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黄亚洲
2011-11-03李烈钧
■李烈钧
印象黄亚洲
■李烈钧
黄亚洲谈长篇小说《雷锋》。
与黄亚洲,既熟悉,又很不熟悉。
说熟悉,屈指数来,认识该有三十多年。他从浙江生产建设兵团起步。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以后的好些年,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兵团战士军装,挎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憨憨的如同少年的脸,加上软软搭在脑门的头发,成为我印象中黄亚洲的招牌模样。跨世纪之后,一说起名字,我脑海迅即出现的,还是这个挺可爱的形象。
我当时在共青团浙江省委办团刊。黄亚洲从建设兵团上来,在嘉兴办文学刊物《南湖》。他和全省一批同道,结了个“新人文学社”,红红火火;于是,我也得以一个个结识文学新人,一年一年,看他们奋进发达成器,有的后来成为行业英才,人中翘楚。
我曾应约给黄亚洲的刊物写过稿,一篇报告文学,写秦山核电站的一位电焊高手。《南湖》编辑部处理得细致而妥贴,由此,留下了黄亚洲处事练达、文字细腻的印象。
更有好感的是,黄亚洲和新人文学社的兄弟们,一再热切呼吁,要《浙江青年》杂志宣传顾锡东。这位德艺双馨、著作等身的老剧作家对全省众多年轻作者的关怀、爱护、培育和扶持,使他们对“顾伯伯”感激、感恩、感奋,几乎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顾伯伯”的故事。
于是,我走近了顾锡东。了解了这位戏剧大家影响几代人的累累艺术成果;看到了他潜心艺术,清廉高洁而家徒四壁,“一支烟、一盅酒”属莫大享受;听到了他对青年“称不上传帮带,只做了推、捧、护”的“三字经”真谛……然后,写出了7000多字的人物通讯《新松恨不高千尺》并立即刊发,向尊师敬老、知恩图报的“顾伯伯”的“粉丝”黄亚洲们交了卷。
据说,黄亚洲奉调进省,第一家来“看望”登门的就是敝宅。上述记忆倘无误,我和黄亚洲便可称之为熟悉。
说不熟悉,则是黄亚洲到省作协任职以后,我们各人忙各人的事,近在咫尺而无事不相往来了。
黄亚洲犹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新的平台,大显身手。职务节节高升,当了省作协主席;作品源源不断,及至《开天辟地》、《日出东方》;荣誉纷至沓来,省里的衔头之外,高到中国作协副主席、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党代会代表。他像田径场长跑要夺冠的运动员,遥遥领先,把同场竞技的伙伴们远远甩在了后面。
“文学青年”这个称呼,曾经是一代或几代年轻人的时髦和追求,一些人出道了、出息了、出色了,多数人退却了、平庸了、改行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文学作为三百六十行之一,同样受竞争法则的制约。作家要用作品说话,用作品立足,黄亚洲是成功者。天赋、勤奋,加上时代的机遇,造就了后来的黄亚洲。我谋事于新闻界,每天在各种信息中浸染,涉及文坛,则时时注视着黄亚洲一次一次“冲顶”,默默欣赏着他的成就一浪一浪扩展,由衷为老朋友庆幸和祈福。当然,拔尖者还有其他劈波斩浪勇往直前的诸多弄潮儿。
沿袭前苏联,中国的作家协会,社团组织,也属官办,像机关,像衙门,还定一个级别。浙江省作家协会,定个“副厅级”(后来,努力争取“正厅级”)。于是,黄亚洲成了这个级别的官。官场的各种规矩、各种套路、各种语言……他都要等因奉此,全盘照办。区区如我之辈,作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加入省作协的会员,又在报社工作,得以不断看到作协机关各种文件和信息。惊讶地发现,极具浪漫主义诗人才华的黄亚洲,操弄起机关的动员报告、传达精神、总结讲话那一套文牍,居然也中规中矩,章法俨然。由此足见,形象思维的作家和逻辑思维的官员,鱼和熊掌,还是可以得兼、相融相通的。
这些年,“文”而优则仕,一位一位进步高就,见得多了,由熟稔到生分的也多了,便生发些许感慨,套改鲁迅的两句诗:喜看朋辈成新贵,忧上笔端觅微辞。
忧什么?忧才气展露而后江郎才尽。大凡“草根”,一旦发迹,高高在上,不接地气,往往会认为自己生来就是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小时候流鼻涕穿开裆裤统统都忘了,对当初稚拙闭仄、穷愁潦倒的境况遮遮掩掩,不愿再提。绅士般优裕之后,再要他搞创作,要么无病呻吟、云里雾里、故弄玄虚,要么像山东那位作协主席写地震遇难者,“纵然死,做鬼也幸福”,要么像另一位作协领导,写写中南海红墙内xx和她的xxx,称之为小说,毫无生活积累,书斋里胡编乱造。
黄亚洲呢,当了官,好像没忘本,还记着早已驾鹤西去的“顾伯伯”的耳提面命,还是个行吟诗人、行走作家。汶川大地震,他扑到汶川去了;革命传统教育,“重走长征路”,他一站一站走了。灾难、贫穷、困苦、危险……他经历了,目睹了,感受了,重温了,汗水和泪水孕育成感情真情激情。“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于是,诗性迸发,文如泉涌,加上出色的文字驾驭,我们看到了黄亚洲绵绵不断的艺术创作。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文学被边缘化了”,许多地方的作协牌子也挂到犄角旮旯去了。究其缘由,社会讲求功利,文化衰微之外,是作家把自己“边缘化”了。低俗庸俗媚俗的“文学作品”铺天盖地,娱乐至死的“文艺理念”大行其道。难得的是,当了作协官的黄亚洲没有随波逐流,没有从众随俗,偏偏“文章合为时而著”,又写出了煌煌三十万字的长篇《雷锋》。真正是不熟悉、不了解他—雷锋老家湖南,当兵所在辽宁,黄亚洲要深入五十年前雷锋的生活,得来回折腾多少趟?
而且,“碰”这个题材,难度可想而知:上点年纪的,雷锋精神,家喻户晓;80后90后,“莫知莫觉”—他们有的连周恩来都不知道,遑论什么雷锋!何况,市场经济,金钱至上,信念缺失,礼崩乐坏,谁还讲什么雷锋?然而,黄亚洲笔下的雷锋,雷锋的父老乡亲们认可,雷锋工作过的单位同事们认同,雷锋部队生前的战友和首长们接纳和感动。
大量新鲜的情节,无数感人的细节,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对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雷锋形象作了补缺还原,黄亚洲用翔实的采访素材,重现这个老题材,捧出了一个血肉丰满、可爱可亲可信的真切的雷锋—
他EQ极高,不仅助人为乐,而且善于“搞定”领导;他是当时的新潮达人,唱歌、跳舞、朗诵、骑马、吹口琴、戴手表;他女人缘极好,身边总不乏暗恋者;他频频跳槽,几年内连换四五个工作,记分员、机关工作人员、拖拉机手、工厂工人,一直到参军,努力寻找最佳平台发挥自己;他当班长,对全班战士情况了如指掌,很有行政管理水平;他有小才气,爱舞文弄墨,写诗,还尝试写小说……
雷锋如果不牺牲,到现在当年逾古稀;九泉之下的雷锋,看到书上真实的自己不再高大全,将会回眸一笑,开心地给小老弟黄亚洲敬一个漂亮的军礼!
黄亚洲善写“主旋律”,半个世纪前的雷锋老“歌”新唱、老“戏”重写到这个份儿上,很显功力了。故而,我不熟悉后来的黄亚洲,我是看了《雷锋》,才看出一些黄亚洲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
有这两个“感”并不容易。现如今,有知识不一定有文化,有文化不一定有思想,有思想不一定有话语权,有话语权不一定有社会责任感。五者占全的,不多。
然而,触发我写这篇散记的,不是黄亚洲的诗集、散文、小说、剧本,也不是《雷锋》,而是他最近的纪实随笔,一系列随笔只为一件事:他近乎执拗地要救赎一个素不相识的山东老汉;他把文友们朋友们发动起来一起呼吁,又把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女婿乃至小孙女发动起来一起参与;他连续向老人户籍所在地党委政府写信,信中介绍自己“年逾花甲”—我是看了此信才恍惚发现,黄亚洲确实该是这把年纪,早已不是穿兵团战士军装背军用挎包的小伙子了—他的信,用辞婉转,语言恳切,放低姿态,极尽柔弱地想打动对方,仿佛他自己是上访者,在向父母官请求垂顾,乞求关怀。
其间情节,曲曲折折。中间有一件老人家乡父母官回函,似乎透着一线生机。我替老人庆幸,也替黄亚洲高兴,当即回复黄亚洲的QQ:你在积德行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解人一难,也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殊不料,事情进展,急转直下,又把老人、也把黄亚洲逼到了绝境。一介书生,仗义行善,不是江湖大侠,更没有武林秘籍,结果是扶不了危也济不了困。
老人情况的原委始末,要写下来,能单独成一个长篇,涉及黄亚洲,姑且几句话,做个概述:
老人姓刘,大名凡恩,青岛市工人,参军到解放军某部高炮连当战士,退伍后开始上访,从县、市、省到中央,四季露宿街头,大多露宿北京,捡垃圾维持生计,至今访了48年,今年74岁,未婚。
老人一生,不违法,不乱纪,退伍前还受“营嘉奖”。上访要求:一、给以退伍军人正式手续;二、给予应得的政治和经济待遇。
上访48年,两大遭遇:“民间”的—山东来几个“黑社会”大汉,摁住他用管子往他胃里灌药,再加上注射针剂,被弄成嘴角歪斜全身抽搐多病缠身;官方的—上访第16年,1980年,八个部队和地方干部几乎当着老人面仔细“完善”了刘凡恩的档案,“就这么干了,你能怎么样!”
老人说,比他上访时间长的“访友”,是为了“荣誉问题”,访到第49年,死了。
山东有关部门给黄亚洲第二次来函称,刘凡恩“纯属无理缠访的老户”。黄亚洲大为意外,欲罢不能,纠结莫名。
前述所有文章、文件和信函我都看了,不由得对黄亚洲刮目相看,肃然起敬—我岂止不熟悉,我太不了解他了!
拙以为,黄亚洲是人道主义者,更是高度的理想主义者。天寒地冻的北京,怎么能让七十多岁的老人露宿街头,而且是长年累月,而且是漫漫四十八年;老人是青岛参的军,请青岛市的领导关注一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事情就可以解决了。于是,黄家三代,时不时去看望老人,给点接济,同时,给青岛写信,给报刊撰文,双管齐下,满怀希望,期待成功。
黄亚洲应该也知道,中央一位领导同志说过三个80%:通过调查研究分析,80%的上访是有道理的;其中,80%的上访是应当解决的,而且,80%的上访是能够解决的。这三个80%,简单明了地表述了国家对愈演愈烈的上访现象的处理决心和原则。
但是,往往理想是一回事,实际是另一回事。资料显示,我国去年群体性事件超过十万起,用于“维稳”、“截访”的预算为5149亿元,与国防军费开支相当。刘凡恩老人这一类上访,放到这两个数字里,无疑是一滴水落到大海里。黄亚洲的努力,换来台头“尊敬的黄亚洲同志”的青岛市的两封回信,这还算给面子的。权威信访部门工作人员给刘凡恩老人的回答则是:“已经烧了三个了(注:死了火化),你们都是后尘。”近年来,取消了收容所、遣送站,容留这批人形同乞丐,瑟缩在城市角落里,更算是客气的。
刘凡恩老人的遭遇,烛照出中国人的人生哲学和官场文化。老人像现代版的“秋菊打官司”,固执地讨个说法,为他的两条“原则”,不惜自虐,以命抗争。黄亚洲是个官,有良知,讲爱心,居庙堂之高而忧民生,对刘凡恩老人充满悲悯之心。这样善待弱势群体的官,中国有一大批。问题在于,碰上造成老人一辈子悲惨的恶浊吏治,五花八门,水深莫测,黄亚洲们就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一树一菩提,一人一世界。比如,抗美援朝,志愿军“向我开炮”的英雄王成的人物原型,回家后一直在街头靠补鞋糊口度日,境况凄凉。六十年过去了,前不久,才得到一纸文件—撤销对他的党内处分。“王成”的关键,是没死,“向我开炮”被炸昏而被俘了。尽管他在战俘集中营坚持斗争,坚决不愿被策反去台湾而要回祖国大陆,交换战俘回来的结局,是打入另类。
现代人类苦苦追求公平正义平等,历经多次启蒙和革命,至今未能取得实际上的民生民主民权。美国电影《拯救大兵瑞恩》,曾经引发“为了一个人牺牲八个人”究竟值不值的大讨论。在崇尚个人权利高于一切的美国,瑞恩不需要任何特别之处,就得到一场闪烁人性之光的大营救。当然,走到这一步,美国也付出了历史的曲折。美国当初也曾对黑人、印第安人、拉美裔有种种不公,直到1964年的“科尔曼报告”才改变了一切。
中国也在寻求改变。这个改变,不能仅仅寄托在高尚者个人大爱无疆,敬老、救灾、慈善、环保等等一掷千金万金,而应当寄希望于体制机制的改革和完善,建立政府的长效职能(包括实业巨子豪富们的捐赠慈善,也应用法规引导和管理),社会管理要科学发展,各项政策着眼于社会成员大多数,用法律手段认定和保护社会公平公正,真正以人为本。民权不彰,权力必然暴戾。现阶段,低层次急务:制约为官为吏者,不准给老百姓制造痛苦。这是黄亚洲的救赎行动给我们的启示。
行文至此,收到黄亚洲的邮件:山东文登县信访局三个人,开了一辆车到北京,说要接刘凡恩老人回原籍,甚至可以去文登敬老院;老人“坚持原则”,死活不肯。
老人要的是尊严,黄亚洲仗义,理解和维护老人的尊严。他希望部队、地方能和老人三方乃至四方共同商谈。我想,“案情”不算复杂的刘凡恩老人,或许能等到问题解决,但是,其他千千万万个上访者呢?民生、民情、民意、民心,是不是应当成为作家们了解社会、体验生活和艺术创作的源头活水,并且,融入作家们的良知、良心呢?
温家宝总理2011年4月14日接见文史馆员时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要有一批心忧天下、勇于担当的人,总要有一批刚直不阿、敢于直言的人。”为刘凡恩老人,黄亚洲毅然担当,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可敬可佩。
印象黄亚洲,至此,有了一大突破,欣然走笔,写下这篇散记。
6月26日下午,著名作家黄亚洲携其刚刚上市的长篇小说《建党伟业》,在浙江绍兴新华书店进行现场签售,场面异常火爆。 photo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