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房记

闫文盛

购房记

闫文盛

现在我是居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而在此前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暂居在别人的地盘上。单位宿舍、逼仄的民房、简陋的一居室，及至后来有了爱人和孩子，才租住了两居室的房子。前前后后，是八年光景，这还是从到了太原算起；如果再加上以前漂泊于深圳的多半年，以及逗留于家乡县城的整整四年，迄今已经有十三年的漫漫光阴，我是彻夜在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呼吸吐纳的。因为居住地的不确定性，我的职业、身份、心理种种，都是不确定的。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的挣扎和梦想，似乎都有着一个终极性的指归，那就是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己的家园。

离开家乡以后的九年漂泊岁月里，我从二十三岁的小伙子长到了如今的三十二岁。岁岁递增的年轮使我从满怀自豪的激情状态中一点点地冷静下来；在而立之年到来的那些个昼夜里，我是如何看着曙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又是如何目睹夕阳的余辉缓缓降落在西部连绵的群山背后，因为事隔经年，我已经全然记不起来了。我唯一能知道的只是，我在三十岁那年开始萌发的购房梦想，到了次年的十月底终告实现。

房子是贷款买的，首付的款项虽不算很多，但也是婚前婚后三年的全部积攒。在日复一日盘算着买房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像个守财奴似的进行储蓄，严格控制每一笔支出。好在此前我们所过的岁月并未奢侈到哪里去。所谓节俭，也无非是将可有可无的消费项目直接砍掉罢了。但仅仅如此，对于庞大的购房费用也无异于杯水车薪。我和妻子原都是薪水相对固定的工薪一族，要想在工资之外另有进账显然比较难，无奈之下我只好想象将自己变成一台造钱的机器。这个荒唐的想法在我的心里盘亘了好些日子，直到我在近于绝望中接到了第一笔造字赚钱的活儿。那已经是二零零八年元旦的前夕，距离儿子来到这个世界大约一周左右，我们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杜绝一切外出，专等那个神圣时刻地来临，这时不得不暂做修改。家里人几经商榷，终于同意我外出采访，但要速去速回。我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离开家中，到数百公里之遥的异地行走了三天。等到我结束行程返回太原，同样行坐不安的家人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儿子于元旦次日来到这个世界上。在医院观察了几天后，他被接回到了这所临时租来的房子里。因为没有为儿子准备好一个固定的住所，我曾经羞愧了好些日子。这个暂时性的居住地位于底层，是个两居室，此前我和妻子结婚，也便是在这个地方。伴随着这些人生大事的发生，是我的工作几经变迁，是妻子为了生育，辞去了原来的工作。以后长达数年，她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好在我的运气不算太坏，在此后两年多时间里，我不同程度地接受这种赚钱的活儿有四五次之多，为此才使得购房计划的最终落实成为可能。

儿子跟随我们，在数次迁徙中度过了他降临人世后的最初岁月。第一次搬家时他刚过百天，因为房东准备将房子卖掉了。在整个春天，前后有五六拨购房者经过房东的允可后来到我们租住的房子里进行验看。尽管我们屡屡提出疑义，但因为房东意志无可更改，最终也只是使看房者的脚步略微放缓了些。与此同时，鉴于工作变更以及内心的抵抗，我不得不重新租房。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那些购房者像主人般坐在沙发上对这所房子作出品评，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此后大约一月间，我不得不中断了日常的部分工作，开始出没于城市北部的居民区物色我们的下一个居住地。我打印了数十份租房启事，写明面积、房子朝向（我只喜欢朝阳的房子）、租金范围、付租形式等等，在月色昏黑的夜间张贴于单位邻近的一些小区。之所以选择夜间出没，完全出于内心羞涩。现今我实在无路可走，只好等到报纸出版那天，硬着头皮起早，争分夺秒地赶到准备租房的区域，然后买报、仔细筛选，然后才打去电话联系。如此几番，终于在月头上那天碰到两家，听起来大致合适。按照先近后远原则，先去看了近处的一家，房子的朝向还好，家里还算整洁，有阳台，有床，有煤气（虽然许久不用，拧之费力），但最后发现了要命的一点，家里没有卫生间，方便的时候得跑到楼道里的公共厕所。我带着失望之心去看另一家。这房子里前房客正在收拾东西，漂亮的婚床给屋子增色不少。这是位于三层的一个两居室。房子面积五十多平米。有朝阳的卧室。有小小的客厅。小小的卫生间。有两个阳台，北面的一个兼作厨房。这下觉得安妥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未及请示妻子便交了订金，说好三天后搬来。由于匆急，并没有看到卫生间和厨房的脏污，后来妻子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将其收拾干净。

我们购买房子的念头就在一次又一次的租房经历中得以强化。但每次合计，都觉得自己手里的资金尚不足以支付哪怕是三成的首付。我们在这新租来的房子里住了一年零四个月时间。在行将搬离的前夕，我开始着手购房。但价格日渐上涨的新房让我们望而却步，我们遂把目光放到地理位置相对优越的二手房上。我联系了好几个中介公司，但最终只与一家取得了相对的信任。由此开始，我开始踏上了看房的漫漫征程。在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骑着自行车和中介公司的人看了一处又一处二手房。无一例外，它们都被说成是好的。这些房子位于这个城市的各个方向，但因为我提出要求在先，它们无一例外的，都没有超出半小时的车程。我们所抵达的最远的一处，位于城市东北部的半山区域。又因为攀坡费力，这房子在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之前已经被我排除出局了。事实上，这房子相对不错，位于三层，两室一厅，朝向还好（南北通透），楼前并无遮挡。

这是唯一被中介公司强拉硬拽着去看过的二手房，因为房子刚刚装饰过，所以被拿来做了样板。但这房子迟迟卖不出去，大约也是人同此心吧。事隔两月我还接到一个电话，被提及的仍是这所房子。除此而外，那些被我光顾过的房子似乎都抢手、旺销，因为总是隔不了几天，我便被告知：上次看过的房子已经卖出去了，价格是多少云云。然后便再提供一个新的房源。由于中介公司工作人员的敬业，我得以进入许多曾经私密的住所。这些住所大小相对统一，都在六十到七十平米之间，取光多半都好，多数为正房。陈旧的二手房处处散发着没落而衰败的气息，院子大多没有硬化，好几次雨后，我站在楼前肆意疯长的杂草前，内心虚弱，有了一种老境将至的错觉。百分之八十的房子都没有防盗门。在我终于忍不住失望之心，向中介公司提出种种质疑之后，得到的解释是，像这种小户型的房子本就抢手，要买到一处合适的。这句话让我难堪了一阵子。他们应该早已从我的行装中做出过判断，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带着我看房，大约也是希望我能及早地悔悟过来。我推着自行车，站在中介公司修葺一新的门面前，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疑惑，进而对他们的能力产生了疑惑。我带着满心的不安向他们提出，如果再没有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房子，就不准备再看了。有几天时间我用来上网，在各个网站上浏览本市的二手房信息。甚至再次买了几期的信息报，从里面的待售房源中进行筛选，并打电话联系了几家。但没有多久我就再次失望了。在声声叹息中我再次接到了中介公司的电话。这次他们声称：房子绝对让你满意。问及楼层：三层；面积：五十六平米，但也有两居；幸好，采光还不错，而且不久前装修过了，可以直接入住；最关键的是价格：二十七万，而且可以首付百分之四十，其余六成能作贷款。

我去看了这所房子。地段很熟悉，我以前在附近上过班的。房子周围的环境算得上是优美。据说这里的绿化曾经在这个城市里领风气之先。十年过去，可与之比肩者仍寥寥无几。我略觉遗憾地走进了那个已显破旧的月亮门，中介公司推荐的房子位于最西边的一个单元。猛一回头，先是看到赤膊的人在往楼前的一处空地上倾倒垃圾，那里已经堆积起一座小小的垃圾山，然后就觉得有一股恶臭远远地飘散过来。我掩鼻疾走，双脚踩到了几处水洼。我带着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同来的人，他们径直上楼，脚步声在楼道里杂沓凌乱。房间门很快被打开了，我尾随着进去，四处逡巡。一进门是小小的客厅，两个卧室一南一北一大一小占据了大半面积。这房子是临街的西户，卧室下面便是大马路，站在房间里不多时，已经有数十辆汽车而去。厨房和阳台在东，是共用的，有窄窄的过道和客厅相连，卫生间则见缝插针地分布于客厅的东北角，也就是房门的右手。房子的确不大，但并不觉逼仄。正值下午时分，屋子里热得惊人。我倒是喜欢两间卧室里的整洁。中介公司的人不失时机地征询我的看法，我说屋子里太热了……而且，我刚刚发觉，整个屋子是从西边取光的，南边的这堵贴壁纸的墙的外面是一所医院？还是宾馆和饭店？中介公司的人支吾着，反正互不影响，你就说这房子吧，比前几回看的好多了吧？我没再吭声。看来，我憧憬多年的大书房又得告一段落了。中介公司的人也不再催促。后来又去看卫生间和厨房。卫生间太小了，连安装淋浴的空间都没有。再后来，还是离开了。

既然有种种遗憾，终于下定决心改变方向，不再看二手房了。这个城市里鳞次栉比的新房建起来，未必没有一处是我们合意的？回家和妻子如此这般说起，其实心里的热情已经部分冷却。而且随着搬迁时间的临近，心里的焦灼感再度泛滥起来。这次是房东的小舅子，因其妻子生产无人照顾，要搬来居住（房东住在五楼），还有个理由是一时物色不到合适的房子。房东无奈地和我们诉说，我只当他是在说闲话。拖了几个月，终于在某一天听说这不成器的小舅子闹上门来了。事后夫妻二人都下楼来和我们解释，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其实也不想让我们搬走的。又说若一时买不到合适的，可以再租个房子慢慢踅摸，反正买房子是大事，哪能心急呢？这样一来，我们又不得不打乱原来的计划，从原本准备购房用的资金中拿出一万二租房。房租实在是涨得太快了，真是大出我们意外。在我费尽周折，终于和年届七十的新房东谈好月租九百的价格后，次日交钱，老人又万般歉疚却又十分肯定地涨价了。每月一千，再无退让余地。但态度却是好的，一再说并非自己的意思，是女儿在坚持。房子的产权毕竟是女儿的嘛。我异常厌倦却又实在没有时间再去奔波了，只好接受了这临阵变卦，但肚子里在止不住地骂娘。好在这是购房前最后一次租房了。租房时代终将结束了，房奴时代隆重登场。但新房仍是毛墙毛地，距离入住条件仍很遥远。由于我们对装修之事尚属无知。这一次的时间精确得不能再精确了，在一年租期满后，我们彻底离开了那永远是别人的房子，连一天都没有拖延。这仅仅是十天前的事。总而言之，这新鲜感到现在还没有过去呢，正常估计，它势必延续一段日子，直至一切重归平淡。

测定爱情的巨大色盘 恩斯特 1919-1920年水彩铅笔画 35.5×22.5cm

新房子位于城东，是幢临街的高层。说起来奇怪，与我先前因为地理区位偏僻而断然否定的那处二手房位于同一条路上。只是那房子居北端，有一段路山势陡急，现在相中的新房则位于这条路的最南端。与这条南北向的路相交叉的，是一条修筑不过四五年的东西方向的大街。这里同样位处东山，地势较之市中心要高，不过因为距离尚不算远，所以觉得可以接受。此后又看了几处，其中一个楼盘位于市中心，均价为六千七百多一平米。我去的时候，八十平米上下的小户型据称只有不多的几套了，且位于低层。戴上安全帽进入工地后，售楼小姐在前引路，我们在不知何故一片漆黑的楼梯上攀爬，耳畔传来电钻打孔的尖利的噪音。或许出于善意，我被谨慎地问及缘何要在此处购房。是小孩在附近上学吗？我说不是，孩子还未到学龄呢。是在附近上班吗？我说是，但不坐班，时间比较机动。那就没必要在这里买了，连我们都觉得这房子卖得贵了。我奇怪地看了这个卖房子的人一眼，心里对她的说法极是赞同。事实上我们谁都知道，在这个保守的内陆城市里，这里的价格算不得最贵的。位于城市南部的一些楼盘，平米价早都突破了万元大关。而在更加遥远的一线城市，两三万元的高房价更是让我们咋舌。我说是啊，我们总是觉得房子贵，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房呢？

在被友好地劝退后，我终于回过头来，再度审视这座“五证齐全、即买即住”的楼盘了。这次做决断只有短短的一两个小时，我和妻子对着已经被粘贴起来的共有四个单元的长长的户型图（宣传单本是单张，各单元独立）进行了详细的对比和探讨，然后终于被这个有着宽敞的转角阳台的户型所打动。但面对这个未来的家时，我还是有些微微的不安。这里合适吗？我们这就买房了吗？在这时我不是单独的个体，我尤其是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我一再地问起妻子的感觉，看她点头、微笑，便觉得稍微放心了，然后屡屡再问，直到她被我弄得厌烦，转过了头去，我才暂时地停顿下来。在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着房子。那里现在没有遍地绿荫，没有花园，在酷热的夏季，楼下甚至连个乘凉的地方都没有。然而我将在这个地方居住下来。在二十层楼那么高的地方，极目可以看到远方的山脉，不远处的树木，公园，城市里的楼群，穿梭如蚁的车辆，还可以看到层次的云影，甚至可以看到飞鸟。她毕竟是我们今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住所，我们必须学着去爱她，像爱自己的母亲一般。仅仅一周过后，我们被通知，交纳了十几万首付。在等待贷款的那些日子里，我如坐针毡，总有着种种担心。幸好仅仅半个月时间，贷款审批通过了，我们像完成了一桩壮举一般。因为直到此时，这所总价四十余万的房子才真正归我们所有了。

但直到此时，我们仍然没有拿到房子钥匙，在我们向开发商提出这个要求后被果断地拒绝了，原因早被告知，拿钥匙前仍然有将近三万元的配套性费用等等需要交付。在数次交涉未果后，我暂时性地放弃了拿钥匙的想法。整整一个冬季，我和妻子再没有来到这里。我们再次进入到这所房子时已经是开春后的事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们又筹措了一些资金。再度面对这久违的地方时我有些慌乱，我们准备好了吗？我回头问妻子。她没有答话。这次她带来了卷尺，因为接下来，我们有一场装修大仗要打，她得先量好房间每一个细部的尺寸。有好多地方是马虎不得的，妻子的记事本上，所有的尺寸很快被记录下来了，有些地方甚至精确到了“毫米”。

责任编辑：张艳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