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湖畔》创作余墨
2011-11-17陈明
■陈明
写戏这么多年了,已经习惯于这样一个流程:剧本写出来了,接着就是座谈,修改;再座谈,再修改;终于熬到公演了,碰巧再获一个什么奖,方能长吁一口气。用苏北乡下土话来说,算是掐断了这根肠子了。然而,我对《丹凤湖畔》却多了一份牵挂。就象嫁闺女一样,时常惦念着这孩子在婆家的种种景况。因为《丹凤湖畔》是我投入精力较大的一个本子,所以有些偏爱。于是就有了零零碎碎的自说自话。
这个剧本的写作纯系偶然。
第五届江苏省戏剧文学奖的“状元戏”是一部叫做《农民王德成》的话剧本。后来省剧目工作室将其推荐到省演艺集团,据说,最初省话剧团打算投排;再后来,省扬剧团要改成戏曲本,决定上马。几经辗转,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接到省剧目工作室主任陈晶的电话时,我有些犹豫。《农民王德成》我读过,是个不错的话剧本,涉及到村官直选、耕地保护,题旨敏感而又贴近实际。而我最感兴趣的,是作品中渗透出了对当下农村的“忧患意识”。这也正是话剧本的价值。但我也意识到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因为我和原作者的生活积累、价值判断、文化认同之间的差异,可能也是改编过程中的隐形障碍。
然而,这个素材对我太有诱惑力了。
一是对当下所谓“三农”题材作品的不满足。那种糖精兑水后变了味的农民行状,演绎出的“乡村爱情”故事,我极不认同,那些鸡零狗碎的搞笑,佯装幸福的乡村形态,我心存反感。城市化进程的膨胀,工业文明的侵蚀;中国的乡村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里当然有时代前行的希望,但更多带来的是对未来的忧虑。农民一辈子就是守望两样东西,一是庄稼,二是土地。土地一旦没有了,庄稼上哪儿种去?就象双腿走路的人,突然挑断了脚筋,寸步难移。农民不是乡村过客,他们脚底下有根系,在土地里扎着,一旦使他们失去这两样东西,就是失去了他们的尊严。大片的耕地在人们的视野里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楼群。贫富间的差距同经济总量增长速度一样,直线上升。据说已挤入世界前三强。我长期生活在基层,看到的、听到的、体会到的农村生活,常常激起有话要说的冲动。而《农民王德成》成全了我,点燃了我由被动到主动的书写欲望。
二是对扬剧的敬畏情结。江苏是个多剧种的省份,最具代表性的地方戏曲是扬剧、锡剧、淮剧。被江苏戏剧界称之为“三大剧种”。凭心而论,对我从事戏曲现代戏写作有着导航影响的,应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红极全国的现代扬剧《夺印》。
《夺印》是根据1960年《人民日报》发表的《老贺来到小耿家》一篇通讯改编的。公演后全国30多个剧种300多个剧团移植,后来八一电影制片厂拍出了电影,其轰动效应,在中国戏曲现代戏发展史上是罕见的。当然这个戏的走红,与当时国内政治背景有着直接的关系,可以说,产生这样的戏剧现象是一个时代特征。我非常赞同作者之一的王鸿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有些作品真实地反映过当时的生活实际,受到过人民群众的欢迎,就应该承认它的存在价值。至今,《夺印》还是一部饱受争议,无法定论的作品。然而,我却记住了戏中独特的人物形象,生动的戏剧场面,鲜活的乡村语言;至今,主人公何文进出场时的唱词:“水乡处处风光好,风车吱吱把臂摇……”以及兰菜瓜端着一碗汤圆满村子吆喝:“何支书,吃元宵……”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抹去。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少年。是《夺印》让我认识了一个剧种。对扬剧心怀敬畏,也是我接下这活的理由。为此,我重新思考后,放弃了现有的王德成,找到了我心目中的秦长河,便产生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叙述方式。这就是现在的扬剧本《丹凤湖畔》。
而这个剧本演绎的故事同当年《夺印》有着同一个指向,就是“基层政权”的争夺。真真是一种巧合,我把它视作为“戏缘”。在当今现实题材的创作中,别人写什么,喜欢什么,我不去管它,但我践行自己的创作原则,要在作品中建立自己的价值判断。坦率地说,我不满意有些作品中因太多的“绵软和搞笑”而消解了“刚性和硬度”。为此,我设计了一个不出场的人物,一个老党员,秦长河的乳娘,刻意凸现过去的记忆。过去,之所以光荣,是因为象乳娘这样人,达到的精神强度与信仰纯度,是当代人难以企及的。秦长河的脉管里流淌着乳娘的精血,“敢作敢当”这就是意味着“牺牲”。如果把当年《夺印》中的何文进和《丹凤湖畔》的秦长河加以比对,秦长河在与弟弟秦二河竞选对决的过程中,始终是在崇高与俗情之间的两难抉择,但他割舍不了对二河的舔犊之情:“保大坝就是保二河,保二河就是报娘恩”。与《夺印》中何文进的“小陈庄有党把舵掌,就应该伸直腰杆挺胸堂”,已经有了本质上的距离感和陌生化了。但,都应该是一个时代的镜子。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总是想到“水”。
曹文轩说苏北的水系,特别多情。是属于“风情万种”的那种。我写的苏北,就是指里下河地域。如果前推三十年,从扬州沿运河大堤向北,看到的是水网泽国。风车、芦荡,大小不一的湖,宽窄不等的河,姿态各异的桥,川流不息的船。这就是里下河。汪曾祺的高邮、曹文轩的盐城、毕飞宇的兴化,构成了一幅魅力无穷的里下河地区的风情长卷。那是我们曾经拥有现在已经消逝的画卷。于是,我设计出这样一场戏,水上船头、芦荡月色。把兄弟俩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构筑冲突的制高点,反衬这场心里较量。曹文轩曾经说过,长篇小说中没有风景的书写,人物就没有依据。对我们写戏的来说,没有独特的场景,剧中人是无法落地的。这里,我要感谢李利宏导演。他接手这个戏的时候,我很实在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要的是,视觉、听觉的文学化。他对我的这种先有形式感的设想,充满理解。在过去的写作中我都有过这样的“刻意”为之。《鸡毛蒜皮》中的“骑墙断案”和《十品村官》中的“月夜车舞”都是在最初的构思中,确定下的“形式”。王安葵老师最近看了我的另一个戏《二饼上城》时,对剧中一场“智审衣柜”从理论上总结出两个字,即戏曲舞台上的“关目”。这是否可以理解为对戏曲化的一种“文化认同”和“文化自觉”呢?去年十一月份,在南京钟山宾馆。盛和煜先生谈起他的京剧《梅兰芳》最后一场,剧本提示,“暗香浮动”被曲解为“难道要在舞台上洒香水?”当听者哄然大笑时,我心里一激凌,遇到知音的快慰,恰如“暗香浮动”般的延开。《丹凤湖畔》正式公演的那天,我被李利宏的舞台氛围和戏剧场面深深的感动了。水、桥、船、人融为一体的构图,戏,就要在这个氛围里展开……也许,现场观众没有我的这份感受,我面对当下农村的污水漫溢的湖、燃出浓烟的秸杆,清一色的水泥结构的桥和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村落。心里生出痛来。而眼前舞台上的丹凤湖村,正在被高老包“增氧取土”一点一点掏空,秦长河在细雨笼罩的水库大坝上挑灯巡夜……
在江苏,有“淮、扬”一家的说法。这里主要指语言比较接近,唱词的押韵基本无什么障碍。但,实际写作中才知道扬剧演员在声腔上的讲究和相当严格的曲牌运用,对我长期为淮剧写戏形成的习惯是一次挑战。比如,女腔的“堆字大陆板”,男腔的“梳妆台”,演员在舞台上一声既出,台下就是满堂叫好!这样的形式,你必须得遵循。如果换一个写法,扬剧迷们就不认同你。事实上这样的形式感极强的句式,对充分发挥演员优长是有它的科学依据的。我以为,作家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帮忙”而不是“添乱”。王人杰先生提出“作家重新成为演员的导师”,但他又强调“表演重新成为舞台中心”,我理解为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作家也许能在文化、思想上对戏曲演员有所引领和提升。但戏曲演员对作家在舞台剧写作上,有着技术性、剧种性、立体性不可替代的补充。值得一提的是,省扬剧团的表演艺术家们,在舞台上对剧中人物性格的精准把握真谓张驰适度,把三个主要人物的复杂心理彰显得淋漓尽致,使得《丹凤湖畔》的演出如一脉清流浸淫到剧场的每个角落,以致最后的高潮,直逼观众心隙,使一向冷静观剧的我,不由泪水盈眶,感谢梅花奖得主徐秀芳,一级演员缪勇和影视名星侯长荣,是他们,成全了《丹凤湖畔》。跨剧种写作对我这样的编剧来说,确实是一次长见识的历练或者说是一次重新“开窍”。
我牵挂《丹凤湖畔》,是希望它能多与观众见面。那天在网上看到,省扬剧团今年第一季度的演出日程,《丹凤湖畔》已排到十多场了。不由心中暖意顿生,“这孩子在婆家过得滋润”。我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如果《丹凤湖畔》能演满百场,我一定要为它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