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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城保护不是去点美人痣

2011-10-31肖复兴

北京观察 2011年8期
关键词:旧城北京城四合院

肖复兴

旧城保护不是去点美人痣

肖复兴

据说,在上个世纪的四五十年代,梁思成和贝聿铭特别爱登上景山顶,看那起伏而错落有致的北京城的轮廓线。那是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都没有的最漂亮的轮廓线。

那时候,他们看到的还是老北京城的模样,在他们眼前,除了巍峨的皇城,还有那些平展的胡同和四合院。可以说,那是我们祖先最伟大的创造,是北京古老历史和文化的象征。

只要想一想,四合院和胡同以几何图形式的平面划分形式,构成了北京城如此方正而气势威严的形象,这在全世界的城市里独一无二,该是多么了不起。这种形式的构成,是皇城的扩大和衍化,是和左祖右社、四城九门连在一起的,是和背后连绵的西山、身前摇曳的大运河连在一起的。那些四合院不仅仅是旧时的王府官邸,也不仅仅是前出廊后出厦或进出两院有影壁游廊垂花门外代耳房的标准四合院,却一定是那种青砖灰檐鱼鳞瓦、天棚鱼缸石榴树的四合院。有了这样的四合院,胡同才有了依托和层次,整个城市才有了人气儿,有了北京特殊的味儿,和古老的皇城才相匹配,也才会有洁白的鸽子响起清脆的鸽哨,飞起飞落在这样的灰瓦与红墙交织的上空,构成属于北京城的一幅独有的画面。

拆迁建设中的鼓楼居民区

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宝贵的财富。

是的,时代是在发展,北京是在前进,作为北京的象征——胡同和四合院,是在变得越来越破旧,但它们依然是北京的象征,它们不因苍老而沧桑而变得没有意义,仅仅沦为推土机下的弃物,不因其苍老而毁坏而幻想以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将其取而代之。相反它们更有意义,因为它们是北京这座古城历史文化的载体,承载着人们的记忆。

有外地或外国的朋友来,只要说是想看老北京的玩意儿,我一准儿都带他们到前门来。在我看来,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如今北京城剩下的大片老街区越来越少,前门地区是硕果仅存了。

自明朝从南京迁都到北京,大运河的终点漕运码头,由积水潭南移到前门以南,以后又相继扩建了外城,一直到清朝禁止内城开设戏院,将戏院绝大多数开设在前门外,以及前门火车站交通枢纽中心的建立……这一系列的历史因素,造就了这里非同一般的地位与含义。

在这里,你不仅可以看到老北京最有名的商业区大栅栏、鲜鱼口,最有名的文化街区琉璃厂,最集中的老戏园子和梨园界名宿的故居,以及最集中的烟花柳巷八大胡同,老北京的会馆有五百多座,其中一百四十多座集中在前门一带。那些老会馆不仅有着丰富的历史和文化含量,其中不少是典型的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中的天棚鱼缸难见了,但石榴树还是可以在这些院子里常常见到的。纵横交错的胡同,胡同口儿上见不到等客人的那些洋车,却还是能够看到板凳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一溜溜灰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白白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也照样能够看得到。可以说,这是在别处难以见到的景象了,这样的景象落日残照似的,依稀还有点儿老北京的味儿,难怪总有些外国人手里拿着地图爱到这里转悠。

禁不住想起早年读李健吾先生文章,看他说道:“繁华平广的前门大街就从正阳门开始,笔直向南,好像通到中国的心脏。”在老北京,前门大街就有这样大的力量,能够如李健吾先生说的通到中国的心脏。这是老北京任何一条街都无法比拟的。因为它不仅是一条重要的商业街,还位于帝京中轴线南端,直接通往天子祭天拜农的天坛和先农坛。在这样一条“通到中国的心脏”的街道两旁,可以看到胡同和四合院是作为整体铺展连成片儿的,血肉和筋和皮是长在一起的。

北京这样一座帝国古都的城市建设,文化是其根基。这里所讲的文化,当然包括现代新文化,但是,更重要的是这座古城自身所孕育的悠久的历史文化。因此,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不能够唯新是举,保护和建设,具有同等价值和意义。城市可以和社会、经济一起飞速发展,但作为一座古老城市的象征,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是我们祖辈脚下踩出来的泡,即使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好看了。我们可以治疗这脚下的泡,却不可以将脚下的泡移花接木转移到脸上,去点上时髦而好看的美人痣。

北京旧城保护区内的钱粮西巷胡同

说起北京这座古城的保护,总会让我们想起梁思成先生。因为他是北京古城保护富有远见卓识的先驱者。今年,是梁思成先生诞辰110周年,在清华园矗立起他的一尊像样的塑像。无疑,这是对梁先生的一份难得的纪念。让人多少有些悲凉的是,老北京城已经拆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想起为他立一尊塑像。

我想起去年日本奈良也曾经矗立起梁思成的塑像,那是为了纪念他在二战期间保护了古都免于轰炸。立在那里,他看见他保护下的一座古都,依然古貌犹存。如今,他立在了清华园里,北京古城近在眼前,他看到的能够是什么呢?

1948年年底,两位解放军带着一张北京城的军用地图,进入清华园,找到梁思成,请梁先生标出重要的古建筑,以避免炮火的轰炸。可是,我们进入这座需要我们保护的城市之后,避免了战火,却未能够避免我们自己的毁坏。这实在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困惑。我们辜负了梁思成的一份拳拳之心。今天,面对他的塑像,我们有勇气和良知,回顾历史、面对历史、反思历史,而垂下我们的头吗?

如果说我们与1950年梁思成和陈占祥提出的北京城市规划“梁陈方案”失之交臂,是我们幼稚,或者受制于老大哥苏联的影响,我们识不得良玉珍珠,更不懂得珍爱这样的无价之宝。那个关于中央人民政府中心区位置的建议,东起月坛,西至公主坟,北至动物园,南到莲花池,至今水落石出一般,越发清晰地证明是一个多么富于远见的方案。他替我们制定了,替我们规划了,替我们描绘了。我们又做了什么呢?

我们的城市当然需要建设和发展,但这种建设和发展不应该以牺牲古城的文化为代价。事实上,我们错过了整体保护北京旧城的历史机遇。时过境迁之后,我们马后炮一样对于梁思成充满了愧疚,我们把他写成了教材,放进了中学的课本里。但是,我们言行不一,我们继续违背了他曾经为我们描绘过的蓝图。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老北京旧城的破坏,允许地产商和推土机在已经残缺不全的旧城肆意大拆大建呢?前者也许无可追回,但旧城区的大拆大建就发生在近几年呀!就在眼下,我们一边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北京城中轴线申遗,一边还在对中轴线旁边的粉房街和大吉片大动干戈,在中轴线东侧大建一批假景观。我们健忘,完全无视了梁思成的存在,他曾经给予我们过的那些振聋发聩的建议和思想。

是的,我们一再背叛梁思成。早在1947年,梁先生就发表了《北平文物必须整理与保护》。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也一再陈情相告:北京城的整个形制既是历史上可贵的孤例,又是艺术上的杰作,城内外许多建筑是各个历史的至宝。它们综合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历史艺术陈列馆”。同时,他特别指出,承袭了祖先留下的这一笔古今中外独一无二的遗产,对于保护它的责任,是我们这一代人绝不能推诿的。他还强调地告诉我们:北京旧城区是保留着中国古代规制,具有都市规划的完整艺术实物。这个特征在世界上是罕见无比的,需要保护好这一文物环境。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们真正认知了他的这一思想了吗?传承下他对于北京古城的这一份情感了吗?我们是把这座城市真的当成了“孤例”、“杰作”、“至宝”和“历史艺术陈列馆”来对待了吗?是把旧城区看作了“完整艺术实物”,是“世界上是罕见无比”的,需要把它当作“文物环境”一样保护了吗?如果我们不是仅仅把它当作一种修辞,当作一层粉底霜,而是真的这样认同的话,为什么让北京旧城越来越多地出现了片片瓦砾,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片商业楼盘?那么,我们对于他所说的保护这座城市不可推诿的责任,又尽到了多少呢?

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有两件东西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作为一座古城,北京的面孔不应该仅仅是高楼大厦,那很可能只是另外一座城市的拷贝。母亲和城市的面孔,可以苍老,却是不可再生的,经不起我们肆意地涂抹和换容。失去了文化的根基的依托,经济越是发展,越会让人和城市一起失忆。

作者系《人民文学》原副主编、著名作家

责任编辑 薄 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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