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得体
2011-11-11刘若英
刘若英
每年秋天一到,祖母总是提醒我“该上山看祖父了”。祖父的生日是祖母最重视的日子,即使祖父离开我们已有12年了。
祖母18岁结的婚,当时她是校花,祖父是校长。这种结合,即使现在看来也颇为前卫。当时有人觉得男方身为中正学校的校长又在前线打仗,变数太大。但一晃眼他们一起过了60年。
作为将军夫人,祖母这辈子衣食无忧,但是活没少干。她干的不是体力活,而是得拼命做到“得体”二字。
祖父是军职,家里帮忙的人都是服役或退役的男丁。可能也因此,祖母在家中永远形象端正。只要出了卧房门,她永远一身齐整旗袍丝袜。这规矩不只适用于她自己,一家人都得遵从。我听说母亲怀孕期间,身子一天天臃肿,旗袍领口却不敢宽松,最后干脆躲进厕所假装拉肚子,只为可以坐在马桶上将领子松开,好好地看本武侠小说。
祖母对祖父的照顾也是有讲究的。祖父长期在书房写作,祖母有事只以纸条传进门缝。祖父爱吃葡萄,祖母总亲手剥好皮,用牙签将籽仔细挑出,然后装进水晶碗放入冰箱,10分钟后再端给祖父。她说这样葡萄外凉内软最具风味。祖父偶有应酬,祖母总在他出门前备一小碗鸡汤面,以抵挡酒对胃的伤害。而祖父回家,稀饭也已就位,这是以防万一应酬让人食不知味,祖父可以果腹。
得体不只需要教养与决心,有时且是细致的操作。家里常要请客吃饭。客人一上桌,会先上热毛巾净手,免得大家来回去洗手间。吃到第四道菜上个冷毛巾,喝完汤再上个热毛巾去油。这时该完了吧,不!上个热茶再来一条冷毛巾,让人清爽,准备吃水果与甜品。光从这冷热毛巾的讲究,可想而知其他的待客细节。她说朋友来家里吃饭是对我们的认同与尊重,我们应报以全心。
这些说的是内政工作,还有“外交国防”方面的礼教。有天半夜1点多家里电话响了,祖母在她床头接起,我也同时在我的卧房接起。那一头是女人的声音,提了祖父的名字,说三道四,摆明是破坏家庭来的。祖母听完只客气地说,“刘家有刘家的规矩,现在时间太晚,有什么事请您明天再打来。”我直觉不妙,摸黑钻进她的被窝。她却如往常一样,就着床头晕黄的灯光,看着她最爱的翻译小说,对我说:“回房睡去,别影响了明天上學……”
常常晚饭后她牵着我散步,我们会一起唱歌。她唱英文老歌我唱儿歌,祖父有时也凑一脚,但唱来唱去只有一首《黄埔军校校歌》,祖母还是百听不厌。这种生活情趣其实伴随着一种坚定信念。她说自己一辈子能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是种骄傲。
祖父临终,祖母用自己满是皱纹的手,摸着祖父的白发说:“安心去吧,家里交给我了!”祖父合上眼的刹那,儿孙全都哭着跪下,祖母却依然挺着。“别吵他啊!要让他安静安心地走啊……”淡淡一句,就像她在她男人书房门缝下,又轻轻塞进了最后一张字条。
祖父离世不到几年,政府将宿舍收回,旧木头大宅子换成了一间小公寓。祖母决定一人搬进去,家中帮手一个都不带了。我安慰她说,你一辈子出房门都得穿戴整齐,这下你可有机会穿睡衣坐坐客厅了吧!两个星期后她打电话给我说:“一个人住真不错,以前吃饭时间不想吃,但总想着我不吃其他人怎么办?现在可好,早饭可以9点吃,午饭可以3点吃。昨天我竟然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可真惬意……”
今年,我突然发现祖母老了,得体和教养是管不住年龄的。我带她去做各项检查,最后发现她的大脑已开始萎缩,也就是所谓阿兹海默症。医生说这对一个年近九旬的人来说也算正常,只不过因身体行为能力太好,她自己意识不到有问题,会自主行动,这反而增加意外危险。
即使记忆力大幅衰退,还是她提醒了我该上山探望祖父了。她如常上完香跟祖父寒暄几句,请祖父多多保佑晚辈,之后开始得体地给隔壁的墓地主人上香,嘴里念念有词:“我家先生有你们这些同学当邻居,想必不孤单,他脾气不好你们多担待,有劳大家了。”
我时时提醒自己脸上总要带上笑容,心中满是欢喜。这很重要,因为唯有如此,才是一切得体皆宜,这是祖母教给我的。
(敖常豪荐自《报刊精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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