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姑子”考释

·孙玉明·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7月出版的“会校会注会评本”《聊斋志异》卷三中的《翩翩》一篇，叙述花城娘子至翩翩住处串门儿时，有如下一段精彩的对话: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

短短百余字的对话，既化用了民间俚言俗语，又运用了成语典故。蒲松龄在语言方面的造诣，确实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然而，早在1980年春笔者初次阅读《聊斋志异》时，便对其中的“薛姑子好梦”一语产生了困惑。“薛姑子”究竟典出何处?清代为《聊斋志异》作注的吕湛恩注曰:“未详。唐蒋防《霍小玉传》有‘苏姑子好梦’之句。”其他两位评点家冯镇鸾和但明伦对此则索性避而不谈。后来笔者又多次请教有关专家，他们的回答也是“不清楚”。对于这一问题，笔者已经耿耿于怀数十年。前不久又上网查询，却发现有位同好也提出了这一问题，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位网友所得到的答案却也是清人吕湛恩的注释。此处我们必须清楚，现存《聊斋志异》的几个版本中都是“薛姑子”，并无异文，不可能是唐代蒋防传奇《霍小玉传》中的“苏姑子”之误。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笔者初读丁耀亢的《续金瓶梅》时，便认为“薛姑子”应该典出该书。但因是孤证，又多有揣测成份，所以迟迟没有撰写成文。数月前，陈洪先生打来电话告知，为庆贺恩师朱一玄先生百年寿诞，南开大学文学院决定在《明清小说研究》出刊纪念专辑，希望我能写篇文章。近日，冯大建学弟又来电话催问。然而，多年来，除《红楼梦》之外我甚少涉及其他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领域，不得已便将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草成小文，以此表示对朱先生的庆贺之情。不妥之处，还望方家批评指正。

在《续金瓶梅》第三回中写道:由于金兵来犯，再加村庄被劫。吴月娘便在老冯的建议下，带着老冯、玳安、小玉、孝哥等，投奔昔日观音庵的薛姑子处避难。“薛姑子因那年为她寺里引奸起衅，犯了人命，当官一拶，失了体面，城里庵子住不下了，躲了些时，后来众施主奶奶们，因这村里有个旧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来的和尚都不学好，就请薛姑子来住”。后来，薛姑子请了邻近几个尼姑前来做解厄道场。有一个男扮女装的和尚也乘机带着另外两个尼姑到了准提庵。实际上，这男扮女装的和尚原本就是薛姑子的老相好。这次借机前来就是为了和薛姑子重修旧好。不料，当薛姑子和假尼姑通奸时，却被吴月娘的丫鬟小玉发现并告知了吴月娘，吴月娘便带着小玉等人离开了准提庵。在这里，薛姑子绝对是一个不守佛门清规戒律的淫荡尼姑，其主要劣行之一便是“偷人养汉”。

《聊斋志异·翩翩》的故事梗概是:男主人公罗子浮十四岁时被“匪人诱去作狭邪游。会有金陵娼，侨寓郡中”，罗子浮“悦而惑之”。金陵娼返乡，罗子浮追随而去。“居娼家半年，床头金尽”，再加浑身长满癞疮，结果被“逐而出。丐于市。市人见辄遥避。自恐死异域，乞食西行”。幸亏途中遇到仙女翩翩，被带回其山洞中。在治好罗子浮的疾病后，翩翩便与罗子浮同居了。在这里，翩翩虽然与《续金瓶梅》中的淫荡尼姑薛姑子不是同一类人，但她与罗子浮的结合，却是既没有“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更没有办理手续举行仪式，其性质其实也是在“偷汉子”、“养汉子”。所以花城娘子见到翩翩后便开了这么个玩笑。若翻译成现代汉语，花城娘子的这句话应该是这样说的:“翩翩你这个小鬼丫头快活死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像《续金瓶梅》中的薛姑子那样偷人养汉了?”

现有充分证据证明，蒲松龄是读过《金瓶梅》、《西游记》等长篇小说的。他创作的俚曲《丑俊巴》残卷，便是写猪八戒因潘金莲而害相思的荒诞剧。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笔者从《聊斋志异》以及路大荒、盛伟二位先生编辑的两部《蒲松龄集》中，均未找到蒲松龄曾经读过《续金瓶梅》的相关证据。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应该相信这种可能性的存在。理由如下:

首先，丁耀亢生于1599年，卒于1669年。蒲松龄则生于1640年，卒于1715年。丁耀亢比蒲松龄大41岁。明末丁耀亢南游董其昌门下时，即已“文名藉藉”。顺治四年入京师后，更是名声大噪。曾经与蒲松龄有交往的文坛领袖王士祯，在其《池北偶谈》及《古夫于亭杂录》中，都记载着丁耀亢的遗闻轶事，证明丁耀亢在当时确实很有名气。并且，在《聊斋志异》卷八《紫花和尚》篇中开篇便言:“诸城丁生，野鹤公之孙也。”丁耀亢号“野鹤”。蒲松龄称他为“野鹤公”，说明他对这位前辈乡贤不仅有所了解，而且非常尊重。

其次，对于《续金瓶梅》的成书年代问题，虽然目前学术界还存有争议。但绝大多数却都认为它成书于顺治十七年。笔者也一直坚持这一看法，并曾写成题为《〈续金瓶梅〉成书年代考》的文章，发表于《社会科学辑刊》1996年第5期上。笔者在文中说:“《续金瓶梅》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创作于丁耀亢赴惠安任途中，亦即顺治十七年初春至夏秋之交滞留杭州期间。自初秋至暮秋，在请人作序的同时又作过部分修改，离开杭州入闽之时，又交给书坊开雕，同年年底，便将书版带到了苏州，并交付陈孝宽为之刊行，此便是《续金瓶梅》的顺治刊本。”自幼便喜欢搜奇猎异的蒲松龄，无论南游宝应、高邮期间，还是在西铺毕家坐馆之时，都有条件见到并阅读《续金瓶梅》，尤其是在藏书颇丰的西铺毕家，更有这种可能性。因此，他在创作《翩翩》时，顺势借用《续金瓶梅》中薛姑子偷人养汉的故事作为用典，当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