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之美
2011-11-08Fred
Fred
我们所学习到的建筑史,一直只涉及几个特定的文化和很小的地区:欧洲,连带着埃及和小亚细亚;我们对建筑发展演变的关注也只集中在历史的后半段:编年史的作者们直接跳过了人类头五千年,呈现给我们完全是一场“形式”建筑的时装秀。
对于早期阶段的忽略尽管有其原因,譬如说早期时代残留下来的建筑遗迹实在太少,但这种忽略却是不可原谅。直到上一代建筑师,他们所关注的仍然是那些出自特权阶级和服务于特权阶级的建筑作品,譬如祭祀的龛坛,富豪的大院和侯门的深宅。这些古代建筑是建筑师眼中唯一的卓越范例,而无视其他所有种类。建筑史也局限于对光辉城市乌托邦的畅想以及少数精英建筑师(大师)的别墅作品。但到了今天,当简单复制过往的建筑形式不再合时宜,当银行或火车站不再需要模仿石砌的神庙就能建造起来时,这种自欺的偏见就开始变得荒谬。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一书试图通过介绍上述偏见之外,不为人所熟知的建筑世界,以帮助我们打破对建筑艺术的狭隘观念。我们对过去的建筑世界知之甚少,以至不知道怎么称呼它。根据我们所已掌握的资料,这些建筑共通的特点应都是土生土长、植根于民间、出自大众之手。不幸的是,这些无名建筑既缺少文字记载,又缺少直观的实物,加上其他一些条件的不足,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常常是失真的。这就好像虽然我们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原始画家的艺术追求和造诣深厚,而实际上考古学家若能发现一座公元前三千年的城市遗迹就已经感到幸运十足了。探问建筑的起源问题不仅是正当的,而且与“展示无名建筑”这一主题关系重大。
笃信圣经的人们会认为圣经在“建筑之起源”这个问题上是一本无与伦比的参考书。可是圣经中与建筑有关的地方都不甚明晰。当我们读到亚当之子该隐将他建造的一座城镇以自己儿子伊诺克的名字命名时,心中更是疑惑丛生。一座一户人家的城市!听起来是如此的美好,但这种说法却并不准确。如果硬要说它为”建筑之起源”提供了某些佐证,那么就必须承认,仅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能取得如此惊人的进步,一跨而建成了复杂得令人头疼的城镇,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而那些不信仰宗教、认为伊诺克不过是传说的人们,会在诺亚方舟这一故事上找到更多的破绽。无庸置疑,方舟是一个建筑物而不是用来航行的器物,因为方舟没有龙骨。龙骨是更晚一些时代的技术发明。我们还可以很确定地推断,在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船为何物,因为若船存在,那么旨在毁灭人类的大洪水就变得毫无意义。当诺亚在阿勒山登岸时已是601岁高龄,已经是一个精力衰退的老人。剩下来的时光里,他专心于葡萄的栽培和葡萄酒的酿造,把建造的任务交给自己的子孙。
然而,即便早在人类和野兽行走于地球之前,就已经存在某些建筑。自然的伟力创造出粗糙的原形,再由风沙和流水打磨出优雅的结构。特别是自然洞穴尤其令我们着迷,比如在干燥地区的穴居,丘陵及山地地区的层层退台式居所。洞穴曾经是人类早期的遮蔽物之一,也很有可能成为我们最后的选择。任何情况下,或多或少,它们都被具有远见卓识的人选来存放最重要的物品,例如政府档案和商业文件。当然,这些并不属于我们要展示的那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范畴,我们只是想借助它们将我们从官方的、商业性的建筑的狭窄世界中解放出来。
与此相对的,那些把对建筑起源归结为科学发展的无神论者也会遇到一些难以解释的事实。因为在第一个聪明的人类折弯树枝搭建起还不能完全遮挡雨水的顶盖很久之前,很多动物就已是熟练的建造者了。海狸不可能是通过观察人类之后才知道建造水坝的,反而很有可能是两者的角色调换了过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人类从自己的远亲猿猴那里得到了建造遮蔽物的最初灵感。达尔文曾观察到远东岛屿上的猩猩以及非洲的黑猩猩会建造平台用来休眠:“这两个物种都有这种习性,我们可以说这是源于本能,但是不能妄下结论,因为还可能是由于两种动物拥有相似的需求,并具有相近的思维能力。”未驯服的猿类不像人类,老是在天然洞穴里面或者挑出的大石块底下栖身,它们更愿意自己建造一个通风的构架。在《人类的由来》的另外一处,达尔文写道:“我们知道猩猩在晚上休憩时会用螺旋松的叶子来遮盖自己”。德国动物学家布雷姆曾在他的著作《动物的生命》里记录了一只狒狒“曾经将草席盖在脸上以避免太阳暴晒。”在这些习性中,布雷姆推测,“我们极有可能看到了某些朴素的艺术——比如粗野风格的建筑以及服饰——的第一阶段,它们在人类远祖的最初时期就已经开始发源了。”郊区居民在草坪上入睡时靠在割草机旁,拿一张周日的报纸盖在脸上,这些都再现了某种形式上的建筑的起源,
长期以来,异域风格的艺术一直受西方世界喜爱,但是异域风格的艺术从来没有引起巨大的反响,一直以来都只是被降格作为地理学和人类学杂志的插图而已。的确,除了一些地方性的研究和零散的报告之外,没有什么关于这个主题的著作。而近来,自从旅行蜕变成为一种个人消费产业,具有“明信片一般的风景”的城市和“童话王国”里的“流行建筑”开始变得颇具吸引力。不过,面对这些建筑,我们仍然感到自己高高在上、屈尊俯就。
毫无疑问,这些建筑里有不乏赏心悦目者。不过得再次声明的是,这次对无名建筑的展示并不是什么对奇异事物的体验或是旅游指南,而是标志着我们开始对以往所持的偏见进行探究和反省。它暗含着一种对比:在所谓不发达国家里建筑显得平和,而在工业国家中建筑却处于萎靡状态;这势磐会引起争议。正统的建筑史强调的是建筑师个人的工作,而本书则关注公共的建筑物。意大利建筑大师皮耶特罗·贝鲁斯基(PietroBelluschi)认为公共建筑是“公共的艺术,它不是由一些天才或专家制造,而是拥有共同传统的所有人自发而持久的活动所产生的。”也许有人会争辩说在原始文明中不存在这种建筑美学艺术,但就算真的如此,从这些建筑物里所得到的教训经验,也不应该完全被我们忽略。
在建筑成为一门专业的技艺以前,就已经有很多可学的东西。不同时代不同地域间那些不曾受过专业建筑训练的建造者们,他们给我们展示了一种令人叹服的才能,他们的建筑能够很好地嵌入自然环境。他们没有像我们一样试图“征服”自然,而是尊重无常的气候和崎岖的地形。当我们认为平坦无奇的地段最理想的时候(在今天,地形上的任何缺陷都可以用推土机抹平),那些更具智慧的人却被崎岖的土地所吸引。事实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寻找最复杂不平的地形。其中最乐观积极的人甚至选择了老鹰筑巢的地方作为建筑基地——例如秘鲁的马丘比丘神庙、墨西哥阿尔班山顶的建筑遗迹、希腊阿陀斯山修道院里石砌的堡垒,这些不过是一两处世人皆知的例子。
我们的这些麻烦,部分来源于相信所有的建筑师——或者说所有专家——都具有对于生活问题敏锐的洞察力,而事实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只醉心于名利。此外,在这个国家里,生活的艺术没人教授也无人鼓励。它被当作是一种堕落。很少有人意识到它的原则是节俭、清洁和对于创造的普遍尊重,而不是仅
仅在口头上说说而已。选择不利地形从事建造毫无疑问是出于安全考虑,但更可能还是为了限定一个社区边界。欧洲的很多城市仍然被那些早已丧失了防御功用的护城河、泻湖,斜堤或城墙封闭起来。现在这些城墙对侵略者起不到防御作用,但可以阻碍那些不合需要的扩张。Urbanity(文雅)一词就和城墙有联系,拉丁语中的“urbs”指的就是被城墙围护的城市。一座城市要想成为一件艺术品,就必须像一幅绘画、一本书籍、一篇音乐作品一样有个限度。我们对于这种城市布置之传统的无知与忽视,使得我们在城市规划上误入歧途,将所有精力花费在建造越来越多的建筑物上。我们的城市就在这种无益的气氛中毫无节制地发展起来,成为一块建筑的湿疹,无药可医。我们割裂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忽略了那些依然生活在比较古老的文明中的人们的责任和权利,我们同时却默许混乱和丑陋,把这些认定为我们无法改变的命运。通过一些没有说服力也没有针对性的抗议,我们试图压制任何一切对于“人们生活正受着建筑的侵犯”这个事实的恐惧。
这种情况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托历史学家们辛勤工作的福。他们不断强调建筑师及其资助者的作用,以致那些无名建筑者的才能和贡献被掩盖,而实际上他们的观点有时候十分理想完美,他们的审美也臻于顶点。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之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侥幸达到的,但今天我们应当认识到它们实际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契合。经过数百代人的传承,这些建筑的形制似乎成为一种永恒,就像他们曾使用的工具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些建筑中所包含的普通人性可以在我们心中引起共鸣。例如,我们从未想到过街道除了空旷无物之外还可以是别的样子。在那些街道的功能还没有堕落成只有高速路和停车场的国家里,很多措施使得街道更具人性:街道两旁的绿廊,跨过街道的雨遮、类似帐篷的结构和永久性的屋顶。这些都是东方国家或者是具有东方传统的国家,如西班牙所特有的。譬如拱廊,这是最为优雅精美的街道遮蔽建筑,是居于此间的市民所特有的社区文化最切实的表现。这个异常可人的特色建筑已远远超过了遮蔽风雨和保护行人安全的作用,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是无法了解也无法欣赏的。除了使街道景观统一和谐之外,它往往还起到了古代广场的作用。整个欧洲,北非,亚洲,拱廊随处可见,因为它早已被列入”形式”建筑中去。仅举一个例子,博洛尼亚(意大利城市)的街道两旁就有接近二十英里的柱廊。
除了这些地域性很强的建筑——欧洲中部、地中海地区、南亚东亚地区的精致的建筑——以及原始建筑之外,此书还包括了很多类似雕刻挖空出来的建筑种类。它们有的是洞穴人的住所,有的是把单独的一块大块岩石凿成中空而形成的没有基础的建筑。初期建筑的另一个代表是防风屏,它们有时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如在日本,防风屏包裹覆盖了一幢房子、几户人家甚至整个村落。还有游牧民族的建筑,很多是可移动的房屋:安了轮子的房子,雪橇上的房子,船上的房子,还有帐篷。还有早期的工业建筑,包括水磨、风车、化肥厂房等。我们这些“轻思想重外在”的后人,往往只关注了这些原始建筑中的机械成分而忽略了其中蕴含的文化美,及其所体现的社区文化。另一种外国风格的常见公共建筑是粮仓。在把食物当威神赐的礼物而不是工业产品的社会里,粮仓是神圣庄严的。其庄严的程度让不知情的人以为那是一处拜神的场所。尽管占地面积不大,在伊比利亚半岛、苏丹和日本,粮仓都极具纪念性。由于它们纯净的外表和精致的内涵,我们可以称其为“准神圣的”。
我们会了解到早在繁重复杂的机械设备技术出现之前,人们就已经有了很多大胆巧妙的“土”方法来解决建筑问题。而近来发明的什么新技术,例如标准化构件、可拆卸结构,甚至地板供热,空气调节、光照控制、还有电梯,都不过是拾了乡土建筑的牙慧而已。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一边是我们现在的住宅,一边是非洲某个部位地位较高的男人的住宅,他的六个妻子都能拥有各自的房间,很清楚可以看到哪一个更加舒适,而后者从来没有拿这一点来吹嘘。又或者我们会发现,早在现代的建筑师们欣喜地构想能保护人类免受未来战争危害的地下城市之前,这样的城镇就已经存在,而且在不同的大陆上都可以找到。
今天的城市居民们喜欢回归自然,定期离开他们城市中华丽的居所,去寻找那些他们所认为是“原始的”环境所在:山间的一栋小木屋,一座小帐篷,如果他对“原始”一词的理解更加宽泛的话,还可以是国外的一个小渔乡或者小山城。尽管现在的人们狂热地追求科技设施所带来的舒适,但他们也会偶尔尝试着在没有这些东西的缝隙里寻找放松和休闲。这种极具讽刺意味的事例数不胜数。在过去,人们所居住的社区里存在着广泛的人情纽带的联系,生活在其中有许多特殊的好处。不用每天几个小时的通勤,一个人只消几步台阶就能从学习工作的地方来到起居的场所。在这里,周围环境都是由自己调整和维护,所以他乐此不疲,而完全不去关注所谓的“发展”。因为就像孩子的玩具不能替代父母亲的情感关爱一样,若失去了基本的欣赏日常生活之美的能力,对人类而言,是任何科学的进步、技术的发明都无法弥补的。
这些无名建造者不仅仅洞察到一个社区的发展需要节制,而且明白建筑自身也有极限。他们从来不追逐利益和所谓的“技术进步”。在这一点上他们和哲学家们所见略同。荷兰历史学家赫伊津哈(J0hn Huizinga)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们期待每一个新的发现或每一次对现实的改进都能带来更大的价值或更大的快乐,这种想法实在是天真……文明必须建立在切实的进步之上,否则就太荒谬。”
这场关于没有建筑师的建筑的展示是这本专题著作的序言,也是一次对于那些不为世人所熟知的建造者思想和技艺的传播,旨在向工业社会的人们在建筑灵感上提供大量新的启发。这些智慧超越了经济和美学的范畴,因为它探讨了一个越来越棘手的问题,既包括广义上的怎样“如何让大家活得更好”的问题,也包括狭义上的如何与邻为善的社区文化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