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苦心

夏立君

家训著作，我读过一些，皆为古人创作。现当代人新撰的家训，或许也有，但我一直是闻所未闻。当老友刘祥荣君把他潜心创作的家训著作《家传人生探秘》书稿送到我手里时，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老友虽是出色的语文老师，但向来效法孔子“述而不作”，并无舞文弄墨之雅癖，现在却忽然拿出这么一个很有分量的东西；喜的是，终于有人创作出现代家训了，且水平很可称道。

古代中国是宗法社会，注重庭训家教，曾子杀彘、孟子三迁等故事，至今在老百姓中耳熟能详。历代名臣硕儒诸葛亮、司马光、欧阳修、朱熹、王夫之、郑板桥、曾国藩等等，都留有家训，还有多种形式的家书，教子诗等等。古人，特别是功业有成的人，最喜欢不厌其烦地叮咛后世子孙，可以说，古人就是以家训来整饬家风、砥砺人品、垂训后人的。

家训，对现当代人来说，已是相当陌生了。学校教育、社会教育的普及，基本取消了家训的存在基础，正因此，老友的这部作品，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一年前，我去五莲，到老友家闲坐。他拿出《家传人生探秘》部分初稿让我看，当时就和老友交流了一些看法，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家传》定稿，比初稿厚实成熟了不少。老友不搞专业创作，撰写《家传》，不关名利，目的至纯至洁，因此，《家传》确是一部表达真性情的书，一部用心的书，一部对人生有益的书，一部有独特价值的书，《家传》饱含着对家族的关爱之情，对人生的关切之意，更浸透着对人生的探索之心。

作为一部现代家训，本身就有很强的现实意义，除此之外，我以为《家传人生探秘》还做到了以下几点。

《家传》在形式上是成功的。采用旧体诗，语言却尽量直白，通俗易懂又不失雅致。作者对形式的掌控能力，对语言的驾驭能力，都很可称道，行文不隔，读来亲切有味。

《家传》在内容上是充实丰富的。老友以旧瓶装新酒，以现代意识为纲，兼得古代家训之旨趣。古代家训以重德修身为精髓，《家传》的道德说教意味仍然有，但显然淡薄了许多，现代的处世之道，知人阅世之法，是《家传》的核心内容，通观全书，可以说，陈旨古趣与现代意识有机结合，相得益彰。

以旧体诗的形式表达本书所涉猎的内容，要取得很好的效果，相当困难。而作者能在内容形式的统一方面达到这样的高度，实属不易。作者思考认真，深入，许多观点提法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作者注重语言锤炼，遣词造句颇见功力。有诚恳训诫，无浅薄说教；有古风古韵，无迂腐冬烘。

老友做中学语文老师近40年，年过耳顺，赋闲在家。自谓一生碌碌，平淡无奇，检点前尘，颇多感慨。老友曾说，自己天生愚钝，混沌难开；拙于为人，笨于做事；疏于识人，钝于知世，蹉跎人生，难成大器。“钝于知世”之感慨，不光老友有，许多人皆有，往往越是那些能够一步步知世、识人、明理的人，越易生此感慨。而一生不曾开窍的人，倒难有此感慨了。老友写此家训，实为总结人生教训，意在为家族、亲族、后人提供镜鉴，少走弯路。我问老友，你觉得他们能听？老友颇为豁达地说，听不听由他，训不训由我。大有一种“我训故我在”的境界。

老友没有白活，对人生有所洞察，却未丧天真，《家传人生探秘》表达了一个认真生活过的普通人的智慧和胆略。他人接纳与否，那是另一回事。人生如能重过一遍，那一定会少走弯路。可是，如满世都是重活一遍的人，人生复杂凶险程度恐怕又不止增加十倍了。所以还是只活一遍好。我的意思是说，人生不可重复，因此所有的“家训”似乎都是可疑的，即使有作用，作用也亦有限。当代青少年，所历所感，今非昔比，眼界何等开阔，心景何等傲昂。但我关心的不是他们听不听，而是他们如何看待《家传》。至于《家传》个别章节，貌似涉嫌“黑厚”，似有奸滑之味；其实，天真得很啊。正所谓，“诈者不言，言者不诈”。老友长我十余岁，年过花甲却未丧天真，常有天真可爱之言行，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个至纯至洁的人，此正是为人最可贵之处。倘若居心真黑，岂能写出这种作品？怎会写出这种作品？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比我和老友聪明，有营养会吸收，有污染会清除，请诸君不要误读我老友这番苦心。

老友是个乐天的人，但并非心中无苦涩；以苦为乐，坦然而已。读罢《家传》我很自然地从中品酿出了“一把辛酸泪”的滋味。

平生未曾作序，一无资格，二无水平，三是作序不好说话。作品如果水准高，孬话好话都可以说上几句，反之就难说话了，所以偶有求序者，我都婉拒。老友兼老兄命我作序，我也被《家传》的真情感染，自忖对《家传》不但不必说假话，甚至可以借机会说几句真话，故而也就不必拂逆老友之意了。有幸不在假话世界里再添假话，谢谢老友的苦心。