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先生古汉语虚词研究方法论析
2011-10-28黄海英
黄海英
(西北师范大学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俞敏先生古汉语虚词研究方法论析
黄海英
(西北师范大学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俞敏先生为古汉语虚词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向。他的研究突破了传统语言学仅依靠汉语古文献内部证据的局限,将与汉语同语系的藏语的语法作为虚词研究的重要旁证;借鉴了俄语、英语、法语和拉丁语等语言的语法及汉语各地方言的语法来对古汉语虚词进行研究;并运用语流音变对王引之提出的“声近义通”等现象进行了精确的阐释。
俞敏;古汉语虚词研究;汉藏比较
俞敏先生(1916-1995)是中国现代杰出的语言学家。他的古汉语虚词研究“准确地匡正了《经传释词》中的偏颇、疵误之处,对其中的‘与’、‘以’、‘已’、‘犹’等106个文言词重新进行了诠释,对有关词的309种用法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1]。 他在古汉语虚词研究中之所以取得如此卓越的成绩,其重要原因就在于他突破了传统语言学仅依靠汉语古文献内部证据的局限,将藏语语法作为重要旁证,借鉴其他语系语言的语法及汉语各地方言的语法,并利用语流音变研究古汉语虚词,从而为古汉语虚词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向。
一 运用藏语语法研究古汉语虚词
俞先生认为在汉藏语系中,藏语与汉语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主张运用汉藏比较的方法对汉语古文献中的虚词进行考察。他于1949年发表的《汉语的“其”跟藏语的ɡji》一文为古汉语虚词研究开创了一个具有突破意义的新范式。当时,“个别学者用汉藏语比较来探讨古音、古汉语,但都较零碎且缺乏系统,而此文把汉藏语比较引入到汉文献的虚词、语法研究领域中,是我国语言学界第一篇用汉藏语比较的方法解释汉文献的专论”[2]。他指出古文献中“朕其弟”、“孺子其朋”、“罔不配天其泽”、“是其生也”、“非此其身”等句中的“其”与藏语ɡji的用法基本相同,如ɑd kji相当于“我的”,dei相当于“那个的”。在此基础之上,他进一步指出古汉语文献中的“其”字有时粘到前字上拆不开,在《诗经》的《扬之水》、《羔裘》、《汾沮洳》、《椒聊》、《侯人》这5篇中就有14句“彼其之子。”“彼其”(p1aɡi或paɡi)相当于藏语的p‘aɡi(那边儿的、那边儿),从而提出,在周朝“彼其”是一个单位[3]。
而后,他又发现了汉语与藏语之间存在着大量声音相似、意义和用法基本相同的虚词。由于他主张汉字掩盖住了古汉语中的很多语音现象,所以他的《汉藏虚字比较研究》一文从藏语虚词的形态和作用出发来考辨古汉语的虚词[4], 为存在大量争议的古汉语虚词做出了新颖而可靠的解释,证明了通过藏语与古汉语相比较可以更好地对古汉语虚词进行解释,为汉藏语法比较研究做出了开创性的工作。
他提出古汉语存在前缀。汉语古文献中“无”字在有些地方并没有否定的意思。《诗·文王》“王之荩臣,无念尔祖”,《毛传》说:“无念,念也”。陈奂《疏》:“无,发声;无念尔祖,念尔祖也。”俞先生通过与藏语的比较,提出这种用法的“无”相当于藏语的“m-”,是前缀,指前面已经提到的主语,即“无”指的是“荩臣”,从而对该问题做出了合理的解释。此外,他还指出“不显,显也”中的“不”相当于藏文中“b-”,“b-”是代表重说主词的添前字,“万民是不承”中的“不”指的就是“万民”。
在《经传释词札记》中,他仍坚持以汉藏语法的比较作为古汉语虚词研究的主要旁证。如王引之提出:“‘由’‘以’‘用’一声之转,……字或作犹,……或作攸,其义一也。”俞先生对其作出解释:
“由”字《说文》不收。从胄字……。胄古纽属“定”d。那么“由、犹、攸”就是du。藏语的du是后置词,意思是“在”、“到”。那么“兹犹”也可翻成adi du“于兹”(“之”念“兹”,好象闽南话“知”说tsai)[5]6
再如,王引之提出:“‘焉’犹‘是’也。……《诗·防有鹊巢》曰:‘谁侜予美,心焉忉忉。’言‘心是忉忉’也。”俞先生不赞同该观点,并运用藏语语法对此作出了新的解释:
“心焉忉忉”是汉藏母语语序。平常写“忉忉于心”,用藏语说是sems la bdeba myed;sems就是“心”,la就是“于”。“心焉数之”就是“数之于心”。“必大焉先”就是“必先于大者”。……这一条不成立。[5]26
很多学者也都指出了对汉藏虚词进行比较研究的重要性。如邢公畹先生指出汉藏系语言的语法学要从虚词开始研究,并指出“就汉藏系的某一语言的某一方言的虚词体系来说,大致有三个特点:一是比实词的数量要少得多,二是几乎没有什么孳生能力,三是使用频率很大”[6]。 瞿蔼堂先生也指出“将汉藏语言的虚词作为系统研究的对象,像形态学一样成为一门独立的虚词学,不仅是汉藏语言语法研究的需要,也是语法理论研究的需要,真正符合汉藏语言特点的语法学必定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7]。
二 运用其他语系语言的语法来研究古汉语虚词
清以前的学者都立足于汉语内部证据进行虚词的研究。近代的虚词研究是在西方语法学的影响下进行的,吸收西方语法学关于词类和句子成分、结构和结构关系的理论,使传统的辞例式虚词研究成为一种现代语言学意义上的自觉的关系词、功能词研究[8]。 马建忠等学者以英语、法语、拉丁语语法为旁证对古汉语虚词进行分类,并对其用法进行了解释,为古汉语虚词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方法,开启了古汉语虚词研究的新局面。
俞先生提出运用藏语语法来研究古汉语虚词最有说服力,但同时他也提倡运用其他语系的语言作为虚词研究的旁证。他认为马建忠等学者所借鉴的外语语法都受拉丁语影响,范围较窄,所以又扩充了梵文、俄语、德语和日语等语言的语法,来考察古汉语虚词的用法和意义。这种方法的运用集中体现于他的专著《经传释词札记》一书中,如在阐释“爰”字条时,俞先生首先将“焉”与英语、俄语、梵文中代词的用法进行了比较:
英语、俄语的代词要是当“那儿”讲,当“在那儿”的副词就是它了。古汉语可不全是那样。“焉”是“那儿”。“在那儿”呢?可以是“于焉”。好比梵文“在那儿”是yatrā,“在那里头”是yatrā’dhi。[5]17
他又从《诗·白驹》、《斯干》、《击鼓》、《凯风》、《鸿雁》、《硕鼠》、《正月》、《四月》、《绵》、《皇矣》和《公刘》等诗篇中找出大量含有“于焉”、“爰”的诗句,反复加以说明,从而令人信服地得出了:“爰”是“于+焉”压缩的这一结论。
王引之指出“与,犹‘以’也。”俞先生运用了英语和梵文对此来进行解释:
近代山东方言中有“以”、“与”有混乱的。王氏认为“与”等于“和”,跟“以”等于“用”不一样。其实英语的with这个介词既可以当“和”讲,比方I came here with my brother,又可以当“用”讲,比方I cut it with my knife;俄语的co也差不多,“和”倒是主要意思。梵文的具声,顾名思义,当“用”讲,可是也当“和”讲。惠特尼(Whitney)氏书279说:“工具格常用来表达伴同的意思;比如aɡnir devebhir ā ɡamat(梨俱吠陀)愿火神和神们一块儿到这儿来。”[5]1-2
在“其”字条中,俞先生引梵文语法肯定了王引之“其,犹‘将’也”的观点。
惠特尼《梵文法》说:“虚拟式……留下两个残余:用它的第一人称表达一种祈使语气……。”王氏原引的“予其……”正好是用第一身虚拟口气表达自己命令自己也就是下了决心的口气。[5]82
在“与”字条中,俞先生赞成王引之“与,犹为也(去声)”的观点,并运用拉丁语的语法将其解释得极为清楚,同时也用到了北京口语作为旁证。
北京口语甲作事乙食果用“给”,比方“我给你满上酒”。在印欧语里用“与格”casus dativus“与”正是拉丁do的正确翻译,dativus本来从do(dare)派生。[5]3
在“为”字条中,俞先生运用了德语和北京口语对“为”、“曰”的关系进行了解释,并指出古虚词研究中“甲,乙也;乙,丙也”的释词方法存在一定的问题。
“为”是德语sein,“曰”是heissen,在某些上下文里可以换用。“一曰乾都”可译成Der erste Gebrauch ist fuer den Schinkenschuessel,改用heisst也凑合。北京口语“为”是“是”,“曰”是“叫”。“他是我哥哥”可不许说“他叫我哥哥(这一来他成了我弟弟了)。这种“甲乙也”、“乙丙也”并不是妥当的方法。[5]27
三 运用各地方言的语法来研究古汉语虚词
俞先生精通多种汉语方言。他发现方言中的一些虚词的用法可以更好地对古汉语虚词进行解释,所以在研究中大量运用了北京口语、闽方言、粤方言、吴方言和客家方言等各地方言的语法。如俞先生利用北京口语对王引之提出“苟,且也”的观点作出了进一步解释:
“苟且”可以连用,如同北京口语“凑合着”。下文引的“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就是“凑合着别饿着渴着”。[5]93
他运用闽南话对“黄鸟于飞”和“也,犹矣也”两句分别作出了科学的解释:
《水浒传》“智取生辰纲”里有“倒也!倒也!”正是“倒矣!倒矣!”闽南话说:“只顶脚踏车倒落去也”(一辆自行车倒下了),也用“也”代“矣”。[5]65
他以广州话、客家话和闽南话的语法为证指出“吾令实过,悔之何及?多遗秦禽。”(《左传》)一句中的“遗”应是“给”。
广州话让人打说“俾人打”,客家话说“分[pun]人打”闽南话说“与侬拍”,都用当“给”讲的字构成表被动的句子。[5]164
他运用北京口语、客家话、山东话和广东话等指出王引之“为,犹与也”的证据缺乏说服力。
与只有两个翻法,一是北京话的“和”、“跟”;二是“给”。从王引《孟子》来看,他用的是与格。北京口语说“我跟你说,”客家人说“同女讲”,闽南人说“我及汝讲”都等于“与”(和)。 山东人说“我给你说”或是“我说给你”,广东人说“我话你听”等于与格。从古汉语讲,也明摆着两套习惯,但王氏的证据基本上禁不住推敲。[5]30
他运用北京口语形象地道出了“向”的用法,同时还以英语和俄语语法为旁证。
这两个字平常写“向”,等于北京口语“擦黑儿”、“傍晚儿”的“傍”:是快到还没到的意思……基本义是“正在”,引申也可以当“将要”讲,正好象英语的I’m going to tell you,俄语Я вам скажу,用现在时词形表示近将来一样。[5]63-64
王引之提出“为,犹与也。”俞先生运用北京口语、客家话、山东话和广东话的语法指出王氏所列的证据缺乏说服力。
“与”只有两个翻法,一是北京话的“和”、“跟”;二是“给”。从王引《孟子》来看,他用的是前一个。“为”本是与格。……北京口语说“我跟你说,”客家人说“亻厓 同女讲”,闽南人说“我及汝讲”都等于“与”(和)。 山东人说“我给你说”或是“我说给你”,广东人说“我话你听”等于与格。从古汉语说,也明摆着两套习惯。除了“得之为有财”以外,剩下的证据都不够硬,禁不住推敲。[5]30
王氏指出“哉,问词也。”俞先生指出该句“问”的口气是“何”字表达的,跟“哉”没有关系。
现代吴方言好说“来哉!”“弗好哉!”就是下文说的“哉,叹词也”、“哉犹矣也”。除赌气反问外,问句并不用“哉”。[5]144
四 运用语流音变来研究古汉语虚词
王氏以古音为线索推求虚词的用法和意义,力图打破字形的蔽障,是虚词研究的重要一环。俞先生亦主张古汉语的研究要打破汉字的束缚,应研究“活”的语言,而非“死”的文献语言,并指出“连音变读”(即语流音变)就是打破这一局面的科学途径[9]。他首次将普通语言学中的语流音变引入到了古汉语的研究当中,并明确提出古汉语存在语流音变现象。他从语流音变的角度对古汉语虚词进行了研究,并对王氏的“声近义通”、“一声之转”等含糊说法进行了精确的解释。如他在《〈诗〉“薄言”解平议》一文中提出“言”是“我+焉”压缩而成的。他首先根据梵汉对音拟出“言”、“焉”、“然”的后汉音(焉yan,然an,言后,再对其进行解释:
在《经传释词札记》的“盍、盖、阖”字条中,俞先生认为王引之将“阖不,何不也。”解释为“声近而义通也”过于含糊,他运用语流音变对“声近义通”作了精确的解释。
[ɡa]底下加上[pwu]成了[ɡapwu],后来把第二个音节的元音丢了,就成了[ɡap]。[wu]经过[u:]寄生了[i]成[iu]。用汉字写就是“胡”+“不”等于“盍”。“盍不”是两个音节连着念,第一个音节末尾受下音节头上影响产生了一个寄生塞音。后汉人念佛经,照梵文规矩,在namas后头有浊音的时候,-as变-o,译成“南无”,也就是nammo。第一个音节末尾也有寄生音。日本释明觉《悉昙要诀》说:“连声之法,以下字头音为上字终响也”,正可以作极好的说明。王不懂这种语音演变的规律,只能用含糊的“声近而义通”来作解释,……。[5]60
王引之在《经传释词》中提出“《尔雅》曰:‘爰,曰也。’‘曰’与‘日欠’同,字或作‘聿’,‘聿’‘爰’一声之转。”俞先生对他的“一声之转”进行了辨证的考察。
在“朁”字条中,针对王引之提出的“或言曾,或言朁:语之转耳!”俞先生指出这个“转”是逆同化所致。
俞敏先生的古虚词研究突破了传统语言学依靠汉语古文献内部证据的局限,将古汉语文献与藏语、梵文、拉丁语、俄语及汉语各地方言的语法进行比较,从而在古汉语虚词研究方面提出了很多独特的见解。他常常将多种方法结合在一起对一些古汉语虚词进行解释。如前文提到的“与”字条,俞先生就借鉴了山东方言、英语和梵文的语法;再如“向”字条,他用北京口语、英语和俄语的语法相互印证。多方面的证据交织在一起,其结论更让人信服。俞先生在其古汉语虚词研究专著《经传释词札记》中对自己的研究作出这样的评价:“蚕从吃桑叶到作茧,中间要脱三回皮。从蒙昧到《释词》是脱第一回。从《释词》到《文通》是第二回,我这本小书引用的旁证稍微扩大了一些,也开始利用了一些藏文资料,这里继承并且改进了第二波的工作,想开创第三批工作。我愿意作个前驱。第三批的主将准是一位印欧语比我熟的,粘着语跟高度综合语材料熟的,藏语精通,古代汉语跟现代方言工夫深的好手。”[5]191-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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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9014(2011)06-0130-04
2011-07-11
天津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俞敏学术思想与学术成就研究”(TJZW08-1-028)。
黄海英(1977-),女,辽宁葫芦岛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史。
(责任编辑:刘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