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创作的个体经验
2011-11-16北京从维熙
/[北京]从维熙
文学与人生:创作的个体经验
/[北京]从维熙
【演讲实录】
青年时代的一段特殊经历
我本来应该是北大中文系的一个学子。1953年,我在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前半年,校长突然找我谈话,说:从维熙,经过我们学校校委员会同意,报请教育厅批准,准备保送你到北大中文系就读。我当时非常兴奋,我1950年考入北京师范学校,当年发表处女作,在那个年代,能够在报纸上以很大篇幅发表小说、散文的青年学生并不多,像刘绍棠比我还要早,也是北大的学子。
我当时想可以不当教师了,可以步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课堂,当一名中文系的学生了。这是非常光荣的,同学们也非常羡慕我。因为当时只保送三个,我是中文系。但是毕业的时候,北京开了一个北京市人代会,人代会的性质是带有法律效能的决策机构,那次人代会决定提高解放以后的北京市的教学质量。这样,我们毕业以后,工作分配就跟地缘有关系,中专毕业以后只能当小学教师,我说我要求到最远的地方去,因为我当时希望把我派到农村去教学。结果我被分配到海淀区,海淀区还分配了另外几个同学。具体在海淀区的青龙桥,就是颐和园的北门那儿,出了北门,往西一拐就是,过去好像是个庙宇,我就在那个地方当起了小学教师。
但是由于我情况特殊,只当了半年的小学教师,北京市委宣传部的一纸调令,又把我调到了《北京日报》。结果,我没有跟刘绍棠他们一样,成为北大的一名学子。不过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千回百转,我最后还是回到了文学上来。这是我在年轻时候,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那段既平凡又很出格的经历。
当时学校之所以要保送我到北大中文系,是因为我已经在《光明日报》、《新民报》(《北京日报》前身),特别是在《天津日报》孙犁主持的《文艺周刊》上发表了整版的小说。据调我的《北京日报》老编辑、诗人刘建民说,他看了我的作品以后,就千方百计要把我调到报社来。他说他一期一期地都要把我的作品上报。为了找一期新内容的作品,他甚至到马路上有报纸的地方,把人家的报纸给偷下来,然后报上去。所以我在青龙桥教了半年学,就被调到了《北京日报》,先到文艺部当编辑,后来我要求当记者,北京的东西南北,在我当记者的几年,全部跑遍了。
最有意义的是在1953年,党中央号召北京青年到边疆去农垦,这个跟知青还挂不上钩。当时是市团委组织的,北京市有几百人自动报名去黑龙江萝北县开荒地,所以,他们支援边疆要比知青、比后来的屯边部队更早。北京青年志愿垦荒队的成立,引起了全中国的连锁反应,紧接着天津、石家庄、哈尔滨的青年垦荒队陆续来到北大荒。我当时已经是记者,也请求去,我跟领导说,我去了,一方面可以给报社写通讯文章,另一方面,也可以到艰苦的地方去磨炼自己,目的是体验生活,为北京市的青年人树碑立传。结果很快得到了批准。这就是后来我平反回来以后,1983年出版的《北国草》的背景。北大荒我去了两次。第一次是上世纪50年代,我跟《中国青年报》的编辑一起去,但是觉得不过瘾,北大荒的茫茫草原,狍子等各种动物对于我有很大的吸引力。第二次,我又跟林斤澜两个人,冬天穿着大皮袄去了,去了就不想回来了。1956年春,我突然接到学长刘绍棠给我寄往北大荒的一封信,说现在北京正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国文学可能要进入一个最好的时期,你要想去的话,应该开完会以后再去。这样我就离开了北大荒。那时候还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前期,以后就是1957年,中国的“反右”正式开始。
最根本的原因是个人的主体构成
这是我在青年时代一段特殊的经历。我自己感觉到,我之所以走上文学创作这条路,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个人的主体构成。生活对于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绝对有第一位的重要性,但是你个人主体是不是这块儿材料,却起着根本性的作用。我记得中国一个已经作古的美学家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天在下雨,如果你是一块吸水的海绵,水自然而然就淌到海绵的纤维里面了;如果你的本质是一块石板,任多大的雨从你身上流过,你对它也毫无反应。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到位。如果你是一粒种子,你会长起来,花开了,结果了。我为什么要强调人的主体作用?因为从我上学的那个阶段,学校两个文学创作组,经过这么多年以后,热爱文学的很多,但是真正拿起笔来,真正热爱文学的人,以文学为梦回萦绕职业的人,几乎一个没有,这不是说我比别人聪明,只是说在我生命的基因里,带有一种这样的主体。
比如说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一棵树掉下苹果,触动他的是地心引力,而一位文人则能够将这种现象跟生活发生关系。有巨大的丰富联想能力的人,对这个果子很可能产生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跟牛顿的感觉则是南辕北辙,根本不同。我从小理工科非常糟糕,特别是我从冀中农村到北京上中学,步入当时的北京名校——北京二中的时候。这是一所以数理化为根基的学校,因为自己从小厌恶数理化,我的代数曾得过零分,因此,我当时受到很大的挑战,甚至都觉得我不应当是这里的一个学生。可想而知,在那样严格的学校里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当了一次降班生,本来应当升初二了,升不上去,还要读一年初一。
当“80后”作家韩寒写了《三重门》以后,我在报纸上看见了,就在上海的《新民晚报》写了一篇文章,我说作家的主体性决定他的事业。韩寒也是理科非常糟,这点跟我很相似。所以说,我头脑里想的东西是我这个人主体的定性决定的。我觉得个人主体非常重要,在座的同学们,将来可能当非常优秀的教授,或当非常著名的评论家,当然也可以当作家。但凡是你从事的主体工作跟文学近的,联想的能力应该都是非常大的。由一滴水可以联想到大海,由一线萤火可以想象到蓝天的朝霞,由一片落叶可以想到生命、青春,这种素质往往是出自本能,而不是出自后天的培养。这对我们搞文学创作的人是非常重要的。我听陈晓明教授说,将来从事这个工作的人会很多,但我们也要有意锻炼自己这方面的能力。
从我们最古老的文学来讲,《诗经》中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面说一只斑鸠鸟在河之洲鸣叫,后面就是个人的发挥、个人的联想了。这个鸟叫并不能说明什么,仅仅是鸟鸣而已,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则是作者在文学上产生的两句独白。我们搞文学正需要这种东西。再比如,我们的一位文学大师郭沫若先生,他在《棠棣之花》里有这么四句诗:“春桃一片花如海,千朵万朵迎风开。花从树上纷纷落,人从花中双双来。”郭沫若是一位浪漫主义大师,满树的桃花,勾起他的幻想,那就不是桃花了,而是一场爱情。如果不拿郭沫若打比方,拿普通人打比方,盛开的桃花能不能在我们的思维里产生这么大的张力?这是文学最基本的要素。
我劳改二十年,其中一度在一个大的劳改农场。那儿有一个桃园,我足足呆了两年多,从剪枝,到施肥,到结果,我都亲历过。一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结在树上的桃花就和树连在了一起。当时我就想,春天的风能不能把刚开放的桃花给吹落呢?这是一个有点反科学的问题。显然这是郭沫若这种浪漫的神经在我头脑里起着作用,他从桃花盛开想到一男一女正在谈恋爱,很美。郭沫若的诗歌,充满了这种精神。这跟刚才讲的是一个问题,就是萌发艺术想象力和艺术张力。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平反回到北京,有一次跟江苏的陆文夫、张弦一块儿去长白山。长白山上有原始森林,各种树木非常茂盛,而且杂交林很多。其中有一片杂交林,由落叶松、白桦树组成,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秋天,那片树林素衣素裙,非常漂亮。我当时就说,一棵一棵小白桦树,真像素衣素裙的少女啊,这是我脑子里想到的形象。落叶松是这样的,树枝在下面,上面是个尖,陆文夫看到了,就说像不像一艘艘海盗船?张弦说这是海盗船把这批少女接走了,要拉到海对岸去。所以,这三位一体的结合不是出自一个人,这也说明,是生活的过程触动了我们文学神经的爆发点。他俩现在都已作古。今天我跟大家坐在一起交流。
读梦、画梦、解梦、戏梦
从我创作多年的感悟来说,文学工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我把它归纳起来,就是一个读梦、画梦、解梦、戏梦的过程。大家知道,人人都有梦,无论哪一位,童年有童年的梦,青年有青年的梦,有梦的是人,没有梦的是木偶,只长了一个外形,没有思想。但是梦从哪里来?梦是生活的折射,你之所以产生梦,是由于生活对你的某种刺激。比如处在青春花期的男孩女孩,同班有一个同学非常漂亮,某一个地方特别吸引你,你难免夜里会做青春梦。但是反过来,我要提出问题,我夜里经常梦见神鬼,而生活中没有神鬼,它又从哪里来?我回答说,生活中虽然没有神和鬼,但是玄学、八卦里有,我是从那儿得来的。特别是我们这代人,神鬼的故事从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出身地主家庭,我的父亲读过北洋大学,我叔叔从辅仁大学中文系毕业,我爷爷是清朝最末一茬秀才,也算得上是一个书香门第,所以,外因对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有一次我爷爷跟我讲了一个鬼怪故事,我听完以后,吓得赶紧从爷爷的屋子往我住的屋子跑,农村的房子本来就比较大,我家里经济情况又不错,还是地主,所以门槛也很高,我跑到门槛的时候,一下就被绊倒了。那天,我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鬼神。因此,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你的任何梦想,财富梦、青春梦、职业梦,等等,都折射着生活的反光,都是生龙活虎的。
追本溯源,我从1950年,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发表作品。从自己的经历来看,家里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非常大。《三国》等书,尽管那时候年纪小,看不懂,但我都读过。我特别喜欢诗词赋一类的东西,像唐诗,其中有很多篇我在儿童年代就倒背如流,这是本性的投入,不是爷爷拿着鞭子赶着我学的。我1985年带团去了台湾,他们问我小时候是怎么读书的?我说就是找家里的书翻。有一次快过年了,到吃饭的时候,大家却找不到我了,家人说我跑到粮食缸的缸缝去了,其实我当时正在读李清照的诗词。那个年代,我能跑到缸缝去看唐诗宋词,对于现在的少年来说可能是不可理喻的。
所以,古代诗词对我的影响非常大。诗能够让人去思考。我记得最清楚的例子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四句普通的诗词。有一年清明节前后,我爷爷说:“丫头(我小名叫丫头),你去给爷爷打壶酒。”当时天下着雨,我戴着草帽,非常得意的样子,为什么非常得意?就是因为《清明》这首诗在我的潜意识里主导着我做这件事,其实我们这条街上也没有牧童,完全在于这首诗的意境支持着我,走得非常带劲。路过一个铁匠铺的时候,跟着我的同龄的孩子用童谣骂我:“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带着草帽了。”我一听,气得把草帽扔了,不戴帽子了,可是我还要冒着细雨走。清明时节雨纷纷,我还要走着去打酒呢。这是诗词本身给予我少年时代的巨大影响。
后来到了北京上学,读书习惯也没改。我向同学们讲一下我那时候的选择和体会。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进入青年时代以后,中国作家中,我特别喜欢的就是孙犁,我感觉俄罗斯也有一个作家——屠格涅夫,他就是“俄罗斯的孙犁”。孙犁的作品中虽然没有金戈铁马、炮声隆隆和浓烟烈火,但它们也是表现战争的,像《白洋淀纪事》等等,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为什么喜欢他的作品?因为他的作品跟我个人有不谋而合的东西。他的文字中有我的某些剪影,我的文学里面,他好像在前行,我要学的就是他,这出于本能。比如电视台的节目,只有你听了你比较感兴趣的,才跟你的文学细胞有某种无形的联系。如果我们把读书的范围一开始就铺得很大,世界各国的名著全读,国家图书馆的藏书全读,先不说能不能读过来,就说这样的读书方式,也是一种浪费。先找你自己最喜欢的读,这时候,在你的头脑中,既有作家自己,也有你自己,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你才会喜欢,否则的话你不会喜欢。精读孙犁作品以后,我又逐步扩大了自己的阅读范围,读了世界上好多其他作家的名著。一开始不能贪大求洋嘛。
我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文学爱好取向,决定了我是以写农村为主的作者。1954年初调到北京后,我开始出版第一部散文小说集《七月雨》,1956年出版了第二本《曙光升起的早晨》,到1957年“反右”开始之前,又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南河春晓》。这三部书,上世纪50年代那时候,拿了7800块钱稿费,简直是天文数字。刘绍棠在50年代时的稿费可能比我多一点,我7800元,他一万多,比现在的稿费要高。后来,他花了2400元买下一个三合院,院子里有三棵古老的大枣树。也就是这7800元稿费支撑了我从1957年以后一步一步的生活,我去劳改以后,家里面留下了我的老母亲和我的一个儿子,压力有多大,大家可想而知。这一经历,现在回想起来还非常感慨。
那个时代,我感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反右”开始后的一段时间,我被分配的任务是每天赶着一辆马车,从永定门去西山拉细酒糟。每天早晨,我身上穿一件破皮大衣,腰上系一根草绳,就出发了。有一次我拉细酒糟,走到建国门的时候,正赶上一列迎宾车队,警察站在建国门大街的十字路口维持秩序,警察看见我的马车过来,就要把我拦住。我当时也非常紧张,因为我那个马车是个破车,如果车在这儿出现毛病怎么办?谁知道哪国的政要要来?这时候,偏偏这时候,车断了,车把扬起来,细酒糟整个在建国门撒了一地。我就着急,怎么把细酒糟弄成这样?警察也急了,说怎么办?说你哪儿人?我说我在东单。说你干吗的?我说我是下放干部,当时情况很尴尬……
1958年“大跃进”,每亩稻产13000斤,1959年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其实那时候我们国家正在艰难的时候,所以我就坦言自己的心声,把自己对社会的看法说了出来,结果就被劳动教养了,名义上叫劳动教养,跟监狱的犯人不在一起吃饭睡觉,但是劳动在一起。所以我就开始了另外一种更艰苦的生活。
1963年,正是国家经济困难的时候,我去延庆砖窑烧砖制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知识分子被发配到山西,我又到山西当矿工。记得偶尔一次回家,我从家里带去四本书: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雨果的《悲惨世界》和高尔基的《母亲》。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要生存下来,就得有某种精神的支撑。第一本《可爱的中国》,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这块土地,它的好、它的美,都跟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带了去。第二本《荒野的呼唤》,描写一只叫巴克的狗,太善良了,到了蛮荒之地,它还坚持那种善良的天性,在被割裂的环境中,为生存而拼杀,最后为主人报仇后,回归了自己的野性,变成了狼。我的性格在这种环境下,也要变。还有第三本《悲惨世界》、第四本《母亲》,都能让我自强。与富士康的“第十几跳”相比,我们那种生存状态更恶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改造了二十年,七千天,一天一天,虽然抱有希望,但首先还是需要自己解决自己的情绪。巴克本来是一只接受过训练的狗,为了生存,它逐渐改变了非常懦弱、非常驯良的习惯,首先使自己成为阿拉斯加狗群的狗,最后当它为主人报仇后,又成了阿拉斯加的狼群的首领。我之所以读它的故事,也是在激励自己,你不自强,那怎么办呢?所以必须要自强。
记得在北京农场的时候,正是学习毛泽东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有一次领导让我编节目,表扬何大拿,说何大拿捡了五毛钱上交。这个何大拿是个神偷,我当时心里是有怀疑的,但还是把剧本编完了,里面有一半是山东快书。有一次吃饺子,我和何大拿在一块儿喝酒,我问他,你五毛钱怎么捡的?他说出工的时候,他走在后面,就把自己的五毛钱扔在这个地方,收工的时候,他又跑到前面去,一看,这五毛钱还在,他就故意装作不知道是谁丢的,捡起来上交了。因为我们查到这个地方,没什么内情人,所以就认定是他拾金不昧,做了好事。听了他自导自演的这场戏,我特别恼火,我说你骗了多少人啊!我越说他,他越满不在乎,还在土炕上唱戏,我的火就上来了,我觉得这个人太落后了,我要惩罚他,但是我这个人,就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经历这么多风雨,怎么能够主动出拳去打他呢?这时候巴克给了我力量,当然,不是直接影响,是长期潜移默化形成的,你在狼窝里,你必须学狼叫。结果我把他打了,打了以后怎么办?我说你要报告队长,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结果他没敢去。所以,我想,在那个与我本性相反的生存背景下,这本书对我起了另外一种作用。
可笑的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有一次我在王府井大街新华书店签名售书,卖我的长篇小说《断桥》,很多人找我签名。其中有个人走到我面前,我一抬头看,这个人很面熟啊,他说你不认识我了?我说你是谁啊?他说我姓何。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本《断桥》是不是他偷的啊?他说我要拿一本书一点问题没有,但是这本书确实是买的,我给他签了名,后来他要走,我说别走……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小饭馆里一起吃面条,喝了点啤酒。
“月圆而歌”和“月残而琴”
从读书的角度来讲,我平反回来以后写了那么多悲情小说,不像青年时代的风花雪月,都是生活给予的。我经常想,如果这二十年的生活,我像浩然一样,我又会成为什么?可能会变成两边摇摇摆摆的人,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社会力量是无法抗拒的。大家想想,浩然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写的《金光大道》,现在回头一看,那正是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遭受饥饿的大年代。你如果跟浩然说,你要写真诚的话,他说这根本做不到,在北京作协会上,他就是不承认,始终停留在那儿。我们1994年去美国的时候,参观华盛顿的航天博物馆,进去以后,说怎么不见浩然了呢?我一想,这小子是不是没进来?等我们出了门以后,看到浩然正坐在那儿,双手抱着头,他始终没有走出原来的那个境界,看看西方世界科学上比我们有没有发展,什么地方有,我们欠缺什么。我记得胡锦涛访问美国航天博物馆的时候,电视镜头照到很多地方,他很仔细地观看,但是对我们这位农民老弟,真是没有办法。
在那个年代,写出那种东西,根本与历史真实是不同的,《艳阳天》,真的是艳阳高照吗?《金光大道》,真的是金光大道吗?“文革”的时候死了两千万人,那两千万人会到阎王爷那儿告你啊。我平反回来以后,收到胡耀邦同志给我的一封信,他讲了一句话,意思是要我、王蒙、刘绍棠等将来要成为历史新世纪的主力军。我们这样一些人,包括王蒙,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都写了一些让社会震动的作品,当然今天回头一看,不算经典。我坚决反对“经典”这两个字随便乱用,现在用得太多太可悲了,这两个字要经过历史的检验,比如四大名著、唐诗宋词这些经典。我们的作品在80年代获得过各种奖,就当那个年代比较优秀的作品就可以了。
现在动不动无论给个什么奖,就说是经典,这怎么能行?历史是法官,实践是法官,经过历史和实践的检验,后人才能断定这个作品是不是经典,全是后人拍板定的。我记得我在《走向混沌》第一版序言里曾说过,我只是把我所经历的这段历史真实尽我的力量写出来,以不辜负这片心。截至2009年,我一共出版了六十七本书,包括上世纪50年代那三本,特别是其中的《走向混沌》,现在也不宣传,也不介绍,可能不符合某些人的导向,但是总有人买,已经到第五版了,大概将近有两百万册。有个理科教授,他买了一百本给他的同事,让我签名,我非常感动,我说你是我最大的安慰。因此,我的写作信条、写作方式是:“月圆而歌”,文字上要求精美;“月残而琴”,残月时期,我的文字好像琴在流泪,当然,出现的作品全是悲情的东西,没有早年时代的样子。我六十多本作品里,唯一还找到我童年、青年影子的,就是《裸雪》,这是唯一一部可以反映我过去纯真梦想的作品,除此以外,大部分作品里面都是中国历史的血色真实,或者说我们正在前进的足迹。所以我想,我在文学上尽了我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不是人才,也不是庸才,但绝不做个奴才。
最后我对同学们提点希望。一个是现在你毕业以后,不可能再承受我们那代知识分子的遭遇,但是你们面对的生存竞争是另外一种遭遇,也会面临各种问题、各种困难,比如说就业等等。我的大孙子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题词是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名利场》中的一段格言:“生活就是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这是我送给大家的第一句话,希望以后,你无论从事什么职业,一定要平静下心来面对各种困难,人生就是苦乐相间,漫长的道路,谁都有苦,我有苦,陈教授也有苦,一定要闯过去。
第二点,希望你们将来一定能够胜过我们这一代。我记得果戈理写过一本《塔拉斯·布尔巴》,描写俄罗斯与波兰两国打仗的情况,这里面有一个细节我印象很深,我也跟两个孙子讲过。就是老布尔巴到了退役的年龄,他儿子小布尔巴从部队回家来探望,他儿子刚一进家门,老布尔巴就摆出俄罗斯式格斗的样子,要跟儿子来场武斗,说你必须打败我,你应当打败我,结果儿子小布尔巴在无奈之下,跟他父亲动起拳脚来,最后,老布尔巴战胜了儿子,老布尔巴说我们俄罗斯还有希望吗?俄罗斯跟波兰的战争哪个正义哪个不正义,我们不作评判。十几年后,小布尔巴再次回来的时候,把他爸爸战胜了,喊万岁。中国也是一样,一代要比一代强,我现在看到自己是一个老朽,你们是风华正茂,多好啊,所以希望你们一代比一代强,这样我们中华民族才有彻底腾飞的希望,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现场问答】
听众1:《走向混沌》第一版最后一页,写了这样一个细节,经过很多磨难之后,您和一批知识分子被卡车送到另外一个更困难的地方,当时您在车上唱的是《歌唱祖国》,五十年过去了,您怎么看这样一个细节?
从维熙:第一部收尾,就是刚才我谈到的,天南地北的,上海、天津,主要属于北京市的劳改“右派”知识分子,都从各个地方汇拢到一个监狱(北京郊区的团河农场——编者注),中国的“模范监狱”,要不怎么会种桃树呢?我正在写一篇《梦里桃花》,里面包括上海的副市长。那个“模范监狱”就在我们桃园对面,那时候我们以为可能要给知识分子解套了,做这个梦的时候,歌声也自然来了,因为我们正是往北京走呢。所以后来,我们可以很快地获得解放,又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其实,这就是那个年代,中国1963年的变化。
陈晓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并不是铁板一块,对知识分子的政策有时也会有一些小阳春出现。从先生是对党赤诚、忠实的作家,即使被打成“右派”,关到牢里面。之前他已经出过三本书,我觉得这种经历是之后的作家所没有的,他们的苦难,他们的经验和人生的体会很复杂。
听众2:因为我们是读着先生的书长大的,非常崇敬先生,对我们青年人来讲,您的精神财富,用什么样的方式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有时候年轻人的想法更容易被现实的东西吸引过去,今天用什么样的方式传承下去呢?
从维熙:对我们中国过去所走的路,现在主导的方向总是谈喜乐比较多。中华民族有一个很大的弱势,就是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的失误。不是现在,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若能够把过去的失误和光明、灿烂的成就并举,那样的话会让很多年轻人更了解中华土地的颜色,更便于他们奋力建设我们这块土地,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芦花白头最相思》,就是写了一个胡风分子之死,1955年,郭沫若主持会议,他是唯一一个为胡风鸣不平的人,这样一个传承,难道不是中华民族知识分子的精神吗?我们要把这部分东西变成我们的历史记忆。当然,我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解决这个问题。
陈晓明:现在娱乐至死,人们不断为了房子、工资较劲,老一辈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确实不是西方人所能理解的,西方的汉学家、知识分子批评中国知识分子,好像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中国知识分子如何如何,但是他们不了解中国知识分子是如何走过来的。年轻一代不能对上一代随意地遗忘,我觉得很多知识分子都是有骨头有脊梁的。
听众3:如果现在您真的能用一切换回年轻,您会不会再选择当一个作家?韩寒代数不好,还是有感性的能力,您会选择当作家吗?如果当作家的话,是当一个有深厚历史责任感的作家,还是当一个像您作品中所说的,对个体的描写,就是更关注个体的作家?之所以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有的同学喜欢文学,但却选择了其他专业。我们应该如何坚持自己的爱好?
从维熙:我如果说愿意丢掉一切,变成你们中间的一个,那么这个比喻也太神话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我是现在的作家,我会更侧重于什么?我想,我会把良知跟现实结合起来看,把它们揉成一团,这样来写。
存在就是合理,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特别是“90后”。但合理的东西是不是完全都是可爱的呢?有很多合理的事情,比如说,大楼修建,满地扬尘,这个可爱吗?看来,合理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可爱的,马桶存在,但它臭气熏天;还有北京的“天上人间”,那么多女大学生去服务,这说明生活给了她们很大的压力,结果她们就慌不择路地去了,但她们真的感到光荣吗?我要是一个作家的话,这些都会纳入视野,但是我会以很理性的尺度去量它,存在是合理的,但是不是可爱的呢?
历史不能重演,我们经历了大家所不能经历的事情。我只是对我那个年代做了自己应当做的事。忽然想到《北京日报》的一个朋友,他已经作古了,他过去给我写了一首诗:“何须惆怅……,梅开二度花满枝。驿路冰霜化诗雨,朝花何方到夕拾?”我看了特别感动。文学的笔杆子,不能受某些商业利益的驱使,那会很污浊,是万万不能做的。要干自己应当干的事。
听众4:您写过非常童真的作品,那么您对于文学史的标签怎么看?您对这种东西是什么感觉?
从维熙:我刚平反以后,之所以有那么大的爆发力,这中间的麻烦还没跟你们说,幸亏中国改革的力量在往前推,把我放到那个年代,用那个年代的尺度来衡量。《大墙下的红玉兰》发表以后,有人告诉我,已经出售了九十万册,这是多大的力量?爆炸的力量!但是今天回头看,我觉得有些地方还有上世纪50年代文笔的痕迹,这是不足的地方。评论家不这样标定的话,那怎么界定一代一代的人呢?说我写作更侧重于社会性,我觉得,用这样的文学符号也可以,要不怎么标志呢?比较难,这是一个提法。
陈晓明: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祝从先生身体健康、笔耕不辍!
《走向混沌》,从维熙著,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定价 :21.50 元
从维熙:我第一血压不高,第二血脂不高,第三血糖不高,感谢劳改,没有那二十年,我现在究竟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很难说。
作 者: 从维熙,当代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远去的白帆》《驿路折花》,长篇小说《北国草》《断桥》《酒魂西行》《逃犯》,长篇纪实文学《走向混沌》等。
主持人:陈晓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