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代表作

小 海

村庄组诗(节选)

(之一)

忠实于我的时刻越来越少了

像荒芜的高地上玉米的阴影

海安入夜的凉气比赤脚还凉

比赤脚的河水流动得更慢

以前，我见过北凌河干旱期的青蛙

尾巴在陷落中挣脱了跟我说话

我的母亲还是照看土地的人

我的弟弟仍然是捕捉青蛙的人

不断地数数，总是漏掉一个

收获季节，平原的月亮静穆而晕黄

因为听着梦乡的窃窃私语

我的耳朵已开始隐隐作痒

(之二)

龙卷风看中最漂亮的村庄

没有别的男子来和我竞争

(种桑的女儿，未来的棉花

百里外的年轻人回赠了喜悦)

摇摇欲坠的房子扯着风的四角

遥远的山上，石块是村庄的锁

在两次飓风之间:

河谷的山羊、海上的乌贼

以及飞过平原的鸟儿

都是我美丽富饶的兄弟

(之五)

“蓝是不是占据统治地位”

也许他们和解地坐下

各自搬进自己的房屋

穿他们喜欢的衣裳

重复自身的游戏

蓝，有一双畸形的大脚

倒着行走

到老

又被压在箱底

蓝:大海的蓝

天空的蓝

不用它的舌头

我已听见

在它的孤独和邀请下

蓝色有一块大广场

和全中国的村镇都一样

有人在家乡死去，没有姓名

鸟儿离开云朵，超速高飞

(之六)

骆驼死在山中

恐惧使驼峰膨胀

大象死在沙漠

恐惧使心脏缩小

我们死在村庄里

恐惧使全身发绿

(之七)

村庄的水牛绝望之后

我是海上鲸鱼的祖先

像北极冰的溶点

村庄只是我的一个借口

我看见一条活的尾巴

跑过百年后父亲的村庄

年轻的海安人

加入冰的合唱

我知道真正的水

是腰的悲伤

在那河流与天空分手的地方

(之十)

雨季，整个天空变成了水

我要完成一个穿越海安大地的梦想

河中的花、空中的鹰和海上的神

我是幸福的傻瓜，把时间分作了天空的海洋

正如孩子们坚持移居沙漠的梦想

推着波涛下的村庄周游全世界

而我，是个不愿成为女人之身的女人

将在村庄上度过虚幻的一生

(之十三)

当串场河传出孤独的桨声

我看见村长的儿子唱着歌回家

整个村庄只剩下最后一个浪荡子

灼热的风

好色的大王

穿过茂密的玉米地

今夜畅通无阻

怀疑和贪婪构筑最后的村庄

在亲人找到亲人之前

统治村庄的是史前的鬼魂

(之二十一)

那人中第一的村庄沐着阳光|

皂角树，在咸涩的低地生长

仿佛从我的胸口裂开

北凌河，还能将我带去多远

从溺死孩子的新坟上……皂角树

你向天空长

就像大地对苦难的逃避

你在深冬的风中喧哗

狭小而寒冷

你像那折断的成百双小小手臂

抓住无形的黑暗

摇动虚妄

就像一到时辰就开花的杏树

吐着苦水和梦想

又挤在春天盲目的大路上

一九九二年

北凌河

五岁的时候

父亲带我去集市

他指给我一条大河

我第一次认识了北凌河

船头上站着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

十五岁以后

我经常坐在北凌河边

河水依然没有变样

现在我三十一岁了

那河上

鸟仍在飞

草仍在岸边出生、枯灭

尘埃飘落在河水里

像那船上的孩子

只是河水依然没有改变

我必将一年比一年衰老

不变的只是河水

鸟仍在飞

草仍在生长

我爱的人

会和我一样老去

失去的仅仅是一些白昼、黑夜

永远不变的是那条流动的大河

一九九六年

(以上选自小海《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二○○三)

大秦帝国(诗剧节选)

序诗

太阳，四散的热力

将男人和女人

置放于地球干流的育婴箱

战争，七国的霸业

地球，太阳烤箱里的

一块香面馍

战神喜欢听人类为他们演奏战争音乐会

第一章 始皇帝诞生

1

太后赵姬的香艳

降临东方

驯良美丽的乌鸦

像她新耸动的发髻

多美的宫殿

六国的珍宝堆积如塔

对着池水和春风试新装

始皇帝嬴政尚未成年

2

邯郸阴沉着的天

翻滚过乌云

他或者她去最高的屋顶上记录

天上的搏斗

你们要去喝酒

将恶劣天气赖在一个人身上

有必要看住那些乌有的山峰吗

乌云的宫殿里白雪的窗帘

甲板一样锃亮的巨石

跃动的田亩，动物穿梭

往事确凿的雷电、屈辱、抗争

寂寞是神圣的

3

太阳在恢复力气

从一只荧火虫身上汲取力量

它在寻找一根火石的疑点和破绽

它被缚住的四肢咯咯作响

它的旗帜破败令人作呕

飘忽、阴沉，独往独来

盛气凌人，向地面抛洒同心圆

以狐狸的敏捷，挨家挨户叫醒

三秦子弟

4

帝国永远在颁布法令

帝国永远在说“今天”

可每一天都在被划掉

当我说今天将讨伐赵国时

昨天的桑田已灌浆成熟

当我向明日的楚国下达战书时

昨天的三闾大夫已自沉汨罗江

当我的今日之箭翻山越岭到达辽东时

昨夜咸阳宫阶上

坠落了中箭的金翅蓝羽寒鸦

5

神应允的生活

我们不知道

会借助闪电的应允

真正的神啊

集破立于一身

第三章 咸阳宫的骊歌

太后赵姬的咏唱

爱欲像偷运入宫的一个人、一种植物

后世统称毒品，真是见鬼

如果爱欲上瘾的话

爱欲就会变成信仰

伤害、仇恨、冷漠、背叛

就是最好的戒除之法

嬴政啊，当今的霸主

在赵国的那些日日夜夜

只有我才知道

有的人即便到老

都会有咬食手指和脚趾的习惯

在你，那是安全、自尊

和呼唤母爱的仪式

原谅那些在爱中沉迷、恍惚的人吧

爱欲，也是我个人神圣的仪式

不可剥夺啊

嫪毐的咏唱

太小的时候

你还是个孩子

没学会逃脱

你还是个孩子

没学会谋生

一切尚未失去，也无需错失

后来你入宫

为秦帝国营造了那么多新坟

脚步踩在巨大、静默的尾巴上

假父的命运岂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太后赵姬的咏唱

白天充满黑夜的气息

有人在街道摸索前行

鸟儿安眠，不再起飞

夜间出没的星星吐露香气

街道像漂移的海市蜃楼

宫殿守护者们沉沉睡去

内部的痛苦尤如潮汐

用再现的形式暂时消失

像善于找回梦境的天使

摔死的两个孩子受到夸奖

在晨雾中彼此拥抱

直到挂在树枝上的雾

阳光下蛇一样迅速消逝

吕不韦的咏唱

岁月是一根无声的琴弦

让白天和夜晚

少年和老年

悄无声息地浑然相连

我们的身体不过只是疾病

疾病的怒吼和哀号

我们的身体不过只是幻象

幻象的仓库

一切的变化来自永恒

李斯的咏唱

当你感觉到

云在九天扯拉的时候

你已知道

(出发的)时候到了

你会去某个地方

(一个预言:

你会在西方为相)

赵高的咏唱

在荞麦灰尘里

幽灵们喘息

流动的大马路上

骗子们出发

去征服

去接管

下一座城镇

李斯的咏唱

黑暗才是最古老持久的

不断变换梦境

强壮得可以让地球翻身

语言的流亡者

默认的黑夜一样长

地球以极低的频率颤动

商贾的咏唱

(统一度量衡之歌)

白桦滤过的光线一寸一寸跳跃

金银器店商人正在校准他的秤

工匠的咏唱

我见过建造宫殿、骊山陵墓和长城的人

炎热的工地，入夜有篝火

巨石阵上有捕食的野兽

浓烟在吴楚、中原和北方盘旋

我看见黎明时睡去的奴隶

脑袋开裂，爬满蚊蝇

没有一个女人和孩子来亲他面颊

几朵云朵从北方国境线上过来叮咬

我看到他收到的最深敬意

就是征服之鹰再现

草原民族和义军首领

从世界尽头涌来的海浪

以战争的名义回到大地上

交出湿漉漉的灵魂

术士的咏唱

星星挂在天上

像一群猫头鹰蹲伏在森林里

伟大的预言家们

但不指认你和国家的未来

你是谁，谁是我，谁是谁

先知的咏唱

他有恐树症，像树的阴影一样

不能接触树叶

不能留在树荫下

他有恐水症，在沙漠中死去

他认出天空跪在地上

差点碰到自己的脸

在一条满是泥水的河里游来游去

灵猫的咏唱

十字路口的猫

身上的毛发变灰了

蜂的咏唱

品尝蜂蜜的甜美时

别忘记

蜜蜂们古老君主制的命运

战争、暴行、劳作

富贵、体面、优雅

蛮荒之国也是真与善的国度

耻辱说:我们应当懂得生活

陈胜、吴广的咏唱

一个士卒为我保存的意外惊喜

不能承诺的戍期，就像休耕期

不能承诺的新土地

一瘸一拐，心脏有病的父亲

天空低垂，星辰扬起的尘土你还记得

大泽乡随身携带着好斗者的灵魂和诽谤般的泡沫

向前，无论废墟和墓场，都指向落日的故园

我们唯一信任的东西

为我们保存在孩子般的星空中

和永别的彩虹一样，父亲的星空说:

“苟富贵，无相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们来，我们走，本该如此

咸阳宫的合唱

第一声部

像影子拉长的黄昏

荒芜宁静孤寂

宫殿抹着明亮的霞光

乌鸦翅膀左边的飞檐上

连续性重叠着奔跑宫女的面影

在廊柱与高墙的迷宫中

镌刻着众武士飞翔的名字

第二声部

危险的黑夜

不要以为

我们都睡去了

正好相反

所有人，包括婴儿

都醒着

拱卫我们的

是先祖们在长眠中

发出的光

像绿色森林

覆盖着山冈

像蓝色海潮

催眠着陆地

诗人讲坛 主持人 林建法 何言宏

第三声部

醇酒的青蟾蜍

有上千的疙瘩

流浪者归来

脖子随梦境转动

疾风催醒了钟声

城门的青铜蟾蜍

发着绿光

内部的叫声堪比砖石

再次曝光的鬼影

第四声部

神像腾出它的位置

麻雀们可以吃早饭了

啾啾声响彻云霄之上

(选自小海《大秦帝国》，上海，文汇出版社，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