往男的大腿上坐。那时候顺手在她们胸脯上摸一摸,屁股上掐一把,也不在意,还继续笑继续嗔。细仔苟是个老单身,人们开玩笑都喜欢拿他当靶子。细仔苟不怕,还很会来事,得寸进尺,一坐到腿上来就勾住人家的腰子不松手。有一次满花挤在人群里看到了,心里一抖,“这个不要脸的啊!”回去把父亲数落了半天。
细仔苟遭了满花的数落,脸上挂不住,就更少回家了。有事没事,整天在外面混。满花倒也随他,反正自己都忙不赢,生意上的事情还常常顾不过来。这时候男人运生也可以做师傅了,家里家外的事情都可以拿得下来,她就让自己怀上了毛毛。十月期满,她生下了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又过了几年,手里有了点积蓄,听说正街上老文化馆的房子拍卖,跑去看了看,一咬牙就拿出九万块钱买下来了。
老文化馆的房子买下来,满花就把南门口家里的木台子也搬过来了。房子有两层,一层做工场,二层隔作了两间小房。满花的意思,她们三口住一间,另外一间给细仔苟。这样,一家人在一起,也像个家了;另外,楼上住人,楼下做事,方便。她想得很周全。
可是细仔苟不领她的情,死活不肯搬过来住。满花把软话、硬话都说了,他只是摇头。满花说不动他,一赌气,只好算了。
细仔苟也搬了家,另外在背后的小巷里租了一间小房子。既然原来的房子不再用作工场,一个人住就太浪费了,划不来。新租的房子很小。一盘地灶,一张床铺,一个衣柜,再进两个人就打不开转身了。可是细仔苟很满意。他一个人过,怎么都好办。他再不去做弹花匠,一心一意只在乐队里吹唢呐。
只是乐队的生意在走下坡路了,越来越惨淡。年轻人又有了新潮流,时尚旅行结婚。新郎新娘手牵手到北京上海杭州转一圈,度个蜜月回来,一般都不大操大办,只请两家的至亲吃个饭,乐队自然就免了。办丧事也不大请乐队了,改作了大功率的录放机。录放机只要一开,就可以一直热闹下去。简单。省钱。公司的庆典活动就差不多绝种了。经济不景气,谁还肯花那个冤枉钱。生意不好,县城里另外那支乐队很快解散了。他们年轻,改行还来得及,每个人都找了新的事情做。
南雄乐队没有散。他们都有崽有女,崽女都做得有,不靠这份收入来养家。他们图的是快活。纵然十天半月没有一单生意,他们也久不久就聚一聚,自吹,自拉,自弹,消磨半天。然后,每个人斗点钱,打一餐平伙。照样用碗喝酒,照样大块吃肉,照样吆五喝六,直到喝得酩酊大醉,过足了瘾。
细仔苟觉得这样很好。这比弹棉花有味道。
细仔苟不用弹棉花,不用带孙崽(乐队那些老伙计平时都有这个义务。他不带),也没有多少家务,很闲,时间很多——多得用不完。他就在县城里细细密密地走。走完街道走小巷,走完老城走新城,连东塔岭上面都去转了两个圈。他真是很开了眼界。他发现县城里的生活原来是很丰富的。想起自己的大半辈子生活,心里冒起三个字:划不来。
他常常会长久地想着这三个字:划不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西旅社那块就成了鸡婆一条街。那街在老汽车站后面。穿过汽车站,又还不是,要绕过一个菜市场,经过一条臭水沟,上一座小桥,再下去。街道不长,不过百十来米,两边有几十户人家。如今好多都不是人家了,变成了窝点。每个“鸡窝”里面,都养了鸡,多则上十个,少则三五个。年纪大的上五十岁了,小的还只十七八。她们都属于夜猫子,白天睡觉,一条街上冷清静,到傍晚边子就都出来了。有的站在门口,不断地往街上洒媚眼,用手把头发撩起好高,有的坐在厅屋里看电视、打扑克、打麻将,很夸张地、尖声地叫、笑。她们都穿得大红大绿,大开大敞,脸上的粉涂得像墙壁。她们都会哼一两支小曲。这条街上的街灯,很暗淡。县城里面很多人知道这条街,也有很多人还不知道这条街。很多人说起这条街就眉飞色舞,也有很多人说起这里就撇嘴巴,吐口水。
街的那头,有一道土坡,土坡上面是几块菜地,经常有人拿了短把尿杓,在菜地上浇水。菜地挨着居委会后院的砖墙。
满花听说过鸡婆一条街。她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不过这种事情与她无关,听说了也就听说了,没有在意。那天,她出去办事,回来时路过老汽车站后面的菜市场,顺便买了点菜,出来时,一抬眼看到城西旅社旁边的小桥上站着细仔苟。
细仔苟背着手,偏脸往那条街里头望着,一副悠闲的样子。
满花站了一会,才朝细仔苟“嗨”了一声。
她看到父亲转过脸来的时候,眉头是惊跳了一下的。她皱眉看着父亲慢慢走下桥来。
满花狠狠地看着父亲,问:“你怎么在这里?”
细仔苟闪烁着眼睛,说:“这里不能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不可能!”
“这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我就是不知道。”
“你常来这里吧?”
“头一回。”
“骗三岁小把戏啊!”
“我骗你作什么?要骗你,倒转来,我是你的崽!”
“你发神经哩!”
“我不这么说,你不得信。”
“我就信你是头一回。你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随便逛逛。”
“你要逛也到一些好地方逛。这样的地方不要来!你是作外公的人了!”
“我做什么还要你来教么?”
“我不是教你。是告诉你。”
“我不需要你告诉!”
细仔苟黑着脸,转身走了。
满花呆了一霎,跟在后面喊:“我买了菜,晚上过来吃饭。”
“不吃!”
细仔苟头也不回,一拱一拱地走远了。
他佝偻着背,显出了一种老态。满花在心里叹了一声。
满花返回菜市场,抓了只半大的母鸡,到家用生茶油加料酒焖了,出门又买了瓶酒,在晚饭边子给细仔苟送去。
细仔苟还在床上睡觉,门却没有拴,一推就开了。满花站在床边上,叫了他两声,细仔苟才慢慢坐起身,两眼迷迷瞪瞪地发梦忡。
满花问他:“不舒服?”
“有一点。”
“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
“要不要到医院看看?”
“不消——看也是空的。”
细仔苟一边用脚在床下探着鞋,一边又说:“人老了就跟那树老了一样,空了心,枯枝多了,病痛也多了。我算是健旺的,毛病不是太多。就是血压有点高,心脏不蛮好,还有可能是一辈子跟棉花打交道的缘故,肺不太好,劳累不得,一劳累就出气不赢。”
满花说:“这就要你自己注意点,感觉不对的时候,即时去医院。”
细仔苟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估得到,暂时不要紧——暂时死不了。”
“又说痴话了!”
满花就把碗筷摆上,斟满酒,招呼细仔苟在灶上坐下。焖鸡肉的盖子揭开了,好香。
细仔苟拿双筷子给满花,说:“你也一起吃。”
满花挑起一根葱头送进嘴里,慢慢嚼着试味道,说:“你还是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
“不去!”
“做什么不去呢?一家人三代同堂,热热和和,我们也好照扶你,有什么不好?”
“不好!”
“那就算请你帮我的忙好吧。最近生意很好,我们忙不赢,你去帮个手。”
“我都做了一世了,做不动了。”
“如今打棉絮没有那样辛苦了。木磨盘换作了铁磨盘,电动的,不需人上去踩,一按开关,推着转就是的,很轻松。”
“带电的物件我不会。”
“我教你。包你半个钟头就会。”
“我老了,手脚都是硬的,什么都学不会了。一天就晓得吃三餐饭。”
“那你住我那里去,每天坐着,吃好三餐饭,顺便带带外孙。你不知道,你那外孙三岁多了,越来越调皮,不听话,就只一样,记得外公。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讲起外公。我今天给你送菜过来,他还抱住我的脚要跟起来。他直讲要陪外公喝酒酒。”
“呵,呵呵呵呵……”
细仔苟笑了,端着酒杯的手不住抖动。
他说:“我是有一番日子没有看到我的外孙了。几时我去看他,吹唢呐给他听。”
“是哩是哩,他最喜欢听外公的唢呐了。搬过去住吧。”
“不去。”
“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肯去和我们一起住呢?”
满花又挑起一片姜片放口里嚼着,眼睛不看父亲,神色是分明有点难看了。
细仔苟咂着嘴巴,说:“也不为什么。就是我自己一个人住,自在些。”
满花说:“你跟我们住在一起,你有单独的房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自在?”
“不自在——不去!”
满花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说到要搬过她那里去住,父亲的态度就这样决绝。她冷着脸子说:“随你随你。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哪天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
细仔苟嘿嘿地干笑,说:“你放心。我一时还死不了。我小时候算过命的,要活七十岁。”
满花说:“我巴不得你活到一百岁。”
细仔苟摇头说:“到底是我的女崽,嘴巴会讲话。人要生一百岁那会成精怪了,想一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味道,我还是活七十岁尽够了。人生好比歇凉亭,走一程,歇一脚。我现在是到了歇脚的时候了,就该把没有享过的福好生享受一下,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也不冤枉到人世上打了个转身,就心满意足了。”
满花说:“晓得好好过日子了,好哩!”
满花把嚼过的姜吐在灶灰上,记挂着那头一家人还没吃饭,起身要走。她扯开抽屉看看,里头空光光的,就掏出点钱放进去。
满花说:“以后没有钱花了就开声。我走了。”
细仔苟头也不抬地说:“走吧走吧!”
满花怎么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父亲突然死了。
细仔苟是死于心肌梗塞。
满花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时候父亲的经济已经很窘困了。县城里冒出来一个洋乐队。他们一色的年轻人,面容清俊,高矮适中,穿白制服,戴大盖帽,脚着长统鞋,胸前吊黄绶带,特别精神,吹洋号,敲洋鼓,拉大提琴小提琴,还走正步。县城的人喜欢新鲜。一听到洋号吹起来,人们就跟过去追着看。挤在前面的几层都是妹崽和小媳妇。她们也看洋乐器,更是看人。一双双眼睛都火辣辣无所顾忌地直盯着看。细仔苟和他的老伙计们也跟在人后看过几回,看得心里直冒酸水,妒火中烧。他们知道这下死定了,几个老家伙和几件老乐器肯定是竞争不过这些人的。他们越看越丧气。
洋乐队一起,把本来不多的生意都抢过去了。细仔苟的唢呐在衣柜上面,很久不动,已经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了。
满花知道父亲断了经济来源,倒也不是很着急。她现在又在衙门口对面租下了一个门面,生意看好,以他们两口子的收入,要粗茶淡饭养活一家人还绰绰有余,完全能够负担得起父亲的搅用。她也清楚细仔苟那人死要面子,不等他开口,先就把生活费主动送过去了。隔个十天半月,心里划算着差不多了,她就会过去一下。她做了好菜,就总想叫父亲过来吃,可是,无论怎么说细仔苟都不肯来。只是有一次,她焖了一腿狗肉,去跟细仔苟一说,颠颠地跟着就来了。那次的狗肉,有一半都是细仔苟吃了,吃得一嘴的油,直打饱嗝。后来又有过几次。每次都是一叫就到,海喝海吃。她不明白父亲怎么会一下子这么喜欢狗肉。
满花朦朦觉得,父亲总在躲自己。她这人粗心,感觉到了的事情不会去深想。再说她也忙——实在太忙。清早起来,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下楼站到工作台跟前去了。她总要做一阵事,才吃早饭。早饭是包子。她一手抓着包子吃,一手还抓着电动磨盘的把手在压棉絮。她就那么一刻不停地做下去。停下来的时候,抓紧做点家务。洗菜,洗衣服,掏煤膛生火,给细崽喂饭,每天还要去衙门口的门市里走一轮,看看那里的生意情况。其实老公运生是个很守责又很尽心的人,一切都打点计算得熨熨贴贴,不会有差误。但她不去走一转,看一看,总是不放心。然后又急匆匆返回家,开起电动磨盘,绕着木台子游走。她让细崽也跟着她的脚步走。细崽就举着一根棒棒糖,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咿哑闹嚷。她就这样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地忙碌,脑子里再不可能想事。
细仔苟不声不响又搬了家。满花晚上过去看他,只摸到门上一把冷冰冰的弹子锁。她拐到前头去问房主。房主摸了半天脑袋,还是不清楚细仔苟搬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留下任何话,一部板车装起全部家当,哐啷哐啷就顺着巷道走了。满花又跑到南门街上的老石脚家里去寻。老石脚一听就骂起来:“这老榨骨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这样不晓事,搬家都不告诉自己的女崽一声?!”他已经个多月没有见到细仔苟的面了,自然不知道他的行踪。满花又找了几个地方去打听,都没有人答得出来。一个大活人突然一下子就连影子都捕不到了,这让满花很空茫,越寻越恼火。一气之下,她不找了。她踩着石板街道登登登地往回走,心里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气吼吼地想:不找他了,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最好一世再莫见到他。
可是她第二天又去找了。访遍了半个老城,还是不见踪影。
细仔苟是在第三天出现的。
细仔苟往门背后的竹凳子上轻轻坐下,就勾了头,不作声。他只把一个乱蓬蓬的已经花白的脑壳顶给满花看。
“你那头上有花啊,蛮好看啊!”
满花骂他。端了茶走过去,直直地站在他面前。细仔苟冒起头瞟她一眼,接过茶喝了。
他把茶叶抠出来放在嘴里嚼。
满花问他:“搬家了?”
细仔苟把茶叶吐在门口街上,说:“搬了。”
“做什么这时候想起要搬家?”
“那里不好住。黑,邋遢,漏雨。”
满花想起那间小巷深处的房子是黑,是邋遢,下起雨来漏得人都没有地方躲,搬了也好。就点点头。
“你要搬家也该先报个梦,让我去寻也寻不到人,心里空着急。”
“你也是空着急。我迟早会来告诉你的啊。”
“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东塔岭那边。”
“到底是东塔岭哪边?没有地名的?”
细仔苟就说了新城区的一个小区名字。
满花惊奇地问:“你还有钱租那样好的地方?”
细仔苟低下头去说:“没有钱哩。我也是瘦鸡公屙硬屎,霸蛮想试一下住新房子的味道。”
满花说:“我知道你就是来打我的主意的。——要好多钱?”
“这次你要多出点血——给个万把块钱吧。”
满花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要好多?”
“一万块。”
“你口一哈,气一喷,不怕吓住我?”
“你觉得有点多?”
“还不多?那房子镶了金边?这样贵。”
“租金倒不蛮贵。我也就打算住个把月,过个瘾。只是说住在那种地头,太寒酸不行,更加给人看不起,总还要添置一点东西,还要有搅用,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数字就可观了。”
“这样多钱你要我一下哪里拿得出?”
“想点办法。我知道你会有办法。我不会扯常来吵烦你,一世人可能也就这一回,你就让我满足一回。”
细仔苟的样子有点巴巴的,让人可怜。他的眼角、嘴角,积着儿团青淤,脸上皱纹像用刀切出来的,又长又深,气色晦暗。十几天不见,好像又老了几岁。满花心里咔地痛了一下。
“好好,我尽量去凑。”
满花走到门口,回头又补了一句:“我是前世欠了你的哩。”
细仔苟嘟噜着说:“哪个叫你是我的女哩!”
满花远远答道:“好哩,你养我小,我就要养你老。该的。”
满花小跑到衙门口对面的门市里,把这天的营业款全部清回来,又上楼到房间翻抽屉,整票子零票子积了一堆。清点出来,还是只有九千块钱。
满花说:“你看到的,全部在这里了。”
细仔苟乱点着头说:“我眼睛都观了场哩,你是尽心了。”就抓起钱小心地揣进兜里。
满花随他一起走出门。细仔苟偏脸说道:“不消送了。”满花说:“我同你一起走,去看看你的房子。” 细仔苟摆手说:“就一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满花说:“我要去找到地方。”
两人出了正街,叫过一部摩的,满花叫父亲先坐上去,自己巴在后面坐着。摩的轰轰地飞跑起来。满花贴在父亲的后背上,感觉到那背上尽是骨头,生硬生硬地,让人心痛。
细仔苟租的房子在三楼,居然是一房一厅,还有厨房、厕所。厅里的玻璃窗户很大,很明亮。厨房、厕所都装了排气扇,开起来没有点声音。房间里只架了一张单人床,铺着那床用了好多年的印花棉被,显得空荡而寒酸。仰在床上,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东塔岭上尖耸的塔身,还有塔身背后廖廓的苍天,一派晴明。
满花说:“很舒服啊,你会租地方哩。”
细仔苟赶紧说:“是吗,你说好那就真的是可以哩。”他一直跟在满花身后,心里忐忑不定,偷偷用眼角窥探她的神情。听到她说好,心就放下了,咧开嘴巴笑起来。
满花又说:“住得舒服你就多住一番日子。租金不要紧,我赚得回来。”
细仔苟说:“我不得住好久的,过过瘾就会搬回去住。”他让满花放心,不必经常过来看望。
满花真的就放心地走了。
城西旅社悄悄住进了两个妹崽。两个人是双胞胎。差不多的高挑身材,差不多的脸模子,双眼皮,披肩发,皮肤都很白,水色子很好。不同的是一个在下巴尖上有粒黑痣,一个在眉心中间有颗红痣。黑痣的是姐姐,红痣的是妹妹。据说两姊妹从省城过来,也有说她们是桃花江人。有的人会唱“桃花江是美人窝”那首歌,偷偷潜去看过,回来说,果然名不虚传。
她们入住城西旅社,还能做什么呢?做的当然是皮肉生意。外来和尚会念经,哪行哪业都一样。她们的价格是本地“鸡”的三倍。本地“鸡”做一次一百块,她们三百。也可以包夜,价钱翻番。有人为了区分两姊妹,私下各取了个外号:下巴尖上有黑痣的叫奶葡萄,眉心中间有红痣的叫一点红。外号很快传开了,不少人都知道了奶葡萄和一点红。
细仔苟也到城西旅社去看过。一看之下,心思大动。他把两姊妹一节一节地作了比较,各有千秋,难分高下。最后,他挑了一点红。一点红的那颗红痣让人动心。
细仔苟租了新房子,换了新被面、新床单,给床头灯的灯罩上蒙了红纸。灯光一亮,满屋子漫漶着红色的光晕,溶溶漾漾,也是一种情致。细仔苟悄悄把一点红接到家里,住下了。他把大门锁了,把住房门关了,把那支唢呐供在窗台上。他把床头灯白天晚上都开着。他把自己想象成新郎公,在彻天彻地的唢呐声中,携着一点红拜了天地。他真的像新郎公一样满情着急切和躁动,近乎癫狂地把积蓄了几十年的热力喷泄出去。他一次次地被淘空。又一次次一点一点慢慢积聚起力量,发动攻击。他感觉越来越疲累,越来越虚。偶尔下床走一走,两只脚像被抽筋刮髓了一样,虚飘飘的,踩不到实处。每次发力,他都咬牙拧眉,能听到身上的骨骼咔咔地响,十指却冰凉,一声紧一声地喘。
床头灯一直亮着。
细仔苟有四天没有出门了。
到第五天下午,满花敲开了他的门。
那天下午,满花正推着铁磨盘做事,突然一阵热燥袭上来,接着心口就突突突地很不安。她捂着胸口默了一会神,猛地丢下铁磨盘,走出街口,搭上一部摩的,直奔东塔岭下。
她敲了好久才把门敲开。
门一开她就惊住了。她看到厅屋中间站着一个个子好高的女崽。那女崽瞟她一眼,把手里缀了只小熊猫的挎包挂到肩上,朝门背后的细仔苟说声:“老板,走了啊!”她说的普通话不标准,很难听。
那女崽擦着满花的肩膀走出门去了。
细仔苟从门后闪出来,一言不发地关好门,慢慢走回里屋,侧身躺下了。
满花跟进去在床跟前站住,冷冷地问:“刚才出去的那女崽是什么人?”
细仔苟闭着眼睛,懒懒地说:“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
“就是客人哩!”
“是做什么的客人?”
“你说是做什么的客人?”
“我看她就不像个好人。”
“也不是坏人。”
满花在房子里到处转了转。先到厨房。厨房里一派凌乱。案板上摆了一条腊肉,几根香肠,锅里剩了小半锅米饭,旁边的两只碗、两双筷子都没有洗,两瓶药酒一瓶空了,一瓶还有一半,油罐子盐罐子都打开的,地下一堆青菜,叶子已经发黄了。再看厕所。厕所倒还干净,只是到处水渍渍的,气味十分难闻。满花只探了下头,赶紧打了转身。
满花返回到里屋,细仔苟还在躺着,一双腿蜷了起来,看着就像一枝干枯了的杂树。床头灯大白天也亮着,映得房子里红红白白带种诡异。满花一把扯掉灯罩上面的红纸,正想说话,就见细仔苟翻了个身,脸朝另一边,疲弱地说道:“求你回去好吧?我现在只想睡觉。”
满花也真不想跟他再说什么了,转身就走。
她听到父亲在里面又说:“你给我把门关好。”
满花脚底踟蹰了一下,砰地带关门,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满花仍然余气未消,就跟运生说起在父亲家里见到的那个女崽。运生忽然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说那女崽眉心有粒红痣?”
满花说:“我看得很清楚,就是眉心有粒红痣。”
运生一拍桌子说:“那肯定是一点红。”
“什么一点红?”
“哎呀,那是只鸡婆哩!”
运生就把奶葡萄和一点红的事情说了一遍。说了桃花江,说了城西旅社,还说了包夜什么什么的。说得颠三倒四。
满花好一阵才听明白。一明白就感觉胸口给堵住了,一堆乱草样丫丫杈杈扎得生痛。她呜呜啊啊地咒骂:“砍头打靶剁脚筋的啊,那女崽比我还小一截哩!那女崽要高他一个头哩!那女崽一身的骚气哩!他还一下要走我九千块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他一开口,我急促急忙就给了。要找也找个好人啦,那样去打鸡……”
她忽然警觉地瞪圆眼睛,厉声问运生:“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运生说:“在门市部听别人说的。门市部成天人来人往,坐在一起还不就扯些烂事。”
满花说:“我警告你啊,不要去做丧德的事!”
运生耸着鼻子说:“我不会去做那种事。”
“我看你刚才说得那样起劲。”
“我很起劲么?”
“说话的神气跟以前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话说是那样说的。——赶紧把饭吃完,我要洗碗了。”
“不吃了!”满花气冲冲地把碗顿在桌上,站起来,叉着腰,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返转去,把那老榨骨骂一顿饱的!”
运生说:“不去了吧。今天太晚了。”
“那就去城西旅社,我要找到那两个婊子!”
“找她们干什么?”
“我要打她的嘴巴,扒她的皮,倒她的丑!”
“你这就叫作尿不臭挑起臭。这一闹,天下人都知道了,我们在县城里还待得下去?”
满花就踢运生一脚,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气死我呀!”
运生说:“再踢我一脚。只要你气消了就好。”
“你怕我不踢啊!”
满花就又踢过去一脚。运生痛得呲牙咧嘴,单脚跳着,在原地转了两个圈。
满花没有看他,嘟着嘴,心里还是气。由气而恨。她想假如父亲是块红薯干,她一定会一口把他吞掉。一晚上都恨恨不已。
谁知细仔苟就在这天晚上死了。满花叫派出所的警察验看过,他是死于过度疲劳以后的心肌梗塞。警察还分析出,细仔苟半夜饿醒过,自己起来吃了东西,喝了一杯酒。
满花哭得很伤心。好悔。好怨。好痛。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她安葬完父亲,把他的遗物集拢在一起,选了个夜黑天,堆在南门外戏台楼后面的十字路口上点火烧了。我们那里的人相信人是有魂魄的。当地有个说法,人死,魂魄十日不散。要想人死魂散,必须把遗物放十字路口烧了,魂魄回来也找不到路。满花不想父亲的魂魄再到家来搅扰清静,就依了旧俗。她只把细仔苟的那支唢呐带回了家里。
满花把唢呐随手放在楼下的电视机旁边。
办完丧事了,满花瘦了一圈。照照镜子,她自己也苦涩地一笑。不过哀伤很快就过去了。她很忙。快过年了,很多人家要打新棉被,生意多得追脚后跟。一到逢墟的日子,她的楼下工场里总有好多人进出,语声喧哗,颇为热闹。
这天,又是逢墟。她家的大门打开刚一会,进来两个人。前面是位高个子,满花面熟,但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也是南门口人,听人说他文章写得好。高个子介绍后面那位戴眼镜的是省城来的客人,下来采风,专程收集《伴嫁歌》。他们听说细仔苟唢呐吹得好,会吹很多《伴嫁歌》的曲调,特意过来拜访。满花听说,眼神黯了一黯,拖两把椅子给他们坐下,才告诉说,父亲细仔苟已经过世了。
两人略感意外,寒暄几句,起身欲走。一抬眼,看到电视机旁边的唢呐,便问:“那就是老前辈吹过的唢呐么?”满花答着:“是哩是哩。”就过去把唢呐拿了过来。
戴眼镜的接过唢呐,把玩一会,说:“这是支土唢呐哩!”
满花说:“是我父亲自己装配的。人家唢呐的嘴子头安的是铜片,我们这支配的是一枚铜钱。是我父亲从我脖子上的长命锁里取下来安上去的。他说这支唢呐跟我的命连着哩。”
“哦——有意思。有意思。”
戴眼镜的抚住唢呐,在那枚铜钱上摆弄一会,斗在嘴里一吹,竟然响了——
“呜——啦啦——”
戴眼镜的很高兴。他想把唢呐带回去。他直率地问满花需要多少钱。他强调自己不是收古董做生意(这支唢呐也算不上古董),他只是想带回去,放在博古架上,作个摆设。
满花想都没有多想,只说:“你要有用,就带回去。什么钱不钱的。”
戴眼镜的放下一百块钱,握着唢呐走了。
说来奇怪,唢呐一拿出门,满花也丢了魂一样,整天做事都没了神气,心心念念的,若有所失。晚上,她刚睡下,父亲就到她床边来了。父亲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的唢呐呢?我的唢呐呢?……
满花一晚上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第二天,满花起得很早。一开门,一眼看到那位戴眼镜的文化人正站在门口。
他是来还唢呐的。
他也是作了一夜噩梦。他住在县里迎宾馆的一楼,一夜都听到吹唢呐的声音。呜呜咽咽。凄凄切切。亮亮喇喇。哩噎哩噎。既遥远又近切。既尖细又粗砺。黑了灯有。亮了灯也有。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安生,不等天亮就捧着唢呐找过来,还回给她。
满花双手接住唢呐,紧紧抱住,对戴眼镜的鞠了个躬,说:“你若不来,我也要找你哩!”
“那好,物归原主,我可以睡安稳觉了。”
满花抱了唢呐,返回屋里,正好运生走楼梯下来,她就把事情给老公备细说了一遍。运生大惊说:“有灵哩。你不该把父亲的唢呐给人。”
满花说:“我是一想起父亲的一些事情就有气。只想着把他的最后一个物件给了人算了,眼不见,心里清静,以后就把他忘了。哪里知道骨肉的情分是怎么都没有解的。”
运生说:“是的是的,不管父亲做过什么,父亲到底还是父亲。我们没有理由不恭敬。赶紧,先把它供起来。”
满花说:“其实我也知道父亲这一世人是过得太不容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这样懵了头。我不该哩!”
俩人就一起动手,搬张条桌在楼梯旁边挨墙摆好,把唢呐摆在桌子中间,放了个瓦香炉上去,然后,点燃三支线香。
满花捧着线香,拜了三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