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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深处的花开,余香犹在?——《古炉》读札

2011-11-19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5期
关键词:贾平凹

金 理

一、生活之流

有时候难免会遭遇一些——借毛姆的话说——“对文学研究者来说是重要的”,“很需要有点毅力也需要花一番工夫”的小说作品,“读它多半是出于一种责任心,坚持读完后,才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我没法从心底里说,我读这本书是种享受”①毛姆:《读书应该是一种享受》,《毛姆读书心得》,第4页,刘文荣译,上海,上海文汇出版社,2011。。最初掂量着《古炉》单行本的厚重时,很担心会面临毛姆所说的冗长而乏味的阅读之旅。幸好《古炉》不在此列。

写的是“文化大革命”,一个我们理应去触碰的题材。之前的伤痕小说在激情控诉浩劫时有掩饰不住的概念化、粗浅化,此后若干“反思”作品迫切于对历史和现实作道德与政治的裁决,寻根文学每每以原始自然、淳朴美德来抚慰社会与人生的挫折。然而总体来说,面对“文化大革命”这样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我们似乎缺乏巴尔扎克、左拉意义上的“小说的文革史”,通过细致入微而又波澜壮阔的社会风俗、世态人情的描写,来呈现时代动荡、政治权力的嬗变。

贾平凹书写“小说的文革史”的途径是师法自然的现实主义②关于“法自然”的现实主义,见陈思和《试论〈秦腔〉的现实主义艺术》,《当代小说阅读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这是延续自《秦腔》的写作技法。贾平凹在尝试这一技法时,心中肯定有不满、意图反拨的对象。雷达曾这样评价《艳阳天》:“假若没有贯穿的动力线——阶级斗争,浩然是很难把生活夹袋中的各色人物吸摄到‘东山坞’这口大坩锅中的,他的创作也很难从狭局走向浩阔;反过来看,由于这一贯串矛盾终究带着人为夸大的痕迹,处身矛盾漩涡的人物就又都在真实生命之上平添着各种观念化的光晕。”③雷达:《旧轨与新机的缠结》,《浩然研究专集》,第214、215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艳阳天》代表着一种集束强光式的写作,为了集中光照、提高强度,不惜图解、观念化,而将更多自然状态的细节推到光圈之外的黑暗中。说到底受制于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在贴近生活的同时要求解释生活,往往把生活本质化和意识形态化。

贾平凹“法自然”的生活流试图反抗的正是以上对现实主义的机械看法。相反,对如下的观点,想必他有所会心:“文学作品是由细节和变奏曲构成,而不是由主题和主旋律构成的——伟大的作品尤其如此”(余华)。“在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中,我们越是看到那‘未经’重新安排的生活,我们就越感到自己在接触真理;我们越是看到那‘已经’重新安排的生活,我们就越感到自己正被一种代用品、一种妥协和契约所敷衍。”(亨利·詹姆斯)①以上余华、亨利·詹姆斯两段,转引自杨鼎川《1967:狂乱的文学年代》,第109、112页,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当然,贾平凹的现实主义也出于文学的虚构,无法做到让“‘未经’重新安排的生活”彻底呈现;不过,集束强光式的写作与“法自然”的现实主义终究有所不同,后者尽量悬置意识形态和倾向性很强的主观判断,拆解掉我们在自然状态的生活流与抽象本质论之间用自以为是的逻辑搭建起来的联系脉络。比如,《古炉》第一百四十二页至第一百四十五页,不算长的篇幅,写暴雨,雨势的凶猛及窑场上各色人等“乱了一锅粥”;然后是霸槽和支书老婆吵架,众人围观;接下来是狗尿苔等人偷偷吃肉……这一路写来,场景、人事、声色,每一笔都舍不得轻易放过,“总要披拂抚弄”,“随时随处加以爱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转换之间又没有因果逻辑。其实生活本身难得环环紧凑,倒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好比没有“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生活之流也就这般“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这几处意思借自周作人谈废名,用来评价《古炉》的行文倒也贴切:“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②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苦雨斋序跋文》,第111、112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二、历史认知:动因、特性、嵌入

贾平凹在《后记》里说,每年十几次地回故乡,墙头依稀还有当年的标语残迹,“有意不去看它”;曾经开过批斗会的小学校,“路过了偏不进去”;当年武斗中分属不同派别、如今满头白发的两个老汉,趔趔趄趄地相扶持着走路,“那场面很能感人”;甚至“有人指着三间歪歪斜斜的破房子,说那是当年吊打我父亲的那个造反派的家,我说:他还在吗?回答是:早死了,全家都死了。我说:哦,都死了。就匆匆离去”。这是现在中国人面对“文化大革命”时常取的态度:回避着、遗忘着、尽量不去触碰、“过去就让过去吧”……记忆真得就如此轻易地放过我们?前些日子看过一则报道: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罹难,儿子在三十三年后刺杀了如今七十一岁、当年武斗中的杀父仇人③周华蕾:《老男孩的复仇》,《南方周末》2011年1月20日。。读《古炉》的时候,眼前常常浮现这位复仇者拔出剪刀的那一刹那,三十多年来,从童年到中年,他一直盘算着向那个不复存在的年代复仇。

“只要人还活着,他必会有记忆”,贾平凹终于动笔“把我记忆写出来”。对于我这样的“八○后”读者而言,《古炉》首先具有的是历史认知的价值。我很认同这样的说法:长篇小说应该凭借丰富的知性因素,即“客观的、历史的、物质的与知识的品质”④范小青、汪政:《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与无关的对话》,《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5期。,来组成呈现其硬度的骨骼,这是长篇与短篇小说的一大区别,它们提供了小说基本的说服力和作家对世界的观察能力。在《古炉》中,丰富的知性因素表现为贾平凹对“文革”如何嵌入乡村、“文革”在乡村发生的动因、特性的精细描绘。

中国革命深深地植根于乡村之中,革命对乡村的进入、革命要获得乡村的支持,必须对乡村的观念习俗、伦理秩序以及深藏其中的乡土理想取一种尊重或妥协的态度。孟悦通过《白毛女》个案的分析揭示,地主黄世仁不仅作为阶级政治的敌人而存在,同时也作为“民间伦理秩序的敌人”而存在①见孟悦《〈白毛女〉演变的启示》,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修订版下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蔡翔:《国家/地方:革命想象中的冲突、调和与妥协》,《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9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在《古炉》中,善人代表着民间伦理秩序的传道者、维护者。有一回他给跟后说病,跟后表示不要听说教,“支书三天两头开会讲道理哩,党的道理社会主义的道理我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善人则答复说:“我给你说人伦。”这里显示的,是秩序的伦常化,用这样的视野来观察,善人诊断“文革”的根源是“国家五行乱了”,学农工商官纷纷扰扰,不各居其位,“走克运,国家元气准不足”。因与民间伦常相背离,善人判定了这场运动的反动性。“文化大革命”对民间伦理秩序的冒犯还体现在其加剧了村落共同体内部的分裂、散沙化。古炉村曾有过人际之间的合作、互惠、信任。比如有一段写道:“开石说:你狗日的参加什么红大刀,你大病重的时候,我们也去看过,也帮过你种地,你倒和天布麻子来打我们?六开儿子说:你家盖房我帮过没帮过活……”类似例子想来不胜枚举。然而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搅动,逐渐出现无组织化:干部不管事、“干活的人越来越少”;出现对峙的利益团体:小说第三十七节写到偷分牛肉一幕,显示出由支书、磨子、天布构成了利益共沾的集团,而霸槽那一派系,“参加的都是对支书、队长有意见的人”。以上几种原因交相纠缠,地方的分裂、散沙化让暴乱趁虚而入,而“文革”又进一步削弱了乡村社会内部的互信与凝聚。

山水清明的村落滋长出猜忌、对抗、武斗,贾平凹显然关注到了这一过程中个体性格的变异,尤其这一性格变异与突发事件互为推波助澜。“每一个个体除了具有某些惯常的精神状态之外,还具有一些变动不居的性格:前者一般说来,只要环境不发生变化,它就是稳定的;而后者则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它往往由突发事件引起。”②古斯塔夫·勒庞:《革命心理学》,第51页,佟德志、刘训练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当环境、传统、法律的约束被打破,正常情况下受到压抑的情感开始爆发,野蛮的原始本能、恶魔性被放纵(尤其体现在霸槽这种过去一直受压制、不得志的人身上),点燃了长期积淀在村落社会中的各种利益冲突。在社会动荡的表象背后,贾平凹勾画了性格变异的诡谲波澜。土改、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无不试图渗透到乡村生产与生活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中去。这一场场运动所造成的乡村人物关系的重组,尤其是精神心理的变异、创伤(贾平凹所谓“历来被运动着,也有了运动的惯性”),应该成为文学深刻发掘的课题。

阶级斗争的系统理论、政党的修辞术语要降落、嵌入到乡土日常生活中发生效力,必须借助村落社会中内生的小传统或方言俚语、习惯心理等地方形式。在《古炉》中,张书记作为走资派的身份与形象,超出了古炉村村民的认知范围,无从打动他们;真正引发起大规模抵触情绪的,是张被检举揭发出贪污古炉村瓷货。在农村生活普遍贫困的年代,部分人的富足、分配中出现的不平均现象都会引起人们的不满;“在农业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并实行农业集体经营的年代,农民特别愤恨少数干部利用权力侵吞集体财产的行为”③张乐天:《告别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13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正是借助了这一习惯心理,借助对“有朝一日古炉村就被他们挖空了”的敏感与恐惧,霸槽在村民中打开了扳倒支书的缺口。“霸槽说:你送瓷货才连任了支书吧?霸槽这么一说,院子里的人就沉不住气了,支书平日是个老虎,批评过这个也训斥过那个,只说他是支书哩,代表了党,要给村人谋利益哩,没想咱都穷得叮咣响,他却把瓷货那么大方地送别人,给别人送了黑食才连任了支书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贪污犯朱大柜!也都跟着喊:打倒!打倒!”上述对地方形式的“借助”,或许正是“革命”发生的真相之一,政治运动的主张并不可能彻底替代农民自己对“敌人”的确认逻辑,“在一个地方革命刚刚开启的时候”,当政治运动上层发动者的标准与农民自身固有的标准不一致,或运动的旨求超乎农民的认知范围时,前者的标准与旨求,“在实践中大多还是无形之中迁就于革命农民的情感和利益考虑,转而尽量寻找与农民有关‘敌人’的叙述结构相吻合的对象作为革命组织的‘敌人’”①陈德军:《乡村社会中的革命:组织、敌人与控制》,《近代中国的乡村社会》,第155页,复旦大学历史系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这一“寻找”过程,正为霸槽之类蠢蠢欲动者大开方便之门,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标与民间欲望之间、上层权力集团的意识形态与下层民众社会之间发生关联的途径之一。所以我们也发现,《古炉》中那些看似散乱一地的日常细节,无不密密麻麻地牵连着村民们的“情感和利益考虑”,诸如邻里冲突、不同姓氏不同家庭之间的摩擦、本地人与外来人的宿怨等等,即刻又草蛇灰线般汇聚在一起,共同扭结成“文化大革命”暴乱在乡村中点燃的导火索②“文化大革命”使长期掩盖着的各阶层间的潜在冲突一下子爆发出来,实证研究已揭示,群众在“文化大革命”中扮演的并非毫无理性的行动者,“对代价和利益的精打细算自始至终充斥着‘文化大革命’的方方面面”,不同个人“在‘文化大革命’前社会中之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参加哪一派”。王绍光:《理性与疯狂:文化大革命中的群众》,第290、301页,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古炉》写“文化大革命”在基层的发生,我以为其中最精彩也最能体现作家识见的地方正在于,贾平凹没有遵循“外部”世界冲突、高层权力斗争“直线侵入”原本宁静村落的习见图式,该图式中深藏着一种巨大的断裂感——“文化大革命”之前的社会、生活与“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间的断裂。其实在灾难过后,人们的创伤记忆中总不免有这样的断裂感,将灾难发生看作巨大的断裂,看作“他者”的罪行对“无辜”的“我”之前公正、美好生活的打断。这里未经省察的是:灾难是从天而降的吗?“我”能自外于灾难发生吗?之前的生活中是不是也存在不那么公正、不那么美好的事物呢?贾平凹的高明之处在于,以大量篇幅、流水账的笔法来铺陈“文化大革命”前那些看似鸡零狗碎的冲突、摩擦、宿怨,对于古炉村而言,“外部”世界确实提供了导火索,但为这导火索堆积起可燃物的,正是平静表面下长期积聚的利益纠纷、村落内部关系秩序中的不平衡,以及这一不平衡对人性的潜在扭曲。

三、“各人在水里扑腾”

贾平凹很自信,“我观察到了‘文化大革命’怎样在一个乡间的小村子里发生的,如果‘文化大革命’之火不是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点起,那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却怎样使火一点就燃?”③贾平凹:《古炉·后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古炉》要呈现的正是:历史性事件如何降落到乡村家常世界里;不同利益代表者如何各怀心事又集体投入到浩劫中;以远大革命为目标的框架体系,如何与农民深陷在对当下生活的即刻关注,尤其是他们的“情感和利益考虑”发生耦合?

但这种呈现并不只服务于历史认识论,其自身是一种文学的形式,这两者在《古炉》中有着浑然的融合。比如上文提及的那些生活之流中密布的细节,往往埋伏着“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导火索。而就文学来说,看似散乱一地的细节,倒也并非“细节肥大症”,“一滩泥塌在地上”而“就事说事”。其实只要是日常的、出自作家的真切感受,便是自然的、真实的,这样的细节哪怕鸡零狗碎,也多少暗藏着时代剧变的信息。《秦腔》、《古炉》能够将日常生活细节和历史、社会生活的真实贯通起来。

《古炉》对“文化大革命”历史的揭示,是通过师法自然的现实主义、形散神聚的细节展现、众多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文学语言的中介来呈现的。说到小说中的人物,让人过目难忘的首先是霸槽。从人物形象而言,他可被看成混混、痞子一类,平日里无所事事在村里游逛,时间、精力和兴趣并不被土地劳作完全束缚,在特定时期利用了混乱的群众心理,煽风点火,进而构成群体暴力行为。但霸槽也能被归入“革命盗火者”的形象谱系:未成家立业的青壮年农民,富于反抗精神,平素对地方上的领袖人物(如支书)多有抵触,由于外来者(《古炉》中是黄生生)的动员,甚或离开村庄到外面受到熏陶,再回乡建立组织(“榔头队”)、点燃“革命之火”。从性格来说,霸槽与周遭守旧静态的乡村世界格格不入,他身上似乎总蓬勃着一种不可遏抑的生命力(村民们都觉得霸槽“厉害”)。这种力量根植于人生命的原始冲动,有创造性,一旦爆发出来又对世界构成巨大的破坏,正是陈思和界定的“恶魔性因素”。霸槽身上具备既邪恶又有正义感的一面,比如与村民相比,他能更公平、亲和地对待狗尿苔。霸槽和支书(及天布)的争斗,很容易被写成路线政策或人格品质的冲突(《古炉》中却借人物之口一再表示霸槽、支书是同一类人)。政治的道德化、人物形象的脸谱化是很多反思“文化大革命”作品中根深蒂固的观念,然而止步于此恰恰限制了对历史反思的深度,也轻松放过了对这场政治灾难性质与根由的探寻。贾平凹拒绝作“道德归罪”,所谓“归罪”是指“依教会的教条或国家意识形态或其他什么预先就有的真理对个人生活作出或善或恶的判断,而不是理解这个人的生活”①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第15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其实文学试图要做的正是展示、理解“这个人的生活”:他心灵深处的委屈、遭遇压迫愈显反抗的生命冲动、恶魔性因素的爆发以及最终与此爆发一同被碾碎的过程……通过这样对复杂人物生命经历的具体展示,我们对历史的反思,就不是将霸槽绑定为承担全部罪责的恶人,而是去追问:如何警惕每个人心中(而不是只有恶人心中)都可能潜存的恶魔性,社会如何发展才能为人性寻觅到健康舒展的空间。

一般来说,人物众多往往是小说写作的大忌,但也是考验作家笔力的标尺,那些塑造大规模人物群像而又“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金圣叹:《水浒传序三》)者,大抵都是传世经典,比如《水浒传》、《红楼梦》。《古炉》中出场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众多,初看给人头绪纷繁之感。但细思之下可能也藏有作家深意。泰纳曾宣称历史学家以样品为材料,处理的是类型,而非个体:“十八世纪的法国是什么?两千万人……两千万根交织构成了一张网的经纬线。这张有无数结节的大网,不是任何人靠记忆或想象能就其整体清楚地掌握得住的。说实话,我们能有的只是碎块断片……而史学家的唯一任务,就是把整张网恢复原状……幸好,古今无二致,社会包括了团体,各个团体由彼此相像的人组成。他们生在同样的状况中,由同样的教育所塑造,关切同样的利益,有同样的需要,同样的口味,同样的习俗,同样的文化,同样的生活基础。见到了其中一个人,无异于见到了他们每一个人。在每一种科学中,我们都是借选取来的样品而研究一类事物的。”①转引自以赛亚·伯林《历史是科学吗?》,贺照田主编:《并非自明的知识与思想》,第355页,钱永祥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史学与文学在再现历史时各有专擅和怀抱,前者心无旁骛于“大网”的整体,这“不是任何人靠记忆或想象能就其整体清楚地掌握得住的”。而文学恰与此相悖,它仔细打量“大网”的罅隙里每一处盘根错节的脉络,执著关注特定空间中的“每一个人”。尤其当遭禁忌的话题板结成统计学的数据、知识之后,密切关联着具体性、感官性、现场性的文学记忆如沸水融开坚冰,让单一的历史叙述变得复杂可感。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典型的以“人民的名义”制造灾难,又以这同一名义加以清算的历史事件。掩藏在“公意”代码后的、抽象的“人民”、“民众”往往成为限制反思深入甚或自我赦免的策略、借口,“抽象是记忆的最狂热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且常常赞许淡漠”②舒衡哲:《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博物馆的光照之外》,转引自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第5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而文学记忆由于其具体性、感官性、现场性注定了是同抽象相抗争的最好方式,它“逼迫我们去直面,而只有通过这种直面才可能真正把我们引入历史原初情境”③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第56页。:特色时空中具体的人如何参与这场运动,他们的意愿、心态与行动,如何扭结成历史行进的力量,“古炉村的人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他们的小仇小恨,有他们的小利小益,有他们的小幻小想,各人在水里扑腾,却会使水波动,而波动大了,浪头就起……”④贾平凹:《古炉·后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古炉》精彩之处,正在于真切、精微地展现了各色人等带着其鲜活多样的性情、气质、形状,“在水里扑腾”的情形。只有写出原初情境才能产生惊心动魄的切身感:设若“我”身处其中,该如何选择?也只有这种扪心自问的追问才能使我们明了:历史并非如烟远逝而与当下不发生具体关联的抽象存在,突发事件中的性格变异以及恶魔性因子,依然潜伏在我们身边,甚至就潜伏在你我心中,这需要时时刻刻加以警惕,避免悲剧重演。

勒庞曾这样描述“乌合之众”的心理特征:一方面,大众听凭感情的冲动而非理性的指引;另一方面,他们轻信领袖的煽动而将感情与意志全然交付。勒庞诚然是社会心理学的大师,但以上断言其实也有武断之处。“人民”、“大众”并非如铁板一块,倒是贾平凹的叙述,尤其是他坚持以“有名有姓”的方式赋予每个个体不同的表现和尽可能的选择自由,让我们充分看到了民众的多层次化和具体面貌。贾平凹既呈现了时势对人的控制、催逼与异化,也写出了紧急时刻人的“抗争的自由”。以《古炉》中蚕婆、狗尿苔、善人、葫芦媳妇、面鱼儿、土根老婆的表现来看,他们甘冒风险地作出趋善的选择。当然,这样的“抗争”是有限度的,但这些人确以实际行动昭示:即便在困难的境遇里,人还是可以选择的;而这样的选择,决定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在霸槽、天布等“破坏性的大众行为”之外,我们看到了由上述人所代表的不被暴乱所侵蚀的民间温情与伦理,这也是“文化大革命”后人心修复的起始与基础。

四、知,不知

狗尿苔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卑贱、受各种人欺侮,但又不是阿Q,当善人死后被胖子作践时,他不顾自身弱小挺身而出。狗尿苔受尽委屈,完全可能像守灯一样趁暴乱来发泄旧恨宿怨,但他持守住善良本性,在缝隙中挣扎向上。小说中狗尿苔与善人关系亲密,“善人是宗教的,哲学的,他又不是宗教家和哲学家,他的学识和生存环境只能算是乡间智者,在人性爆发了恶的年代,他注定要失败的,但他毕竟疗救了一些村人,在进行着他力所能及的恢复、修补,维持着人伦道德,企图着社会的和谐和安稳”①贾平凹:《古炉·后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善人临终前特意“传书”给狗尿苔并且叮嘱其“村里好多人还得靠你哩”,也就是意味着,善人的“宗教”和“哲学”,以及具备的“恢复”、“修补”、“维持”的能力将一并传授给狗尿苔,同时狗尿苔也声明:“我给我婆说了,明年我一定也去上学。”以上几项合观表明:狗尿苔将学习现代文化知识,并延续乡间道德伦理的血脉,他似乎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但也是天将降大任、不可或缺的人物。自然,狗尿苔身上流注着作者的认同感:“狗尿苔会不会就是我呢?我喜欢着这个人物,他实在是太丑陋,太精怪,太委屈,他前无来处,后无落脚,如星外之客……狗尿苔和他的童话乐园,这正是古炉村山光水色的美丽中的美丽……我也恍惚了认定狗尿苔其实是一位天使。”②贾平凹:《古炉·后记》,《东吴学术》2010年创刊号。

韩少功在《爸爸爸》生死争战后惟独留下了丙崽,余华《活着》中一波又一波的风暴打击过后,剩下了孤老福贵和一头老牛。但在《古炉》描绘的浩劫之后,呈现的却是一个不乏乐观的历史主体,或者说,救赎的“天使”,站在“文化大革命”收束的当口,向历史未来的展开投去温情的一瞥。《古炉》的末了,尽管“风是跑遍了整个古炉村”,尽管“杏开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贾平凹却刻意写到狗尿苔对花开的感悟,“狗尿苔突然有个感觉,感觉山门下,碾盘和石磨那儿的牵牛花应该是开了”。与这个特殊人物对时代风气转换的惊人预见相对应,小说终章“春部”暗示着一个冬去春来、阴极阳复的时刻。贾平凹袭用了中国古典小说中常见的“季节性的结构框架”,“随着天时的变换,人间热闹与凄凉的情景之间也发生相应的更迭”③浦安迪:《“文人小说”与“奇书文体”》,《浦安迪自选集》,第124、125页,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大千世界的荣枯盛衰交错流转而生生不息,现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刻降临了……

我以为,《古炉》不只是一次回忆之旅,某种程度上也是贾平凹“对治”《秦腔》中惶惑难安的当下生活的产物。也就是说,面对《秦腔》中无法可想的泼烦日子,于是后退,后退到一个众所认同、历史重启的“春天”——还记得“掀开新时期第一页”的作品里,刘心武借笔下人物的抒情么:“现在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春天啊”(《班主任》)。无法找寻到对现实的合理解释,那么沉潜到历史记忆深处去求得抚慰,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有点像卢卡奇所谓通过赋予“过去”以意义、通过“对时间的浪漫遐思”来转换小说展示的“不和谐声音”:“时间无止无息的流转能把每一个异质的碎片的棱角磨平,再把它们整合为同质的一体。虽然这个整体未必是理性的,或是能够给予清楚表达的,但是时间给混乱的生活带来秩序,给它一个自发繁荣的多样的有机生成的表象……”④乔治·卢卡奇:《小说理论》,转引自胡志德《鲁迅及其文字表述的危机》,陈子善、罗岗主编:《丽娃河畔论文学》,第176、177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当贾平凹面对现实生活中满地“异质的碎片”时,他潜入时间之流,将感情投注在记忆上,尽管这一记忆图景中有压抑、屈辱,甚至血腥、杀戮,但终究在曲终奏雅时提取出万象更新的“春”的时刻,借此重建“整体”,“给混乱的生活带来秩序”。

这种倒退、回溯,既抚平了现实的焦虑,又召唤出对未来的希望。这是“追忆”的力量还是妥协的“移情”?《黍离》中的一唱三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在独具慧眼的“知者”与懵然无知的“不知者”之间划出了一条界限,后者只看见一片青葱的黍子,而前者为湮灭的废墟及其衰败的历史而黯然神伤①见宇文所安《追忆》第26、27页,郑学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借用这个说法,凭借后见之明的“知”,我们已然触目惊心于“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没再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此时的“知者”还能闭上双眼、沉湎于记忆中,而强作天真的“不知者”,去感受那青葱的黍子?

历史深处的牵牛花开,即便余香犹在,又是否能驱散现实颓败在人们心头郁结的迷雾?我深信文学原该具有生机勃发的力量,然而从《古炉》结尾的温暖如春到《秦腔》中的无所适从,这已是既成的历史事实,此时在坚硬的现实逻辑面前,文学是逆流回返,抑或焕然而出另有一番作为?这是我读完《古炉》最大的困惑。也许,这已非小说的问题,而是我自身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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