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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向后转”问题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4期
关键词:讲坛当代文学小说家

王 尧

《当代作家评论》和杭州师范大学联合设立一个“批评家讲坛”,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在这之前,《当代作家评论》已经和一些大学联合设立过“小说家讲坛”、“诗人讲坛”等,这是林建法近十年来富有创造性的工作之一。关于文学批评的状况,这几年分歧很大,设立这样一个讲坛,会集中讨论一些关于批评的重要问题。我也被冠以批评家的名头,自然责无旁贷。我们知道,创作和批评的互动构成了文学生产的两个重要环节。文学批评以对创作的及时阐释,开始了文学经典的“初选”工作。这是一种对话关系,没有这种对话关系,文学史的写作就没有基础。我和林建法在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写的导言①王尧、林建法:《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生成、发展和转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1949-2009)〉导言》,《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5期。中谈到了这一点。现在的各种当代文学史著作,当然有写作者的创造性劳动,但对作家作品的论述无疑是建立在文学批评已有的成果之上的。一部好的当代文学史著作,同时也当呈现文学批评的学术史。但这样的著作太少了。“批评家讲坛”在批评家与作家作品对话关系的基础上,又形成了批评者与阅读者的对话关系,这同样是一个文学生产的“现场”,也是改革文学教育的有效方式。我觉得大学文学教育的方式是需要有所改革的,但这不是我今天讲的话题。在中国的大学,对经典的讲解,正在逐渐与我们的精神生活分离,越来越多的文学教授也远离了文学。

现在不仅是对文学批评,对当下的文学创作,许多人通常是用沮丧的判断来表达不满。这种不满的情绪,严格说来,与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真实状况相距甚远。可能更多的是对文学处境、对文学应对处境的方式和成就不满。我们今天的处境,笼统地说,是人文学科被压抑,文学从曾有的中心位置退出。这种情形,在社会转型时期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但它反映的是当代文化的危机。我这样的观点,自然是站在精英主义的立场说的。中国当下的这种状况,在欧美也有相同的情形。美国学者理查德·罗蒂曾经说,学院内,人文学科一直是充满激情的人的避难所,如果哲学系和文学系,都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们将来可能就难再找到避难所了。在他的书中,他引用了一位小说家的话。小说家多萝西·埃利森希望“文学”和她的“写作梦”建立起一种宗教。她在《信奉文学》中写道:“有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一直形单影只,独自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在那里,我们必须坚守某种比我们自身更伟大的事物——上帝、历史、政治、文学、对爱的疗效的信念,甚至可以是正义的愤怒。有时,我认为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它们都是信仰的一个理由,与命运抗争的一种方法,此生有超乎想象的意义的坚定信念。”如果我们还需要信仰的理由,如果我们还需要与命运抗争,我们就不能放弃文学。所以,“批评家讲坛”,不仅是生产知识,同时还应该召唤文学的信念,为我们今天如何生活提供一个参照系。

十年之前,我和林建法一起在苏州大学开设了一个“小说家讲坛”,持续了一段时间。许多著名小说家都到讲坛讲课了,我自己做了一本与小说家的对话录,后来又和林建法主编了一套“新人文对话录”丛书十本,还有一套“小说家讲坛”丛书,收录了几个小说家的讲演。我自己回头看,觉得自己十年来做的重要工作之一,就是主持了这个“小说家讲坛”。我听到有些研究生说,他们就是冲着这个小说家讲坛来考苏州大学的。我想,杭州师范大学开设“批评家讲坛”,肯定会起到比我们当初办“小说家讲坛”还好的效果。我们当初办“小说家讲坛”时,经费很困难,给小说家的讲课费真是太低了,我都不好意思说。但作家们不在意讲课费多少,文学总有一种超越物质的力量。因为《当代作家评论》是个纯粹的学术刊物,很穷,连续刊载了“小说家讲坛”的讲演和我做的对话录,有人便说我给了杂志社多少钱。这实在荒唐。说这些话的人可能内心是没有敬畏学术的感觉的,可能自己花钱干了一些非学术的事。世界上总有些崇高的事不被别人理解。我想,和林建法一起主持“批评家讲坛”的王侃教授,可能也会遭遇到困难。如果不是王侃教授调动到这里,我可能也没有机会在杭州师范大学与同学们见面。要办好一个讲坛,可以忽略不计许多干扰,其中最重要的是守住学术的底线。当时,有种舆论,说如果不到“小说家讲坛”来讲演就不是好的小说家。这个说法当然不能完全成立,夸大了“小说家讲坛”的分量。但确实有小说家托人传话表达来讲演的愿望。可是,我和林建法都很固执,特别是林建法做事的原则比我强多了。任何一个讲坛都要有高度,有自己的门槛,宁缺毋滥。这第一讲,本来是南京大学的丁帆教授来讲的,他不来开坛,我们心里都没有底,但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丁帆教授的同事,南京大学的吴俊教授还在来杭州的路上。所以,我只能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了。

我先对我的题目做一个解释,可能我自己也没法说得透彻明白,因为这当中包含了我本人的许多困惑。这里的“研究”是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论述、文学批评以及相关的理论问题,这是不用多说的。“向后转”,这个关键词,是我对近几年来一些研究出现价值判断倒退这一现象的命名。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这些现象,在去年南京的中国当代文学论坛上,我曾经初步提及。我当时的基本观点是,重返“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八十年代文学”是不可避免的,历史的反思以及对当下困境的破解是必须的,我们任何时候都需要对既往的文学史和文学观点作出反思,但反思与破解,却不能退到那些已经被否定了的立场、观点、方法和价值判断上去。后来的文学发展进程和学术史已经表明这种否定是必须的,也是正确的。我还说到,坚持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是重要的,但现在一些强调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朋友比起周扬那一代批评家,差距太大,也不能从周扬那一代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家的经验与教训出发。有趣的是,评点我发言的朋友,说他没有听清楚我的普通话,把我最重要的这个观点搁置了,说了其他的话。我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还没有到无法交流的程度。所以,我今天在这里把自己的这个观点再清晰表述一下。各位是不是清楚了?你们听清楚了,对我是个安慰。在南京的论坛上,我还没有想到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来概括我批评的这种研究现象,一直想不出来。前几天王侃教授不时催促我报讲演题,情急之中,我想到了“向后转”这个词。可见,思想、观点是在紧张而非缓和中产生的。

文学史总是处在“重写”之中,这是我们已经形成的共识。重写,也总是与当下语境、知识谱系和研究者的价值观有关。这些年,我们的文学观经历了从“形式主义”到“历史主义”的演变,我和林建法在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大系》作的导言中也曾比较详细地讨论过。我觉得,我们现在有个基本的问题需要解决,这就是:我们应当有怎样的历史观?这个问题,我不想从理论上作多少阐释,我想,我们可以尝试地分析一下,中国当代文学史发生、发展和转型的历史语境。也就是说,当代文学是在什么样的“大历史”中生产的。

在讨论当代文学史的基本问题时,我们首先要对“社会主义文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有个大致的了解。我读大学时的当代文学史教科书明确说当代文学是“社会主义性质”的文学,现在有些教材不这样说了,但在研究当代文学时,显然不能离开“社会主义”来讨论。但这个问题实在太大了,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当年,小平同志说不要争论了,可见,如何认识社会主义并不简单。所以,我们缩小点,从“社会主义文化”说起。这些年来,我们通常是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这一提法的,这和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说的这些,同学们上政治课时都学过了。如果越过初级阶段,来谈“社会主义文化”,我们都知道当代历史上曾有的曲折和错误。我觉得,现在有些文学研究者恰恰忘记了历史留给我们的种种教训。

毫无疑问,当代文学有一条基本的线索,就是:文学是社会主义文化想象的一部分。自然,当代文学不全是社会主义文化想象,但当代文学总体上确实是在社会主义文化想象中展开的。我们先来看看,官方是如何阐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党的十五大政府报告是这样定义的:“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就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培养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公民为目标,发展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在解释这一定义时,通常认为,这是面对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综合国力剧烈竞争,面对世界范围各种思想文化相互激荡,面对中国国民素质和人才资源开发的现状,面对小康社会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面对当代中国文化建设的经验教训而提出的科学概念。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基本方针”,我也查了,有关文件是这样表述的:“第一,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第二,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第三,坚持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不断推进文化创新。第四,坚持立足当代又继承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立足本国又充分吸收世界优秀文化成果。第五,坚持一手抓繁荣,一手抓管理。”

这里有我们熟悉的“二为”和“双百”,“二为”是在新时期放弃了“文艺为政治服务”之后提出的,“双百”是新时期以后不断重申的方针,这些方针的提出或者重申,都吸取了以前的历史教训。而如何处理社会主义文化与民族文化传统、世界优秀文化成果的关系,在当代文学史上,也曾经走过很长的弯路。从五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末,这三个方面都没有处理好,这是毋庸讳言的。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之所以有所发展,就是吸取了当年的教训,重建了文学的文化空间和文学制度。如果没有处理好这些问题,也就没有新时期文学。当我们重新来讨论当代文学史的几个重要阶段和相关问题时,我们是不能够忽视这些基本的历史经验教训的。为了更清楚地理解当代文学与社会主义文化想象的关系,我们有必要重读一下周扬等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对相关问题的论述。

在完成社会主义改造之前,关于社会主义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学的提法是很少也很谨慎地使用的,因为此时还处于向社会主义迈进的阶段。在一九五三年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中,周扬对文艺状况的判断是“新的人民的文学艺术已在基本上代替了旧的、腐朽的、落后的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文学艺术”。而文艺的任务是:“劳动人民作了国家的主人;随着他们的物质生活状况的改善,他们需要新的精神生活。为满足群众的日益增长的文化需要,创造优秀的、真实的文学艺术作品,用爱国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崇高思想教育人民,鼓舞人民向着社会主义社会前进,这就是文学艺术工作方面的庄严的任务。”文艺是鼓舞人民向着社会主义而前进,此时的文艺还没有称为“社会主义文艺”。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通篇没有出现社会主义文化和社会主义文艺这样的提法。对文学创作的基本估价也没有提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而是说,“我们的文学艺术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在一九五六年之前,关于文学性质的界定,基本是这样的表述。

一九五六年,特别是一九五八年以后,“社会主义文化”开始成为重要的概念。一九五八年,周扬在《对古籍整理出版的意见》中说,“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文化”。一九五六年基本上完成了生产资料所有制方面的社会主义改造,一九五七年又开始了上层建筑即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的社会主义革命。“思想战线上的革命就是破封建主义的文化、资产阶级文化,立社会主义的文化、工人阶级的文化。”这个时候,“社会主义文化”的提出也就成为必然。当时的主流论述,逐渐放弃了新民主主义思想,甚至也把“社会主义思想”视为五四以来新文化的“指导思想”。强调社会主义文化为现实斗争服务,是从五十年代中期就开始的,周扬在这篇讲话中说,“要建设新文化,一定要以研究和总结当前的问题为主要任务。离开了当前的社会斗争史不能建设社会主义文化的”。所以,社会主义文化是和“现实”、“斗争”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社会主义文化的“当代性”。

在党的指导思想左倾之后,社会主义文化的实践也就成了“社会斗争史”,这就是五十年代中期以后,特别是六十年代中期以后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留给我们的教训。当代文学“十七年”期间的文艺思潮、文艺运动,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一九六○年第三次文代会,便反映了这样的轨迹和特征。郭沫若在开幕词中说:“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全面的持续的跃进,我国的文学艺术工作也得到了迅速发展。几年以来,特别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来,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在三面红旗的光辉照耀下,遵循着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贯彻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我们的文学艺术各个部门都呈现出了百花盛开、千红万紫,大普及、大提高、大繁荣的新局面。这是文化革命的胜利,是党的总路线的胜利,是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毛泽东思想的胜利。”这个时候正式开始用“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来叙述当代文艺。在总结第二次文代会以来的成绩和经验时,郭沫若特别强调了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是两条道路斗争中成长发展的这一经验:“我们必须首先肯定文艺战线上两条道路斗争的重大意义。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召开以来,我国正处在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变革时期。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深入发展,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政治思想战线上的斗争。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政治思想斗争,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每一个斗争中的每一个急剧的变化,必将敏锐地在文学艺术领域内反映出来。因此,六年多来,在文艺战线上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斗争和思想斗争。”“几年来的经验证明: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是在两条道路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是在不断地肃清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中发展和壮大起来的。”创作方法的表述,也从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到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开幕词当然不是郭沫若个人的意见。

从“社会主义文化”到“社会主义文化革命”再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一条复杂的线索。一九六四年,在文艺界整风运动中,开始使用“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这一概念。在一九六六年的“五·一六通知”中,“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两个概念是同时使用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用的是“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到了一九六六年八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以后,“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不再使用,这场运动也被称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

我们现在如果不熟悉这些历史,就不可能在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下讨论当代文学史,特别是讨论作为文学史阶段的“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和新时期文学。当我们熟悉了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历史过程,再对照现在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内容和建设方针,我们就有了判断当代文学的价值观,就应当清楚地知道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提出,实际上已经总结了此前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历史经验,也否定、纠正了以前的错误做法。我从来不否认“十七年时期”有好作家好作品,文学的实际进程和五六十年代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历史之间也非完全对应的。现在喜欢讨论文学史的复杂性问题,我很赞成。“十七年文学”也是有复杂性的。但是,我们即使只是从“社会主义文化”的演变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来看,也会对在“两条道路”斗争中成长起来的“十七年文学”,作出批判性的结论,我这里说的是总的价值判断。包括赵树理在内的那些作家们的创作,不能在根本上改变这段文学史的性质,他们的成绩恰恰表明摆脱政治对文学的控制是何等地重要。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说,五六十年往左倾方向的社会主义文化想象,也留下了“缝隙”,“十七年时期”的个别文本也呈现了另外一种面貌。

这里,还涉及到对“十七年文学”中“革命叙事”的评价问题。“革命叙事”差不多是“十七年文学”的主体部分。在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如果否认“革命”叙述的正当性,显然有悖于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但是,不言而喻,革命叙述的正当性,是不应当排斥革命以外的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性的。所以,丁帆教授说,“十七年文学”是人的失落。关于“革命叙事”,大致分为“革命战争”和“革命建设”两个部分。以“革命战争”的叙事为例,有很多作品留下了“讲述话语的年代”意识形态规训的痕迹。意识形态是如何规训的?一九六六年的《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中,明确提出,“写革命战争,首先要明确战争的性质,我们是正义的,敌人是非正义的。作品中一定要表现我们的艰苦奋斗、英勇牺牲,但是,也一定要表现革命的英雄主义和革命的乐观主义。不要在描写战争的残酷性时,去渲染或颂扬战争的恐怖,不要在描写革命斗争的艰苦性时,去渲染或颂扬苦难。革命战争的残酷性和革命的英雄主义,革命斗争的艰苦性和革命的乐观主义,都是对立的统一,但一定要弄清楚什么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否则,位置摆错了,就会产生资产阶级和平主义倾向”。按照这样的规训,“十七年时期”的一些好的和比较好的作品必然遭到批判:“过去,有些作品,歪曲历史事实,不表现正确路线,专写错误路线;有些作品写了英雄人物,但都是犯纪律的,或者塑造起一个英雄形象却让他死掉,人为地制造一个悲剧的结局;有些作品,不写英雄人物,专写中间人物,实际上是落后人物,丑化工农兵形象;而对敌人的描写,却不是暴露敌人剥削、压迫人民的阶级本质,甚至加以美化;还有些作品,则专搞谈情说爱,低级趣味,说什么‘爱’和‘死’是永恒主题。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东西,必须坚决反对”。这也是《纪要》中的内容。从这段内容,我们也可以看出新时期文学是在对这些论调否定的基础上往前走的。

如果顺着这样的线索清理,我们不难发现,即使是《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这样的“文革”时期文艺的“纲领性文件”,也是社会主义文化实践不断左倾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当然是由量变到质变。《纪要》认为,“十六年来,文化战线上存在着尖锐的阶级斗争”,“事实上,在我国革命的两个阶段,即新民主主义阶段和社会主义阶段,文化战线上都存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斗争,即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文化战线上争夺领导权的斗争”。这一说法和第三次文代会以后的主流论述并没有大的不同。《纪要》所说的“黑八论”——“写真实”论、“现实主义的广阔道路”论、“现实主义的深化”论、“问题决定”论、“中间人物”论、反“火药味”论、“时代精神汇合”论、“离经叛道”论,这些论点也都是在“文革”前受到批判的。这个过程,就是从“十七年文学”走向“文革文学”的过程。

但是,对“十七年文学”的评价,《纪要》和第三次文代会是有根本差别的。前面我说了,第三次文代会对文艺状况的判断是: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艺术是在两条道路的斗争中成长起来的,是在不断地肃清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中发展和壮大起来的。《纪要》则不同,它提出了“黑线专政论”:毛泽东的五篇著作(《新民主主义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等),“够我们无产阶级用上一个时期了”,“但是,文艺界在建国后的十五年来,却基上没有执行,被一条与毛主席思想相对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这条黑线就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现代修正主义的文艺思想和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结合”。这就是所谓的“文艺黑线专政论”,“文革”结束以后,自然遭到了批判。所以,我们在看到这两个阶段之间的“联系”时,也要看到它们的“断裂”。我不是很赞成笼统地提“五十-七十年代文学”,这或许是解释文学一体化的框架,这个框架突出了“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两个阶段之间的相似性,但不便处理两者之间的差异。我说的对“十七年文学”要做出批判性的结论,和《纪要》对“十七年”的否定是不同的。我个人以为,我们要注意到“十七年”时期社会主义文化实践的左倾和“文革”时期极左的关联,但是也要辨析社会主义文化想象与文学创作的复杂构成。

现在,我们要谈到新时期文学。这个概念的命名也是周扬。之所以称为社会主义历史新时期,是因为结束和否定了“文革”。新时期文学的发生有两个背景,一是回到五四新文学传统,二是否定“文革”。在否定“文革”时也必然要重新评价“十七年文学”,这在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会的报告中,有充分的论述,主要精神是肯定“十七年文学”主流是好的,但存在左倾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评价也需要再讨论。我建议同学们把历次文代会的报告找来看看,梳理一下,就会对当代文学发生、发展和转型的轨迹有个大致的理解。

当然,对一九七九年以来三十多年的文学,我们很难简单地叙述和处理。但主要问题相对集中在八十年代,所以,前几年,有许多学者“重返八十年代”,做了卓有成效的反思工作。我们今天的许多分歧,也是因此而生的。我个人的思路是,我们要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背景中重新讨论八十年代的问题,而不能把八十年代剥离出来。在拙作《“重返八十年代”与当代文学史论述》中,我提出了这个想法。后来,我看到有个日本学者说,我这篇文章的观点,为研究八十年代“指明了方向”,吓了一跳,这实在夸大其辞了。但也说明,有学者认同我的思路。如果我们不能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来龙去脉中讨论八十年代文学,有许多问题就无法作出合理解释。

我个人以为,八十年代文学有两点是特别重要的。一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实践,二是文学回到自身的历程。前者改变了文学生产空间,在大的方面重新处理了涉及到五四以来文化与文学的若干重大问题,当代文学得以转型。在这个大背景下,文学才可能回到自身。如果没有这个前提,“二为”和“双百”方针的实现就没有保证,也不可能重新和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和西方进行对话。八十年代西方文学的影响,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问题,是个思想文化问题。这个转型的过程,是矛盾的,有冲突,也有妥协,但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和“纯文学”观念等各种因素的合力,促进了这三十年文学的发展①我在《冲突、妥协于选择——关于八十年代文学复杂性的思考》一文中谈到,“‘重返八十年代’的学术研究,为还原被简化了的复杂性提供了可能”。见《文艺研究》2010年第2期。。而文学本身,又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当代文化的面貌。

无疑,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还不能完全呈现当代文化的面貌,今天的文化结构、形态和价值观处于一个混杂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文学的状况不尽如人意,甚至令人失望。这个现象与八十年代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我在最近写的《如何现实,怎样思想》②王尧:《如何现实,怎样思想》,《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一文中也谈到这个问题,我认为八十年代没有形成“思想再生产的机制”,真正能够成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太少了。思想不能再生产,到了九十年代和新世纪,我们应对现实的能力自然减弱了。但是,我不赞成把今天的困境和问题归咎于“纯文学”思潮的缺失,不赞成笼统地提文学的“再政治化”,也不赞成用过去的方式处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我在《如何现实,怎样思想》中表达了我的观点,这里就不详细说了③我在《如何现实,怎样思想》中的观点是:“重建文学与现实的联系,重新理解文本与现实的关系,显然要重新处理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在这方面,伊格尔顿的思想对中国批评界影响颇深。新世纪以来,关于‘纯文学’、‘文学性’等问题的讨论,在新的学理基础上,对影响了近三十年文学创作的基本问题作出了反思和修正,但同时也存在泛政治化的现象。在我看来,确认‘纯文学’的合理性,是我们今天讨论一些基本问题的必要前提。在对八十年代文学和“纯文学”的反思中,有学者对当年的‘去政治化’作出了新的解读,认为去政治化也是一种政治,并进而提出了文学的‘再政治化’问题。确实,八十年代的‘去政治化’,其背后也有相应的意识形态支持,但当时的‘去政治化’中的‘政治’,明确为‘极左政治’以及它对文学控制的历史。当我们今天不得不承认文学的政治性时,即便是重新处理‘革命的美学遗产’,重新界定‘政治’的含义,也应当谨慎而不是随意地使用‘再政治化’的提法。轻易地使用‘再政治化’,会造成对‘去政治化’历史的否定和解构。”“对八十年代‘去政治化’的重新解读,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祛除文学史研究中对八十年代文学复杂性的部分遮蔽。在后来形成的关于八十年文学的历史论述,与八十年代文学的历史进程存在很大差距。作为八十年代文学主体的‘纯文学’是在各种‘思想事件’中孕育的,由此回到自身,这个生长的互动过程很长时间被文学史论述剥离了,抽象出一个封闭的“纯文学”体系,而对许多作品的解读,也只侧重于形式的一方面。所以,重新突出现实、思想之于文学的意义是对八十年代文学历史复杂性的还原,但这种还原不能转变为对形式探索的否定,对人的丰富性复杂性的否定。”见《文艺研究》2011年第4期。。如果我们在这些基本的问题上退缩,也就忽视了八十年代文学发生的前提,并解构和颠覆了八十年代文学形成的基本面貌。这是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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