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蹊花径,百斛流泉
——读王彬散文集《旧时明月》
2011-11-16北京张清华
/[北京]张清华
一蹊花径,百斛流泉
——读王彬散文集《旧时明月》
/[北京]张清华
仿佛一场持续的旅行,月余间,曾一直将这本书置于枕边,每日入睡前读上几页,细细地品味,随后沉入梦境——几乎成为了其间的一个习惯。那些温文尔雅又沉着从容的文字,那些思索着又沉吟萦绕着的意绪,一次次引我穿越古今南北,做着出入幻境与现实之间的旅行,一场穿梭往来于纸书与历史之河的巡游。
《旧时明月》,王彬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版,定价:24元
《旧时明月》这本书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起姜夔的词《暗香》中的句子:“旧时明月,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这位世称冷峭又香艳的姜白石先生所忆,乃是昔日月色之下,与美人一起攀折梅花、闻其暗香的情境。虽不免有过于装潢夸饰之嫌,但所隐喻的,乃是佳人隐约的体香,故意弄得含蓄抽象些罢了。所谓花间词的余响,婉约诗的遗风。但王彬先生借此以取书名,却并非香艳的狭义,而是有所延伸的,他的“旧时明月”里,应是充满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的寥廓气象与慷慨风骨,有悲悯凭吊的史家情怀。不过,一定要将两者联系起来,也并非没有理由——他的书中确也写到了许多的女性,古今有名的美女,不论是沈园香碎的唐婉,贵为天后的武曌,马嵬坡下粉颈喋血的杨玉环,还是《水浒传》中风流出墙而遭屠戮的潘巧云,抑或蒲翁笔下化身花妖狐魅邻家女子的绛雪香玉……不期富贵还是贫贱,薄命还是幸运,多在他的文字中出场过,那也是一番“暗香盈袖”的意境。月光与美人,往事与韶华,岁月中的美妙与缺憾,悲情与无常,唤起人无尽的感喟与遐思。
不过,说女人事情的文字在全书里所占的比重,并不在多数,虽然这些篇章给人留下了至深印象。更多的篇幅,还是在写自然与人文风物,写历史与旧事。有的虽是以述说地理名胜为由,但所引出的,仍是一串久远的史迹故事,因此往更确切处说,这是一本“咏史”之书。历史的某些片断和关节、轶闻和秘密,某些人物与掌故、野史和杂记,以碎金片羽的方式被串联起来,生发出一种比米歇尔·福柯所推崇的那种“奇怪的历史编纂学”或另一位美国学者朱迪丝·劳德·牛顿所说的“交叉文化的蒙太奇”还要有意思的效应——历史在这里被揭开了无数的边边角角、细枝末节,复活出多少个生动的瞬间和具体入微的处境,并生成了更加微妙和丰富的“历史修辞”。简单地说,历史变得多面和鲜活了,充满了细节性、私密性、歧义性。这样的讲史,比起那些“穷猿择木,恐伤弓运之曲木”地修撰“正史”的方家来,也许是更有见地和意义的,至少,其间更有让人驻足盘桓、咂摸滋味的魅力与理由,有更多人生与历史的启示。
如果说到此书最文学也最迷人之处,无疑是它借了某个名胜、掌故或意象,来凭吊那些红粉佳人的篇章。芳冢曾为千金笑,咸阳古道香尘绝,或如曹公所叹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先人在这类笔墨间,早已有无数的绝唱。但王彬先生仍然可以在这条芳径间穿行,抓取到许多独异的风景。先不说其中诗意的氤氲生发、悲悯的感慨情怀,单就精细的书卷功夫而言,就让人惊叹。每及一处,必见他扎实的史籍功课。令我惊讶的如《红粉》一篇,写到白居易与张建封之遗妾关盼盼的一段唱酬,他自《云溪友议》一类稗史杂记间找到了诸多文字证据,复现出一段让人唏嘘的故事。同朝为僚且曾位及尚书的张建封,晚年曾于徐州的燕子楼设宴,与乐天先生饮宴,并请出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妾关盼盼助兴。后张公死,而白居易居然寄诗盼盼,言其应为亡者殉身,以光“名节”。几番文字往来催逼,这位盼盼终于演出了一曲“红粉酬千秋”的悲情绝唱,绝食而死。因有诗文为证,这段公案便不似子虚乌有,王文不只还原了一个多面的白公,更于史中生发出了一个现代的人文命题,那就是对于沉疴百代的男权传统之切中要害的讥刺,因为它即便是在白居易这样素以“人民性”著称的诗人那里,也未能幸免。
同样的篇章还有《沈园香碎》,他从陆游与唐婉的悲情故事,挪移到鲁迅与朱安的不幸婚姻,对这位旧式妇女的命运也寄寓了深深的同情。但这类文字的处理,并未因为思想的注入而使之变得浅淡和概念化,作者的笔法仍执意地掘向丰富的历史暗道,或人性幽曲的渊薮,如此便保有了它们的弹性和厚度,使文字闪现出更多摇曳的风景,或值得品咂的乐趣。《翠屏山》中,他对石秀心态的微妙探察,《香光》中对武则天一生权谋与杀戮历史的寻访和“统计”,简直可以是“精神分析”的范例和史籍功课的样本。从稗海野史一路检点披阅,从《水浒传》说到《资治通鉴》,历史和人性互相穿插着,复活出那些人物的心迹与性格、境遇与命运,也使他的文字发酵出更多诗意和神韵。
然真要说史籍疏证和校验功夫的,那要数另一类文字了,书中约近七成的,乃是吊古论今的篇章。其中多数是从某个地理名胜说起,其空间,可谓南及深圳之南的崖山赤湾,西至关西秦川的秦陵汉墓,北及燕赵河西乃至关山漠北的清人发祥地,中则有洞庭岳阳、江西庐山、中州河南的广袤之地。当然,所涉最为细密的还是北京,作者关于老北京的风物地标、历史延迁,一山一水乃至一草一木的叙述,可谓是了然于胸,如数家珍。要论时间,则要从周秦说到大唐,从宋元说到明清,中间还要加上金和南明,甚至更晚近到当代,大红大绿的革命时期,其间莫不有据实确凿的考证,披阅史籍文献的细工文字。这些当然都无须重复了,读者自会领略其渊博和精细。而我要强调的是,它们仍是活脱漂亮的散记随笔,是枝叶纷披的活文字。
有几篇最让我吃惊的,是书中关于老北京的堪称偏僻的地名风物、碑碣旧闻的辨析考据。说其偏僻,是因为这些文字所写,就在我所居住的小区周围。世界不大,而靠近自己的一块便与蚁穴无异,他的《大屯》《八通碑》《兆惠与北顶》诸篇所涉及的地名,竟是紧靠着我所蜗居的“京师园”的南、东、北三面。原来外出散步所见的几处古迹,有碑碣华表,居然不知那是何许人家的功德标识,读了他的文章,遂知道就在我的脚下,历史烟尘之中曾发生着如许动人心魄的故事。他关于清乾隆时期的一位征西将军兆惠的经历的描述,所涉及的知识,便涵盖了清初叶时突厥、蒙古、回部等北方诸族十余个部落的沿革迁徙,交互征战或联姻的关系,还有兆惠本人的开疆拓土的功勋。须知,这些不只要查阅《清史》,阅读大量生僻的史料,单是那些饶舌拗口的地名转译,就将人绕得头大了。而王彬先生的文章,竟能将这些史迹清理得纹丝不乱,而且——顺便交待一下,也正因为这些深究细察的研究,他在近些年北京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与扩建工程中,挽救了数处珍贵的文物遗迹,亦可谓是功德无量的事。
最后,似乎还要谈谈文章的风神和笔法。《旧时明月》给我强烈的感觉是,这是一部让人流连驻足的书,读它会让人感到时光渐渐慢下来,这决定了它的质地和分量。虽然,论字数它只有区区十几万字,薄薄的一本,但这容量却抵得上卷帙浩繁的一堆,它经得起细读、细品,须要净心洗手、凝神养气,在灯下打坐,或泡一杯茶,慢慢地展读。只是如今这样的读书境界很难求了。它所带给我的,是一个丰润葳蕤和曲径通幽的花园,这里有一蹊花径,百斛流泉,有无数深远隐秘的“交叉小径”,在每一个细枝末节处,都有耐人品味的风景。
这当然不是来自刻意的“章法”——我从来都不认为好文章是章法的产物,真正的佳境是“无法”,真正的好文字不过是人的映像,它体现的是作者的学识气度和情怀修养,文章的境界其实是人的境界,岂是可以雕琢堆砌出来的。我与王彬先生相识也晚,但他素朴温厚、学识广博、重情重义、俨然一位“老北京”的性格和长者气度,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文如其人,他文字的从容厚重和温润隽永,自是其修养学识的自然流露,他低调含蓄的为人风格,也自然地映现于他的文字之中。当然,也还有内敛的一面,文采的风流与他节制的为人相比,自是涨出了许多的。
不过,“没有章法”并不意味着那文字是缺少秩序的,相反,不显雕琢乃是娴熟功夫的自然表现,本书乃是臻于老辣洗练、不施粉黛之笔墨的范例。言其无法,首先是说“境界为上”,这不只是王国维为词所定的准则,同样也是文章的律条。王彬总在自己的文字中提炼或张扬出天地正气与人格风骨,相形之下对那些不足取的观念或趣味,不论是何等早有定评的人物,他都毫不隐讳地予以针砭,而对那些或可歌泣的人物,也从来不限于道德式的称颂,而是试图彰显其内心的丰富、性格的多面,以凸显出命运的力量。一如他借什刹海的诗文旧迹,对赵孟頫的一生的简约描述,即透出这般境界:一丝庸常,几许悲情,人物并不做概念化的雕饰,他作为前朝金枝玉叶的潦倒,和一生才华卓著的作为之间,可谓构成了戏剧性的比照。他并未像宋臣谢翱那样以身殉节,而是以遗民身份投考新朝求官,然而“一生行事总堪怜”,他并不如意的内心,使之每有“红裙翠袖奈愁何”的失落感。作者以敏感的笔触,写出了他的诸般处境,也仿佛深及他那颗敏感脆弱的心。
还有一点,所谓“无法”也是说文章秩序的自然生成,节奏的疏密,意境的浓淡,格调的抑扬,都是随心所欲和自然而然的产物。以《岳阳三士》为例,先是写及范仲淹的进退忧乐、忘我修为的胸襟高格;随后则切换至江湖传奇中的仙人吕洞宾,并且引出一个附会吕仙的名为李教的人,此人便是到妓院寻欢作乐也要沽名钓誉,与吕神仙绞在一块;最后,方以杜甫晚年在洞庭的巡游和诗歌作结,凸显出其颠沛流离又执著高迈的儒家人格。读此文,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良史用意,可谓一唱三叹,跌宕起伏,同书青史,境界何异!在这般起伏摇荡的意绪中,文字也似有了诗一样的抑扬韵律。
读王彬先生的文字很早,但认识他的人却很迟,只是最近三两年的事情。几番交游之后,再读其文,渐渐觉得有了些心得感受,暗自敬佩其读书之驳杂,学识之深湛。《旧时明月》的文字,称得上是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闻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散淡自如,从容不迫。他对于历史人物、自然风物、典籍掌故的信手拈来、挥之即去的处置,也是随意而见精妙处,让我想起施耐庵先生的两句诗,“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确是读史论世的佳境,遂写下了上述文字,以为心得交流。
不过,末了还是觉得找不到一个得体的题目,本拟以“无题”论,细究还是不讲。于是想及它婆娑生动的意境,还是取了“一蹊花径,百斛流泉”这个不甚准确的文题,以寓意盘桓其间享受风景的感受吧。
2011年4月5日清明节,北京清河居
作 者: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