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艺术语境下的历史剧创作
2011-11-16李春喜
李春喜
新艺术语境下的历史剧创作
李春喜
远的不说,仅就20世纪而言,我国历史剧的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就构成了一条贯穿整个世纪戏剧创作的重要脉络,成为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文艺现象。因为世界上没有几个民族,能像我们中华民族一样有着五千年悠远的历史和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还有我们文以载道、以史为鉴的文化传统,以及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等。而上世纪下半叶戏曲历史剧创作、研究的繁盛,更得益于整理传统剧目、新编历史剧目、创作现代剧目的所谓“三并举”的剧目政策。特别是当我们要努力保护戏曲艺术传统并使之在新时代里发扬光大,让戏曲艺术为更多现代的青年观众所喜欢的时候,我们发现,新编历史剧是最适合解决戏曲艺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并把优秀的艺术传统带入现代的戏曲样式。
这也许就是戏曲历史剧创作被理论界持续关注了近一个世纪的原因之一。
今天,在改革开放已经走过了30年的历程、社会生活已经发生了历史性巨变的时候,我们又来研讨历史剧创作问题。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不必停留在对上世纪一些范畴概念的重新厘定和论述逻辑的再次辨析上,我们应当面对一些新的现象,进行一些新的思考——换句话说,我们应当意识到,今天谈论历史剧创作的艺术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既给谈论带来了新的内容和视角,也会对某些既有的结论提出新的挑战,从而使这次讨论能在实践和理论层面都产生一些新的意义和价值。
一
今天讨论历史剧创作的艺术语境的新变化,是由两个方面构成的,那就是:戏说历史的作品造就了一个庞大的观众群体,而一部分缺乏艺术感染力的刻板的史剧创作又削弱了历史剧在观众中的影响力。
当说到戏说历史的时候,人们的头脑中立即涌现出来的,肯定会是那些挤满荧屏的大量的长篇电视连续剧。但事实上,戏说历史的创作绝不止于此。它在小说创作、自由戏剧人的创作中,都有引人注目的表现。戏说的对象既有帝王后妃,也有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既有文人墨客,也有民族英雄;既包括古代史、近代史,也包括中国现代革命史;既包括历史名人,也包括历史名著。
我们正处在一个文艺创作日渐多元、文艺生态日趋和谐、创作环境更加宽松的时代。一方面,我们必须继续高扬文艺创作的人文精神和社会主义美学理想的大旗,旗帜鲜明地反对对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的随意歪曲、颠覆,反对艺术的泛娱乐化倾向、艺术功能单一化倾向,警惕娱乐至上;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正视这样的社会现实: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深入和社会生活的急剧转型,人们的艺术趣味和欣赏习惯发生了巨大变化,而艺术功能也由单一的教化向娱乐、审美、认识和教育的多元本位回归。流行文艺特别是以娱乐为主的文艺创作已经显露了铺天盖地的发展态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戏说历史的创作就适应了某些社会情绪、社会心理和欣赏趣味、欣赏需要的变化,借助于市场的力量、时尚的力量,借助于大众传媒的巨大影响力,在当下的艺术创作中形成了一股潮流。这个戏说历史的创作潮流对作为舞台剧的历史剧创作的冲击和影响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它拥有巨大的观众群体,它所培养起来的这个观众群体,特别是一大批中青年观众的生活情趣和欣赏需要,必然反作用于舞台历史剧的创作。这个反作用的突出内容之一,就是要求历史剧好看、好听,有较高的观赏价值、艺术水准和思想意义。
可以肯定地说,在今天创作的任何一部历史剧作品,如果它想要拥有更多的观众,拥有更多的演出场次,就必须积极地回应和满足观众的这个欣赏需求。
讨论历史剧创作的艺术语境的另一个新变化,来自于历史剧创作本身。近30年来,历史剧创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但同时一批数量不少的缺乏艺术感染力的平庸刻板的史剧作品,又削弱了历史剧创作在观众中的影响力。
这里,我只想谈一些近年看戏的感受。
得益于我国经济发展和促进创作繁荣的文化政策,在各地提出建设文化大省、文化强省的同时,纷纷要求把以地方历史文化名人为题材的史剧作品推上舞台。在当前艺术生产体制转型、艺术市场发展稚嫩的情况下,这种无论是由政府推动的还是由政府支持的史剧创作,在立项和资金等方面都会得到重要的保障,而且.也为发掘历史剧的题材资源打开了新的广阔空间。这无疑是我们所需要的。但作为一个严肃的艺术家,在这种功利的诱惑面前必须把持住自己,必须警惕由功利诱惑出来的创作冲动,必须对历史人物进行一种戏剧艺术的专业的甄别和判断:不是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可以入戏的,也不是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可以由你来写成戏的。戏剧当然是写人的,但那是说戏剧要塑造鲜明的人物性格,并进一步写出带有普遍性的人生感受,写出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不是说戏剧最适合全面地完整地描摹一个历史人物,展示他一生的生平事迹,刻画一个历史人物的完整肖像。重要的是戏剧必须通过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巧妙的戏剧结构、有戏剧性的人物关系、生动的念白和有韵味的唱腔、演员高超的演技来写人;没有戏剧性的情节就没有人物,就像没有水就没有鱼一样。不尊重戏剧的这些规律,一心要宣传一个名酒的百年辉煌,描写一位诗人的一生成就,颂扬一位官吏在任的所有功德政绩,那可以写出很好的文学作品,但不一定适合写戏;从另一方面说,一个对特定朝代的典章制度、生活习俗甚至人们之间如何称呼都不熟悉的戏剧家,也不大适合写这个朝代的历史剧。违背戏剧规律,听凭功利的驱使,结果难免制造出一批平庸刻板的历史剧来倒观众的胃口。
二
今天,我们在这样一个变化了的艺术语境下讨论历史剧问题,也就是在一个多元化艺术格局和艺术竞争中讨论历史剧的生存和发展问题,可能会有许多新的话题要说。我这里只想强调自己思考的一个总体指向:当下的历史剧创作,主要是指狭义的历史剧创作,在尊重历史本质真实的基础上,关键在于艺术家对历史的独特发现和对艺术想象力的充分发挥,并尽可能把三者很好地结合起来。
尊重历史本质真实问题,人们已经说得很多了。历史本质真实,就是符合历史发展规律的真实,符合历史发展可能性的真实,当然也包括符合重要人物、重大事件及其存在的社会历史环境的真实。戏剧艺术强调人学本质。历史剧也是要写人的——不但要写史有记载的人,也要写许多虚构的人;不但要写人的行为,还要写人的思想、情感、心理活动;而且写的人和被写的人永远处在两个相隔甚远的历史时空中。在这种情况下,今天的艺术家如何设计、安排人物的动作、语言?如何体验、认识、描写人物内在的思想、情感和心理活动——这些正史、稗史都不曾记录过、甚至是历史人物在当时的具体环境中也不可能外露过的内心活动?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是说明我们有揣摩到剧中人物内心的可能性;但要观众感到真实、可信而心生感动,这种揣摩和描写就必须符合并受到当时社会历史条件、背景、环境的规定和制约,就是要符合历史的本质真实。
如果说任何一部被叙述着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也可以说,任何一部历史剧都是当代剧,都是艺术家借古人的酒杯浇当代人自己的块垒。在历史剧创作中,艺术家对当下生活的独特体悟、对现实人生的独特感受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这一点,作品就没有灵气、没有个性,没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进一步说,当这种感受反映了当代人普遍的社会人生感受,满足了当代社会发展的历史需要,符合了人类进步的历史趋势,那么,所谓历史剧创作的时代精神也就包蕴其中了。这就是我们的历史剧创作与戏说历史最根本的区别。但是,需要强调的是,作为历史剧创作,这种艺术家的独特感受又必须与对历史生活的独特发现紧密结合,与对历史资料的广泛收集、反复梳理、深入辨析、洞察毫末的认识紧密结合。具体在历史剧的创作中,艺术家的感受必须回到历史、落在历史上,必须接受历史本质真实的规定和制约,而不能为了凸显时代精神,对历史资料勉强开掘、强行提升,甚至予以粗暴的颠覆。颠覆的结果不可能创作出意蕴生动的艺术品,而只能是演绎一个离开那个孕育生命的历史土壤后枯萎了的概念。在这里,在我们强调艺术家的独特人生感悟一定要和对历史真实的独特发现紧密结合的时候,我想指出:中华民族长期以来所形成的民族的文化传统、民族的伦理规范、民族的文化心理等,也是构成历史本质真实的规定性和制约性的重要部分。比如爱国主义问题。爱国主义是—个历史的发展的概念,是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由各民族的民族英雄、他们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凝聚而成的。今天我们认识到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我们完全可以发现、描写历史上各民族团结、融合的故事和人物;但我们完全不必否认岳飞是民族英雄,否认他精忠报国的爱国情怀。如果我们非得要写岳飞是民族战争中的杀戮者,是一个汉族中心主义者、狭隘民族主义者,写他是一个镇压农民起义的罪人,那我们就会在一个一个具体人物的否定中,否定了中华民族长期形成的爱国主义传统和抵抗外辱的民族精神。特别是作为历史剧创作,这种描写完全背离了广大观众心中普遍存在的民族伦理规范和价值尺度,冲撞了历史真实的规定性和制约性,因而这种描写也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一个符合历史真实的独特发现,也不可能以此建构起作品的时代精神。
历史剧也是剧,总要有故事情节、矛盾冲突、人物和人物关系,要有细节、动作、内心刻画,有唱念安排,这些都需要创作、需要虚构、需要编。历史对一个事实和人物的记载或详或略,但进入戏剧创作都需要充分地展开艺术的想象力,都需要大胆地进行非同一般的艺术虚构,这是一部历史剧是否好看、好听,是否有观赏价值、艺术水准和思想意义的决定因素之一。历史剧创作中的艺术想象力,一方面来自于对历史资料的娴熟于心,对人物性格和命运遭遇的感同身受;另一方面则来自于创作技巧、艺术修养、艺术家的个性甚至是天赋。在尊重历史本质真实的前提下,在我们获得了与自己的人生感受相联通的对历史的独特发现之后,艺术想象和虚构的空间应该是无限的。比如说,艺术虚构就未必非得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法则。郑怀兴先生创作的晋剧《傅山进京》里有场戏,写少年皇帝玄烨与大文人傅山雪天论字。荒郊古刹,白雪红炉,两个人互识对方又不道破,表面评书论字、谈笑风生,实则唇枪舌剑、暗藏玄机,整场戏在诗情画意中表现出一种虽内敛却极有张力的戏剧冲突。但是,你查遍所有的正史野史、笔记小说、民间传说,都不会发现有过玄烨和傅山见过面的事情,完全是作者大胆想象出来的。这是大事虚。另一方面,这场戏里两个人物对书法的爱好,特别是论书论人的观点却几乎都有出处,甚至有几个地方干脆把历史人物的文字直接变成剧中人的话。这又是小事拘。大虚而小实,却创作了一场众人叫好的好戏,这完全是因为作者正确认识了清初康熙的治国方略和文人政策,充分把握了这两个历史人物的性格特征,独到地发现了这对人物关系中所蕴含着的历史精神和时代精神,并展开大胆想象和虚构的结果。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提高艺术修养,磨练写作笔力,保持一个自由开放的创作心态,对历史剧创作是十分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