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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大学精神的回归

2011-10-30秦伯益

科学中国人 2011年2期
关键词:学术大学精神

秦伯益

呼唤大学精神的回归

秦伯益

有一种历史现象叫“回归”,回归了才有进步,才有健康的持续的进步。

文艺复兴是提倡古希腊罗马文化,提出人本主义思想体系,使人性回归。启蒙运动是批判蒙昧主义,使人的理性回归。中国唐朝的古文运动是提倡恢复先秦和两汉文化传统,使文风和社会风气回归。

粉碎“四人帮”后真理标准的讨论,纠正了以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作为真理标准的错误,重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回归。十三大提出我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纠正了急于“穷过渡”的左倾错误,是中国社会历史定位的回归。

近百年来,中国经历着历史上最大的社会变革,大学精神就在这大背景中演变。解放前,大学站在反帝反封建的前沿,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代表着先进文化的发展方向,充满着生机和活力,培养出了大批杰出人才,那时的大学精神是崇高的。

1949年,中国共产党以强大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推倒了三座大山,取得了史无前例的伟大胜利。60多年来教育工作有很大成绩,表现为:大学多了、规模大了、设备好了、经费足了、学生多了、学科齐了、论文多了、奖项多了、校园美了、大学分布比较合理了,等等,但也出现不少新的问题。下面我主要谈问题。

改革开放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文化统帅了一切,统帅了学校。政治文化冲击着大学里的学术文化,运动不断,批斗不止,秩序混乱,斯文扫地,有的师生被批成“右派”或“反革命”,有些教授自杀,大学陷入派性纷争,学术文化难以坚守,大学精神不再崇高。

改革开放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使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但以“追逐个人利益最大化”为特征的市场文化又冲击着学术文化,使原本讲道德、守诚信、追求真理的大学精神走了样,变了味。

除了政治文化和市场文化外,中国固有的官场文化和世俗文化,甚至市侩文化也在侵蚀着学术文化。当教育改革在“教育产业化”、“应试教育”、“大学扩招”、“高校合并”、“升级”等方面有失误时,大学无法保持传统,大学精神再受伤害。

大学精神是什么?先贤们已有不少阐述。如蔡元培先生说:“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应该“学术自由、兼容并包”。梅贻琦先生说:“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有大师之谓也。”那么,何谓大师?清华大学90周年校庆时提出“五个第一流”:“第一流人格,第一流学术,第一流思维,第一流胆识,第一流文采”。陈寅恪先生说做学问应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当代很多大学校长也提出了很精辟的见解。刘道玉校长说:“西方大学的精髓就是十个字:独立、民主、自由、质疑、批判。这是大学精神之美,是导致发明创造所必不可少的。”杨福家校长说:“一流大学应该特色鲜明、大师云集、科研领先、以人为本,有大爱情怀。”朱清时校长说:大学应有崇尚学术卓越的精神”。杨玉良校长说:“大学应该在精神层面上回归大学本身的高尚”,“当前来讲,回归和坚守,比改革更重要”,“大学精神不能虚脱”,“当社会出现失范时,应该发出警世之言”,“中国不出大师是因为缺少为学术而学术的人”。我认为,他们这些理念如果实现了,中国的大学就有希望了。

从“李约瑟之谜”,到“诺贝尔奖情结”,到“钱学森之问”,都反映了中国学术文化和大学精神的缺失。近年来,很多大学校长和学者在讨论大学“去行政化”。确实,把大学行政化了,学术文化就被干扰了。但“行政化”还只是浅层的问题,行政化的根源是“党政化”。但现在谁也不敢提“去党政化”,不仅因为事关党的领导问题,还因为去党政化后怎么办?难道就能“教授治校”?

我认为当前中国的教授也治不了校。因为现在的教授也都是在政治文化、市场文化、官场文化、世俗文化的影响下成长的,纯粹的“学术文化人”已经不多了。即使蔡元培再世,面对各种非学术文化的包围,也难以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治大学,更要治社会,而大学精神的回归应该先于社会,优于社会。

现在大家怀念西南联大的辉煌,最近出了一本书:《联大八年》,是1946年联大解散前当时的师生写的,最近重印。我认真读了这本书,我还为此专访了昆明西南联大旧址,在联大的图书特藏室内查阅了两天资料,有关资料上都将联大精神归结为“爱国、科学和民主”三条。这完全符合当时联大的精神。可是,现在很多大学也在提倡这三条,为什么就再也创造不出联大的辉煌,有的甚至是“画虎类犬”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又重新阅读《联大八年》中冯友兰先生写的简史,这《简史》现在已全文镌刻在联大旧址纪念碑上。他说:“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联大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太好了!联大的成功在于它的学术自由和兼容并包,它不在乎千百人唯唯诺诺地说一样的话,而珍惜有识之士能振振有词地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我还认为,联大的成功不能单看那八年,而是联大继承了八年前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几十年建成了的校风和传统,八年以后联大学子还继续潜心学术,结出了硕果。这才是中华文明的传承,这才是真正的大学精神!

学术要自由,就要避免政治干涉。从历史上看,政治和学术是常有矛盾的。两千多年中国历史中学术最活跃的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政治很弱,于是百家争鸣,诸子起,出现了很多思想家和哲学家。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政治强大了,学术衰落了。“百代都行秦政法”,秦朝以后中国再也没有出现一个大思想家。政治强而学术也不错的有两个时期,一是汉朝的文景之治,因为文景二帝实行“清静无为”,“与民休息”的政治方针;另一是唐朝的贞观之治,由于唐王朝的强大,有自信,李世民能体恤民情、尊重民意,在发展经济的同时,大力提倡文化,导致后来盛唐文化的出现。

清朝康乾盛世在政治、军事、经济方面都很强,乾隆年间中国的GDP是世界第一,占世界总量的33~40%。但在文化上,却搞文字狱,愚民政策,压制言论。乾隆一死,盛世结束,接着就是危世、末世。俄国十月革命后政治控制很强,但在学术上,除国防工业领域外,全面滑坡。最后,政治也完了。可见,不论政治强还是不强,政治不干涉学术,学术就好;干涉了,就糟!因为,政治行为和学术行为是不同的:政治要求保持一致,服从组织;学术要求勇于质疑,挑战权威。现在中央的方针是“政治宣传有纪律,学术探讨无禁区”。这就对了!

今天我们呼唤大学精神的回归,主要应该摆好政治和学术的关系。那么,如何体现党对大学的领导?为了说清问题,不妨把视野再放宽些。现在世界各国都是党领导的,都实行政党政治。国外的执政党主要是管好党本身和管好中央政府的人事、方针、路线、政策。下面由政府系统一级一级管下去,执政党不直接面对基层百姓。如工人和资本家的矛盾是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不是和执政党的矛盾。是经济问题,不是政治问题。应该由劳资双方自行协商解决,游行也好,罢工也好,都是理顺劳资分配关系的民主手段,只要不违反法律,政府是不管的,党更不管了。西方国家就是在无数次劳资博弈中双方逐渐懂得了相互依存关系,逐渐缓和了阶级矛盾,变成了利益共同体。

我们党在井冈山时期作为革命党时,提出了“支部建在连上”的组织体制,那时是很成功的。但解放后共产党是执政党了,这个体制仍一直沿用至今,于是共产党就直接面对所有人民和一切矛盾。现在,一有问题,企业家缩在后面,让党去处理,经济问题就成了政治问题,有些党员就异化成“资方代理人”,打压群众,还说是在“维稳”。这么管,矛盾不断激化,这几年群体事件已经是10年前的10倍了。再这么管下去,矛盾还会增加,党的形象只会下降。革命可“以马上得天下”,执政却不可“以马上治天下”。所以,关键是共产党应该提高执政能力,“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段话似乎离题远了点,但这是共性问题。譬如在大学里如何管人?现代管理科学上有两条基本原则,就是用人者管人的原则和一级管一级的能级管理原则。我们强调党管干部,党再通过干部部门和人事部门来管人。这些部门并不直接用人,谁好谁差,他们并不清楚,只好启动繁琐的考核体系。其实,谁好谁差,直接管事的一级领导最清楚。校长知道系主任,系主任知道室主任,室主任知道室内每一个工作人员。用人权往下一放,效率和准确率都会提高。有人怕教授用人权大了会有猫腻,其实直接用人的人管人猫腻才最小,因为如果他用非其人,就会耽误他自己的工作,影响他的业绩。

又如,统一高考问题。考是必需的,统是不合适的。世界各国,大如美国、俄罗斯,小如比利时、卢森堡,没有一所高校是全国统招的。难道就我们中国做对了?统一高考引发的应试教育正在扼杀青年们的个性和智慧,缺乏了个性和智慧的人,不会有大的创造性。现在我们看到了应试教育的弊端,但不敢大动,只是修修补补地改,处处被动。其实,逐步恢复大学自主招生,问题会逐渐好转。因为这是世界各国,包括我国解放前行之有效的办法。当然,首先大学教授要有良好的道德和诚信,“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社会才会信任他们。偏才、怪才,也只有让道德高尚的知人用人者直接选人,才会脱颖而出。

再如,大学教育与基础教育不同,应该多元化。教材,尤其是文科教材,应该由教师和学生自主选择,不必全国统一。社会的人才需求是多元的,教师和学生的特长原本也是多元的。充分发挥他们的特长,造就大批有特长和个性的人才,满足社会的多元需要,是现代教育的使命。制度的好坏,不是理论问题,是实践问题。大学教育的好坏,归根结底,应该由社会实践来评判。

以上是我个人的观点。“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祝中国的教育事业成功!

专家档案:秦伯益,中国工程院院士,军事医学科学院原院长,少将军衔,研究员。1955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1959年获苏联医学副博士学位。中国共产党十二大代表,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主要从事神经精神药理学研究,曾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二项、国家发明奖二等奖一项、军队科技进步奖一二等奖三项。1998年荣获总后勤部科学技术“一代名师”称号。主编《新药评价概论》,著有《漫说科教》、《美兮九州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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