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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理念与人格范式的颠覆、消解与重构
——新编豫剧《程婴救孤》享誉海内外的文化启示

2011-11-16张大新

中国戏剧年鉴 2011年0期
关键词:程婴赵氏赵家

张大新

传统理念与人格范式的颠覆、消解与重构
——新编豫剧《程婴救孤》享誉海内外的文化启示

张大新

河南省豫剧二团根据元代杂剧《赵氏孤儿》改编的《程婴救孤》在夺魁全国“文华大奖”、荣登“国家舞台艺术精品”榜首、轰动大江南北之后,又于近期应意大利罗马音乐中心和中国文化部的共同邀请,以唯一的中国地方剧种参加“罗马中国艺术节”,并赴法国南部的文化名城巴约纳和阿尔卡松作了两场访问演出,获得巨大成功。不仅让欧洲人领略了中国豫剧的风采和魅力,也让西方人认知和接受了中华民族积淀深厚的理性精神和人格风范,找到了中西文化沟通和互信的重要途径,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中华民族价值观所具有的超越历史和国界的普遍意义。与建立在对传统理念和人格范式怀疑和否定基点上的后现代思维方式迥然不同,《程婴救孤》将古典悲剧《赵氏孤儿》蕴含的崇尚正义、嫉恶扬善、舍生取义的道德理念和临难不苟、重信然诺、百折不挠的人格理想予以全新的阐释,弘扬了全球化背景下屡遭鄙薄冷遇以至被误解和亵渎的古代人文精神,激发起潜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弥足珍贵的民族自尊心和蹈仁履义的淑世情操,成为建构新世纪华夏文明系统工程的一个成功范例。

2003年秋,“非典”恶魔被制服,人们带着“解禁”之后对“自由”的珍视和深爱重新投入多姿多彩的生活,因防范疫情而长期关闭的影院剧场骤然间生机勃发。也许是一场历史性的灾患提高了生命的价值和人类对生存环境的关注,对以理解、宽容和信任为前提的和谐社会的期待,一部产生于七百多年前血与火交织时代的历史悲剧——《赵氏孤儿》——悄然融入当代意识空间,刮起一阵具有巨大精神冲击力的“文化旋风”——国家话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先后推出同名话剧《赵氏孤儿》,河南豫剧二团则将经过多次锤炼升华的《程婴救孤》再度搬到京城展演,无形中产生了擂台对阵的轰动效应,引发了一场围绕经典名剧的现代改写及对古老的“复仇”母体的内涵在当下语境中认知和诠释的艺术争鸣。经过长达一年的舞台竞逐,豫剧《程婴救孤》最终胜出,其中所蕴含的时代精神、文化内核和审美趣尚值得深入探究。

一位戏剧学者认为,三家艺术院团在相同时段内选取同一剧目改编上演,“是出于对我国目前人文精神现状和人文精神建构的关注,出于对我国当代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传承、对接关系的关注,出于对我国伦理结构中一些基本范畴和精神资源的关注。”*刘彦君(三部〈孤儿〉,三种态度——散说〈赵氏孤儿〉的改编),《中国戏剧》2004年第2期。就剧作编导者的创作初衷而言,这种推测大体上是不错的,但稍加寻思,我们就会发现,两台话剧与豫剧对上述文化命题的审视角度和思维方式以及诉诸舞台的应对策略却迥然相异。这种差异主要来自于对《赵氏孤儿》复仇主题及相关的伦理范畴与理想信念的认知和取舍。因之,我们有必要对最接近纪君祥原作风貌的元刊本的时代讯息与文化内涵重新予以归纳体认。

《赵氏孤儿》的本事首见于《左传》:“宣公二年”载,晋灵公暗遣刺客追杀赵盾,计未成又纵獒犬加害,赵盾出逃,其弟赵穿诛杀灵公,赵盾归国掌权;“成公八年”记庄姬进谗,赵家罹难,韩厥进言,赵家之后赵武得以幸存。《史记·赵世家》诸篇较详细地记载了晋景公时赵家遭祸的始末:屠岸贾先曾“有宠于灵公”,后又蛊惑景公,屡进谗言,设计谋害赵盾父子,韩厥极力阻止,但无济于事,赵氏满门遇害。赵盾子赵朔妻庄姬生下遗腹子,交付门客程婴,程婴与公孙杵臼定计,以他人婴儿替换赵孤,由程出首,公孙与婴儿被杀,程婴携赵孤藏匿深山。15年后,景公因病问卜,韩厥趁机上奏,孤儿还朝,屠岸贾遭诛,程婴恪守前诺,从容自尽。生活在宋金元易代之际的纪君祥,将历史上这场君臣之间的血腥仇杀置入陵谷迁变的时代风云之中,演绎出一场震撼人心的历史大悲剧,旨在借“赵氏孤儿”这面隐喻着华夏正统的旗帜,召唤挣扎在异族高压政权之下的汉族人民反抗暴政,存根保种,兴灭继绝,延续传统文明的血脉。为了突出善恶是非之间的紧张对峙和激烈冲突,纪君祥对历史素材做了原创性处理:其一是把悲剧发生的背景集中在晋灵公在位时期,突出君昏臣佞、政局黑暗是赵家血案发生的本质原因,使这场惨案超越素材所限定的时空环境,具有了普遍的认识意义。其二是突出血案制造者屠岸贾是奸诈、残暴、篡逆等一切罪恶的化身。如果说他的坑陷赵家谋反是一桩昏君假手权臣以清君侧的血腥交易,那么他公然下令搜剿举国半岁以下的婴儿,就是令人发指的以天下为敌了。不仅如此,元刊本《赵氏孤儿》还设置有屠岸贾阴谋篡晋自立的情节,剧作的主题已非一般历史剧常见的忠奸斗争,而是关系到国家安危和民族存亡的护国与篡权、正义与邪恶的拼死较量。其三是程婴以亲子替换赵孤,并巧妙而合理地让幸存于世的赵孤收养于屠岸贾府第,围绕搜孤与救孤、抚孤展开一系列的戏剧冲突,最终将程婴舍子救孤、忍辱抚孤复仇的壮行义举提升到惩恶扬善、靖难救国的全局性高度,使剧作产生强烈而持久的悲剧感染力。

《赵氏孤儿》对贞臣义士坚韧顽强、视死如归的高尚志节的颂扬,不仅在被征服的北方汉族人民心中激起强烈的情感回应,其所昭示的“救赵存赵”意志更成为以文天祥为杰出代表的南宋遗民反元复宋的行动纲领,直至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元末仍在发挥着巨大的精神感召作用。需要指出的是,明王朝建立之后,上层统治集团出于长治久安的实用动机,配合灌输程朱理学,加强中央集权,有意识地利用戏剧辅助教化,《琵琶记》、《赵氏孤儿》等前代名剧依次被拉进“高台教化”的伦理轨道,其崇尚节义的原旨逐渐向“教忠教孝”、规风正俗偏转。元明之间,《赵氏孤儿》在南北广泛传播,相继出现《赵氏孤儿报冤记》、《赵氏孤儿记》等南戏改编本,徐元又据南戏《赵氏孤儿记》改编成《八义记》,突出了“忠义”主旨。稍后的《元曲选》按照明人意愿对元刊本做了大量增删,狗尾续貂地衍生出第五折,由晋国新君下诏,惩治奸恶,表彰忠义,赵孤袭爵复位,生硬地将原作对“义”、“信”的张扬改换为说“忠”劝“孝”。近代以来的京剧、秦腔等剧种的改编本,或袭用原名,或以《搜孤救孤》为题,基本上沿袭明清演出本的总体格局,未曾注入太多新鲜的时代信息。这一点倒为当代艺术家对这一经典名剧实施脱胎换骨的改造留下了自由驰骋的空间。

无论采用何种戏剧样式,只要是改编《赵氏孤儿》,就无法绕过程婴舍子和赵孤复仇的主干情节,剧作家独特的思致只能表现在对其内涵的发掘和艺术处理上。人艺版的编导在演出提示中指出,新版《赵》剧基本上沿用了纪版(元杂剧)“搜孤救孤”的情节,“复仇是主题中应有之义”,但“对各主要人物如屠岸贾、赵盾、程婴和赵氏孤儿等的性格和人物命运均作了新的描述”。*参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赵氏孤儿》舞台演出提示。豫剧《程婴救孤》的编导则明确表示,要“运用一切必要的艺术手段来充分表现程婴在救孤过程中的心理历程和情感历程,包括一切人物和情节的设置都必须围绕程婴这条主线、这个中心来运行”。*张平《呼唤与张扬——豫剧(程婴救孤)导演阐述》,《东方艺术》2002年12月增刊。借助上述简要的说明和舞台动态的呈现,我们觉察到话剧和豫剧创作意图迥然有别:话剧版站在人本主义或存在主义的立场上对传统价值观和道德范畴提出质疑,表现出对个体生命价值的高度珍视;豫剧版则力图发掘传统道德准则和人格理想的当代价值,高扬起道义和理性的赤帜,警示利益最大化原则所导致的道德沦丧、信仰危机和人伦失序。改编者创作动机的差异,表现出对原作围绕搜孤、救孤、抚孤、复仇所呈现的血亲观念、道德信仰、家国意识等伦理范畴或精神资源迥然不同的评判态度。两种话剧版各自通过置换赵家悲剧发生的背景消解和颠覆了原作的复仇主题,从人艺版的舞台说明即可对这种意图一目了然:那个双手沾满赵家三百余口生灵鲜血的屠岸贾,原来也是先王导演的一场政治阴谋的受害者,流放西域20年后被灵公召回,如法炮制血洗了赵家,他的阴骘和凶残不仅让当年的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而且还深受暴君赏识,被视为晋国“由乱而治,转危为安”的头号功臣。无独有偶,国话版中的屠岸贾剿灭被逼谋反的赵家,只不过是奉旨行事。悲剧起因的置换,使得屠、赵之间的仇杀除了权力倾轧的血腥和恐怖,无法分辨其正邪、善恶或是非、忠奸,因而也就抽掉了搜孤、救孤的社会支撑和道德依据,使得韩厥、公孙杵臼的慷慨捐躯和程婴隐忍抚孤的行为显得盲目、轻率和愚蠢,至于被义士们的鲜血和生命滋养成人的赵氏孤儿复仇与否,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果然,人艺版的孤儿在洞明家世之后,近乎暴躁顽劣地对恩人叫嚷:“不管有多少条人命,它跟我也没有关系!”国话版的赵孤则因两位搏斗一生的老人相继殒命而摆脱两难的窘境,无亲无仇、无爱无恨地越过两具僵尸,茫然踏上人生的程途,带给观众的只是“传统缺位”状态下的混沌无序、莫测高深和不辨牛马。

同样是基于“对我国目前人文精神现状”的关注,豫剧《程婴救孤》的编导者并不忙于“与国际接轨”,宣扬超越国度、民族甚至主权的绝对的“人性”,片面地强调“个体生命的价值”,而是着眼于民族精神失落的现实,既表现出对洋溢在原作中的主体意识、道德情操和价值观念的珍视和尊重,又传达了处在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思想者对“传统缺位”、精神失衡的焦灼与关注,试图通过对传统理念的现代阐释,找到古今文化传承的契合点,培植个性鲜明而又与社会群体和谐融通的理想人格和勇于承担道义和责任的生活态度。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曾在《阿Q正传》中痛呼“救救孩子”,在中国和世界都发生巨变的今天,戏剧艺术家们又借助古典名剧的现代转换热切呼吁“救孤”,其情其意,殊可钦敬!剧作借助惊心动魄的人性和意志的冲突所要挽“救”的,“不仅仅是一个复仇的种子,而是一种民族精神,是一个民族在善与恶面前的整体态度”*张平《呼唤与张扬——豫剧〈程婴救孤〉导演阐述》,《东方艺术》2002年12月增刊。,是炎黄子孙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精诚、自尊、信念、勇气与魄力!

《程婴救孤》秉承了原作中前赴后继、坚韧顽强的复仇精神,讴歌主人公大义凛然、忍辱负重、生死不渝的崇高气节,也突破了轮回冤报的局限,赋予救孤行为以匡扶正义、拯救一国生灵的丰富内涵。当程婴得知世代忠良的赵家蒙冤遭诛,刚刚出生的婴儿也将被屠岸贾斩草除根的凶信后,他义愤填膺,冒死赶往公主寝宫,决意拼死营救孤儿。他面对公主的一番肺腑之言掷地有声:

公主啊,想我程婴不过是个草泽医人,幸受赵家垂青,常到府上走动,耳闻目睹,深知赵家七世忠良,名不虚传。只因屠岸贼蛊惑国君寻欢作乐,不理朝政,晋国上下怨声载道,危机四伏。赵丞相看透了屠岸贼独霸朝政的窃国野心,为社稷、为黎民冒死直谏,屠岸贾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赵家三百多口尽成冤魂,举国无不痛心疾首。今日孤儿危在旦夕,我岂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陈涌泉《程婴救孤》,《东方艺术)2005年第20期。

这番表白,情真意切,正义昭然。他既感激赵家知遇之恩,更感赵盾“为社稷为黎民冒死直谏”,痛恨屠岸贾“蛊惑国君寻欢作乐,不理朝政”,暗藏“独霸朝政的窃国之心”,“晋国百姓怨声载道,无不痛心疾首”。面对祸国殃民的血腥屠杀,这位深明大义的草泽医生毫不退缩,“今日孤儿危在旦夕,我岂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当韩厥将军为放生赵孤仗剑自刎之后,屠岸贾恼羞成怒,悍然要将晋国半岁以下婴儿斩尽杀绝,一场残酷的抉择被毫无退路地横亘在程婴面前,要么舍弃亲子,保全赵孤和全国婴儿,要么献出赵孤,甘心做负恩忘义、猪狗不如的小人,可如此苟且偷生将如何面对国人,如何践履在公主面前的庄严承诺,又该如何回报韩厥将军的慷慨捐躯?经过一番撕心裂肺的灵魂搏斗,他毅然与拦臣公孙杵臼商定,以亲子替换赵孤,并出面首告。为此,他付出了丧子亡妻、遭人唾骂、忍辱抚孤、生不如死的惨重代价,表现出一位刚贞义烈之士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自我牺牲精神。大多赞同话剧版颠覆主题的论者,均对此举提出非议,认为程婴“大义灭亲”的行为“太过残酷”,“与淳朴天然的人性”“水火不容”。*沈庆利(从两台〈赵氏孤儿〉看经典改编》,《戏剧文学》2004年第1期。并由此推衍,对原作的复仇意蕴提出了质疑,认为“让赵氏孤儿从一出生就背负着深沉的复仇负担,不仅显示了人生的悲剧性,而且揭示了社会的残酷性以及道德的非人性与相对性。”*刘家思《复仇母体的观代性置换),《四川戏剧》2004年第2期。对上述言论所反映出的对维系中国三千年文明的传统理念与精神信仰的肤浅认识和轻薄态度,是有必要加以辨析申说的。

王国维先生将《赵氏孤儿》与《窦娥冤》并称,誉之为“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既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第102页,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静安先生是最先将西方的悲剧理论引入我国戏曲领域的学术大师,但他深深服膺的“蹈汤赴火”的坚韧意志和牺牲精神,却纯然是贯注在中华民族血脉中的崇高理念和人格风范的具体显现。早在两千多年前,“亚圣”孟子即将这种慷慨赴死、“舍生取义”的献身意志内化为君子仁人自觉的道德欲求或主体的自我选择: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

孟子创造性地将孔子建立在血缘亲情基础上的“仁”引向心理层面,提出“仁义礼智”(“四端”)、“仁义忠信”(“天爵”)等以道德自律为前提的人格准则,并赋予这种伦理关怀与自我完善相表里的人格范式以实践的品格,逐步培植成“汉民族的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原型现象,构成了一种民族性的文化—心理结构。”*李泽厚《美的历程,孔子再评价),第32页,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这种充满人伦亲情和种族共同心理基础,既崇尚素朴的人道主义情怀又尊重个体人格独立与自主的文化—心理结构一旦形成,便以其牢固的亲缘凝聚力和超时空的精神张力规范着炎黄儿女的思想行为、道德信仰和价值取向。尽管以董仲舒为代表的西汉思想家从“天人感应”的神秘思维入手,将阴阳五行学说引入原始儒学的肌体,赋予血缘亲情以宗法政治内涵,建构起以天人合一、家国一体为表征的庞大而周严的伦理文化体系,以“三纲五常”取代了“天爵”和“四端”,把“修齐治平”的伦理使命提升到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但作为维系和谐社会秩序、崇尚道义和良知的道德准则却以稳固的精神形态传承下来,感召着一代代英贤自觉践履蹈仁履义的社会使命和伦理义务。

近百年来,伴随着社会的动荡和变革,支撑中国两千余年的儒家伦理体系受到持续不断的冲击与扫荡,直至将“封建伦理道德”笼统地定性为“毒草”和“糟粕”,务必除之而后快,以为不“破旧”就无法“立新”——确立以“阶级性”、“人民性”为标识的新型世界观和人生观(被认为与二者相排斥的“人性”与“人道”也无可逃匿地遭到“火烧”和“炮轰”)。这样轻率地割断传统文化命脉的做法,不仅使“民族精神”成为一具空壳,也导致了道德准则的丧失和信仰的破灭,权力的恶性膨胀和毫无节制的人欲横流也就见怪不怪——因其符合今人所追求的“利益最大化”目标——当事者无需受到道义和良心的谴责。据此可见,不假思索地将积淀在纲常伦理中的“实践理性”内核一概斥之为“封建性的糟粕”是何等的荒唐可怕!可直到被一些新潮学者称作“解构时代”的今天,“三纲五常”、“忠孝节义”等伦理范畴依然甩脱不掉“腐朽”的“破帽”。在孔、孟不厌其烦地阐扬的“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伦常之道中,既充满尊亲信友的人文关怀,也蕴含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伦职责和社会使命。“孝亲”自无可非议(但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它也难逃“严正的批判”),“忠君”也不能片面地理解为对君王一己的“愚忠”,因为“君”毕竟是国家、政权的象征,也是民众意愿、期待之所归。屈原在流放途中对怀王的慊慊怀恋;杜甫于漂泊生涯中对“北极朝廷”的绵绵眷顾,文天祥面南而逝的壮烈与刚贞,难道仅仅是对君王个体的“忠孝”吗?至于“五常”,乃是汉儒适应五行思维,对“忠信仁义”和“仁义礼智”等“人伦之常”的概括归纳,是血缘伦理向政治伦理的顺向延伸,它凝聚着古人的智慧和理念,在构建温馨和谐的伦理秩序和培植高尚的人格理想、推动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发挥着积极而持久的规范和引导作用。

新编豫剧《程婴救孤》通过重新营造悲剧氛围,将原著所彰显的生死以之的节义观念发挥到极致,并以善恶对峙的戏剧冲突和感人至深的舞台话语辨析了诸多频遭“解构”的道德范畴。说到“人性”,这是“以人为本”的时代要求中最受青睐的字眼,但它也曾与“人性论”、“人道主义”连在一起遭到过攻势猛烈的“口诛笔伐”。当今人们珍视它,大概是站在关爱生命的普世的立场上,可我们还是要说,倘从生物学范畴来认识,人性毋宁是普遍的,但从社会学的立场来看,它与不同民族的历史文化、精神信仰又是互相依存的。有的论者曾言辞激烈地指责程婴舍子救孤是残忍的、非人性的,“他为保护赵家孤儿,却献出了刚出生的亲生儿子的性命,在维护一种道德时又违背了道德。”为此,他大声疾呼:“我们的行为要合乎道德,首先一条就是必须慎重对待生命,尊重现实人生。”*刘家思《复仇母体的现代性置换》,《四川戏剧》2004年第2期。我们不禁要问:程婴在赵孤和晋国婴儿顷刻即遭屠戮的危急时刻,只有违背承诺当众献出孤儿才是“合乎道德”的吗?您不觉得这种“道德”太卑鄙、太自私、太不人道了吗?倘人人都如此地“慎重对待生命,尊重现实人生”,我们这个民族还能维持到今天吗?按照这种“道德”标准,古往今来千千万万为国家和民众利益赴汤蹈火的英烈们都太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了吧!

赞同话剧版消解复仇主题的论者大多支持编导者的这种主张:“在该剧主题呈现上,也可以理解为新旧两个时代价值观念变迁所带来的无可解释的困惑。旧时代的轰轰烈烈、复仇屠戮均有其内在的合理性及英雄主义光彩,而在新时代中,旧时代的一切后果要新成长起来的‘赵氏孤儿’来承担,客观上对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形成了一个不容回避的质疑。”*金海曙(作者的话),参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赵氏孤儿》演出说明书。在这段陈述中,我们领悟到“新旧两个时代价值观念”的“变迁”,实际上是解构主义者对传统价值观的“质疑”,对以血亲伦理为纽带的家国意识的曲解和扬弃,对以放弃社会责任为取向的“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的认同和粉饰。历史的发展是一个前后柜承、环环相扣的链条,新时代的价值观念不可能割断与历史的联系凭空产生,“仁义忠信”、“忠孝节义”等传统道德观念和个体服从于群体的价值取向固然带有浓厚的宗法政治的功利色彩,但其作为中华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的精神内核,却是抵御异质文化侵蚀,保证这个民族历尽沧桑而不衰的动力之源。颠覆它,消解它,就无异于挖掉了维系其生存发展的根系和命脉。聚焦在程婴、赵孤两代人身上的坚韧顽强的复仇意志,在其流播传承的过程中,不断注入新的时代内涵,凝聚为雪耻御侮、百折不挠、自强不息、众志成城的民族精神。“赵氏孤儿”作为存根保种、延续华夏统绪的象征,在兴废相踵、新旧代谢的历史长河中,不断腾起激越的浪花,感召着人们为维护正义而献身。善恶分明的主题原型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心理定势,也使观众不大乐意在无是无非的混沌结局中一头雾水地走出剧场。什么“大道无道,大仇无仇”、“最高的剑术就是不杀”,真不知是何方神圣的“妙谛”“箴言”!就算你有“放眼全球”的眼光和胸怀,“思考的是人类的生存规则,展示的是一种人类关怀,而不是局限于局部的某一民族或个体的人”,*刘家思《复仇母债权的现代性置换》,《四川戏剧)2004年第2期。当今不断在世界各地施暴“制裁”的西方霸权主义者会买账吗?

新编豫剧《程婴救孤》充分发挥传统戏曲时空灵活、虚实相生的艺术特长,创造性地把话剧、歌剧、电影乃至绘画、建筑等姊妹艺术的表现手法融入其中,将元人演绎的一场取材于春秋故事的历史悲剧引入当代人的视野,以跌宕起伏的戏剧情节中所洋溢的昂藏正气和救世情怀震撼着千千万万观众的心灵,让人们在戏剧主人公慷慨赴死的悲壮结局中感受理想人格风范的恒久魅力,思索生命的真谛和人生的要义,叩问和探究在物欲泛滥、个性张扬的“解构”时代,我们应如何对待传统的道德范畴和价值体系,怎样才能建构个体与群体和谐与共、良性发展的社会秩序。

将《赵氏孤儿》更名为《程婴救孤》(以下简称《程》),既保持了改编本与传统题材的血脉联系,也突出了富有现代审美特征的主体意识,将原作局限在伦理层面上的血亲复仇延伸到拯救苍生、匡扶正义、维系国家命脉的历史时空中,并将这种崇高而艰巨的社会使命赋予具有聚焦和象征意义的戏剧主人公程婴单薄的肩头。作为全剧灵魂的程婴,既不是传统剧目中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也不是“样板戏”中“高大全”式的孤胆英雄,而是穿越历史的时空走到我们当中来的地位卑微、与人为善的民间医生。他出于知恩图报、救人急难的朴素愿望,始料未及地卷入权臣屠岸贾制造的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一步步被逼到殒子丧妻、“背主卖友”、忍辱抚孤的绝境,最终在真相大白之后又为保护孤儿而饮剑身亡,在和他零距离地共历血与火的拼搏较量的观众之间,完成了重义然诺、坚韧顽强、视死如归的人格典范的塑造,让人们在热泪潸然中思索历史与现实、个体与社会、道义与良知,探寻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中价值观念变迁所带来的人生困惑”中的精神归宿和行为方式。*刘家思《复仇母债权的现代性置换》,《四川戏剧》2004年第2期。

为着力塑造程婴这位令人钦敬的人伦楷模,《程》剧在遵循原作整体架构的前提下,大幅度调整布局,裁汰了与主线游离不切的枝蔓情节和人物,充分展示其在艰辛曲折的救孤过程中心灵激荡的历程,让身临其境的观众贴近他,同情他,理解他,敬仰他,在赞叹和悲悯中感受其磊落高洁的人格魅力。大幕开启,随着奸枭屠岸贾阴沉刺耳的吼叫,城头上兵刃交错,伏尸累累,血肉模糊。身背药箱的程婴匆匆奔上,他临危不惧,闻讯赵家罹难后主动进宫,冒死营救刚刚出生的赵氏孤儿。当他出于救人急难的善良动机夜闯宫门的那一刻,也许顾不上掂量后果,但政局的黑暗和人情的冷漠,已注定他步入了难以挣脱的人生困境。凶残狡诈、手握重权的屠岸贾的威逼足以让他提心吊胆,稍一疏忽就身首异处、前功尽失,但他在救孤义举将断送举国婴儿性命的危急时刻做出的以亲子替换赵孤并“出首告密”的抉择,却招致了亡妻丧子、“背信弃义”、万人唾骂的连绵横祸,还要带着无可诉告的冤痛和耻辱寄身贼府,度日如年地熬过整整16个年头,又在新君即位、终于可向世人讲出实情的那一刻再度遭受辱骂毒打,并为掩护成人长大的赵孤中剑身亡。在这位孤弱卑微、以信义立身的草民百姓布满凶险悲辛的人生旅程中,人心的设防,世情的冷漠,信任的丧失,始终是他难以与人沟通、得到理解和尊重的潜在威胁。尽管程婴接过婴儿时郑重承诺:“请公主放心,程婴我豁出性命,也要将赵家的骨血救出宫去!”但无计可施的公主仍然疑虑重重,并在风闻程婴“出首”后彻底绝望,对“行出卖,贪赏金”的老门客切齿痛恨。16年后,当她在荒郊邂逅酷似夫君的孤儿时,本应思前想后,对当初程婴的承诺略有所悟,但未承想当雪发霜鬓的老程婴带着赵孤急切来见还朝当国的魏绛时,她居然一口咬定程婴献孤“是实情”,且不容分辩,劈面打来,使得在诅咒和屈辱中苦苦挣扎十六载的老程婴痛彻心脾。如果说受尽酷刑的公主侍女彩凤乍然听到程婴“出首”时怒不可遏,冲上来狠命撕咬,那是保孤希望即将化作泡影的激烈反应,瞬间内绝无思忖的余地,这样的举动尚可理解,满腹苦衷无可辩白的程婴会更感责任的重大,从心里祈祷能用时间来证明他的一腔忠贞;那么,经历了种种磨难,眼见云开日出,他终于可以带上长大成人的赵孤堂堂正正地面见其生母和重臣,还他一个清白的时候,被权力和偏见扭曲得完全丧失理智的公主和元帅根本无视眼前的情景,蛮横残忍地封堵其口,棍棒相加,这无疑抽掉了支撑程婴在黑暗中抗争期盼的精神支柱,对其付出惨重代价换来的结果产生无以言说的悲怆和绝望。戏剧主人公的人性光辉与恶劣的人际环境形成的极大反差,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激荡起一个个情感漩涡,让处于全知视角下的观众受到一次次心灵震撼,痛切地体验到难以逃避的生存困境对人性的侵蚀和毒化,在与舞台上的程婴热泪迸溅的心灵交融中感知其朴素而伟大的人格精神,深深服膺其坦荡的胸襟、坚韧的毅力和高尚的情怀。

如果说《程》剧借助素材原型所提供的情节线索组织层层递进的戏剧冲突,着力表现社会邪恶势力及其所依托的罪恶公行、天理不彰的社会环境对悲剧主人公的逼迫和戕害,藉以凸现其人格自我完善的惨淡艰辛的历程,突出其坚毅顽强的斗争意志和人格精神的灼灼光华,彰显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社会学主题,那么剧作围绕救孤、抚孤过程中各种矛盾的交织所引起的心理与意志冲突,则生动地揭示了戏剧主人公直面内外挑战时痛苦复杂的内心世界,完成了对这位卑微而崇高的小人物的立体塑造。前面我们已经指出,程婴在赵家蒙难时主动进宫,发誓‘豁出性命”也要救下婴儿,一是基于忠良被害的义愤,二是出于对赵家感恩图报的愿望。对于这一义举所要造成的严重后果,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携带婴儿出宫,首先碰上了带兵围宫搜索的韩厥,被其一眼看穿,情急之中,他做好了与婴儿同归于尽的准备。深感意外的是,韩厥大义凛然,决然放其速逃,举剑自刎。韩将军的慷慨捐躯不仅让程婴大为震动,也加重了救孤的分量,有进而无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屠岸贾发现婴儿出宫,怒火中烧,随即下令:“三月以内,献出孤儿有赏,如若不献,晋国半岁以下婴儿,全部处死!”这就把程婴逼到了非献亲子别无他计的死角上。从其与老臣公孙杵臼的交谈中,我们听到了他悲怆的心声:“实不相瞒,昨夜我们夫妻抱头痛哭,彻夜难眠哪。别人的孩子是孩子,可我程婴的孩子他,他也是孩子啊。况我中年得子,我舍得让他去死吗?我们夫妻恩爱多年,一下子让她经历夫丧子亡的双重打击,她实在是受不了啊。公孙兄,可不这样做,咱可是救不了孤儿啊。”质朴而诚挚的话语,句句透出他的痛苦和无奈,公主的含泪托孤,韩厥的舍命保孤,把中年得子的患难夫妻推到了保子与存孤的两难窘境,在他的声声叹息中,掩藏着多少撕肝裂肺的怆痛啊!当他将以父子殉义保全赵孤的设想告知公孙老友后,公孙杵臼当即提出由他与程子赴死,保孤抚孤的重任必须程婴承担。古稀老臣坚毅果决的表白让程婴由衷钦敬,就算有天大的灾难和风险,救孤存孤必须一力承当。

眼看三日之限已到,程婴泣别了决意舍命存孤的老臣公孙杵臼和在襁褓中的幼子,强忍剧痛来到屠岸贾门首,不料老贼正在严刑拷打彩凤,逼问孤儿的下落。猝然碰面,遍体鳞伤的彩凤惊恐责问:“你,你来做甚?”贼人在场,他只好支吾作答:“我,我来出首孤儿啊。”话音未落,几度昏迷的彩凤姑娘挣脱兵丁,扑向程婴,狠命撕咬,屠岸贾一剑刺来,本想以死保护幼主的刚烈姑娘在悲痛绝望的骂声中倒地气绝。面对彩凤临死前仇恨鄙夷的目光,他无法用任何眼神和话语做出暗示,转瞬之间就背上了“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的恶名,但又必须依计而行,以亲子顶替赵孤丧命,如若不然,他将何以向冥冥之中的韩厥、彩凤和赵家三百余口生灵证明他的清白和忠贞?此情此景,程婴的心里该翻滚着多少感佩、委屈、自励、狂躁的潮水啊!然而,更残酷的打击和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当他在屠岸贾的威逼下一步步走近太平庄时,被自己亲手插上胸膛的那把利刃也就越刺越深了:“赵孤”被挖地三尺的兵卒搜出,在程婴眼皮底下,被屠岸贾活活掐死,公孙老臣也在乱枪下毙命。草泽医生肝肠寸断,抚尸号啕,大段唱词将他丧子亡友后悲痛欲绝的心境淋漓诉出。其中“我程婴绝了后代根”一节哀惋沉痛,催人泪下:

惊哥儿,可怜你十几天前才落地/来世上满打满算半月零/言语你还听不懂啊/人情世故看不清/没明白人间是咋回事/已被夺去小生命/临行前你没吃上一口奶/没听到爹娘唤儿声/儿啊儿,普天下哪个父亲都爱儿/我中年得子更心疼/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爹爹我竟成了害你的元凶/眼睁睁看着贼人将你害/我不能挡,不敢救,不能躲,不敢吭/泪往肚里流/我不敢哭出声啊/儿啊儿,人间虽说罪恶重/可也充满挚爱和真情/有不平就有人铲/祸害不会得安宁/善良人犹如原上草/斩不尽杀不绝/一茬割去一茬生!*陈涌泉《程婴救孤》,《东方艺术》2005年第20期。

惟其抚膺痛哭,对天诉冤,方能将其以丧子亡友的残忍方式恪守承诺、对抗强权、承担道义所造成的人性分裂、违背人伦亲情的负罪感如实道出,让观众在唏嘘和悲悯中感知他的真诚和无奈,领悟道义的自觉践履在权力和罪恶的阴影下所付出的血的代价,解读主人公用鲜血和生命培植起来的人格精神的宝贵内涵。

眼看着以数条人命换来的赵孤一天天长大,在不绝于耳的唾骂声中进入垂暮晚景的程婴苦苦期盼着雪冤复仇的日子,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天竟是他怨而无悔地告别人间的大限之期。《程》剧第十场既是全局的大转折,也是撼人心魄的情感大高潮。程婴当年以丧子亡妻的沉重代价存孤育孤的义烈之举,却招致了全社会的谴责和鄙视,成为人们眼中“背信弃义、丧尽天良”的“大恶人”。闻说新主即位,魏绛还朝,茹苦含辛、须发皆白的老程婴满怀拨云见日的热望携孤来见,囿于高贵者的傲慢与固执,曾于郊外与“真好似夫赵朔当年音容”的孤儿谋面交谈的晋国公主,依然认定程婴是献孤卖主的“小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简直像一头发疯的母狮,咆哮着冲上来,恨不得一口把程婴咬死。皮开肉绽的老程婴热泪纵横,郁积日久的怨愤苦痛再也掩抑不住,喷涌而来:

为救孤我舍去惊哥亲生子/为救孤我妻思儿赴黄泉/为救孤我每日伪装与贼伴/为救孤我身居屠府落不贤/为救孤我遭人唾骂千万遍/为救孤我忍辱含垢十六年/十六年啊十六年/哪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天/我又当爹来又当娘/含悲忍泪蒙屈衔冤度日如年/自己的亲生骨肉我送他死/别人的孩子我当心肝/夏天我怕他热/冬天又怕他寒/吃得少了怕饿着/吃多了又怕消食难/两岁上有一次他把病患/发烧发了整三天/三天三夜我未合眼/煎汤熬药提心吊胆守在他身边/生怕他有个三长并两短/对不起赵家满门死去的英贤/三天后等他烧退去/我一头栽倒在床前/十六年,经历了七灾八难/心头上时刻压着一座山/天天等来夜夜盼/盼望着早日洗去不白冤/本想今日乌云散/搬去我心头这座山/哪料想见面不容我分辩/挨打受骂蒙新冤/公主请你仔细看/何人站在你面前/当年的孤儿已长成汉/他就是你的亲生赵家儿男!*陈涌泉《程婴救孤》,《东方艺术》2005年第20期。

这段唱词剀切沉挚,发自肺腑,抑扬起伏,纡曲回环,真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凄然动容。舍子丧妻,“忍辱含垢”、“蒙屈衔冤”抚育赵家骨血,为的是彰明大义,替天行道,为赵家雪冤,也为自己正名。对道义的维护,对个体人格的珍视,远远超出对生命和现实的眷恋。相形之下,在失子之痛的煎熬中失去了理智的晋公主,根本不去思考一个平民医生庄严的承诺,完全被仇恨遮蔽了双眼,丧失了起码的思维能力。这场由受惠一方的误解所引发的情感与理智的冲突,衬映出悲剧主人公非常人所能望其项背的襟怀和情操,也烛照了病态社会人际关系的冷漠和紧张。

赵孤复宗归亲,压在程婴心头的大山搬掉了,聚焦在他身上的道德与理性的光辉昭然于天下,其“一诺重千金,取义轻舍生,历尽万劫眉不皱”的人格精神在人们心中竖起了一座巍峨的丰碑。就在真相大白、阴霾即散的当口儿,恶贯满盈的屠岸贾再一次抡起罪恶的剑锋,趁人不备向赵孤凶狠刺来,老程婴挺身遮挡,怨而无悔地追随他的亲人和挚友而去——他无悔的是他的热血没有白流,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寄予美好期望的年轻一代,他怨的是人间仍布满仇恨、凶杀和隔膜……

新编豫剧《程婴救孤》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发挥传统戏曲写意性和表现性的特长,围绕戏剧主人公悲壮坎坷的人生经历,演绎仁信节义的丰厚蕴涵,奏响爱与美的高亢乐章,在满足观众心理期待的共鸣效应中,思考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背景下建构和谐社会环境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的有效途径,给当下的人们如何协调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重铸人格理想与价值体系以积极的引导,也为当代戏曲的改革和发展提供了有益的参照。与其他民族种类繁多的戏剧形态相较,我国戏曲最鲜明最突出的民族特征就是儒家伦理文化品格和与之相应的“尽善尽美”的审美追求。以“仁”为核心的道德理念和伦理范畴既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一心理性格的本质内核,也是传统戏曲的命脉和灵魂。近世以来,受时代气运的影响和西方文化的濡染,儒家伦理文化在学理层面上不断受到抨击和扬弃,但在戏曲舞台所体现的民间层面上却依然受到推崇和弘扬。伴随着世纪之交各种意识潮流的“流动性出席”,维系我国社会和心理秩序两千余年的人伦准则和行为规范却与“市场经济”隔膜起来,在一些人眼里甚至成了“与国际接轨”的障碍。对此,我们不能不严肃地指出,对浸润在传统戏曲肌体中的民族精神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将五花八门的西方“新思朝”的招牌不假思索地拿来横扫一切,随心所欲地颠覆和解构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繁衍发展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天真而卑屈地幻想拥抱整个世界,不惜以接受异化和消解的代价谋求与各种异己势力取容苟合,其实是对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的玷污和亵渎,是以“形势比人强”为口实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力的丧失。有人严厉地指责这种行为是对血缘和祖国的背叛,话虽尖刻,但也不能不说是对症的药石。

《程婴救孤》在保持豫剧古朴庄重、粗犷豪迈的艺术品貌的前提下,灵活采用现代科技手段,通过巧妙的舞台调度和色彩音响的有机组合,营造零距离的时空环境,将两千五百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善恶比拼全方位地推到世人面前,让置身其内的观众真切地感受到戏剧主人公的声情神态,直至走进他充满宽厚仁爱的内心世界,完成由悲怆到崇高的升华,在历史与现实、情感与理智的沟通互动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感悟生命的意义,领略人格的魅力。《程》剧以前瞻性的眼光移植历史名剧,成功地实现现代性的转换,扣响了观众的心弦,赢得了普遍的赞誉,乜印证了一个朴素的真理:戏曲的根基在传统,生机在民间——传统是戏曲取之不尽的文化源泉,民间是戏曲的广阔舞台。时代在前进,戏曲要发展,只有继承传统,贴近生活,固本求新,打造精品,才能在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多元文化背景下生生不息,永葆艺术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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