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者创作谈不能释怀的触摸秦腔现代戏《大树西迁》创作手记
2011-11-16陈彦
陈 彦
获奖者创作谈不能释怀的触摸秦腔现代戏《大树西迁》创作手记
陈 彦
2009年4月,《大树西迁》这部创作修改了七年,反映共和国三代知识分子50年奋进历程的作品,终于再次立在舞台上,我心顿生一种释然感。八年前,我意外地触摸了上海交通大学上世纪50年代西迁西安这个题材。当时是准备写电视剧的,可当我读完大量史料后,感到大象浑沌,一片茫然,无法下笔,便搁置了。后来突然有一天,又产生了搞成舞台剧的念头,便一头扎进去,反复折腾了好几年。今天,当它第三次全面刷新在舞台上,各方都趋于认同时,我才静静地打坐剧场一角,并在热浪般的掌声中,感到了一种精神被搅动后的安妥。
20世纪50年代,已经在上海生长了半个多世纪的交通大学,因国防和国家建设布局调整的需要,大举迁移西安。在今天,已经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成千上万的学子,手拿印刷着“向科学进军,支援大西北”的火车票,浩浩荡荡离开十里洋场,一路高歌着,竟然就到大西北来了,并且从此扎根在这里,直到又一个50年过去,一所西安交大翘首耸立西部。无论是翻检大事件还是烛照细微处,我们都不能不感佩它博大的精神气象和丰富的生命质地。为处理好这件事,当时的共和国总理周恩来,先后多次主持召开会议和听取专题汇报,过程错综复杂并惊心动魄。要把这样一个重大事件搬上舞台,我深感“正面强攻”之不易。最终我选择了“侧面迂回”法,从一个“西迁”家庭入手,用50年的跨度,把他们三代人的感情、事业、人生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联起来,从中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秉承“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生命哲学和不计个人得失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拳拳报国之心。
有了切入角度后,在西安交大等有关方面的安排下,我又去上海交大住了一个多月,在那幢叫“博士楼”的招待所里,一边阅读校史,一边不停地走访与西迁相关的老教授和管理者。回西安后,我又住进西安交大的“外宾楼”,一蹲就是三个半月,读史料,做访谈,既是深入挖掘素材,也是企图找到更多的生活质感。也就在那五个多月的反复触摸中,人物渐渐行动起来,尽管手稿一揉再揉,但最终还是进入了我精神世界中的“西迁”故事演绎。
“西迁”家庭的情感纽带人物是孟冰茜。这是一个从反对西迁到理解西迁,再到渐渐融入西部,直至精神自主西迁的渐变式人物。她出生于大上海的豪门家庭,跟丈夫苏毅到美国留过洋,是一个与西部完全格格不入的娇小姐。但因为爱她的导师、丈夫,而随迁大西北,那种生活上的不适应和精神上的磨难感可想而知。数十年始终萦回着东归上海的情结,可当50年后,真的回到了上海,西部又成为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地方。最终,她自己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西安。与主人公紧密交织的人物是她的丈夫苏毅、儿子苏小眠、女儿苏小枫、孙子苏哲。由于他们各自对爱情、事业、环境选择的不同,而与孟冰茜不断发生着冲突。在思想情感强烈对撞之余,孟冰茜也对父子们的“一腔担当热血”和“坚毅的背影”,不住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并一步步迷醉于这个“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家庭。为了拉大历史的空间感和深邃感,我在剧中还增加了苏毅父亲这个没有出场的人物。他是地质学家,民国时长期驻扎新疆考察,意外死在了戈壁滩上。这种与历史的遥远链接,使舞台现实中的苏毅、苏小眠、苏哲祖孙三代的精神传承,具有了中华民族传统精神脉象与时代精神气血的贯通感,每当驼铃声响起,主题歌咏唱出苏毅父辈的生命歌谣:“天地作广厦,日月作灯塔,哪里有事业哪里有爱,那里就是家”时,剧情就会产生一种穿越历史隧道、连接历史天空的张力。
剧中虚构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叫周长安,是陕西籍教授。他不仅见证了孟冰茜等上海教授的50年西迁历程,与他们一路同行,荣辱与共,而且通过他的精神资质和生命样态,强化了东部海洋文化与西部黄土文化的冲突、渗透与融合。剧中还并行着另一条文化冲突线,就是始终没有出场,但又反复涉及到的秦川麦,这是《大》剧中的第二个“隐形”人物,他是孟冰茜的研究生,也是孟的女婿,外号“陕西愣娃”。他与这个“西迁”家庭的爱怨交织,不仅扩充了戏剧的感情元素,也拉开了舞台深处更加宏阔的生活帷幕。我在剧中还设置了一个卖鸡蛋的关中大嫂杏花,她从16岁卖鸡蛋认识孟冰茜一家,直到50年后,孩子读完博士去上海工作,她去上海探亲,与孟冰茜重逢……一切都始终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铺陈,我更希望从她与孟冰茜的接触中,找到一种毛茸茸的生活质地——用她的爽朗、直快,反衬孟冰茜的内敛、委婉;用她的粗疏、拙朴,反衬孟冰茜的精致、优雅。同时,也企图通过这个人物家庭的命运转型,表现教育对西部农村人口质量的提升。几十年中,她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读了交大博士。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她的无声润物,表现大西北人民对知识分子的养育呵护之情。一个在“文革”中敢冒风险给“反动学术权威”送羊奶的女子,是孟冰茜终生都没能忘怀的“草根恩人”。
知识分子题材是戏曲舞台十分难把握的生活,惟其难,才三次大修大改于舞台之上。作为一个创作者,七八年耗着一个剧本,是一件极其痛苦而又难堪的事。但触摸过这段历史后,尤其是采访了那么多人,记下了那么多事,涂抹下了那么多手稿,不有所交待,又难以释怀。我脑子总萦回着那些“西迁”人:七八年过去了,至今我甚至还记得老院士陈学俊家里的摆设,老两口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但却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都爱作诗——我是坐在一个旧五斗橱旁的旧沙发上,一页页翻动那些记忆着时间、年轮的诗稿,并一点点为他们心底世界的光亮透明所摇撼的。我采访时,陈老已年过八旬,但他的大量时间还在实验室、学术会和讲坛上,那天跟我难得地聊了两个多小时“西迁”。夫妻二人在谈到大上海解放之夜,人民解放军的井然秩序感时,眼中甚至还放射着那时的惊异光芒。正是这种建立在对共和国根基上的信任,而使他们坚信着“西迁”决策的正确,并义无反顾地把一切都交给了显然比大上海艰苦了许多的大西北。我总感到这种牺牲精神和担当精神是惊世骇俗的,在两种环境中所造成的生命两难选择是雷电交加、凄雨声声的。不知怎么,几年来,我一想起这群被采访过的人,就想起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想起杜甫的“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想起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想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起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想起鲁迅说的那个“民族的脊梁”。我觉得我有幸触摸了这个内涵十分丰富博大的题材,我必须对自己感动过的心灵有份戮力的答卷。
剧本第三稿,荣幸入选文化部2007—2008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优秀剧本,这使我信心大增。加之共和国60大庆在即,我总觉得上世纪50年代大批高校、科研院所从沿海城市迁往内地,支援中西部建设的生命大迁徙行动,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了不起的壮举。那么多人告别江南,撕裂感情、家园的脐带,在中西部“献了青春献子孙”,共和国是不能忘记的。最让我感动的是,当初找我搞这个题材的交大原党委副书记张迈曾,无论后来职务怎么变,让交大西迁这个史实用文艺形式加以展现这个情结始终未变。有时我甚至都想放弃了,他却依然热诚不减:一遍遍看着稿子,一遍遍谈着意见,激动了,甚至还下笔圈点几下,执着醉心可见一斑。我终于在09年初,又进行了第四次大的修改。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剧中上海人的生活质感,导演和舞台设计人员,特别邀请了上海方面的胡勖、王青、韩生、伊天夫等专家加盟。搬上舞台后,由于李梅等一批艺术家的精彩呈现,而得到了观众和专家的充分肯定。至此,一个拖延了八年的工程,总算封顶了。我从心底感谢着几年前对这段生活的意外触摸,这不仅因为它使我收获了创作,更因为它使我开阔了生活视野,正视了大我小我,发见了生命高度,增补了精神钙质。
我当终生感谢这次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